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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家族戰爭

  同治三年(1864年),曾國藩曾文正公破天京,剿滅太平天國,被大清聖上尋加太子太保,封一等侯爵;次年五月,奉大清聖上之命督辦直魯豫三省軍務,剿殺撚軍;七月進駐安徽臨淮,旋即移駐江蘇徐州府。

  為剿平撚亂,曾文正公在以徐州府為中心的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的十餘縣內屯紮重兵,同時下令村村寨寨深挖溝壕,廣修寨堡,堅壁清野。

  田氏家族一看曾文正公大兵在此,認為時機已到,當即奔赴徐州府,向曾文正公告了一狀,說胡氏家族乃撚匪餘孽,作惡多端,經年騷擾地方,應予剿滅。胡氏家族也不示弱,他們仗著手中的地畝契書和前任知縣的安民告示,反告田氏家族是刁民頑匪,挑起械殺,按律當誅。

  曾文正公會同地方官府做了一番查訪之後,三次升堂問案,最後,奏請聖上,做出裁決。

  曾文正公認定:首先,胡氏家族參與撚亂,罪不容赦,按大清律當斬。然而,考慮到胡家元凶團總胡豐禮已在械殺中死亡,且餘下團民自動退出亂黨,墾荒為生,撚黨多次聯絡亦未相從;故而,可不予追究,但,領頭械鬥者當誅。其二,田家族人協助朝廷剿殺撚匪,其誌可嘉,誅殺團總胡豐禮並家族人等十八人之事可不予追究,但,其後之械殺實屬目無朝廷、目無綱紀,械殺之首要分子亦須嚴辦。其三,田家鋪地畝由官府重新分配,胡、田兩家應各守地界安居樂業,重新挑起械殺者,格殺勿論。

  裁決做出之後,寧陽縣衙在官兵協助下立即著手執行,遂將胡家新首領胡明理三人抓捕處斬立決,旋又將田家兩個地痞押入縣衙,杖八十,枷號示眾。

  半個月以後,曾大人率大隊人馬親臨田家鋪,為胡、田兩家重新分配地畝。此事在民國五年寧陽知事張赫然續修的《縣誌》裏曾有過記載。《縣誌》中寫道:

  時五月,豔陽高照,田野碧綠,曾相國立於馬上,以手撚須,默思良久。頃刻,鼓炮齊鳴,相國於鼓炮聲中策馬疾馳,從胡家區與田家區正中之田園穿過,相國馬蹄踏過之處,乃為界線;身後眾官吏隨即灑下白粉,以作標記。

  胡、田兩家的地界就這樣劃下來了。

  這是曾文正公的一個絕大成功。

  是年,胡、田兩家經寧陽地方紳耆的撮合,集銀數百兩,共同為曾文正公建了一個“相國立馬碑”,後人們便把它叫作分界碑。以這個分界碑為起點,一條田埂修起來了,田埂便叫分界埂。後來,分界埂兩邊的居民越來越多,分界埂漸漸被踏平了,於是分界埂又順理成章變成了分界街。進入民國以後,分界街竟成了田家鋪的主要街道,由於雙方的戒備與防範,大家都不願接近街麵,這條分界街便一直保持著寬闊的路麵。

  盡管口稱皇恩浩蕩,相國英明,可胡家族人的心裏有數,在這場官司中,他們是吃了虧的。因為他們反叛過大清朝廷,大清朝廷便偏著田家;曾文正公殺了胡家三條漢子,卻沒殺田家的一個鳥人,這是極不公道的。

  他們第一次想到了要讀書、要做官,要讓胡家的後人們登科入第,在朝廷、在撫憲衙門、在縣大衙做官;隻有做了官,才能從根本上製服田家,才能洗清他們參加撚亂的恥辱。

  這年,胡德龍十七歲。

  這年,胡家的私塾開辦了。胡德龍和七八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們在一起搖頭晃腦地念起“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到來,使這個獷悍的胡氏家族由尚武而轉向了崇文。

