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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三)

  屈指算起來,沈思博和謝端的戀愛,從頭到尾,一共不過七個月,逆於萬物生長,它生於秋卻死在春天。

  他們最熱烈的時候也是很克製的,我仍然要和謝端一個教室上課,都很少看見他們出雙入對,我偶爾幸災樂禍地想,看,他們的關係也很脆弱,像書上那樣說,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可是他們還繼續穩定又持續的發展,也許其中也有過什麽暗湧,但無論如何,我已是外人。

  於是我的陰暗總是落空。

  而謝端上課時,總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安靜又憂鬱。一開始我對此嗤之以鼻,再也不要上這個當。然而老是有那麽些時候,我的決心會變得軟弱。

  我們做了兩年的朋友,你知道,不是那種,喝喝酒大家高高興興散掉的朋友,而是接近親人的感覺,我甚至胡思亂想過,她的婚禮上我要是哭了,是不是太丟臉。

  這世上能讓你哭的人不多,隻是我沒想到是眼下這種方式。

  然後我想到沈思博,我的心又一點一點冷酷,他們牽手、親吻、彼此享有權利和義務,這些是我曾經夢想和他做的事,被她一樣樣竊取。

  這個女孩,她讓我承受了這一生最大的失敗,我絕沒有心軟的理由。

  就這麽的,到了二零零三年的元旦。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那一年年尾,十裏陵河的煙花,至少我記得,它們騰空而起的時候,我正看著謝端和沈思博轉身離開的背影。

  那一天,當然,本來我是和齊享在一起的。陵河兩岸人多的簡直密不透風,他開頭還牽著我,結果老有人迎麵而來,要鬆開手避讓,如是三番我們都有點煩,各走各的比較舒服。

  "早知道還不如在家看電視。"我就這麽想了想,沒抱怨出口,齊享剛下火車,行裝還在附近超市一個寄物櫃裏存著呢,他比我累。

  "你都不先回趟家,你爸媽不會有意見?"我問。

  "不會,他們習慣了。"

  "。。。。。。唉。"

  "歎什麽氣啊,你個小丫頭。"他看上去好氣又好笑:"聽得我以為自己被遺棄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的確是想到了比較狗血的地方,電視劇裏某些冷酷古板的父親,以及不被理解的兒子獨自拎著行李離家的淒惶背影。

  "是不是你換工作,他們還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也就這樣了,我爸那個人,在體製內幹了三十來年,又比較固執,我們的確時常在一些事的看法上有分歧。"他耐心地說:"但身為家人,雙方畢竟都會慢慢調整。等這邊陪你看完煙花,我就趕回去。"

  "你好累。"

  "有什麽辦法。"他扯過我,防止被別人撞上,挺隨意地道:"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我的沉默在喧鬧裏特別突兀。

  "我會緊張的。"我說:"我不是可以討父母輩喜歡的那種女孩。"

  "也是啊,那算了。"

  "。。。。。。"

  "開玩笑。"他微笑:"放心,他們就算不喜歡你,也不會表現出來,知識分子的虛偽就這麽一點好處--更何況,你還湊合。"

  "你這算安慰我麽?"

  "你真不願意見就算了,沒關係。"

  他語調十分平常。

  但我心裏很不舒適,倒也不是歉疚,就是覺得自己不好,太不好了,不對勁,莫名的惆悵,望呆,陵河裏的畫舫晃晃悠悠,被我望著望著,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來。

  "你說它們是。。。。。。"我轉臉對齊享說,結果旁邊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再超過去。但是齊享,前後左右都不見人影。

  又一次,也不知是誰把誰給丟了。我打他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我此刻正走近一座小石橋,這地方適合碰頭,我就沒再前行,捏著手機靠到扶欄上,也談不上多焦急,隻是無所事事,河岸的風吹得身上發冷。

  其實齊享當時,離我並不遠,最起碼我一直沒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接了個來電步子自然慢下來,看我毫無察覺的,保持原先的速度一路晃蕩到前頭去了,他打電話,慢慢走在後麵,"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跟蹤狂。"他後來告訴我。

  他看著我終於發現他不見了,停下來四麵看看,打給他,不通。

  那情景應該是這樣--他隔著人群,注視我,注視我開頭還在張望,望不到幹脆背轉身去看黑色閃光緞似的河水,那背影貌似無關風月,沒他這回事一樣。

  我想,他當時一定是有點困惑的,這女孩並不需要他,找不見他也不著急,光等著,耐心得實在不像她這個年紀的,陷入愛情的姑娘。

  而我等啊等,手機也沒有響,我想這個人到底在搞什麽名堂,剛要重撥,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哎!。。。。。。"

  猶疑得夠可以。

  後期謝端在學校裏遇見我基本是不打招呼的,她被練出來了,反正打招呼我也不會理她,何必自取其辱。

  但這不一樣,這是零二年的最後一天,陵河河岸烏烏泱泱幾百人,這不期而遇的偶然真令人激動,躍躍欲試。總得試一試的。

  於是當她試圖穿過那座小石橋到對岸去的時候,在橋頭看見我,猶豫片刻,她還是開了口。

  我沒轉身,我以為自己聽岔了,直到她又喊一聲:"哎,莊凝。。。。。。"

  當然,我熟悉她這麽喊我的方式,以前早晨她都是這樣--哎,你要起床麽?遲到啦!

