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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回 毀先賢豪客揮拳 開後局小兒言誌

  素臣大怒道:“想必是你誤了事了!這兩位秀才是何時來的?你耽擱他到如今,不早稟我,致我得罪於學校之士,雖撻汝流血,庸可贖乎?”文龍、文麟俱汗流滿麵,倉皇趕至,見素裏已在責罵,便不發言,但頓足道:“豎子誤事!”文甲叩頭伏罪道:“今日本是九叔值賓,因皇上賜有滿月賀禮,要修本奏謝,故令孫兒代值。這兩個秀才吃得爛醉,要求見公公。孫兒命施郎陪著,把苦茗去替他解醒,一麵來事知公公,一麵吩咐施郎,待其酒醒,婉言辭謝,告以有客,改日回拜。孫兒到席間正要稟知,被洪伯祖問起“壽”字,一心想到《經》、《書》、《史》、《漢》上去,便把這事忘記了!因已吩咐施郎婉謝,未曾十分在意,不知如何發起怒來?求公公饒恕孫兒初犯。以後願甘處死!”

  素臣問門監道:“那兩位相公因何發怒?”門監道:“初時太子爺陪著吃茶,後來便糊糊塗塗的,攀今吊古,還是好好的。大子爺說:‘老太師爺陪客筵宴,倘有緊要,必欲麵見,即便傳稟;如尚可緩,改日回拜請教。’那兩位相公也還你看我,我看你,像有個作別的意思。忽然聽見匡太常大笑之聲,登時大怒道:‘老太師爺縱酒比匪,號呶於室不知倒屣天下賢士!’便要打將進來,還說要提老太師爺兩耳,數其罪而來之哩!太子爺攔勸,便揮拳欲打。虧著太子爺是有本領的人,軟軟封住他四隻手,委曲謝罪,方不受辱。老太師爺早些發放才好!”素臣看著文龍、文麟道:“也沒別法,隻有親自出去請罪。你們各有奏對,去幹你正事,不必在此。甲孫誤事,可恨!可恨!”文龍、文麟便如飛入內。

  素臣整在趨出。無外大怒道:“怎麽我們竟俱是匪人,隻有他兩個是賢士?總是素兄吐哺握發弄出來的事,平時把這些酸子縱容慣了,將公卿大臣都看做酒醒飯袋!待我這匪人山去,請教賢士一番,提耳而責之,給他一個怕懼,才是保全斯文的道理!”說罷,抽身出席。被成之一把抱住,笑道:“秀才醉了,有素尼出去請罪,何用更添吾兄出去陪跪?”梁公道:“弟原說無外不該載號載呶,卻連眾人都受訕了!”無外愈加生氣,長卿越看越笑,無外著急道:“長兄亦在匪人之內,有何好笑?笑我們一堂卿相,肚裏容不下兩個秀才!”心真道:“既秀才矣,而又加之以醉,避之不暇,況敢攖其鋒乎?弟雖誌在叱天子,烹諸侯,而遇此等中聖人之秀才,則固遊、夏不能讚一辭者也!”無外嗬嗬大笑,方才坐下。

  素臣出去,見一個是吳江秀,一個是卞特立,是吳江縣中有名秀才,因打著大拱,深致不安道:“今日學生所實之客,俱是為家母生日而來的,不得不陪,以致失迎兩兄,惟乞恕罪!’那兩個醉人雖是狂妄,卻不由地禮法起來,也是深深一拱道:“晚生等素性硜硜,頗知自愛,從不肯幹讀顯要。因老太師泰山、滄海之鷹,不讓土壤、不擇細流,兼之好賢若渴,特為國家大事而來,欲當麵陳說。一時不得通達,冒昧失言,求老太師恕罪!”素臣拱手道:“請坐了賜教。”

