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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五)

  從那一天往後數了很有一段時間,我都沒怎麽見過我爸,陵城有官員落馬,他總要這麽忙碌一陣。

  這次是個大魚,分管城建的張副市長,此人也算是年輕有為,省長秘書出身,四十出頭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領導,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紀委,後者剛開始調查,他們書記就被張的老領導請到辦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長拍了桌子--這算什麽,我身邊的人,剛下去做出一點點業績,就有人開始不安分了?舉報材料我看過,都是些捕風捉影莫須有的東西,小張身居要職,得罪人在所難免,你們這樣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們紀委的,都給我站出去承擔!

  紀委書記從省長辦公室退出來,連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誌的意見我們也要尊重,有些事進行,但不要放到台麵上。

  於是,案件轉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間省領導班子換屆,省長退居二線。

  線索千絲萬縷,收網卻收的非常突然,被監管起來之前,張副市長前一天還在本年城市建設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

  一時間,陵城中層以上幹部,人人自危,張副市長被雙規的第二個月,沈伯伯被紀委傳去談話,接受調查。

  我那段時間,正是考研複習到了第二輪,每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教室,對這個事一無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經告一段落了。

  沒有查出什麽大問題,據說張副市長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過節時送的禮金,統共大概在五萬上下,這在被調查的幹部中絕算不上頭一份,黨內處分可能跑不掉,但還不至於丟官。

  我媽這麽告訴我的時候,也明顯是寬慰的語氣,是啊,畢竟是這麽多年的鄰裏,誰栽在誰手裏,大家都不好過。

  她又問:"你最近在學校見過思博沒有?"

  "沒有,我見他幹什麽。"

  "聽說他要出國了?"

  我心裏就好像有一個慢下來的陀螺,猛然間有人抽它一鞭:

  "您問我我問誰去啊,是吧?"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

  "我怎麽啦,我還看書呢。"我捧著經濟法真題:"齊享晚上過來吃飯,您燒什麽菜?"

  院學生會換屆選舉以後,一群人到佳緣小棧聚餐,我逗那幫學弟學妹:"挺好,我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飯還帶上我呢,以後我經常得回來找你們蹭。"

  "莊學姐,你是太上皇啊。"他們七嘴八舌,開酒瓶:"太上皇滿上。"

  "我事先說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當年被熱水瓶燙傷的那位小陳說:"莊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頗老矣。"我拍拍他肩:"這以後,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年輕人們紛紛做昏倒狀,小陳笑:"他們給你麵子叫一聲學姐,看把你喘的。"

  話是這樣,確實也沒有人硬是來勸我酒。

  看他們一杯接著一杯,我有心勸一勸:"不是我掃你們的興。。。。。。"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當過來人了?不提遠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你說,莊凝,不要犯糊塗,你聽麽?

  這些小孩子都看著我。

  "沒事,喝吧,我忘了我剛要講什麽了。"我說:"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行。"

  他們哄笑起來。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賬給結了,老板娘還是以前的那一個,對我笑:"好長時間沒來了。"

  "忙啊。"

  "快畢業了?"

  "可不是嗎。"

  我曾在這個地方,享受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午餐,似乎隻一個轉念,就到了現在,伏在櫃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那麽多的改變前赴後繼,有些東西卻一成不變。

  這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又借了兩本新的政治習題集,下樓原本該直接往借閱處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見天井裏盛得滿滿的秋陽光,乳白雕花的長椅安放於散尾葵旁,我立刻就不能動了,還有什麽,比坐在這裏翻一本遊記或者畫冊,更可以引誘一個連背兩天"新民主主義"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憐人?

  我在文藝借閱室的書架間穿行,饑渴極了,看見什麽都想拿。我的亢奮終結於角落裏的一本書。

  它有著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麵上這個端莊嫻靜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亞》。

  這本菲爾丁的作品,當時我從謝端手裏借過來,看了一小半就扔還給她,她很詫異地,不好看?

  說不上來,反正我不喜歡。

  我那時喜歡乖張的,戲劇化的,生於迷戀死於激情的玩意兒,而不是這種波瀾不興繁瑣平淡的小兒女情長,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裏,道德觀固若金湯,善良從來無懈可擊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個頭啊,我當時對謝端說,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謝端喜歡,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我講述布思和阿米莉亞的愛情--他帶她離開她母親,他們抵禦誘惑,戰勝困難,終得幸福綿長。

  現實裏有這樣的事嗎?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輕輕放到一邊,從書架抽下那本書。

  卻有人在這本《阿米莉亞》和這排書架後麵,開頭我們並沒有注意彼此,直到我聽見手機震動,然後是熟悉的聲音:"媽?。。。。。。我還在學校。。。。。。是的,快了。。。。。。"

  一邊說,腳步聲一邊往外去了。

  我跟過去,試圖在書叢高高低低的間隙中看清楚,卻總是晚一步,實在無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間閱覽室,我看不見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想,這就算了吧。

  這時有人在身後叫我一聲:"喂。"

  我回頭,他還是那個樣子,清秀溫和的,站在風卷起來的白窗簾前麵,對我笑一笑。

  "聽說你要出國了?"回廊裏安排了課桌椅,方便學生看書,我和沈思博麵對麵坐著,我問。

  "嗯。"他說:"來辦手續,退證件。"

  "沈伯伯,他沒事吧?"

  "心情不大好,不過沒事。"他回答:"你現在怎麽樣,工作找在哪?"

  "沒找。"我給他看我手裏書的封麵:"準備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沒怎麽見你。"

  "出去了一陣。"

  "哦,什麽時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許。"

  這之後,我們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著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無話可說。

  "前兩天,我還去佳緣小棧來著。"沈思博開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麽,所以就說了這麽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過了幾秒我笑起來:"多快啊。"

  他也彎一彎唇角,隔了一會兒:"要是她。。。。。。"

  我等著。他卻垂下眼睛對自己笑笑,那是個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後他重新看著我說:"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經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

  "我可能沒時間去送你。"我起身:"就在這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再見。"

  我把書都收拾到臂彎裏,對他點點頭,然後沿反方向離開。

  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蘇瑪晃醒了。

  我火死了:"幹嗎?"

  她瞪著兩隻大眼睛,遍布血絲:"你還問我?你剛一共喊了五遍'綜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趕緊述完,不然我還睡不睡?"

