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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有肉無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脫寸心堅結

  洪氏道:“這說話那裏是奶奶的口聲,不活像陳淵的女人麽?”

  玉麟道:“俺夢中嚇壞了,沒看清那女鬼的麵目;如今想來,真個像陳淵女人的身量。”素臣道:“我夢中也見吊死女鬼,據白兄說,竟實有其人;畢竟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玉麟道:“陳淵領銀出水,三年不回;去歲十月內,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俺待滿月後,才拷問他奸夫是誰;他隻消實供,盡了家法,也就罷了。叵耐這婆娘又臭又便,堅不供招,反行挺撞。俺氣憤不過,打了兩頓。不料他於正月內短見自縊,俺憐他橫死,從厚發送。誰知他還記著仇,來害小姐,豈不奇怪?”那乳母道:“誰希罕你的好發送!你冤我偷著漢子,淫婦私窠的罵我,你女兒看著那樣毒打,不動一動,反說我嘴硬可惡;我若報不成冤,怎出得這口怨氣?”素臣大怒,睜開兩眼,注目直視,喝道:“你這鬼魂還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還怨得家主拷打麽?”素臣話未說畢,隻見那乳母渾身一抖,驀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洪氏忙叫丫鬟們掐救,須臾醒轉,問其緣故,全然不知。眾人俱驚詫不已。紅瑤睜開眼來,周圍一看,向玉麟與洪氏嗚咽道:“不意複得與爹媽相見,如今文爺是情願收女兒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說:“小姐神氣未複,且慢說話,待進了湯藥,從長計議。”紅瑤道:“昨日之事,已屬包羞;今日複在人麵前,搿抱摩運,還有甚計議?”洪氏道:“快閉了眼養養神,待湯藥來吃了再處。”紅瑤閉眼一會,三姨娘已領著丫鬟,送上湯藥,一匙一匙的側入口去,吃有半碗。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因複細意摩運,聽著腹中微微輪轉,兩手漸漸伸縮得來,心腹間朱砂斑全現。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來,待我抱進裏房,在床上去歇息。”玉麟依言徐放,紅瑤的頭,便貼著素臣肩項。

  素臣屈過一足,跪地站起,抱入裏房。玉麟、飛娘、洪氏,也都立起。洪氏才覺著沒穿裙子,羞得緋紅了臉,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嚇昏了,怎你們都不提一聲?丫鬟,快取裙子來。”眾人俱道:“頭裏是嚇壞了,後來又喜又嚇,總沒見太太單叉著褲子。”低低說道:“虧文爺閉著眼睛,多分沒有瞧見。”玉麟道:“這都罷了。但女兒神氣未複,又有冤魂纏著,今日須留文爺相伴過夜才好。”洪氏道:“這不消說,妾身也顧不得,要同著相公、姑娘,守他一夜的了。”

  飛娘道:“咱也是這個主意,看方才邢媽子好不怕人。”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素臣安頓了紅瑤,正要出來。

  玉麟道:“文爺且慢。”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們四個人,且守過這一夜再處。”素臣無奈應諾。於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飛娘一班,一班坐在床上,一班坐在幔裏,姨娘及丫鬟們,俱輪替伺候。紅瑤吃過三四遍湯藥,到夜活動起來,可以翻得轉身。玉麟夫婦認了上半夜,在床相伴;素臣、飛娘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夢見那老人,因問:“蒙你老人家屢次引進,你畢竟是神,是鬼?”

  老人答:“是家宅神。”素臣問:“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

  老人道:“小神職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氣,蒙冤不白,小神何敢與他計較。”素臣道:“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還等他滿月後,才拷問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見,就是平人,也沒抵償之理;況有主仆之分,如何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該治以家法,怎反縱容他索命呢?”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漢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處治他了;無奈他一生正氣,從無邪行,生這孩子,又並無奸夫;他受屈身死,氣魄強厲,小神又辨不出這段冤情,隻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現領相公入救,可見不是縱容。他以性命為輕,名節為重。隻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汙名,便死而無怨!方才怪小神領了相公攀魂上閣,百般吵鬧;小神勸他求告相公,聲訴冤枉,他又怕相公兩目神光,不敢近前。小神特來懇求相公,準他探訴,緊閉雙目,免使驚畏。若能剖出無夫生子之故,不獨此婦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寧,伏惟垂察!”素臣把頭點了幾點,隨醒轉來,連稱奇怪。玉麟問故,素臣將夢述知。