  兩人坐下,吳江秀說道:“老太師功德巍巍.無弊不革。隻有這件事,仍循舊弊,雖若可緩,而有關於世道人心,實為至急之務!”素臣問:“是那件?”吳江秀道:“晚生們在學言學,不敢越俎。古時學宮,春夏教以《禮》、《樂》,秋冬教以《詩》、《書》,別無製義之目。今雖兼課經義治事,而仍以製義相參,使學者有用心之心思,消磨無用之帖括,兼使精神俱瞀,知識皆昏。一旦臨民,茫然無主。坐如木偶,全憑線索提牽;行若紙棺;一任模糊葬送。欲望老大師奏聞皇上,廢去製科,將坊間一切刻板,世上一切時文,俱付之祖龍一炬,此其一也。”

  卞特立道:“古時設學,即有先聖、先師,而無可考。漢時先以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後以孔子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可為允當。後代遞增從祀,遂令馬融、戴聖之徒,亦儼然先師之列。嗣雖屢次削除,而猶有除之未盡者。如十哲內冉有、宰我。一則黨於權臣,聚斂以剝民,旅泰山以僭上,伐顓臾以弄兵。此為不忠;一則妄請短喪,而於斬焉衰絰之中,安心衣錦食稻。此為不孝;以不忠不孝之人,列於俎豆,而令學者祀之,拜之,模楷之,是率天下而趨於不忠不孝之路也!夫有若言行似孔子,而子夏、子張皆欲師事之,較之冉有、宰我,固屬高下懸殊。即子賤尊師取友,以成君子之德其,為宰則鳴琴而治,幾於無為,亦豈冉有、宰我所可比?而彼則偃然於堂上,此則厭然於兩廡,豈不謬哉?欲望老太師奏聞皇上,撤兩人之主,而進有若、子賤於堂上,此又其一也。”

  素臣道:“製義本無益於學者,而使暢發聖賢之精義,辨析經傳之疑蘊。較唐、宋、元取士之製,或雕琢其心思,或縱橫其意見,或俳憂其興趣者,得失判然矣!況為老太師所持製,為臣子者,可貿貿去之乎?”吳江秀道:“為臣者當責難於君,當進以唐、虞之政,祖宗法度有必當更改者,何嫌於變易耶?”素臣道:“祖宗法度有必當更改者,有可以不更改者;若不問其當改不當改,而肆意改之,以為責難於君,此安石之邪論也。安石變法而行雇役,民既安,溫公並議改除,蘇軾猶以為言。況祖宗法度,百餘年所安者耶?本朝由製義出身者,忠如方、景諸公,直如鍾、戴諸公,蘇尚書之理學,季祭酒之氣節,於少保之功勳,彭相國之經濟,麟麟炳炳,史冊可稽。即現在閣臣,如劉、謝六卿,如王、馬、劉、戴諸君子,樹立卓然,何一非製科出身?而必欲變祖宗之法度乎?況有鄉舉裏選,經義治事兩途以左右之。今之生監不通經義、不習治事者,不得與賓興之典,是製科之中,以默參以論秀之法,非前此之徒工文藝者比。木偶紙棺之誚或可免矣!利不什不變法,害不什不變法,正無庸明與祖製為難,而輕議革除也!至冉有、宰我之升於堂上者,後人因陳、蔡之事,慰夫子之思,而非以其學行高於有子、子賤也。然已身通六藝,列於政事、言語之科。夫以子路之賢,而初見孔子,尚有雄冠之習;曾子之聖,而初在聖門,尚有質魯之目;豈冉有、宰我兩賢,漸濡聖人之教澤,而終不改其黨權、短喪之失乎?《論語》載:‘冉有侍側,侃侃如也’,子樂。《孟子》載: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緬其氣象,譯其言論,亦可知其品之日上,識之日高,而可執其前事以相繩乎?’觀五秉之與,冉有非屑屑於財利者也;觀賜之華不如予之實,宰我非捷捷於口給者也;商富教於車中,論五帝於函丈,得不謂聖門之選乎?春秋時,事於諸侯者,以諸侯為君;事於大夫者,以大夫為主。委贄臣之,則各忠於所事,以是為盡職焉。冉有之忠於季氏,亦其義也。然弑父與君,亦不從之,則已賢於春秋時之大夫陪臣矣!短喪之問,誠為可疑。但今之居喪者,三年之內,俱能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乎?毋亦不食旨而有甘之心,不聞樂而有樂之心,居倚廬而有安之心,名為持三年之喪,而悲哀惻恒,實無期月之愛於父母者;蓋比比矣!是有三年之名,而無期年之實也!宰我天性不及。初遊聖門,疑先生之製禮,不本乎庸眾之常情,而禮樂壞崩,既失之拘牽。由衷發言,複不為虛假,故有‘期可已矣’之問;自夫子以三年免懷,推喪製之原本,而發人子之天良,必能引其情性,而不終於不及矣!倘二子者,要終於不忠不孝,夫子有不麾之門牆外者乎?夫子樂收於門牆之內,而兩兄乃欲屏之門牆之外,不亦惑哉?”