  "。。。。。。"

  這就是我那一陣的狀態,衝刺階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題,有時候到了夢裏,思維還刹不住車,又疲倦又焦慮,每天洗洗臉就睡,長了一臉的痘,也不愛打扮了,所以當齊享元旦時說接我回去吃飯,我還怪不樂意的。

  三十一號中午我給他撥了個電話:"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這。"

  "哪個房子?"我旋即想起來:"交付了,這麽快?"

  "昨天剛拿到鑰匙。"

  "怎麽樣?"

  "地方不大。"他說:"不過,我現在站陽台上,能看得見陵河。"

  "真的啊?"我有點心馳了:"可以在那放把躺椅。"

  "包牆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個冰櫃。"

  "再在牆上弄個書架。"

  "再弄兩盆綠植。"

  我們倆在兩邊同時滿足地輕歎一聲。

  正在此時"砰"得一下,像有什麽翻倒在地,我這裏聽都不小的動靜:

  "怎麽啦,怎麽啦?"

  他隔了兩秒:"樓道裏的。"

  "哦,沒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說:"回見。"

  我化個了淡妝,然後我把櫥門打開,發現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給齊享看過,有的還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櫥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曾小白問:"莊凝你蹲那兒幹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說:"我鬱悶呢。"

  "怎麽啦?"

  "沒衣服穿。"

  "哈。"她笑了:"誰讓你幾個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書,上課,要吃飯,睡覺,我還要談戀愛,媽媽的。"

  "你跟誰發脾氣呢?"

  我說:"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會嫌棄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欄跟前,看著我:"你什麽時候這麽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從放下電話,一直折騰到現在。"她看看手機:"一個半小時,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嗎?"

  "來不及了。"我歎口氣:"哪有人兩點鍾開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來,默了一會兒,說:"莊凝,你還記得那次麽?"

  "嗯?"

  "零一年,我們一個寢室人仰馬翻,為你赴約打扮。"她輕描淡寫地說,抬了抬上身,似乎試圖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時間真快,我他媽都要畢業了啊。"

  我去自習前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坐教室裏堅持做完了一份英語模擬題,齊享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倒下了,胳膊下麵墊著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來,我惺忪地收拾東西,跟著他走出去,這會兒已是黃昏,沿著樓梯往下走,我抬頭看看遠方,不見光,灰雲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線堆過去。

  我這邊還在望呆,突然腦袋裏嗡的一響,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齊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這一下摔得會非常慘烈。

  他聲音很緊:"怎麽了?"

  "別講話。"我扶著他手臂:"我頭暈。"

  齊享打開車門坐進來,遞一盒冰淇淋給我:"沒事了?"

  "就是太累,沒事。"我接過它,另一隻手把遮陽板掰下來,照一照,又轉頭對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連簡曆都沒做,什麽工作都沒找,這個再不上點心,真是徹底不想好了。"

  他沒有再勸我,隻是問:"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誌在必得。"我打開盒蓋舀了一勺:"對了,中午那聲響怎麽回事?"

  "隔壁鄰居,老兩口搬些雜物過來,摔了一跤。"

  "這麽嚇人?怎麽沒讓子女過來?"

  "不在了。"

  "。。。。。。怎麽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齊享有一個共識,對於他人發生的災厄,能緘默盡量保持緘默,過分的好奇和談論難免有娛樂化的傾向,不厚道。

  我就轉了話題:"去了一趟是不是慶幸,你媽沒聽你的意見,堅持要買?"

  "有一點。"

  "你啊,不要老覺得自己一貫正確。"

  他微笑:"我有嗎?"

  "還沒有?"我說:"從認識你,你不一直這樣麽?"

  "你能比我強到哪裏去,小姑娘?"他轉頭看著我,說:"是誰,第一次見麵就讓我下不來台?"

  "嘿嘿。"我說:"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劇裏演的,你肯定覺得我特別不一樣,就喜歡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當然挺生氣的。"

  "哦?那後來呢?"

  "後來。"他頓一頓:"後來多了,你具體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聽聽這個人正經講甜言蜜語,講講他是怎麽被你吸引,你哪裏與眾不同之類的,總是要等的傻眼。

  我沒有辦法:"小氣。"

  他笑一笑,沒搭理我,我歪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直到被車窗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試地點在市三中,第一門政治結束,中場休息的時候,旁邊永和豆漿裏滿滿當當坐的都是考生。

  我當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鹵肉飯,坐在角落裏戴著耳機。我從不跟別人對答案,考完就當過了,全心全意準備下一門。

  我想,有必要結合後來我所了解的,來談一談,我當天中午坐在那兒翻英語的時候,齊享在做什麽。

  齊享接過對方遞來的一瓶水,擰開:"謝謝。"

  "哪裏,真要謝謝你,小齊。"他對麵的老人說:"清早就過來,幫我們這麽大的忙。"

  齊享笑笑:"應該的。"

  "上次也多虧。。。。。。"

  "趙老師,別再客氣了,成嗎?都是鄰居。"

  "好好,不客氣。"

  齊享四麵看了看:"您不裝修,就直接搬過來?"

  "是這麽回事。"趙老師解釋道:"我們這個房子,為我弟弟家孩子準備的,他還在念高中,用得上還早,家裏東西太多,都沒地方下腳,先擺一部分到這裏來。"

  "坐,小齊你坐。"他接著招呼齊享:"我簡單收拾,咱們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來。"齊享為了表示真的不急,隨手拿過最上頭一本舊相冊:"我能看看嗎?"

  "都是些老照片,隨便看。"趙老師看他翻到第一頁,黑白照片上,拿著軍艦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兒子。"

  他聲音平靜。既然沒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齊享也就沒有表現出同情,點點頭,一頁頁翻過去。

  趙老師把雜物裝進整理箱,一麵和善地問:"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試。"齊享翻到最後一頁,這是一張約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屆高三(9)班畢業留念。趙老師被簇擁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後兩排,站著十七歲時的我。

  通常情況下齊享當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見我,除非他在我家,見過一張一模一樣的。

  他笑了起來,真巧。

  "莊凝是您的學生?"

  "怎麽?你也認識她?"

  齊享笑:"是,我認識她。"

  "那你最近跟她還有聯係?"趙老師問道:"她最近沒事吧?心情好些沒有?"

  "她以前怎麽了?"