  玉麟失驚道:“怎神明都說他受屈身死,難道古來竟有無夫生子之事嗎?”素臣道:“古來無夫生子之事盡有,當盡我知識,為之剖別;寧詳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爺即與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喚醒飛娘,說知緣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就有鬼來也!”飛娘疾忙上床,與洪氏夾護紅瑤。素臣令玉麟坐在床沿圍著。丫鬟點起大蠟,放下錦幔,隔過火光,獨留乳母在外。自己靠窗閉目,黑的坐著,存想一會,暗暗吩咐老人:“可帶那女鬼上來!”素臣剛一轉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醜婦叩見。”素臣道:據家宅神說,你生孩子,是並無奸夫的,要我替你剖斷。你卻不可害羞,我問著你,都要從實回答,才可明白你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醜婦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說?”素臣道:“凡胎必由父精母血而成,豈有無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變,古來亦有無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隻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古人有為鬼物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與你交媾,天明即去,而門房不開,毫無形蹤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為龍氣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風雨雷電時,在房外忽有所觸,牝戶中如受了陽氣一般?”乳母道:“不曾。”“古人有為水族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邊洗衣汲水,或被水衝著下體,或被水濺濕小衣,或水中忽見人形,牝戶中覺有冷氣衝入麽?”乳母道:“不曾。”“古人有於露天赤體睡臥,為一切精魅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酷暑時,赤身露臥?”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誤食淫精而得子者;你曾否於河中捧飲水沫、水球,樹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異尋常水果之味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口吞神氣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露天仰吞流星、虹氣、電火、冰雹等物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誤觸精氣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野地小解,忽覺一股蒸熱之氣,透入子宮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於夢中交感而得子者;你曾否夢與男子交媾,醒來如有真感者?”

  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兩婦相戲,因受遺精而得子者;你曾否與相好婦人玩戲,作男女交合之狀,受了他牝戶中遺存之精呢?”乳母道:“不曾。”素臣道:“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無從剖別了,這便怎處?”沉吟了一會道:“古書載有一事,大約不合,姑且問你:這無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壯旺的?”乳母道:“是軟濃不過,竟像沒有骨頭的。”素臣急問道:“你可還有兒子,今年幾歲?是壯旺的?是柔弱的?”乳母道:“還有一個大兒子,今年五歲,是極壯旺的。”

  素臣又急問道:“每夜小解,你可與大兒子同一尿器?你大兒子的尿,是多是少?你與他可有同時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兒子先解?俱要細細說來。”乳母道:“大兒子尿是最多的,醜婦與他合用一個尿盆,每夜一睡醒,怕大兒子尿床,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醜婦就接過尿盆小解,十夜之內,有八九夜是這樣的。”素臣大喜道:“你這冤枉,大約在此了!不合針對古人亦曾有這事來!人非父精母血,不能成形;而壯盛童男,腎中陽氣,蒸入牝戶,與子宮內經血凝聚,亦可成胎。因其有氣血而無精,故但有皮毛血肉而無骨。若要明你冤枉,須把你小兒子撲開;如果無骨,則你之得胎,由於尿中陽氣衝結而成,並非別有邪行無疑了。你這小兒子係無骨之人,書上載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憐念你一生正氣,要表白你冤枉之故。你若不惜他,你這沉冤,立時可雪矣!”乳母道:“這小兒子是與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壞我名節,如何還可惜他?況原不能久活,隻求相公提來,當著家爺麵前,試驗明白,知道醜婦冤屈,就感激相公不盡了!”玉麟等隔幔聽著,伸出舌頭,縮不進去,麵麵相覷,悄無聲息。玉麟聽到要提那無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來試驗。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鐵青了麵孔,那一個敢去。飛娘忙跨下床,躡足提燈,獨自下閣去了。素臣複問道:“閣上許多丫鬟仆婦,你怎獨附這乳母呢?”乳母道:“昨日相公結親,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亂了,沒有威光;況他又是陰氣重的人,才敢附著他,求相公伸冤。”素臣道:“夢中老人叮囑我閉了眼,好待你控訴;同是一個人,怎閉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陽光。心邪之人,如重雲障日,雖開眼亦無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燒空,不閉眼便不敢近他。況且相公是天生貴人,一開了眼,赤日一般的陽光射出,就如雷轟電閃,烈火燒來,如何敢近得身,訴得冤呢?”素臣道:“如此說,我若睡著,就憑著鬼魅擺布,也無奈何了。”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醜婦心正,尚怕相公開眼;何況邪魅,敢來擺布相公!”素臣正問著話,飛娘已抱那小兒子進房。素臣接過,周身細細揣摸,頭頸歪側,手足濃軟,直沒一根骨兒。

