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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慶團圓賈母賞中秋 博歡笑村嫗陪戲宴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見小丫頭來請,回到瀟湘館,走上台階,聽見雪雁屋裏一片嘻笑之聲,卻不聽得襲人說話。黛玉便問道:“小丫頭說不明白,說來了一位奶奶,可是襲人姐姐嗎?”襲人在裏邊聽了“奶奶”兩個字,臉先紅了,趕忙迎了出來與黛玉磕頭。黛玉把他拉住問道:“如今可大好了,我倒惦記你呢。”

  說著,拉了襲人的手走進裏間讓坐。襲人不敢就坐,黛玉笑道:“這屋子裏你頭裏常來慣的,咱們舊日在一堆兒猶如相好姊妹一樣,別生分了我。”襲人隻得在一張小杌子上就凳沿欠身坐了,低頭無語。

  黛玉看他一種拘謹羞愧之態,迥非舊時舉動,便問:“見過老太太、太太沒有?”襲人欠身答道:“剛才進來見過的了。”

  又問:“晴雯、寶姑娘的事都知道了嗎?”襲人道:“都知道的了。”黛玉道:“第一個先說晴雯,那時病著被太太攆出去,死了放在棺材裏,抬到地頭活了轉來,悄悄的在他舅舅家裏住了兩三年,咱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人。第二個寶姑娘,金玉姻緣不到頭,靈柩現停在鐵檻寺,有這位張小姐的遺體附魂還了陽,更是天下少有的事。說到我……”黛玉說出“我”字,瞅了襲人一眼,重又道:“我也是死去活來,上年回了家,都料定我再不能到這個屋子裏來的了,那曉得後來的事竟是神仙也不能知道的。你和我們一個樣兒,今兒進來也隻當轉世投胎,把頭裏的事再別掛在心上,大家過快活日子。晴雯不過嘴躁一點,其實心上也是坦白的。”

  襲人聽了黛玉的話,不能回答一句,惟有流涕,說道:“奶奶寬宏仁厚,我活一天戴奶奶一天的恩德。”說著又跪下去,黛玉忙拉住他道:“話都和你說明的了,還要這樣算什麽呢?”

  又道:“寶姑娘仍舊住他的蘅蕪苑做新房,晴雯、紫鵑叫他們住在怡紅院了,你愛住那裏憑你去揀罷。”晴雯聽了忙過來叫道:“襲人姊姊照舊同咱們去住怡紅院好。”襲人心思撩亂,話不留神說一句:“我不去住這屋子,也住膩的了。”晴雯聽了心想,好意留他,他倒說出這句話來,由不得答他一句道:“你住膩了,再到蔣……”晴雯才吐出個“蔣”字,紫鵑正同晴雯站著,連忙在他衣巾上拉了一把。晴雯記起黛玉勸他的話,便縮住了口。襲人隻做不理會,便接口道:“我到這裏來伺候奶奶。”黛玉道:“你願意在這裏住也使得,快去看看寶姑娘再來。”襲人道:“我的鋪蓋還沒拿進來呢。”紫鵑道:“雪雁就有幾床被褥,怕短了你的鋪蓋嗎!”

  當下襲人出了瀟湘館,一路行走,細想林姑娘的話說得情理懇切,似沒有惱我。他素日是有心眼的人,真假尚難揣度,隻好留心再看底下。正走間,頂頭來了彩屏,見麵彼此問好。

  彩屏便問:“姊姊那裏去?”襲人道:“蘅蕪苑去瞧寶姑娘。”

  彩屏笑道:“姊姊怎麽連園子裏的路都認不得了?這是到櫳翠庵去的路呢。”襲人因心裏有事,不留意順腳走去,被彩屏道破,抬頭一看,自己醒道:“我當真發昏了。”便回身同了彩屏,一路敘話過了荇葉渚。彩屏自回蓼風軒去,襲人徑往蘅蕪苑。

  他一進外間屋門,見了寶釵並不驚奇疑異,竟當了素常見慣的寶姑娘,把自己嫁到蔣家才回家時候要往鐵檻寺哭訴的心腸就此發泄,滿腔怨苦結為淒楚之聲,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寶釵一見襲人,也禁不住兩行珠淚直滾下來。鶯兒忙上前悄悄勸道:“今兒是姑娘回九的好日子,快別這樣,你瞧引得姑娘也傷心起來了。”薛姨媽在裏間屋子裏聽見,也出來把襲人勸說了幾句,襲人才住了哭。