  "這個小丫頭,去年,什麽時候?哦,元宵節,情緒不好,心裏有事啊。"趙老師說:"喝了不少酒,多虧在座的一個男學生是她鄰居,把她給送回去了。"

  齊享在對方說的時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應該也在回憶,去年元宵節,他在哪裏?香港。他大概很快想起節後有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她,她說什麽都不接,再見麵,她變得纏綿而乖巧。

  "那個男學生,是姓沈麽?"

  "你也認識他?他現在怎麽樣?"

  沈思博怎麽樣,我很快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手機在口袋裏來回震。我拔下耳機,一麵對著真題念念有詞,一麵伸手把它掏出來。

  是個有點眼熟的號碼。

  "喂,哪位?"

  "是莊凝吧?"

  我一時忘了這是誰的聲音,焦慮成這樣,也多少讓他的聲線有變:"哪位啊?"

  他頓了一頓:"我,卓和。"

  這個人和我不往來久矣,在學校碰上,也就點個頭,從前的熱絡像掉在泥裏,撿起來已經不再是那麽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這邊還在客套,他卻沒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願:"沈思博剛剛被檢察院帶走了,你知道嗎?"

  事情源於一場交通意外。

  陵城某開發公司的老總,快出城時和一輛闖紅燈的渣土車相撞,兩邊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有群眾打熱線,晚報記者就去了。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故,兩邊當事人都還沒醒轉,記者采訪了交警和群眾,了解到這兩位一個是酒後駕車的有錢人,另一個是連開一整天,疲勞駕駛的老司機,責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著,回去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規則的重要性,還是拔高一個層次,探討一下效率和公平?

  這時那位老總睜開眼,暈了一會兒,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來了,不顧胳膊上還掛著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護士摸摸他額頭:"又燒了,再給一針。"

  記者留了個心眼,從鬧哄哄的人堆裏擠出去,找到老總二十多歲的小妻子,她正抱著交警交還給她的現場物品,在外麵走廊上等。

  這位無冕之王是個小年輕,長得挺英俊,脖子上掛個長焦照相機往那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這個姑娘說上了話。她很快發現他不但跟她一個學校畢業的,甚至他們的家鄉都不過隻隔一條河,聊起在外頭的顛沛,兩個人都好生感慨。

  但這並不影響小記者在她離開去洗手間時,毫不猶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裝的每一個衣兜,終於從內袋裏,他扯出一個筆記本。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代號,日期,款項。

  小記者快速地翻看著,他明白,自己以後終於不用再追那些雞毛蒜皮的社會見聞。他收好它,直起身體,對迎麵回來的年輕女人打了聲招呼,然後離開。

  在此之前,張副市長一直都咬死自己隻收受過禮金,而並非賄賂,這在罪行的認定上非常關鍵,甚至是行政處分或刑事處罰的分界。

  這本筆記,打開了僵持的局麵。也牽出在第一次審查中逃脫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員。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對此早有預料,否則不能解釋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國事宜,甚至等不及到這一年的春節。

  但這並沒能逃離工作組的視線,沈思博啟程當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臨行前輕聲囑咐妻子,無論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著他神色如常地對兒子道,你先去機場,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許有些疑心,也許並沒有,他隻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機場登機前一刻,也不見父親的蹤影,卻等來了檢察院的辦案人員,請他和沈伯母,回去協助調查。

  他抱歉地對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場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卻被獨自留在了機場,等他想到給我打個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人在出租車上了。

  "你爸不是紀委的嗎?"卓和說:"莊凝,你能去打聽一下麽?"

  我心裏非常亂,隻能想到一句:"我考試呢,我下午還得考試。"

  我下午去考英語了,做得相當快,竟然還檢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擬速度,但等監考員宣布停筆,把試卷倒扣離開考場時,我站了兩次才起得身來。

  剛散場,到處都是人,我找到個花壇坐下來,喝口水,把手機打開,有條短信來自齊享,我在正門口等你,結束過來。

  我這個角度正對校門,老遠的我看見他的車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動也不想動,仿佛這麽一小段路,都實在是提不起力氣走過去,在手機上打出幾個字,又刪掉。

  流動的人群,我們像兩個靜止的島,最後還是齊享過來找到我。

  "怎麽坐在這裏?"他問。

  我說:"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腦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我的手機又響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來看一眼,按了靜音扔回去。

  齊享並沒有往我這邊看,卻問道:"為什麽不接?"

  我蜷在副駕駛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點氣卓和,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能怎麽辦?我跟沈思博連朋友都不算了,很長時間都沒怎麽說過話,我現在隻想好好過我的日子,當務之急我隻想把試考好,和齊享談談戀愛,有空去他家吃個飯,陪他爸打個四十分。

  為什麽要拿這種事來擾亂我?

  沈家的事與我何幹,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說,別說我了,我爸也幫不了他。他們隻能自己擔著,他們為什麽不自己擔著?

  十分鍾以後我的手機滴滴兩聲,一條短信靜靜躺在屏幕上:

  "思博剛跟我聯係過,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沒事了,你好好考試吧,祝順利。"

  卓和也許知道我並不想接電話,但他並沒有責備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沒有指出它們,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對事態關切不已,為我們的老朋友擔心焦慮。

  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厲害了?卓和同學。真是厲害。我連回複你的力量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表現的不像個偽善者。

  齊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餘心來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經開到團結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區在前者盡頭。

  我抓緊時間,跟他閑聊:"我今天考得還可以。"

  "是嗎。"

  "你怎麽不問我呢?"

  "你這不是主動說了嗎。"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別把我說的像個小姑娘,行嗎。"他微笑,緩解事態的那種:"也別胡思亂想。"

  "那怎麽一路都不說話?"

  "你說了,你很累。"

  我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哦。"

  "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有什麽明天過後再說。"

  "你看,你還是有事。"

  這時已經進了小區,齊享猛地刹車:"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衝我俯過來:"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來。"

  我笑,推他:"遠點兒,遠點兒,好好我不問了。"

  他也笑,重新發動。路過沈家時我往裏看了看,這幾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進去,卻比暮色還幽深還安靜。

  我進屋,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

  "媽?媽?"我喊了兩聲,換鞋,一邊伸手去摸開關。

  "別開。"我媽這時在角落裏開口,嚇我一跳。

  "幹嗎啊您?"

  "聲音小點,過來,跟你說個事。"

  我就過去了,她坐在沙發上,低聲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聳聳肩,她也就沒有多問,繼續用氣聲道:"你沈伯母剛才找來了。"

  "。。。。。。來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找你爸說情啊,不要說你爸沒這個權利,就是有,他能這麽。。。。。。嗎?"