  素臣這一席話,吳江秀巳頻頻點首,卞特立尚期期欲言。隻見無外含怒而出,喝問道:“你這二個豎儒,怎敢毀謗起先賢來?兩賢身通六藝,怎便不足楷模?且請問你兩人,通得幾藝?待我來考較一考較。如缺了一藝,便須罰跪在兩賢神位前,提著賢士之耳,揮我匪人之拳!但不知你兩顆腐頭,可受得起?”卞特立不待無外說完,拉著吳江秀往外飛跑,口裏說道:“匡無外吃得滿臉鮮紅,來撒酒風了!還不快走!”無外大笑道:“你兩個在這裏撒酒風,反說我來撒酒風,快些拿住,休教走了!’素臣趕出去送,已如漏網之魚,七跌八撞,跑出轅門去了。

  素臣一麵差人帖去致意 一麵攔轉無外,著實埋冤。無外掀髯大笑道:“有素兄這等寬急肚腸,與他歪纏,若不嚇走了他,我們的酒會,何時結局?”一把拉著素臣進廳。長卿等一齊迎住,替文甲求情,說:“是我們笑出來的事,與令孫無幹!”素臣隻得喝了起來,令其執壺敬酒,以贖前罪。文甲叩謝而起,接了家人酒壺,先敬了十杯入席酒。眾人吃著酒,長卿道:“這兩醉生語雖亂道,卻頗有些見解,非鄙生腐儒也!”素臣道:“這兩人是本縣有名秀才,每以貧賤驕人,得罪鄉黨,素行卻無瑕玷。被匡兄這嚇,吃虧了他了!”心真道:“無外此舉,可謂羯鼓解穢!素兄這一番議論,真是使頑石點頭,而卞生猶不輸伏,再與他纏到幾時!彼自負為顏淵複生,若沒無外這一嚇,將來便為禰衡之續矣!”

  成之道:“我們且完正事,狂生故態,暫目擱過一邊。”因向雙人道:“該輪著吾兄了。”雙人道:“稟過令官,弟初言誌與成兄同,今所遭遇,亦與成兄同。則成兄之考,即弟之考,無庸重複考注也。”因幹了兩杯酒,說一“示”字

  次及古心,古心道:“弟之初誌,在取科甲、絕仕進。今兩與願違。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者也。注下考。”長卿道:“大兄之未得科名,絀於時也;未絕仕進,屈於君也。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何乃自貶若是?”眾人俱說違令。古心隻得又改下考語曰“古所謂愛其人者,及愛其屋上之烏者也,注中考。”幹了兩杯,說一個“木”字。

