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56節 一個陰謀

  然而,他的腳卻踏著潮濕、泥濘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個身子已不再聽從他的理智的控製了……

  他不能回到地麵上去。

  他回到地麵上去幹什麽呢?參加那場戰爭麽?那場戰爭離題太遠,荒唐離奇!那場戰爭不屬於他鄭富,也不屬於遇難的窯工,那場戰爭是二老爺們借題發揮出來的一個陰謀!

  他想,總有一天,這些喪失了理智的窯工們,會領悟到這一點的!

  晃動的油燈將沉重的黑暗一點點撕破了,拋在他的身後;光明與黑暗在他麵前搏擊著,使他產生了一些聯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劉先生,他覺著這位來自省城的、有學問的先生就像這油燈一樣,把田家鋪鎮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這個醜惡世界的真實麵目,使他認清了那些紳耆老爺們的險惡用心!他真誠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長的田家鋪人,假如他也像三騾子胡福祥、工頭王東嶺那樣有很大的號召力,那他一定會製止這場沒有實際意義的窯民戰爭的!

  現在他卻做不到。沒多少人聽他的。窯工們被這一聲爆炸炸昏了頭,炸進了二老爺們的懷抱裏脫不開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

  他有了一種憂傷的孤獨感。

  在胡思亂想中,他又一次來到了堵塞的巷道麵前。他舉起燈,對著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然後,將貼身揣在懷裏的炸藥塊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幹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龍、大老李他們扒騰出來的矸石碴上歇了一會兒,對著油燈的燈火,點著了鍋煙。

  吸著煙,他想起了小兔子。

  從那個風雨夜以後,他一直有一種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那個他從來不放在眼裏的小孩子,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無數次地設想過那天夜裏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裏小兔子真的握著切菜刀闖進了房間,那麽接下來必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場搏鬥。他不會讓步的,不會的!他不是玩弄他母親,而是真心喜歡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和他談談,就像兩個男子漢之間的談判那樣,公正地、坦誠地、不失尊嚴地談。他會說服他的。

  然而,他所摯愛的那個女人沒給他這個機會,她一定要他從後窗跳出去……為此,他後悔了好長時間,他覺著自己丟了顏麵,也丟了一次和另一個男子漢攤牌的機會。後來,他還是想過要和小兔子好好談一次的,可總沒遇上合適的機會;結果,事情就這麽拖著,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獨自一人來尋找小兔子了,他想,隻要能找到他,隻要他沒被這罪惡的礦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談不通就揍他,以父親的名義。

  一袋煙吸完,他磕了磕煙鍋兒,將煙荷包和煙杆兒裹在一起,纏緊,插到了後腰的褲帶上。

  他把小褂兒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麵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漸漸被他清理幹淨了,一塊巨大而堅硬的岩石凸露出來。他在岩石下麵刨了個坑,將一塊炸藥填了進去,然後劃著洋火,點著上麵的藥撚子,便轉身往坡上爬。當他氣喘喘地爬到十步開外的地方時,炸藥“轟隆”一聲炸響了,他腳下濺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燈也在一陣白色氣浪的衝擊下熄滅了。

  他點著了手中的燈。

  他提著燈冒著陣陣煙霧,來到了那塊大矸石麵前。

  矸石並沒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飛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鎬在矸石下麵的縱深部位,刨了一個小坑,將餘下的兩塊炸藥全塞了進去。

  他再一次將藥撚子點著了。

  炸藥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號櫃經常幹開拓巷道的活計,玩炸藥不是一日、兩日了,對炸藥的習性可謂了如指掌。

  他想躲遠一點。

  不料,命運竟這麽乖戾,就在他奮力向上爬到五六步開外的時候,他的一隻腳蹬到了鐵道當中的一個小地滾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塊即將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來,再往上攀,隻攀了三五步,身後的炸藥便轟然炸響了,一股強大的氣浪夾著鬥大的矸石碎塊、夾著濃烈的硝煙,向他撲來,猛然將他擊倒了。

  他頭上兩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聲中冒落下來,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覺的時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塊埋嚴了……