  說完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我問:

  "那我們就,這麽躲著?"

  我媽歎口氣:"不然呢?這麽多年的鄰居,當麵怎麽說?"

  "可這也不是。。。。。。"

  我話剛講到一半,我家的大門就被敲響了,"砰砰",接著門鈴也被一聲聲按響,尖利如警報,一時非常熱鬧。

  而我和我媽偎在沙發的兩頭,偎在濃重的陰影裏默默無聲,像電視裏被人追的走投無路的兩個苦主。

  門外有人說話,細細聽,是沈思博耐心的勸:"媽,莊伯伯他們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們再商量,好嗎?"

  "我明明看見小凝回來了。你打,你打她的電話看--快點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來,我媽慌張地對我使個眼色,我像美式橄欖球員一樣迅猛地撲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機,在它響起之前摁了靜音。

  四麵不見光,我趴在那裏,屏幕上是熟悉的號碼,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個人,一麵無聲的殘喘,卻拿眼光看著你。

  它終於停止,歸於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會兒,才在兒子的規勸下走掉。

  我媽整個人都往後靠到沙發背上,這時坐直了,對我說:"打給小齊,讓他接你回學校,你一晚上都這樣,明天還考不考試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來,我是沒有辦法了。"

  我撥給齊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問:"你聲音怎麽了?"

  "沒事。"我咳了一下:"來接我好不好?"

  他什麽也沒有多說:"好,你等我。"

  我去房間收拾明天要用的書和資料,完了出來塞一部分進包裏:"媽,我爸什麽時候回來?"

  "誰知道。"

  "沈伯伯會怎麽樣?"

  "誰知道。"她頓了一頓:"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麽都別答應。"

  "我曉得。"我說:"走了。"

  也就是我開門,才走出去兩步的當兒,有人叫一聲:"小凝!"

  我真想裝作沒聽見,但身後人並沒給我這個機會,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書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並不在旁邊,我轉過身時被她嚇到,她憔悴的像被掛起來風幹了一趟,眼圈漚得通紅。

  "沈,沈伯。。。。。。"

  "小凝。"她像個傳教的狂熱分子,湊過來,又急切又有點祟祟的影子:"能幫阿姨個忙嗎?跟你爸說說,啊?"

  我媽已經從屋裏出來:"沈家媽媽,孩子什麽都不懂,別為難孩子,我們去屋裏說,好嗎?"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著獵物的餓獸,她隻盯著我:

  "你沈伯伯那麽疼你,對不對?你小時候,騎自行車老也學不會,還是他教你的呢,哦還有你更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家裏沒人,還是他抱你去的醫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傷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書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還記得吧?"

  我怎麽能忘掉呢,腦袋上纏著繃帶和沈思博看一本畫書,我曾經以為這樣的畫麵,沒有東西可以敵得過。

  "我爸還沒回來,我,我還有事。。。。。。"

  "小凝別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個壞掉的複讀機,哀聲道:"跟你爸爸說說,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幾乎懇求:"對不起我還有事,我還有事呢。"

  "媽!"沈思博從遠處衝過來,介入我和他媽媽之間:"您怎麽又?--您先放開她。"

  "不,思博,你也幫媽說啊,小凝她以前那麽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的,你以前告訴過媽的,是不是?"

  "媽,媽您不要這樣。"沈思博去掰他母親的手:"莊凝,你先走吧。"

  "。。。。。。"

  這個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他含笑的聲音,我指尖的麻癢。

  "快走吧。"他此刻看著我說:"算我求你。"

  我媽把我拽到沈伯母夠不著的地方,輕聲道:"小齊來了,你快點跟他走。"

  我看過去,齊享正反手帶上車門,向我走來,又鎮靜又整齊,仿佛所有慌亂和顛倒,都能一瞬間在他那裏得到校正。

  這個青年走近,摟了一下我的肩膀,對這一圈人笑笑。接著他看見地上的書,他把它們一本本拾起來,拍拍塵土塞回我手裏,然後對我媽道:"莊伯母,沒事的話,我先帶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媽轉頭對沈家母子道:"進屋坐坐吧。"

  這一場鬧劇來得突然,也十分緊湊,前後不過三四分鍾,散場的及時,我們兩家都幸免於被圍觀。

  這是惟一值得慶幸的事。

  其餘的呢?其餘的當然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他人之所以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麽樣也好,總不會為他的痛苦耽擱太久,甚至不會影響你少吃一頓飯。

  沈思博現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這一點。

  而且我覺得有必要向齊享解釋:"剛才你都聽見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點問題,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沒有辦法。"我說:"我們兩家關係一直很好。"

  "嗯。"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沒?他們。。。。。。"

  "老實說我並不關心他們。"齊享接過我的話頭:"我隻希望他們不要影響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試?"我向他保證:"不會的,怎麽會,我知道輕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看我:"考完試要做什麽,想好了沒有?"

  "好好睡一覺。"我說:"對了,我要去逛街,我要買衣服。"

  "兩個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還是先吃飯吧。"

  之後齊享送我回學校,寢室沒別人,我衝了個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時間大概不超過三個小時,很快就開始做夢,不是那種清楚,線索分明,你能具體說得上來在害怕什麽的噩夢,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團黑膠質,缺乏最基本的邏輯和解釋,但是它的恐怖一點也不含糊,我掙紮著醒過來之前,有人在耳邊輕輕用氣聲道,這是你的報應。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頭疼不已,手腳麻痹,整個人如同變成一團海綿,正被不斷拉扯,全身皮膚像嚴重燒傷,爬下床我沒有把自己摔死真是個奇跡,剛衝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臉池邊緣,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裏又恐懼又憤怒,隻是後者完全被前者所壓倒--別這麽懲罰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說對不起麽?好啊,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是他們先對不起我的對不對?--好吧沒什麽,我什麽都不辯解,我那件事是錯了,我不辯解,隻要別這麽懲罰我。

  如果你從沒有在半夜打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難受得要死,此時這空間裏隻有你獨自一人,黑暗和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你背上,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麽軟弱成這樣。