  末及素臣,素臣道:“弟之初誌,在於深山。乃未得讀一日之書,即濫膺五等之爵,賣直幹進,竊位沽名。負此本願者多矣!因自下考語曰:古所謂山靈獻誚,湖長騰譏者也!”長卿等俱嘩然爭言道:“言必由衷,素兄初誌在辟除佛、老。今果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業,使數千年蟠結之大害,如距斯脫,即上考亦不足以酬之,乃妄注下考乎?不特違令,且違心也!違令之失小,違心之過大。先敬十杯,更定考語。”素臣道:“弟生平不敢作違心之論。諸兄無嘩,聽弟一言分剖。弟之本願,實欲讀書深山,以避世亂。辟除佛、老之言,特妄想耳,因諸兄逼迫,姑妄言之,寧料其虛願而實償之耶?如此以虛而論,則弟於彼時見群奸之煬寵,嗟國事之日非,真有入山惟恐不深之念。雖風塵物色,時興仰友之思。而大廈將傾,知非一木所任。自德州回南,即欲泛舟洞庭,隱居避亂;因在濟寧遇著梁公,偶解熱腸,複發故態。迨至救出鶼娘,送至保定,為家叔正言責備,始欲以身殉國。仍未動一毫仕進之意,況於除滅佛、老乎?迨見皇上聖明,求賢若渴,賜祖傳之珍物,令戴監親為簪髺,祝逐臣此後事事如意。惓惓之愛,感人肺腸。然後以身許國,欲為扶危定傾之計。揆之初心,豈遽及此耶?”梁公、雙人俱道:“避世洞庭,絕意仕進,在濟寧關口真說過來,非違心之談也。”長卿慨然道;“此大舜若將終身,伊尹既而幡然之趣也!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弟等違心之責,豈知二兄者哉!但不合竟注下考。憂則違之,樂則行之,其理一也,應改往上考。”素臣隻得改下考語曰:“古所謂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也,注上考。”幹了三杯,說一“足”字。

  長卿道:“弟初說底,恐亦如正兄之令不足十字。今幸不至收回。”正齋道:“隻怕也隻有此十字,更搜索費力了。”長卿道:“此須問庚先。”因問:“說過之外,還有幾字?”文甲置壺於桌,拱手答道:“還有(壽鳥)、(饣壽)、(馬壽)、(髪頭壽)、(魚壽)、(身壽)、(壽頁)、(風壽)、(役換彳為壽)、(土壽)、(米壽)、(糸壽)、疇、疇、璹、(女壽)、嶹、(目壽)、十八字;略通融些,則(壽邑)、隯、濤、燾、儔五字亦可說;再不避忌,(壽鬼)、(片壽)、(牜壽)、懤、(疒壽)、(日壽)、(白壽)七字僅可說矣。”正齋不信有許多字,因取紙筆令其逐字寫出,注明聲音字義;果然共有三十二字。惟(片壽)字為凶物,(日壽)字為父歿,斷不可說;可說者,竟有三十字。因肅然起敬,謂:“庚先博物君子。某真一字不識者矣!”

  心真道:“正兄自謙,實吾輩通病。吾鄉前輩有極淵博者,止識字二個。以此論之,除素兄一門,吾輩非一字不識者乎?”正齋愕然道:“如何方謂識字?”心真道:“前輩之論,即如一‘字’,必知天形之體度、數、理、氣、運、化,與附麗於天、日月、生辰、雷霆、風雨一切成象之道。而天字之形,從何字生出,在六書所取何義;自龍鳥蟲魚各篆,又及隸、小籀、八分、真、行、草書,備識其體;在某書則讀為何音、訓為何義、或同音而異義,或一音而數義,方為識天字。無一不明,無一或漏,方為識此天字。”正齋拱手答道:“識未滿百,亦恐有不明,有遺漏耳!”正齋撟舌不能下,因即向文甲問“天”字。文甲原原本本,逐節敷陳,真如心真所雲,無一不明,無一或漏。其引據群書,正齋所知者十一;所見者十一,所聞者十一,餘七分,不特目所未見,即耳亦未聞。然後出席作禮,愧謝不敏。