  同治十年(1871年),胡德龍終於進學為徐州府增廣生。

  光緒十四年(1888年),胡德龍由胡氏家族捐納而得貢生之名分。

  是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派屬下之候補知縣紀某在寧陽東麵的青泉縣設局辦礦。寧陽境內也出現了開小窯的熱潮。

  胡家和田家紛紛挖起了小窯。

  在這期間,曾國藩曾文正公亡故,胡、田兩家因爭地界又大打過兩回,胡家惟一的貢爺胡德龍大顯身手,先是施之以拳棒,繼而走府上縣,竟將一場官司打贏了,一舉而成為胡氏家族的領袖人物。而田家則推出田德義之長子田東陽為新族長,與之抗衡。

  家族戰爭繼續經年不斷地、以零星的、小規模的形式進行著……

  最終改變這一現狀的,是近代大工業的出現。

  民國元年,天津人李士誠來到田家鋪,廣收小窯,置買礦地;鋪鐵道、立大井,籌辦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

  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深感震驚,他們恍惚都覺著這個世界要發生點什麽事了。早年,他們也開過窯,可不是這麽個開法;這個李士誠,這個大華公司和他們不是一回事。於是,他們第一次站在了同一個角度,同一個立場來看待這個問題。

  在田氏家族看來,胡氏家族是外來戶、是客民;而在胡氏家族看來,大華公司則是外來戶了。田家鋪人的遺風也滲進了他們的血液中,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外來戶身分,極一致地和田家族人一起反對起大華公司來。

  然而,不管田氏家族和胡氏家族怎麽反對,大華公司的大井還是立了起來。民國三年春上,大華公司正式開工生產,運煤小火車順黃河故道大堤駛進了寧陽縣城,旋即蘇魯豫皖四省饑民紛紛湧至,下窯開采,一時間將小小的田家鋪擠得滿滿登登。

  其時,新任的寧陽知事張赫然率先做了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地方顧問。

  胡貢爺、田二老爺這才有些惶惶然,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自知靠自己的力量決不可能與大華公司抗衡,遂在李士誠發出聘書之後,也先後做了大華公司的地方顧問。田二老爺的遠房兄弟田東勤幹脆到公司自包一個大櫃,召請田家的後生下窯;胡貢爺也不甘示弱,暗地疏通,讓族中親信在公司包工攬活……

  嗣後,胡、田兩個家族的械殺和爭端漸漸平息了,他們的目光不再是僅僅盯著對方;而在盯住對方的同時,也盯住了大華公司,盯住了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

  這個世界不再屬於大清,不再屬於愛新覺羅氏,據說這個世界是民眾的了……

  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給田家鋪帶來了空前繁榮。短短幾年中,這個北傍黃河故道,南對京杭大運河的小小村落變成了一個僅次於寧陽縣城的重要集鎮。

  分界街自然而然地成了田家鋪鎮最熱鬧的一條街,街北是以田氏家族為主體的田家區,街南是以胡氏家族為主體的胡家區,街東分界碑旁邊是大華煤礦公司所在地,街西的亂墳崗一直到黃河故道大堤下,全成了外來窯工的地盤。

  民國六年,田家鋪設了鎮議事會、鎮董事會,胡家胡貢爺做了鎮議事會副議長,田家的田二老爺做了鎮董事會會長。同年,這裏設了稅卡、辦了錢莊,加上開礦帶來的兩座窯子,三家專賣洋貨的店鋪,一個以煤炭為中心的帶有現代文明氣息的小城鎮初具規模了。

  然而,田家鋪人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給田家鋪帶來空前繁榮的大華公司,居然能從根本上毀滅田家鋪!