  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塊,隻聽呱的一聲,氣從破皮走出,血流滿地,放手擲下,已成肉餅。素臣道:“此兒有肉無骨,已經驗明。老爺們都知道是冤枉。敬重你的貞烈。我亦不敢受你長跪,快請起來。我對你老爺說,把這些情節,寫成揭帖,各處曉諭,令宅內家人及合村男婦,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貞烈。再替你立一牌位,寫著‘貞節烈婦陳淵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們裝香點燭,逢時節做羹飯作饗你,令人加意撫養你大兒子長成起來,為你祭祀之主。你卻再不可怨懟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醜婦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爺若再肯加恩,醜婦感激不盡,還敢起不良之心嗎?”說罷,連連磕頭,退神倒地。丫鬟掛起錦幔,圍著喊叫醒來,仍是從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玉麟出幔叩謝道:“若非文爺,此婦之冤,何時得白?寒家之禍,何時得解?天已將明,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辦理。丫鬟們,先把這死孩,用畚盛給滿宅家人婦女,個個看明,然後埋掉便了。”丫鬟們領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問姨娘們,把半夜審問之事述了一遍,道:“嚇得咱們你攙著我,我攙著你,還發出滿身的粟塊;虧你在黑暗中,說這半夜,偏不害怕!還說自己動了邪念,亂了心神,真個有這事麽?”乳母紅了臉,不敢則聲。裏邊床上洪氏、飛娘,都勸紅瑤道:“如今是再不須執性的了;既沒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爺執柯便了。”紅瑤道:“陳淵女人雖不索命;女兒昨日已躺睡文爺身上,心胸臍腹俱被撫摩,豈有再事他人之理?”素臣把椅拖近幔邊,說道:“處常處變,事各不同;守經行權,理無二致。小姐以沾身著肉為嫌,此但知處常而不知處變,但識守經而不識行權。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縊死,已經僵冷,學生因夢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運,小姐豈能複生?故不避嫌疑而為之,是處變而行權也。倘彼時坐視不救,即難免豺狼之目!迨既經救活,則此心已遂,此事已畢,豈可即以抱持摩運,而強以婚姻之事?如使可從,則嫂亦將以援手之故,而強叔以禽獸之行矣!學生有一世妹,從水中救出,抱持摩運,且背負在身,黑夜同居,其嫌疑更甚於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為小星,被學生一番侃侃正論,立時感悟,認為兄妹,把婚姻之事,絕口不提。現在嫁東方始升,夫妻恩愛無比。小姐如此賢達,怎猶執此小嫌,以昧通變行權之大義耶?”

  紅瑤沉吟不語。玉麟道:“我有一議在此,女兒所見雖小,亦係守經。心中既有此嫌,為父母者即強之使順,或恐鬱鬱無聊,致成疾病。愚夫婦愛女之心,無所不至,豈忍強抑其情?方才文爺說的,那世妹與文爺認為兄妹,以解嫌疑。如今命女兒與文爺認為父女,一則謝救命之恩,一則洗嫌疑之見;前日拜天地時,原分先後拜見,文爺亦非交拜。既為父女,則抱持摩運,皆所當然。文爺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兒性命,認為義女,諒不見嫌。女兒若再執意不從,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懟父母,既屬不孝;屈逼文爺,亦屬不情;以恩為怨府,視親如路人,便非賢達之女矣!”飛娘道:“此議痛快妥貼,文爺與侄女,俱不容堅執,咱這番真要強作主盟的了”

  紅瑤道:“一來父親嚴命,二則略可解釋前嫌,三則稍謝救命之恩,待奴起來拜認。”洪氏慌道:“怕你著勞不得,改日再拜不遲。”