  長卿太息道:“二兄一門,無美不具,無具不絕。非庚先何以為二兄之孫,雲從之子,又何以為好雨之父也哉?好雨之子,度必有異。庚先可抱持兩孫出來,昔日曾聽尊翁啼聲,決為英物;今更聽賢孫鳳音,以卜其異日也!”素臣因今文甲進去,將礽兒攜出,遍拜諸賓。眾人一見,俱稱:“此幹裏駒也!”長卿欲聞其聲音,問:“可會對句?”文甲道:“四五字可對。”長卿出對曰:“一堂醉客。” 礽兒應聲對曰:“四座佳賓。”眾人俱讚。長卿道:“可更頌主人,” 礽兒對:“非二難賢東。”長卿道:“當兼頌汝祖。”礽兒對:“乃四庫通儒。”眾人歎庚先之博物,幼孫知之,而吾輩不知,殊可恧也!長卿道:“盍更自頌,”礽兒對:“四歲神童。”素臣笑道:“小兒大言,豈不慚乎?”眾人俱道:“此所謂自知之明,非大言也!”長卿道:“於何見也?”礽兒對:“滿腹奇書。”長卿道:“讀書何用?”礽兒對:“四國羽儀。”長卿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備?”礽兒對:“萬裏長城。”長卿道:“文武備矣,更覘所養?” 礽兒對:“千頃澄波。”長卿道:“學養全矣,遭際何如?”礽兒對:“千載昌期。”長卿道:“既遇時矣,得君何如?”礽兒對:“二人同心。”長卿道:“既得君矣,澤民何如?”礽兒對:“九土甘霖。”長卿道:“宜民人矣,受祿何如?”礽兒對:“五世重光。”長卿道:“富貴福祿,同符高祖矣。壽更何如?”礽兒對:“百歲太君。”正齋道:“好個百歲太君!我們本為祝太君之壽而來,放弟行白壽字令,正以太君之壽壽素兄。今礽兒之壽,亦如太君,恰好收局。長兄不必再問,再間則蛇足矣!”眾人俱道:“正兄說得極是!有這長卿兄,出對就出不完了,休說四歲孩子,就是我等長老之人,也必被問窮了!若非神童,豈能如此滾滾不窮,應聲而出耶?”

  長卿道:“我們今日實為賀誌而來。二兄之誌已賀,諸人之誌已考,吾輩十人之局完矣。而礽兒自頌之十對,更開礽兒言誌之局。特不知他日何人更與賀誌、考誌,以繼吾輩之前局耳!”無外道:“我輩十人,雖不結盟,而情同骨肉。後人宜有以繼之。但礽兒言誌,與素兄相埓,非庸眾可與為朋。當於孫曾中各選一人,為異日論交之地。俾言誌、賀誌、考誌,亦如吾輩前局,豈非幹秋佳話?諸君以為何如?”眾人俱說:“最好!”長卿道:“礽兒聲清而氣厚,富貴福澤,真可同符高祖!我等須妙選家駒,方足為其友也!”因各於孫曾中擇其尤者,索紙筆開去,第一先開著素臣雲孫文礽,年四歲;次即開長卿曾孫洪維,年九歲;正齋曾孫袁緒,年十一歲;心真曾孫申接,年十歲;首公曾孫元嗣,年十歲;成之曾孫金演,年十歲;無外曾孫匡顯,年十二歲;梁公曾孫水昌,年十二歲;雙人曾孫餘續,年十二歲;古心曾孫文守,年十歲。

  長卿道:“前局十人,梁公、無外、雙人三兄齒最少;後局十人,則三兄之曾孫由最長,此至變之局;合十人之齒計之,恰成百歲,又為他日適慶百壽時賀誌、考誌之兆,此不變之局也。吾輩年邁,不及見矣;庚先神氣完足,聲重以長,百壽之符,其在斯乎?此單可付庚先,為後日之券!日已向暮,可撤去正席,即換翻席,各人輪飲十觥,為後局十人佳讖,不更候諸兄之令,何如?”眾人俱歡然應允,換席複酌,並拉庚先、礽幾入席。成之之酒,無外代飲;礽兒之酒,庚先代飲。心真道:“礽兒之酒,每杯宜令見意。”文甲依言,存涓酒,令飲十杯。飲完,礽兒兩頰泛出桃花,更覺可愛。長卿抱入懷中,問:“可能如李鄴侯之作方圓動靜賦?”礽兒道:“能。”長卿大喜,即以礽字命題。家人送上紙筆,礽兒想了一想,即寫出四句道:“

  乃祖公相,示以典則;