  最初聽到那陣腳步聲的時候,劉易華以為是街上過路的行人,根本沒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對著大街的,大街上時常有各種聲響透過窗子傳進屋裏——來往行人的腳步聲、牛馬騾子的嘶叫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這些喧鬧的聲音,在整個白天是不絕於耳的,他習慣了,他不曾想到那夜會發生什麽禍事。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看了看懷表,見懷表上的時針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簾,又將桌上油燈的燈火擰小了一些。

  這時,窗外的雨下得還很大,劉易華拉窗簾時注意到,桌子前麵的整個窗台都被順窗流下來的雨水打濕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疊稿紙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塊抹布將窗台揩了揩,又把整個桌子都向後移了移,才又點了支煙,坐了下來,繼續寫他的文章。

  文章寫得不太順利,他的感覺很不好。他在向全國民眾報道這場已經打響的戰爭,可對戰爭的進展情況並不了解。從下午三點張貴新圍礦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接近礦區了,占領礦區的窯工們如何反抗、如何擊退大兵的一次次進攻,他隻能憑想象來自由發揮。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臨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調查與觀察,文章是難以寫得生動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過要和鎮上的幾個窯工一起,設法穿過大兵們的封鎖線,到礦區裏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剛一露麵,大兵們便撲上來要抓他,若不是鎮上的工友極力保護,他真可能走不脫呢!

  大兵們要抓他,他並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對軍閥張貴新來說,對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說,對田家鋪的反動勢力來說,無疑是一種威脅,他們為了消除這種威脅,什麽手段都會使出來。他們這樣做,決不僅僅為了對付他個人,而是為了對付田家鋪英勇的民眾,他們是要撲滅有利於田家鋪民眾的正義輿論,掩蓋事實的真相,而他們越是這麽幹,越是說明了他們的虛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筆,為窮苦的民眾作正義的發言。

  他置身的這家客店遠離公司大門,在分界街的最西麵。這裏緊靠著古黃河大堤,周圍沒有一個大兵——那大兵們的魔爪目前還不敢伸到這裏來。他住在田家區一側,緊挨著田家區就是客籍窯工居住的西窯戶鋪,那裏駐紮著一個武裝的窯工團。他是安全的,他不認為他的生命存在什麽威脅。所以,聽到那陣腳步聲,他並沒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著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報道了公司公事大樓門前的衝突,不料,被《益世導報》的郝文錦鑽了空子,這郝文錦鬼得很,沒什麽文采,卻頗有心計,頗會鑽空子,郝文錦在給《益世導報》寫的一篇文章中罵他“妖言惑眾,歪曲事實,為匪夷張目”,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貢爺圖謀綁架李士誠的細節,搞得他有些被動。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綁架細節的,綁架是胡貢爺和那幫地痞的事,與窯工何幹?大兵們有何理由對窯工們開槍呢?

  下午這場戰鬥,也怪不得窯工。窯工占礦原是由政府封井決定引起的。窯工們並不想和政府的軍隊開戰,而是政府的軍隊要和窯工開戰!這裏麵便有一個是非的問題。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虛偽的法律來看,也不能說窯工們有什麽過錯!

  他想,這篇文章如果不能對戰鬥的實況進行一些準確的報道,那麽,也必得把這一問題講清楚、講透徹,讓世人們知道:這裏發生的不是一場暴動,而是一場屠殺!

  他又點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煙一吸下肚,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感到胸部一陣隱隱作痛,嗓子眼也又癢又疼,他將剛剛點燃的煙掐滅了,埋頭看起了稿子。

  這時,他聽到院子裏響起了一個什麽東西墜落在地下的聲音,繼而,那腳步聲又“撲哧、撲哧”響了起來。

  他有了點警覺。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燈睡覺了,院門已經上了鎖,這時候,院子裏不該有什麽腳步聲。

  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隨手操起一隻裝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門邊靠。

  他走到門旁時,腳步聲也在門外邊停住了。

  “誰!”他問了一聲。

  “我,是我!”

  “你是誰?”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過呱的!劉先生,您睡了麽?”

  劉易華這才鬆了口氣,把火油瓶往門旁的灶台上一放,拉開了門閂。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