  我緩過來一點,去找了一片胃藥來吃,然後重新爬到床上,睜著眼睛一直到淩晨。

  八點半的考試,齊享大約會提前一個小時來接我。但我六點稍過就起來了,實在睡不著。

  迎麵而來微微的曙色給了我勇氣,我為昨天半夜對怪力亂神的妥協而羞愧不已,我錯了?哼,我哪裏錯了。不就是腸胃炎嗎,我放了一整瓶胃藥到包裏。

  雖然現在頭很疼,但我對自己幾乎整夜沒有闔眼並沒有太大的擔憂,念過中國大學的人都知道,考試前通宵幾乎是常態,一上考場就精神了。怎麽也得把今天扛過去。

  於是齊享看到我的時候,我除了眼底有點發黑,大概並沒有太大異常。

  他送我到三中門口,離開考還有四十分鍾,校門鎖著,寒風裏黑壓壓站著大批考生,我對齊享說,你先回去,再休息會吧,不用陪我,這門就快開了。

  他說,那你好好考試,別緊張。我下午過來接你。

  我說好的。

  他離開以後,我靠在牆上休息,有人在我旁邊念念有詞,一邊扒開塑料袋,菜包子濃濃的餡味兒飄過來。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麽捂著嘴蹲到了地上。

  周圍人都看過來,那個吃包子的嚇了一跳,輕輕拍我:"同學,同學,沒事吧?"

  我胃裏強烈的燒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額頭,拿出餐巾紙把手擦幹淨,再掏出藥吞了一片。不管怎麽樣我也得扛下去,我還不信了。

  上午的考試我是寫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最後整個趴到了桌上。

  "同學。"監考老師推我:"怎麽了?不舒服?"

  "哦沒有。"我咬著牙說:"沒事。"

  她就走開來,轉了一圈回來我又趴下了,這是個女老師,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而是招手請另一位過來。他們商量了幾句,那一位年長的對我說:"這位同學,無論這場考試對你有多重要,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這個情況寫到鈴響也最多隻能有一半,是不是?還是趕緊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嗎,在他說這句話之前,我心裏還有指望,也許歇歇就好,就能做完這張考卷,結果有人過來說,不行了,就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三中過了馬路就有一家大醫院,醫生把我的胃藥拿在手裏:"你吃得這個?"

  "嗯。"

  "你們這些人吧,怎麽瞎給自己診斷呢,普通胃炎會發燒嗎?會肌肉酸痛嗎?你這是典型的腸胃型感冒,知道嗎?瞎吃藥,延誤了怎麽辦?"

  我點頭。

  "沒什麽大礙,回去以後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麵一定要放鬆,另外按時服藥,很快就能好。"

  "我總是依賴於陌生人的仁慈。"《欲望號街車》裏,費雯麗如是說。

  等我後來能把這件事看成一個挫折而不是災難,我總能想到這句台詞,想到那個女孩,遞給我的一杯熱水。

  你知道人執著很久的願望一旦落空,難免會產生一些自棄,我出了考場時,一動都不想動,心想就這麽吧,我還不信能就這麽掛了,掛了也好。

  是這個值班的小女老師,自告奮勇的陪我過馬路去醫院,排隊,以及從休息室倒水給我服藥。我甚至一直到她走開,都沒來及顧上知道她姓什麽。惟因這樣的狹路相逢與不可追,她的熱情及好意,一直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裏更覺珍貴和感激,可當時我是那麽沮喪不已,心煩意亂,我很怕別人來同情。

  "沒關係的,明年還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著我把醫生開的藿香正氣膠囊吞下去,果然這麽說。

  我點點頭,巴不得一個人待著。

  陌生人的關切我已經吃不消,我想,那麽我爸媽呢,齊享呢,他們肯定要擔心,焦慮,失望,我受不了這個。

  小老師過一會離開了,我獨自在那裏坐了幾個小時,看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漸漸歪到一邊,睡了過去。這裏有中央空調,也沒有人來打擾,我竟然睡出了幾分安穩,醒過來的時候外頭正是光線青黃不接的時刻,大玻璃窗外日頭下去了,燈火還未明。保潔人員在不遠處拖地,沾水的拖把滑過瓷磚,有輕微的吱吱聲。

  我頭還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點,胃也沒有那麽難受了。壁上的掛鍾指向四點五十。

  我敲了敲車窗,齊享在駕駛座上轉頭看見我,他微微有些吃驚,探身幫我打開車門:"沒看你出來,從哪邊過來的?"

  "就學校啊,你沒注意到吧,這麽多人。"

  他肯定是覺得困惑,但沒有追尋,聊了幾句看我情緒不高,大概也有點明白了:"沒發揮好?"

  我隔了一會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寢室嗎?"

  "累也不能現在就去睡,帶你去吃飯。"

  "不想。"

  "別這麽任性。"齊享看看我:"不就是一場考試嗎,沒關係,隻要你考了,多少都不會有人怪你。聽話,去吃點東西。"

  我更加難受:"你讓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著的時候,對不對?"

  他沒有作聲。

  我想,齊享是懂得的,獨處並不非分。但我沒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創,卻要求"自己待一待",我會怎麽樣,我肯定會覺得不被需要,傷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齊享不時看我一眼,我眼睛沒有完全闔上,在微光中也在靜靜注視他的側臉。

  我是不是愛他?為什麽我不能跟他分擔?那我愛我的爸媽嗎?顯然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們分擔。不是別的,實在是沒有必要。

  等我好一點就去做簡曆,趕緊去求職,這樣到成績下來說不定我已經找到,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他們,差幾分,但沒關係我找到工作了,也滿意,考上了我還不定願意去念呢。

  就變成我安慰他們了,誰都不用替我太操心。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釋然了一些。

  在宿舍樓下,齊享把紙袋遞給我,裏麵是我們路過西點屋時他停車買的蛋糕,然後幫我解開安全帶,他收回手臂時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說:"好的,有事打我電話。"

  這個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來,竟然隱隱聽見雷聲。

  我躺在棉被裏,睡意全無,我很憤怒,你罰我罰的還不夠麽?那麽,好啊,來啊。

  等雷聲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還是想好好活著,我想做了壞事不受罰,是的,誰不想呢。閃電越來越亮,我把棉被裹緊。

  過了年我開始找工作,不是很順利,大型招聘和公務員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業係統的又沒開始,市麵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單位,或者對工作經驗要求很高。我投了幾家,總有一方不滿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氣是這樣的,除夕剛過它會哄你暖幾天,等你興興頭頭以為春天真來了,一覺醒來它就給你冷回解放前。這一番倒春寒就漫長了,藕斷絲連欲語還休地差不多磨嘰到清明,感覺簡直無邊無際。

  齊享看我老是不大高興,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邊有為期兩周的公務。天氣預報上南方正是二十幾度的豔陽天,我很有點動心,告訴我媽,我媽問:"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學在那,我跟他同學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誰玩?"