  髡兒稟之,孕此萬國。”

  長卿失驚道:“四歲小兒,乃有此大誌,兼能下此創宇!且請問你‘孕’字之意?”礽兒道:“我腹中懷著子女。”長卿道:“你小小肚皮,怎樣能孕此萬國?”礽兒道:“肚皮雖小,度量卻大,我以仁有天下,天下皆在我度內,受我懷保!便如父母懷著子女一般,不是真個把這小肚皮,裝那萬國之人也!”眾人俱笑道:“長卿兄問得嘮叨,卻被他笑了去也!”長卿道:“既然如此,何故不說懷此萬國,而說孕此萬國?”礽兒道:“不過取孕字頭上有個乃字,不脫題耳,無別故也。”眾人驚喜非常,讚不絕口。正齋道:“先一個示字,就認得真了,吾輩尚有不加察,而以衣字當之者。”雙人道:“不特思巧句工,而並能用仄韻,非深於韻學者不能,真神童也!”

  無外一手在礽兒腰間,掏出小小佩囊,道:“這不是詩韻嗎?將來必駕駕山而上之矣!”成之道:“人家小兒錦囊以裹,而素兄家注兒獨佩詩韻,宜其超軼人群也!”長卿在詩韻內檢出一紙,看是小楷西銘一篇,說道:“諸兄以詩韻為奇,豈知尚有此理學大文,民胞物與為事,宜其能孕萬國也!方圓動靜賦,隻見得鄴侯之智慧;此乃欲以仁有天下,真可突過前賢,吾輩皆拜下風矣!”

  素臣口裏謙讓說:“小時了了,未足憑準。”心裏亦自喜歡不過。文甲嘻著一張嘴,幾乎合不攏來。長卿道:“弟見此異寶,不恥自苊。有嫡長玄孫女,乳名祉郎,性頗靈慧,貌頗清秀,小礽兒一歲。若不棄嫌,願結朱、陳之好!”素臣道:“弟無不遵,但須稟命家母。”因入內稟知水夫人。水大人大喜道:“此兒本屬聰明,不知其誌願若此!長卿與汝至交,久聯姻好,許之可也!”素臣出述母命,梁公認了男媒,正齋認了女媒,素臣與長卿遞了交杯,行拜定之禮,文甲跟著素臣同拜,令礽兒拜見高嶽,並謝大媒,遍拜諸賓。重複入席,各飲雙杯。裏邊趕製出和合湯、團圓果,吃過,然後各散。

  素臣、文甲領礽兒入內,水夫人抱置膝上,戲問道:“被你幾句話騙了一個妻子,可也喜歡?”礽兒道:“書中有女顏如玉,何足為喜?所喜老太君與老太公、公公都有歡容耳!”水夫人意喜,命宮女取兩朵金花,大紅全彩,戴了送回。

  文甲領見父母,稟知前事,文龍、鳳姐都喜到盡情。複取金花紅彩,交披四插,然後送過西宅。文施、好文喜得心花開放。好文一乎抱置懷中,聽著宮女數說,老大師爺進來,說男爺怎樣對對,怎樣做賦,怎樣與洪太師爺對笑,把合堂人都喜壞了,洪太師便把小姐許給男爺;太君怎樣領見大太師爺,太太師爺怎樣稱讚;鎮國太夫人怎樣賞披花紅,說得天花亂墜。好文一麵聽,一麵將礽兒頭臉撫了又撫,摸了又摸,把嘴去揾著小臉百般親愛,百倍喜歡不題。

  次日,宴幹珠等七人於補袞堂,並請水雲、公孫四人。宴玉兒等七人於月恒堂,並請珠娘姑嫂二人。冰弦、紫函、晴霞、珠娘、媚娘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刲股為炙,誓死不辱,雖古之烈婦,何以加茲;珠娘性情和順,容貌端莊,可稱淑暖,皆閨閣之選也!即請入席,切勿固辭!”各人無奈告坐,坐下。