  寶釵道:“剛才小丫頭來請林姑娘,說來了一位不認識的奶奶,林姑娘就猜是你。我先要問你,是誰叫你進來的?”襲人答道:“是林姑娘呢。”寶釵道:“林姑娘叫你進來就很好,你見了林姑娘,他和你說些什麽?”襲人就把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寶釵。寶釵道:“難得林姑娘同你講這些話,你也不用傷心,就把林姑娘這番話細細領會去,我也再沒別的話和你講了。你在那裏住呢?”襲人道:“我就住在瀟湘館裏。”寶釵點點頭。襲人又問了寶釵借體還陽的話。一時寶玉回來,見了襲人,因前日已與襲人見過麵,知道他進來了,此時不過與他淡淡問答幾句,等將來到無人處私與綢繆自不必說。是日,薛姨媽同襲人都在瀟湘館住下。

  到了十五早上,賈赦率領子侄輩先在賈母處行禮已畢散出,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紈、鳳姐、黛玉、寶釵眾姊妹挨次與賈母叩節。然後李紈妯娌等又見過了邢、王二夫人,薛姨媽與賈母、邢、王二夫人互讓一會坐定。寶玉先已隨著賈赦一班行過禮了,隻混在姊妹們裏頭,同那個扯扯,與這個講講。眾人坐不多時,賈母便令邢夫人、尤氏婆媳各自回家去過團圓節,晚上不必過來。邢夫人先自走了,尤氏隨後站定,回轉頭來笑道:“老祖宗趕我們,隻好走了。”鳳姐也笑道:“不知好歹的,老祖宗體諒你們,不磕個頭謝謝,你們瞧他還要拿腔呢。別害躁,盡管走你的罷。”說著,把尤氏一推,蓉哥兒媳婦也帶笑隨著走了。

  眾人各自回去,鳳姐到自己屋裏脫了衣服,才吃完飯,平兒進來說道:“老婆子上來回,劉姥姥來了,在二門外站著呢。”

  鳳姐道:“為什麽不叫他進來?老太太前幾天還問起呢。”

  平兒吩咐了老婆子,便站在月台基下等他。不多時,劉姥姥走進院子,趕著上前與平兒問好。見廊下放著一大堆西瓜,劉姥姥道:“我女婿家裏種了十幾畝瓜,地裏頭一箍腦兒起來還沒這些呢。”平兒道:“這幾個是挑出來賞丫頭、婆子們晚上供月的,你去瞧咱們堆西瓜的屋子,比這裏還多幾十倍呢。”說著進了堂屋。

  劉姥姥見了鳳姐,彼此問好。鳳姐道:“姥姥,算你有兩三年沒來,瞧你倒越發硬朗了。咱們都說姥姥為什麽不來,連老太太也惦記你,別一會子得罪了你,惱了咱們了。”劉姥姥念了一聲佛道:“我的好奶奶,說起這樣話來。就為上會子,奶奶同老太太、太太、姑娘們都看顧我,拉了許多東西回去,我女婿家裏添了好幾畝地,屋子也蓋了幾間。一年四季,瞧他們閑的時候就少,看不過,幫他們動動手,那裏走得開?所以沒有來看奶奶。”鳳姐笑道:“你又拿什麽時新菜蔬來送咱們呢?”劉姥姥道:“今年雨水多,結的瓜果都不好。上會子來孝敬了這點點,硬的軟的騙了一大車子東西回去。今番進城來,我女兒、女婿原叫我地頭上搜尋搜尋,多少帶一點子,再不然蟈蟈也捉兩籠子來,送給哥兒們玩玩。我想哥兒們年紀也大了,不愛這些。說到別的,還有什麽希罕東西?知道的呢,說我盡一點窮心;那一等刻簿嘴,一定說那討人厭的劉姥姥,又拿了兩籃子蟲蛙扁豆、退倭瓜來打抽豐了,不如塌拉了兩條胳膊進來看看奶奶倒幹淨。”鳳姐道:“那是姥姥你多心,咱們倒想你們田裏一點野味兒換換口,底下來再給我們罷。”劉姥姥又回過臉來向平兒道:“姑娘給我要的葫蘆、茄子條兒,有了心也沒孝敬,果然奶奶、姑娘不嫌棄那些東西,值什麽錢呢。”