  紅瑤道:“夜裏又進了幾次稀飯,心結解散,精神如舊,母親不必過慮。”忙忙的穿著起床,梳洗過了,同出外房,鋪氈拜認。也不由素臣推遜,玉麟挽扶定了,紅瑤拜了八拜起來,叫一聲恩爺。素臣仍以小姐呼之。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況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來拜見。”洪氏答應出來拜見,口稱伯伯。素臣平拜相還,稱為嫂嫂。素臣即欲下閣,玉麟道:“有一杯水灑,一則酬勞,一則謝恩,一則叫女兒奉杯酒,以見拜認之意。女兒最喜聽解,前日樂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請在閣上宣示一番,等他歡喜歡喜,精神敢便頓長起來,亦慈父之用心也!”飛娘道:“侄女為有婚姻之說,少聽了許多妙論,今日補還他些,又算做訓女,豈不兩善?嫂嫂及姨娘們,也都愛聽講,俱和文爺見麵過,何不一同聽講,以償連日憂疑驚嚇之苦?大哥以為何如?”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決拾,玉麟天性喜聽人講說古事,議論古人,遇有名士,無不招納;然皆平平無奇,未有出類之人。直至前年,遇著兩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講堂。外邊把二弟一妹,裏邊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個個喜聽講書。講堂兩邊,俱有半閣,兩先生升座講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閣上竊聽,習以為常。如今小女既拜文爺為父,原該通家往來,況小妾們又俱見過,該依著大妹之言,叫他們列坐兩旁,明公正氣的聽講為是。”因吩咐四妾,一齊叩見。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紀,雖不比家中諸妾幽閑竊窕,卻俱端重,與又全諸妾,迥不相同。看那二、三兩妾,麵貌廝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爍,身材結束,亦有武氣;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異相,法當自貴,不由夫與子也。玉麟擺設講坐,請素臣南麵據桌而坐,飛娘、紅瑤東西坐陪,玉麟夫婦及四妾俱散坐聽講。各人就便用過茶點,先求教《昭君》、《文姬》兩回。

  素臣道:“昭君青塚,事最荒唐。杜詩一去紫台,獨留青塚,畫圖省識,環佩空歸,已駁去無存。惟收句‘千載琵琶作胡語’,雖證明青塚之誣;而‘分明怨恨曲中論’,則猶仍範史之誤。按《前漢書》:‘單於願婿漢氏,元帝以昭君賜單於,號寧胡閼氏。’《後漢書》雲:‘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因不禦悲怨,請掖庭令求行。’《前書》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師;《後書》則雲生二子。《前書》昭君妻後單於,生二女,長女為須卜居次,次女為當於居次,並無上書求歸事;《後書》則雲:昭君上書求歸,而並不詳其生二女事。範氏於《匈奴傳》,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為敘之,仍明與《前書》互異,殊不可解!此委由習俗傳聞,誤以王建女細君入胡悲怨,及上書求歸,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顧《前書》作於班固,與元帝時世切近,見聞既確;而其妹班昭,在宮教授後妃,其弟班超,在外都護西域,於昭君,單於之事,尤所深悉。範氏於數百年之後,妄為改易,既無以摘前人之誤,又無以證己說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兩先生於目內,揭出“笑看”二字最妙。昭君妻前單於,生一子,妻後單於,生二女,又並無上書求歸事,有何怨恨?杜老猶仍範史之誤,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範史之誣,誠卓識也!至文姬以屢醮之婦,不過小有聰慧;而範氏謬廁列女,與桓少君、王霸妻等賢孝節義諸婦同傳。兩先生以愁訴醜之,忘結發之仲道,鄙現婿之董祀,而獨憶壯蹺之匈奴,胡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訴,愈訴愈醜,亦以正範史之失也。”飛娘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卻不知兩先生是駁那範史之錯處。至《前書》所載昭君、細君,及《後書》、《匈奴傳》所載昭君,還求文爺把各傳念一遍與奴聽,才得領略此詩議論。”素臣因把各傳念了一遍。

  飛娘道:“今日才知古詩《昭君怨》的題目,都是瞎話,總被這《後漢書》誤了!杜詩向不明白,如今因講漢史,連杜詩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紅瑤道:“範史載文姬,與載袁槐妻馬倫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稱故耳。但文姬失節,敗壞家聲,遠遜馬倫之有名於世,兩先生駁之誠當;而律以善善從長之說,是否尚有推原?”飛娘道:“你沒聽見文爺說那蔡邕的罪狀哩!”因把素臣所講蔡邕一回,從頭至尾述來,不遺一字。

  紅瑤道:“原來文姬與蔡邕,都是一樣沒良心的人,真可謂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兒若早聞恩爺之論,今日也沒此疑問了。”素臣驚歎道:“小姐熟於史書,兼能貫穿;熊姊采納芻蕘,鹹可覆按;真閨閣奇才也!至馬倫之有名,亦不過如本傳所載,口舌捷給耳;有文姬之長,而無文姬之短,猶為彼善於此。若雲因其父而及其女,則與載文姬同失矣!馬融黨梁冀,敢於代草章疏,彈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惡極,而可以為善人乎?”紅瑤道:“馬融前列生徒,後設女樂,及門三年,未見一麵,設饌相待,兩示其情,本非正道;因係漢世大儒,侑食聖廟,故誤以為善人。若知胡粉搔頭之疏,出於其手,斷不敢為此妄論矣!”