  外邊虞輝等問起水雲四孫年歲、名號。水雲指道:“長孫名閑,年已二十四歲;次孫名散,年已二十;三孫名疏,年亦十八;四孫名曠,年方十四。”素臣道:“四侄腹有詩書,性俱淵默,所取之名,皆寓隱遁。今回母舅既蟠然來歸,諸侄不必拘命名之意矣。大侄名字,已為蘇州府辟舉,早晚便有佳音;三位侄兒,亦當出而就試。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母舅豈有意乎?”水雲點點頭。倪又迂道:“四位令孫,神清骨秀,皆屬貴相。著入仕途,必為國器!晚生有一堂妹,係胞叔末女,性頗婉順,貌亦幽閑,比二令孫小一歲,不識可仰攀否?”素臣喜道:“令叔在庶常館上,學生曾見過,是一個飽學之士。令妹亦經令正說及,德容俱妙,正堪與二表侄作配,母舅意下何如?”水雲道:“男大須婚,但恐山野之兒,不足為玉堂之婿耳!”素臣大喜,請虞揮、禹陵為媒,倪又迂與水雲遞了交杯,四拜為定。素臣複令水散與又迂交杯,重請入席。

  虞揮、禹陵俱拉著又迂耳語一會,又迂向素臣道:“禹兄有一侄女,小三令侄兩歲;虞兄有一孫女,與四令侄同庚。意欲仰攀,但禹兄已嫌與太師同輩,盧兄更嫌僭上,故不敢啟齒。”素臣道:“並無尊插名分,有何妨礙?禹兄自是平等,即虞兄做了老親家,亦料不以幼輩見待也!”因力為撮成,即請又迂、虞揮為媒,先定了水疏親事;請又迂、禹陵為媒,複定了水曠親事。素臣歡喜,忙入內稟知。

  水夫人留心為四侄孫擇配,一時未得相當,甚是牽掛;今一日之內,忽定了三個親事,其喜非常,向紫函、冰弦、晴霞三人叫喜道:“方才你三人執謙,如今卻是親家了!隻我長侄孫年已二十四歲,反獨空他一人!”說到那裏,便把珠娘一看,向素臣耳語道:“我看珠娘幽閑窈窕,意欲與汝母舅說知,定為閑兒之婦,你道如何?”素臣注視珠娘一會,答道:“郎才女貌,年紀相當,是極好的事;母親可向媚娘說知,孩兒自去稟知母舅,撮合此姻。但既定親,這合家歡是不能成功的了!”水夫人道:“且勿使知,而於長輩男子,皆令媚娘打稿,則無礙矣!”

  素臣連稱道是,素臣出去。水夫人即同媚娘至軒後,悄悄說知。媚娘大喜過望,但說:“門楣懸絕,不敢仰攀!”水夫人道:“看兒擇媳,相女配夫,何論門楣?可與尊夫說知,且慢向令姑說明也。”媚娘遵命允諾。素臣出外,一力攛掇,水雲亦允。即請虞揮、禹陵為媒,因無人拜定,代水雲出一鳳釵,作為插定,令宮女送入。

  水夫人把鳳釵遞與玉兒等看,道:“此釵乃我水家舊物,各位以為何如?”玉兒等嘖嘖稱賞道:“此等寶玩,非世家不能有也!”水夫人便親手插在珠娘髻上,道:“連日勞神,聊以此為潤筆之資!”珠娘看那金鳳,口中銜著一顆明珠,其價不恥貲,忙道:“賤婢微勞,何敢受此重賞!”一手便去除那鳳釵,卻被媚娘一手按定,道:“尊者賜,不敢辭,隻謝了太君就是了。”珠娘欲出席叩謝,又被水夫人推住道:“雖出於老身,卻是珠娘當受之物,何敢勞謝!”珠娘是個極伶俐人,見水夫人、素臣、媚娘三人,眉頭眼角,耳語神情,便猜到八九分,是為水閑親事。心裏又是歡喜,又是靦腆,好生難過。停會,送上和合湯、團圓果,愈覺含羞,不敢舉著。水夫人殷勒相勸。媚娘道,“這是必要用完的。”複極力慫恿。珠娘此時,更猜到十分矣!