  鳳姐道:“你外孫、外孫女兒為什麽不同你進來?”劉姥姥道:“他們如今也都大了,不許他們出來玩耍,在家裏輕便活計也好替替力。我一個人搭了一輛屯車,趕天明就進了城。到門上不叫進來,盤詰個難,耽擱了有時候呢。”鳳姐聽他的口氣,知還沒有吃飯,便命平兒:“叫他們與姥姥端飯,他屯裏上來走了十多裏路了,先拿兩個月餅來給姥姥先點點饑。老太太那裏傳過飯了,姥姥你吃了飯同他過去,太太也在老太太屋裏呢。我到園子裏去走走,看他們收拾圓月的地常當下便帶了小丫頭子進園來,先到凹晶館前看了看,見已撐起五色彩帳,老婆子們搬抬桌椅,小丫頭支架風爐,洗滌茶酒器具,正在忙亂。鳳姐吩咐了幾句話下來,要到瀟湘館去,見五兒正走來道:“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蘅蕪苑奶奶那裏去了。”

  鳳姐又回身來到寶釵處,見史湘雲、李紋、李綺、探春、惜春、寶琴、香菱、玉釧都在寶釵房裏說笑。薛姨媽與黛玉兩個看寶釵做的針黹,因這些繡花東西都是張家姑娘的手跡,所以看了還議論針線好歹。

  鳳姐進去,大家讓坐,講不到兩三句話,隻見翡翠進來找璉二奶奶,道“老太太因為劉姥姥來了,留他聽戲,叫就在賞月的地方,傳梨香院戲班來唱戲,晚上再圓月呢。”鳳姐道:“凹晶館前唱戲就寬敝。”便叫小丫頭去叫林之孝家的來,吩咐預備著,一麵先打發人去告訴王夫人。黛玉笑問:“可就是‘大火燒了毛毛蟲’這一個劉姥姥嗎?”鳳姐道:“可不是他呢。”寶釵、湘雲都笑道:“今兒來了他,可有了玩意兒了。”

  當下眾人都拉翡翠坐下,翡翠道:“我要走了,你們去罷。老太太今兒高興,也就來了。”鳳姐忙同翡翠出了蘅蕪苑。

  這裏薛姨媽一眾人也都慢慢起身,齊至凹晶館。紫鵑、鶯兒、晴雯又去拉了襲人都來瞧戲。眾人才至凹晶館,李紈也來了。遠遠望見鴛鴦、琥珀攙扶了賈母顫巍巍的行來,王夫人同翡翠、玻璃隨在後麵,劉姥姥走得快,站著等賈母,一同到來相見。劉姥姥見了花團錦簇這一群人,已斜著眼瞧道:“奶奶、姑娘們可要恕我老糊塗,我見了奶奶、姑娘們都麵熟,卻認不真那一位姑娘,那一位奶奶,誰是誰?”鳳姐笑道:“別位奶奶、姑娘都不用說,內中有兩位奶奶姑娘,須得我來告訴你才明白。”因指黛玉道:“這一位是先前住在園子裏你見過的林姑娘,如今是咱們寶二奶奶了。”又指寶釵道:“這一位也是見過的姨太太家的寶姑娘,做了咱們寶二奶奶,如今是張太太家寶姑娘,又是姨太太家寶姑娘,還是咱們寶二奶奶。”賈母聽了笑道:“你們聽這猴子,又故意鬧他呢。”薛姨媽道:“這可真把姥姥糊塗住了。你越往明白裏說,越不得明白呢。”

  劉姥姥也不理會鳳姐的話,便道:“老祖宗今兒叫我在這裏賞月,月亮還沒有上,我先跑到月宮裏來了。這一個賽一個的都不是月裏嫦娥嗎?”鳳姐道:“姥姥到了月宮裏,那桂花樹底下的石臼子可要你去搗兩錘呢。”劉姥姥道:“奶奶又取笑我了,這不是叫我做老兔子嗎?”眾人又都大笑起來。

  一時戲班伺候點戲,賈母道:“點什麽戲呢?我同姨太太隨便瞧他們兩出,隻揀好的唱就是了。”一時開場,先唱《浣紗記》,《采蓮》因少腳色,連清音女孩子都拉在裏頭。接著又唱《解妓》、《趕車》。賈母問道:“姥姥你瞧,咱們的戲比你們屯裏唱的好不好?”劉姥姥道:“我活了這麽大年紀,戲也聽過的多,那裏有這樣好戲!別的我不懂,隻瞧扮的旦腳,活脫像個女孩兒。”眾人都笑起來。

  鳳姐拉了蕊官,推到劉姥姥身旁叫他瞧,道:“姥姥你仔細瞧瞧,他是真女孩子假女孩子?”劉姥姥道:“那是我認得清的,他不過生來俊,妝扮得像,那裏是女孩子呢。”說著,把蕊官的頸脖子撫摩了好一會。蕊官見劉姥姥認他做男孩子,瞅著他嘻嘻的笑,劉姥姥越舍不得放手。鳳姐道:“姥姥你喜歡他,肯把你家孫女兒給他做個老婆,你也招了一個好孫女婿。”