  "我自己玩唄,我都這麽大人了。"

  "學校那呢?"

  "停課了。"

  我媽想了想:"我才懶得管你。"問了那麽多,她還好意思這麽說。隔了一會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記得把防曬霜帶上,那邊紫外線厲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來越囉嗦。"

  "說什麽?"

  "沒有,沒有。"

  "還有啊,你成績也快下來了,你在那邊查,還是我們幫你查?"

  我心裏咯噔一下,歡快立刻折了許多:"我自己查吧,你們別操心了。"

  我打電話給齊享,他過了一會才接,我說:"喂,我媽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謝謝她。"

  "咦,喝酒了你?"

  "聽出來了?"

  "嗯。"

  他裝作很懊惱:"我都盡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點。"

  "哼,幹嗎喝酒啊。"

  "應酬。"

  "很重要?"

  "當然。"他轉了話題:"你現在在做什麽?"

  "回寢室啊,收拾東西。"

  蘇瑪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點什麽,我推門進去她們就不再說了。

  "講我壞話呢?"我笑嘻嘻地問,開櫥門。

  "就講了,怎麽著吧。"曾小白也笑,翹起一雙長腿:"這是幹嘛?你現在就要搬走了?"

  "沒有,和齊享出去玩。"

  "喲嗬,去哪啊?"

  "我幹嗎跟你匯報?你們兩個說的那麽開心,又不帶我。"

  蘇瑪說:"哦,我們剛在說,畢業之前全寢室一起出去聚個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們兩個都不搭腔,我有點明白過來。

  把一件長袖襯衣塞進包裏,我轉頭問:

  "她回來了?"

  謝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們在走廊上經過,看到迎麵而來大一的小女孩子們,覺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條。

  來之前不是一點猶豫沒有的,她沒跟我們任何一個聯係,還是蘇瑪湊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見我們?

  還有,我想不想見她?

  我還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點?女人之間的情誼,不見得比不上愛情微妙。

  "端端。""端端。"在門口,曾小白和蘇瑪同時叫一聲。

  謝端正趴在桌上看書,聞聲轉頭往這邊望。她頭發剪短了,幾乎跟我的一樣長,麵孔還是那樣白皙幹淨,她看見我們時的神色那麽訝然,我一時甚至猜想她不會是,失憶了?

  但她卻很快起身,跑過來,又哭又笑地擁抱了我們每一個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齒,空剩一個表情,我都已經想不起來那背後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們四個像幾年前那樣圍坐在小飯店裏,我看到她樣子很安寧,竟然也覺得很開心。

  "你也不跟我們聯係。"蘇瑪對謝端說。

  謝端笑了笑,如果說有變,她比以往更加溫和更加寡言。

  她預備推遲半年,到秋天畢業。李老師已經幫她聯係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順利的話,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說:"我還沒找著呢。"

  "你考研嘛。"蘇瑪是我們寢室最舒服的一個,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這個機會,被我的盲目自信給放掉了。

  "考得還好吧?"謝端問我:"你肯定沒問題。"

  我說:"哎我們不講這些事。"

  "莊凝她幸福的都要傻啦,後天還要跟著齊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點點:"你們是不是等不及畢業就要辦事啦?"

  "辦什麽辦事什麽事,吃你的糖醋魚。"

  謝端放下筷子:"哦,說到這個,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們都不解地看著她,她微微笑,說完:"結婚。"

  "。。。。。。"最後是曾小白說了一句:"端端,你變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們預約了,要去哦。"她轉臉對我說:"莊凝,你要去哦。"

  這一天,章豫兩口子前來機場接機,郝甜甜長得嬌小,可真是個厲害的姑娘,她幫我提行李,然後單手把好大一個旅行包"pia"扔進了出租車後備箱,整個車都抖了一抖。

  幾個人裏隻有我出聲讚歎,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這算什麽。"章豫說,這是個卷頭發的、白淨斯文的小夥子:"改天讓你看看她工作。"

  "郝師姐做什麽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麽的?--齊享,你可別提示。"

  "。。。。。。老師?"

  "哇。"郝甜甜叫起來:"你女朋友厲害哎,一猜就準。"

  我其實是開個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沒想到。齊享把最後一件行李扔進去,闔上車蓋:"那是,也不看看誰家的。"

  郝老師沒有接他的茬:"準確的說,是職業拓展訓練師。"

  深C大是國內開發拓展訓練比較早的大學,項目由校心理谘詢中心、社會科學部和體育部聯合開發,郝甜甜執教於社科部,訓練師算兼職。

  她目前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公寓,拓展訓練場就在一牆之隔,五六米高的器械,暮光裏看過去像一排高壓線。

  "回頭想不想試一試?"我們把東西放下,看我在後窗那往那望,郝甜甜問。

  "好啊,有危險嗎?"

  "有我在就沒事,不過其他訓練師都不在,我隻能做得了你的防護,你們兩位。"她對章豫和齊享說:"隻能邊上待著圍觀。"

  郝甜甜去更衣室換裝備,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懸吊的輪胎,歪歪倒倒。我和齊享轉到背摔台那兒,這是個鐵質,一麵有階梯的台架,我還高出它大半個腦袋,我說:"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衝我抬抬下巴:"上去試試。"

  "你能接住我麽?"

  "這不就是培養信任度的嗎,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從階梯爬了上去,正麵的確並不覺得多高,但是一轉身,背後空空蕩蕩,那種失重的恐懼感馬上來了,我問了兩遍:

  "你準備好了麽?"

  他的聲音就在稍低一點的地方:"你相信我麽?"

  我兩股戰戰,深呼吸,下了好幾次決心,直到齊享笑起來:"好了,別勉強。"

  我轉過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實在太嚇人了。"

  他說:"哦,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來捂住他的嘴巴。

  濃稠的夕陽光擠進我們中間,現在我稍微高他一點,這樣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夠居高注視著他,能把兩隻手放在他臉頰,細細撫摩他硬朗的五官。

  齊享很配合,神情不動:"好玩嗎?"