  外邊吃完湯果,素臣正酌酒複奉大媒,忽水雲家中一個小廝,慌張趕至,報道:“不好了!無數凶人打進門來,把門窗都打壞了!”正是:

  酌酒正酬三月老,打門鮒忽報眾凶人。

  總評:

  平書兩番言誌,一在家鄉,一在京中,此則合而為一,而南北諸人皆以慶祝百壽,聚集於此。所少者,數人而已!屈指前後,事隔五十年。人壽幾何?恐洛陽、耆英、香山九老雖極一時之盛,而僅為暮年高會,未嚐壯歲交遊,當亦開而愧弗如無矣!然作者極意經營,並不專為諸公荻享遐齡,慶其健會。

  以有礽兒,為素臣雲孫,將出色表之,不可無諸公之孫、曾,為之輔翼,而年皆童稚,安得遽爾打交?於是重寫諸公之敘,以存記於冊者,為將來之符契。然後此書如樂章之亂,不妨夏然而止。嗚呼!使天下之人子孫之友而皆擇交於祖父,何至有比匪之傷哉?

  礽兒為番王宅相,產於歐羅巴洲,從九萬裏而來,歸為素臣裏雲孫之長。作者蓋用《中庸》聲名洋溢,凡有血氣,莫不尊親之意。以形除滅之功之大,合中國、外國而報之也。不然素臣諸孫紛紛定親,而番王番使朝貢至京者,亦所時有,何不聞結婚之事,而乃於文施身上發出奇想:騎龍升天,遠婚歐洲,以衍雲孫一代乎?須知人臣無外交,番使慶壽,尚出特旨,安得私與結婚?而作者之意,以為非此不足以報除滅之功之大。於是不厭苦心孤詣,而成此奇情奇事也!故敘文施之龍媒,特詳於文畀之馬媒、文驌之虎媒者,為礽兒不得不出色表之。以五十年前之老友,各舉其孫、曾,以為之友,然則礽兒亦一素臣也已!

  百壽之辰演百出之戲,已將百數十四之事一齊收束。此數回似乎贅瘤矣!然除滅之功,受之者無已時;報之者亦無窮。期子孫之多、科甲之盛、恩、榮、福、壽之隆,作者猶未厭於心也,故特表一雲孫,以見文氏世世皆如今日耳!

  吳江秀、卞特立所見,不為無理。而清廢時文,尤覺當明世。以八股取士,天下專攻舉業,置《經》、《史》於不問,而由此出身者,唯諾成風;泄遝相尚,遂至閹黨權奸,相繼並作,天下由是大壞。崇幀之末,有人書帖於城門曰:“奉送大明江山一座,崇正帝後二口。”下書“八股朋友公具”。語雖憤激,而其弊實亦在此。是書為明代彌補缺陷。素臣當國,致君堯舜,天下大平。罷棄八股,亦屬快事,而不知既有素臣當國,八股朋友即不能為厲於後日,何必輕更祖製乎?彼吳江秀才亦徒見其不廣耳!

  “乃”字之形原象懷妊,故孕字從乃。此四句非貫通小學者,不能有此奧義,何物小兒居然學舌於十數老人之前。

  “孕此萬國”一句,礽兒自負極矣!素臣童時對啟賢公道:“願為賢聖。”口氣亦複不小;而礽兒難在四歲。以此觀之,素臣之寵,自文龍以後.世有跨之者矣!

  前回水夫人命礽兒代璿姑進巾,所以寵之也。此時因對對做賦,進來更取兩朵金花,大紅全彩披戴,掌燈送回;其寵之者,更到頂壁一層。水夫人於諸孫,獨有龍郎曾簪花披紅,賜宴正席,然已巡按三省回來,借此以示諸孫之意。若此時之待礽兒者,則數百孫、曾中無一人得膺此寵,然則礽兒將來必有克繩素臣之武者可知矣!文氏後福無涯於此張本,豈水夫人愛之太過,漫以異數相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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