  劉姥姥道:“我倒願意呢。”便問蕊官:“你定了小媳婦兒沒有?”蕊官忍住了笑,說不出話來,隻是搖搖頭。劉姥姥道:“我回去問問青兒的媽,把青兒給了他罷。”鳳姐又笑道:“到底要察訪察訪明白,別把青兒送到他家,兩口子配不上,退回家來,人家說你孫女兒配給戲子都不要,底下就不好攀親了。”

  一句話,說得襲人臉上紅了又紅。鳳姐偶然睃眼到廊簷下,見了襲人,才想起這句話無意中傷觸了他,悔已無及,連忙把別的話岔開了去。

  一時賈母要散步,出來看看園景,便叫煞了場,同薛姨媽先走,眾人都隨在後麵。一陣風來,滿鼻子聞的桂花香。劉姥姥道:“別說別的花卉,就這桂花香,比屯裏桂花香的不得一樣。”鳳姐瞧著山子底下兩株桂樹道:“果然今年分外開的茂盛,園子外就聞著香呢。”說話間,早走了一節多路,鳳姐回頭叫老婆子們,“快到前麵沁芳亭鋪設好了”。一麵隨賈母進去坐歇,便道:“老祖宗看看河裏種的菱角子,早就密層層結的多呢。”劉姥姥接口道:“這些瓜果、蔬菜,輪著年分,那一年種的那一樣有收成,就是咱們莊家人也再拿不準。照像這園子裏,誰還計較到收成不收成,不過玩意兒種上些點點景罷了。”鳳姐說:“姥姥你不知,他們園子裏這些瓜兒、果兒,各有地段分給管園的老婆子經理。比如河裏的蓮藕、菱角,都是駕娘們的出息。他們比你們鄉裏種莊家的還用心盤算呢。”

  正說著,寶玉拜客回家,換了衣服趕來,道:“我知道老祖宗今兒要逛園子,趕早回來了。”說著見過賈母、薛姨媽,自與黛玉、寶釵諸姊妹隨意說笑。一麵賈母道:“荷花早開敗了,這些殘敗荷葉子也該叫駕娘們坐船下去收拾幹淨。”鳳姐道:“這是寶兄弟頭裏聽林妹妹說什麽‘丟脫柴胡剩葛根’,所以叫留著的。”賈母不懂這句話,黛玉、寶釵、史湘雲這幾個人已笑得腰都彎了。寶玉笑向賈母道:“老祖宗,別聽鳳姊姊的話。林妹妹說的是一句唐詩,‘留得殘荷聽雨聲”,不知他纏到那裏去了。”寶釵住了笑,才對平兒道:“你奶奶這幾天想是傷了風,請王太醫在那裏吃發散藥,一鬧就鬧到藥鋪子裏去了。”眾人聽了又笑起來。

  這裏寶玉見了劉姥姥便道:“姥姥多時不來了,這幾時那裏有什麽新聞,講與咱們老太太聽聽。”黛玉悄向眾人笑道:“你們聽他講新聞,又有個穿綠的女子要作怪了。”那時晴雯正穿著一件蘭花綠的夾紗襖子站在葡萄棚下摘葡萄,湘雲指著他取笑道:“你瞧晴雯姑娘就是穿綠的,他作起怪來,還要奶奶鎮治他呢。”晴雯悄悄道:“我本來是狐狸精,也不用奶奶鎮治,請太太再攆了我出去就是了。”黛玉釘了他一眼。

  大家無話,聽劉姥姥道:“二爺問我這話可真有呢。就是我們間壁鄰居有一個女兒,因是屬雞的,小名就叫金雞兒,怪好的模樣,今年十七歲了。兩個月前頭,忽然麵黃肌瘦起來,請了幾個大夫來看治,都不識這種玻夜間關上屋門,像有男人在裏頭說話。他娘老子留心瞧他,見有一個穿綠衫子戴秀才巾的後生,天天夜兒來呢。”眾人聽到這裏,都指著黛玉笑道:“怎麽,顰兒的話,說的能準。”一麵又聽到劉姥姥道:“他老子娘隻有這個女兒,鎮天哭哭啼啼。有人叫他到天齊廟請了王道士鎮治,畫了幾張符貼在家裏,也不中用。到底猜不透他是個什麽妖怪。”鳳姐正色道:“這個妖怪我倒猜著,他是個黃狼精。”劉姥姥道:“奶奶為什麽知道他是黃狼精呢?”鳳姐道:“那姑娘叫金雞兒,黃狼想拖金雞,可不是黃狼精嗎?”