  "嗯。"

  "玩夠能下來了嗎?"

  "不能。"我身體前傾,搖搖欲墜地,親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晚上我們一般集體活動,但齊享白天沒有時間,她就陪我到處去玩,深南大道,歡樂穀,世界之窗,或者帶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雙皮奶,芒果撈,還有一次領我去喝聞名久遠的涼茶,我的確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氣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後回過味來,苦得恨不得拿腦袋去磕櫃台,舌頭都打了結。

  周末我們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這個從小沒見過從而對大海充滿無數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樣。

  隻可惜溫度距離下水遊泳還有一截,隻能在海灘上轉上一轉,四個人都像小孩子,脫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鬧,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燒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買冷飲回來,聽見章豫說:"。。。。。。就前兩天,她打電話來說要我和甜甜當她的幹爸幹媽。"

  他掏出手機遞給齊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時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沒刪。"

  我興高采烈地搭腔:"誰啊,誰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齊享接過來,屏幕上一個流口水的小寶寶,眼神很茫然地看著鏡頭。我伏在齊享肩上,我們都笑了起來。

  "真可愛,長得很像她。"齊享把手機還給章豫。

  章豫一邊塞到褲兜裏一邊對我說:"就是一個老同學。"

  又玩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我們商量到哪裏吃飯,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頭上。

  "下雨了,下雨了。"這裏的雨不像陵城的來得細致纏綿,從疏到密循序漸進,它不,它在瞬間不可收拾。但等我們撒腿跑到有瓦遮頭,它已經差不多停了。

  就這麽大雨臨頭各自飛的片刻間,我們四個跑散了。我問齊享:"你看到他們了沒?"

  "沒有,人太多。"他幫我擋著旁邊擠擠挨挨的遊客:"沒事,待會再和他們聯係。"

  "我打給甜甜姐。"

  "打什麽打。"他拿過去按掉,我握著手機,他握著我的手。

  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幹嗎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臉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見章豫正在十米開外東張西望。

  "哎,章師兄在那邊哎,章--"我正要往那邊擠,齊享歎口氣,從身後把我一把撈進懷裏。

  "喊什麽喊,不許喊。"他抱著我,低聲說:"你就不能讓他們倆個單獨待會兒嗎,你這個小燈泡。"

  那個遊戲是怎麽開始的?這個地方,因為不熟悉而有那麽多種可能,你怎麽知道哪裏會突然出現舊日的一條小街,哪裏又別致地圍攏住一泓流水。轉角處有一家書店?也許。但有沒有可能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廣場?

  你和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穩定的、已經存在的東西一時都相形見絀。我漸漸被這種興致浸透,於是在停下來逗一隻小鬆獅,而齊享獨自走了一段,駐足於前頭等待時,我看著他身後漫漫的城市,突發扮演他人的興趣。

  我幾步追上去越過他,當他要趕上來,我立刻小跑幾步,接著又緩下步伐,轉身,手抄在口袋裏倒退著一邊走,一邊煞有其事地注視他:"先生,你幹什麽跟著我?"

  我想此刻齊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種被陌生挾裹而來的顛覆欲,否則平時他不會理會我這樣的幼稚,眼下他神色裏一點閃亮的微笑:"這位小姐,地球是圓的,跟和被跟是相對的,也許是你在隔著大半個地球跟著我。"

  "剛剛我還看見你身邊有一個女的,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這樣,我對這兒熟啊,你跟著我好了。"

  "這樣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經地說:"她也許會不高興。"

  "我不。。。。。。"我無從置辯,這就是微妙之處,你不能替你自己發言:"她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著走,這是一段漫長的上坡,月色柔亮,綠樹在兩旁沙沙作響,我問:

  "噯,你喜歡她哪一點?"

  他回答:"聰明,又執著。"

  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歡呢?"

  "太執著。"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問題,這樣並不好,不公平,這相當於同時有兩個我,卻隻有一個他。於是他反問:"那你呢,談談你的男友。"

  "你是想聽我誇獎他嗎?"

  "誇獎他,抱怨他,對他提意見,什麽都可以,反正他並不在場。"他這麽說,活像要誘惑人出軌。

  "我不上你的當。"

  "上我什麽當?"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問問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對麵有家7-11便利店,我隨口道:"eleven。"

  Eleven,她應該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過我扮演的非常爛,到了路口明顯不知道該朝哪兒轉。東張西望了一會,我才帶頭往右邊拐,齊享他實際上也許是認得路的,不過他裝得像個真正的迷途客,不質疑地隨我走過去。

  那邊是一家小劇院,觀眾都等在門口,海報上寫著《一隻虎皮貓的愛情意見》。

  情節很通俗也很簡單,一隻流浪的貓咪,經曆幾段收養,它是象征同時又擔當旁白,它輾轉於愛情中的恐怖分子、機會主義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機的夫妻。

  這是個鋒利又溫暖的故事,這隻貓不能被馴服不能被控製,它要離開誰也擋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經感受它皮毛的柔軟和溫度。

  我們進去坐定沒多久,台上女孩抱著貓問她的戀人:"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她一說我就在台下捂住臉,太耳熟了,愛情裏的大俗套,哪個都跑不掉。齊享看看我,我對他羞愧的笑笑,他莞爾,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

  "屬於它的時間是邊界模糊的土壤,並沒有一塊界碑分明,確定我對你的愛情,在這一線從無到有。

  它無非是某一時刻砰然心動,某一時刻情根深種,某些時刻輾轉反側,某些時刻靜海深流。

  隻是它一經存在就寸土不讓,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時刻,所有的時刻,對你念念不忘。"

  女聲的吟唱開始切入,接著是男聲,不斷重複,疊加,強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語,反成了背景,這一幕即將結束。觀眾們都開始放鬆,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轉頭又成了eleven:"我男朋友,他就從來不肯好好答這個問題。"

  齊享笑了笑:"我們每次見麵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給得罪了。"

  我反應過來:"呃?"

  燈光淡淡地投射在他側臉,他似乎真的在跟狹路相逢的一個陌路人傾談:"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氣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機會想賠償吧,卻差一點誤傷到她--就那麽撲過來,她倒沒什麽,我零下幾度被嚇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決定以後離這女孩遠一點";

  "後來隔了大半年再見到,我竟然一秒都沒耽擱,就把她認了出來,在學校的辯論比賽上,她當著全院師生,駁的對手啞口無言,漂亮,敏銳又不可一世。"他終於肯轉頭看我:"我想我沒有別的選擇。"

  台上小情侶纏綿成一個剪影,光線逐漸黯淡,工作人員開始來來回回置換道具。

  燈光又亮,換了布景,虎皮貓在戀人腳邊梭巡,已經不在懷裏。我看了兩分鍾,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我們走吧,走吧。"

  "現在?"