  玉麟道:“現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為第一,可以過耳不忘;目性以紅瑤為第一,幾於過目成誦。愚夫婦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聞,聽解之後,必須查出書籍,細細印證,方能通徹,不及他兩人當下便會悟得來。”說畢,複求教《刨墳》、《逃學》兩回。

  素臣道:“此無可講解,不過據事直書,以辟俗說耳。秦穆公有愛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賊利其財,穴墳入壙,開棺見屍,屍為寶玉襲斂,肌肉不腐,顏色如生。賊起淫心,入棺奸汙,仍為蓋棺塞穴,攫財而出。後鬻壙中金碗、玉簫於市,為吏所捕。賊乃詭稱遇仙,與之飲食居處月餘,別之日,贈以金碗玉簫等物;述其麵貌衣飾,則固穆公所葬之愛女也。穆公夫人曰:“我女大聖,死後猶能與生人交接。”待賊以子婿之禮,甚寵遇之。當時知者,莫不訕笑。

  後人遂附會吹簫引鳳之事,而以簫史、弄玉名賊與女焉。至劉晨、阮肇,則係同硯之友,以省親誑師,同遊狹邪,久不至館。其師與父母,尋索至急。兩人知之,垂暮而歸,托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語以前緣,應留七日,遂為夫婦,緣畢令出。後人遂以為實事,作詩紀之。兩先生編入樂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紅瑤道:“女兒自幼頗信神仙,後讀孔孟書,已知其妄。至聞兩先生講解,便將從前信心洗盡。但古書所載神仙之事,如蕭史、劉阮者極多,即如戲目中《裴航》、《張碩》兩回,亦是糾正妖妄,恩爹何以刪去?”素臣道:“古來邪淫之徒,慕色貪歡,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複絕,皆托於神仙靈異以達之,作為詩歌,編寫小說。人情好怪,愚士隨聲,一唱百和,弄假成真,豈能一一辟除?必有附會文飾,徒幹指摘,故隻須舉一二事,以例其餘,不必多於搜采,反致掛一漏萬也!”紅瑤心中悅服。玉麟見酒肴齊備,欲請素臣用過早膳再講。隻見那乳母上閣,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語。玉麟等俱吃一驚,恐又有附魂之事。正是:

  惡夢乍回心尚怖,飛魂初定魄猶驚。

  總評:

  無夫得子,理所必無,而據素臣問頭,已滿十數事,豈非宰相須用讀書人,司刑獄者必非不學無術者所得勝其任矣!前九問包羅史傳無數奇聞,末一問更出自異書,非經生可與讀者。何幸躡青雲、挽白日,登上帝王樓,拭目此蝌蚪文字乎?

  心上威光,眼中陽光,主論最奇最確。孟子曰:“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是眼之陽光,又根於心之威光。此心正無邪,所以能使諸邪悉避也。一起邪念,心神都亂,沒有威光,即使睛裂,必無陽光可畏。改正心正是第一義。

  昭君妻前單於生一男、妻後單於生二女,前未正行,後未求歸,而千載承訛,以為怨恨,範史誤人不淺。得此書駁之,疑團盡釋,詎不快哉!蕭史、弄玉一駁,典雅可誦。至劉阮誑師,未見所據,或係想當然耳。餘曰:今人讀書,讀易見書;古人讀書,讀見書。既如有肉無骨之冤,豈屬憑空結撰,亦本之難見書耳。未可據今之耳目,訾古從之無據也。且一切神仙靈異之說,皆想不當然者耳,即以想當然之正論辟夫、想不當然之邪說,亦誰曰不宜?

  乳母上閣,玉麟等吃驚,所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者是。為又有附魂之事耶?別有奇峰欲起耶?隻是借作住頭耶?讀者細細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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