  賈母聽了笑罵道:“這猴兒又要胡謅了。”寶玉聽見這些話,便代他們著急道:“這女子被妖精迷住了還了得,該叫他們再想法兒才好。”劉姥姥道:“正是他們要請張天師,不知幾時進京,叫我裏頭來打聽打聽。”寶玉道:“天師三年進京一回,上年才來過了。再等兩年,那女子還有命嗎?”

  李紈見寶玉這樣著急,他也是誠實仁慈的人,便笑道:“咱們園子裏有張天師呢。”說著便叫劉姥姥去求惜春,道:“咱們四姑娘能驅邪除祟,畫的符靈驗。”劉姥姥見了不管是真是假,便向惜春求符,惜春那裏理他。賈母因李紈的話,不比鳳姐隨口取笑,聽了有幾分相信,便叫:“四丫頭,我知道你常和妙師父來去,果然有什麽驅邪符咒就給他兩張,這也算行好事,靈不靈沒有什麽要緊。”惜春道:“老祖宗不要聽大嫂子的話,他又何曾見過我書符畫咒呢!”李紈笑道:“我從來不肯說謊,不是林妹妹回了家,那看屋子的老婆子鬧的晚上不敢進去睡覺,你畫了一張符給他們,貼上就安靜了,不是你鎮治的嗎?”惜春聽見李紈道破這事,難以分證,隻得叫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命他去取上年給他們這一封字條兒。那老婆子已換了班,忙去查看,隻見那封字帖兒還高高的粘在門上頭,便揭下拿在手中,忙忙的趕來送還惜春。

  這裏賈母和眾人已先向李紈問明了上年的事,第一個黛玉要緊開看,便在惜春手裏接過拆開,裏麵並無符咒,隻有“林黛玉在此”五個字。黛玉靈機透徹,事關切己,一時看了便知瀟湘館並無邪祟,定是看守藏銀的護從神往來走動,欺壓這些運退命窮的老婆子,以致失驚打怪。四妹妹早覺未來,寫我的姓名貼上,鎮之即寧,隻是不肯說破。眾人見了都嘲笑惜春戲弄老婆子們,並李紈亦為其所愚。惜春便借此向賈母掩飾道:“但凡一個人,疑心生暗鬼,這原是上夜的老婆子見屋子裏沒人,覺著冷靜了,心裏害怕,倒像有什麽作耗似的。我原要哄騙他們沒的寫上,就寫上林姊姊姓名封嚴了給他們,說拿去貼上就不怕了。他們從此放大了膽,夜裏也沒聽見響動了。可見我並不知道畫什麽符。如今劉姥姥聽了大嫂子的話來纏我,就照樣再寫一百張給他拿去,也攆不了妖怪。”惜春幾句話把眾人都哄瞞了過去。

  賈母道:“他們不會拿捉妖怪,也別管人家的事,且去逛我們的罷。”說著,站起身來,行行歇歇往各處逛了一會。來到蘅蕪苑看寶釵的新屋子,賈母坐下道:“我先前說你屋子裏太素靜,如今還像新屋裏的擺設,也就看得過去。”一麵寶釵捧茶送與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眾姊妹隨便散坐吃茶。寶玉又去應酬湘雲、寶琴、李紋、李綺一眾人。鶯兒先拉了劉姥姥到他屋裏吃茶去了。

  坐不多時,天色已晚,林之孝家的上來回:“凹晶館的圓月酒席已預備多時。”鳳姐因賈母今日多走了幾步路,怕賈母身子倦乏,便叫把軟轎抬來請賈母坐轎。眾人隨著,隻見皓月一輪,已從樹梢影裏推上來了,秋色澄鮮,碧天如洗。一時到了凹晶館,席麵已擺現成。賈母與薛姨媽坐了居中一席,拉劉姥姥同坐了,道:“咱們在一堆兒說話近便些,別去鬧他們年輕的。”

  原來榮府規矩:有喜慶事宴客,賈母坐了主位,邢、王二夫人皆不能坐,就是尋常家宴,媳婦、孫媳婦亦皆侍立捧觴,賈母命坐,然後退下,不比孫女兒們可隨著賈母共坐不拘。今夕雖無外客,而中秋慶宴不比尋常,王夫人要按規矩,李紈、鳳姐自然隨著。至於黛玉、寶釵兩個人,與從前在園中作客之時不同,亦在紈、鳳之列。賈母見他們各人要按禮節,便笑道:“我有一句話,你們大家聽著,別說我偏心。”未知賈母說出什麽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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