  "嗯,我不想看到這個故事有不好的收場。"

  從小劇場出來,時間已經不早,我準備打車回深C大。

  "你剛說你叫什麽來著?"

  "eleven。"

  "對,eleven。"他抬一抬我們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讓你男朋友知道。"

  "當然,你也不要告訴你的,女友。"到這裏我已經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車緩緩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攏的更緊一點,低頭問:"願意跟我回去?"

  他沒有稱謂,是在問我,還是在問eleven?

  莊凝老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

  但eleven不是,eleven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齊享撥開我的頭發:"在這個地方,會不會覺得委屈?"

  他是在問我,他從那個遊戲裏脫身了。

  我們在一起那麽久,也不是沒有機會的,雖然有各種障礙,比如長輩一牆之隔,比如在車裏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這些不是大問題。但我總認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鬆的環境,有舒服鬆軟的床。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矯情,他還牢牢記著。

  "不要問我。"我說。

  反正我的"不拒絕"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n的,是eleven想要這個男人。我當"她"比較放鬆,"她"是個經驗豐富的女子,什麽都不用害怕。

  齊享看出來了,他俯下身,輕聲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請暫時離開。"

  我閉著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發,他把我的肩帶推到胳膊上,然後親吻我鎖骨到耳垂那一塊,沒一會我就開始氣喘籲籲地推他。

  "你也喜歡這樣?"齊享的氣息也已經不穩:"我以為隻有莊凝喜歡。"

  他是這麽了解我的身體,他依此把我一點點剝離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齊享微笑起來,他下床,關掉房間所有的燈。

  我不甘心:"我還是她,這不都一樣嗎?"

  他走回來吻我:"怎麽能一樣。"

  齊享握著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帶扣上時,一陣鈴聲敲打了進來。我們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撈過來看了一眼,坐起身。

  "這個電話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話鍵,聲音很穩:"你好,是,我是齊享。"

  我摟著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一邊講話,左手的手掌輕輕摩挲著我小臂的肌膚:"我現在在外地出差。。。。。。你說,沒有關係。。。。。。不太好是嗎?還有沒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約十秒房間裏一片靜默,接著他說:"好的,我知道了。。。。。。哪裏,還是要多謝你。。。。。。是的來日方長。。。。。。再聯係。"

  他把手機扔到床頭,掏出煙盒來咬出一支。

  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跟我有關:"怎麽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臂從他身體上拿開。他隻穿一條長褲,赤著腳踩過地毯,推開落地窗。

  "齊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麽事?"

  屋裏沒有燈光,但外麵是那麽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釋過的墨水,我們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線筆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時的樣子,他一般不會把它帶回來給我看。

  而我在聽到他的問題以後,想來,神色也舒展不到哪裏去。

  "莊凝,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麽沒有參加第二天的考試?"

  "。。。。。。"

  我沒有回答,是因為一方麵我驚訝他得知這件事,另一方麵我理虧是理虧一些,但仍然覺得他反應有些過激,我爸這麽責備還有道理,而他,他難道不該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解釋的必要嗎?

  但是他在等著,我想,算了,他總之是關心我:"我當時有點不舒服,然後就不想考了,哈,沒事,我還能找不到工作嗎,是不是?"

  我輕快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安撫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樣放棄了?你知道你英語和政治考了多少嗎?加起來超過一百七,第二天專業課隻要發揮正常,基本沒有問題,結果你就那樣放棄了?因為那麽一點小事?"

  我心裏一陣刺痛:"你為什麽激動?我自己還沒有激動。。。。。。又不是你的考試,你幹嘛看的那麽重要?"

  "因為我見過你複習多麽刻苦,莊凝,你多麽孤注一擲的考這場試,我看的重要,是因為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

  我跟齊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間也吵過架,平時相處也起過爭執,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他即使偶爾發起火來也能很快自控,我幾乎一點不具備應付他怒火的經驗:"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說的對嗎?"

  頭一次,聽到他講出這三個字。我啪站起來:"你在說什麽?"

  "我有的時候,的確拿你沒有辦法,明明覺得我們都在向前走了,回頭一看你還在原地站著,那個人就真的那麽值得你留戀?有個問題我從來不問,覺得非常丟臉,但是莊凝,我,齊享,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前,我簡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想把手頭能抓到的東西統統丟到他頭上,讓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話音一落,我卻哭了起來,他問,他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氣都倒不順。

  如果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隻是傷心、生氣,自知還能夠解釋,甚至還指望齊享像平時那樣來哄一哄我,待會兒我就會曉得,這隻是個開始。

  他真的走近,遞給我擰過的濕毛巾:"把臉擦一擦。"

  我接了過來擦擦臉,心裏好受一些,我甚至有個癡念頭,待會兒說明白了,他會怎麽愧疚呢,我決定提前原諒他,抽抽鼻子,主動去拉他的手。

  他卻輕輕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對麵坐下--或者說靠更適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幾秒鍾醞釀的過程,然後再開口:"我有別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香港的那段時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他並不回答。

  我這才發現我還可笑地攥著他的手指,鬆開,心裏一片冰涼。齊享看著我,他語氣竟然算得上心平氣和:"我厭倦了一直去想這件事,你說吧莊凝,隻要你說,我都接受。"

  這世上需求和供給的不平衡真是處處存在,自有人亟待辯解對方早一溜多遠我不聽我不聽,也有像我這樣,真要被索取一個解釋時,語言一貧如洗。

  戲劇衝突到頂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該怎麽辦呢?

  扯個謊,就扯個謊吧莊凝,說你生了一場病,被車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驅使下,編個謊話有什麽難的,甚至我都想好該怎麽開頭了--那一天學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開口,"我不要說。"我被自己給弄得絕望了:"我沒什麽可說的。"

  這不是頑抗也不是無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能讓自己比較不無恥一點,是明明做錯了事還要說謊呢,還是講了實話以後,再求他原諒我原諒我?

  一年半以前,或許一年以前,我也許還可以坦承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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