  就這樣,在一部分田家鋪人惶惑不安的時候,在另一部分田家鋪人做著發財迷夢的時候,中國近代工業曆史的時針指到了民國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時三十五分……

  在那場巨大的災難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鋪時,三騾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區一側的胡同口上伺機複仇。

  他懷裏揣著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著他的肋骨。五月的風經過夜的浸泡變得涼颼颼的,不時地迎麵刮來,撩撥著他的衣襟和腦袋上茅草般的亂發。他感到了涼意的侵襲,他高大的身軀一陣陣發抖——這情不自禁的顫抖,既是夜風森冷的涼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緊張造成的。今晚,他決意殺人,殺掉一個汙辱了他胡福祥、汙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鬧。

  位於胡同口的“福記酒家”早已關門打烊,將田家區和胡家區一分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對著胡同口的窯子也燈火全熄,隻有大門口的那隻招徠嫖客的巨大綢布燈籠還仗著盞中的殘油,一明一暗地亮著。夜風將那燈籠吹得搖來晃去,三騾子一直擔心著這殘火會把燈籠燒著。

  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礦裏的汽笛“放響”。他已摸清了田大鬧的底細,知道他這幾天該上黑班;夜裏十二點,大華煤礦公司報時的汽笛一定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逼著他睜著惺忪的睡眼,趿著破爛的草鞋到公司大門裏去下窯!三騾子就等著這一刻,等著他懶洋洋地出現在分界街上。到時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樣地撲過去,猝不及防,一刀將他捅倒在這黑土鋪就的街麵上……

  三騾子這樣做是理智的。直到現在,他還沒發現自己的念頭中有什麽瘋狂的成分。自發現女兒小五子肚子裏懷上了田大鬧的孽種卻又被田大鬧拋棄之後,這殺人念頭就在他腦海裏萌生了。他覺著他不能不親手殺掉田大鬧!不殺掉他,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為了這塊土地、為了生存的權利而和田氏家族爭戰了幾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也猶豫過;那不是因為憐惜田大鬧的性命,而是因為女兒。那一天,女兒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淚珠兒順著枯黃的臉頰一顆顆滾落到地上。女兒求他和田大鬧談一次——隻談一次,隻要田大鬧認個錯,將她娶到田家去。望著剛剛十七歲的女兒,他心軟了,竟然一口應允了。可該死的田大鬧卻視他的讓步為軟弱,連著幾日,既不上門認錯,也不同意把他女兒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選擇了今夜的這種解決方式。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在這裏等候。他知道田大鬧的家,他完全可以衝過麵前這條分界街,準確地找到田大鬧的破茅屋,將他從大炕上揪下來,一刀宰了他。隻是這樣幹動靜太大,街那邊不是胡家的地盤,搞得不好,自己脫不了身,甚至會以此為導火線,將平息了幾年的胡、田兩家的械鬥重新挑起,這塊平靜的土地上又將會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兒寡婦已經夠多了,他三騾子沒有權利再為胡氏家族造成一場新的災難。

  他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決定自己悄悄地幹……

  天色陰沉黑暗,沒有一顆星星,窯子門口的燈籠殘油已盡,火終於熄滅了,整個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後,街麵兩旁由大華公司安裝的路燈亮了。昏黃暗淡的燈光下,坑坑窪窪的分界街像一條巨大的冬眠的蛇,渾身閃著斑駁的黃光。

  又一陣夜風掠過,幾片早凋的枯葉在他麵前打旋,其中一片枯葉飄落到他的腦袋上,又順著他的臉滑落下來。

  他揉了揉被枯葉擦癢了的臉,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的短刀,警覺地躲到了路燈後麵的一片陰影中。根據幾年來的經驗,他知道這街麵上的路燈,是為上黑班的窯工照明的,路燈一亮,礦裏的汽笛就要“放響”了,他複仇的機會也就到了。在這種時候,他不願任何人看見他,不管是胡家的人、還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幹、悄悄地……

  然而,汽笛總是不響,他等了好久、好久,仿佛等了幾十年!

  他不由得將眼睛轉向分界街盡頭的大華公司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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