  然後她等我洗漱,一邊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地看時間。

  我回過頭去。她在我兩尺開外,笑得一點把握都沒有。我突然心酸得不得了,並不是為她,不知道為誰。

  "你那個,男朋友呢?"

  "走丟了。"我沒問,沈思博呢。

  她討好地說:"他長得很帥。"

  我笑了笑,可能笑容不怎麽熱情。她就不知道說什麽了。這時有人扛著賣糖葫蘆的家夥經過,我叫住他:"師傅,怎麽賣?"

  "一塊一串,可好吃了。"

  我很冷淡地問謝端:"你要麽?"她點頭。

  "要兩串。"

  我付錢的時候有一種久違的,分享的快樂偷偷摸摸爬上心頭。就在我把它遞給她時,沈思博分開人群過來,他握住謝端的手臂,有點急的模樣:"端端!"

  然後他才看見我,他一怔,對我點點頭。

  謝端脫開他,從我手裏接過糖葫蘆:"莊凝請我吃的。"

  "哦。"沈思博平靜下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側臉微笑:"那你有沒有,謝謝人家?"

  謝謝,人家。

  我直不楞登地,幾乎是盯著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長外衣,熨帖又修長挺拔。他再好看,理論上跟我也無關了,於是他的俊美對於我才顯得格外的驚心動魄。我們一般都叫這種情緒做,不甘。

  "端端。"他在我麵前,盡量不去表現和她多麽親昵的樣子,很淡然:"走吧。"

  "再見。""再見。""再見。"

  我目送他們,看見他牽著她的手,她在他手心裏寫字,他把她拉得更近一點,胳膊摟住她的腰。

  這時候,河麵上劈劈啪啪,一時無數流星。

  遠遠的看煙花這種東西,很奇怪的,明明是平地裏升到半空,卻見不到來處和軌跡,它們在鴻光蒙蒙的天幕以開放的姿態,給自己一個交代,它們的美更偏像是破空而來。

  又,明明此未伏彼就起,卻孤獨的沒法兒說。

  齊享從身後抱住我的時候,我隻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想說話,不想問,他在那兒站了多久。

  那晚十二點,沈思博給我發了條短信:"美女,祝新年快樂,謝謝。"

  我十分後悔。

  我寧可跟他站在對立麵,也不願做一個不知所謂的朋友,不願這個男人就這麽鬆快了,如果他連愧疚都不剩下,那我過去的十幾年,到底,還有什麽意義呢。

  接下來的元旦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直到多年之後沈思博講給我聽時也是語焉不詳,我得到的版本是這樣--沈思博帶了他的小女朋友回家,到了返校前一天,他的準丈母娘突然登門造訪。

  誰也不曉得李雲老師是怎麽得知的,也許她早就起了懷疑,女兒的異常做母親的不會不敏感,她大概是誰也沒告訴就先到陵城,然後給謝端打電話,不動聲色的,端端,我在你學校門口,你不是說過節三天都在學校看書的嗎。

  可以想見謝端有多麽慌張,於是李老師很快就全知道了。

  她打出租車到沈家,甚至不肯進門,在門口擺擺頭讓她驚恐不安的女兒過來,然後她對沈家父母道歉,我女兒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馬上帶她離開。

  沈思博這種場合不能攔阻,隻能說,阿姨,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歡端端。

  她看看他,我相信,但是我仍然要帶她走。

  她當然,也不是變態。其實沈家,以及沈思博,在大部分有女兒的母親來看,都是良好的、足以滿意的,李老師應該也不例外。

  她主要氣的,應該是她女兒多麽不自愛,什麽都還沒有定,就瞞著她住到人家家裏--雖然沈思博每晚在他父母的房間支小床,他們如果要想做什麽,學校周邊的小旅館還來得更方便一些。

  我真的相信他,在那之前沒有碰過端端。

  沈家夫婦是多麽要麵子,又是多麽圓滑的人,知識分子的虛偽就這麽一點好處,是的,一點沒錯,無論他們跟我父母是怎麽個說法,總之他們當時,是齊齊到了門外,沈伯母搶先開的口,李老師,知道你要來,我們在附近飯店訂好了一桌家常菜,先去吃個飯,你看,我們家在這邊也算有頭有臉,四鄰都在瞧,請多少給我們點麵子。

  什麽麵子,就不是這個問題。沈伯伯打斷妻子的話,轉頭對李雲道,都是做長輩的,別讓孩子太難看,有話慢慢說,慢慢說,啊?

  沈伯伯快五十歲的人,當慣了領導,現在為兒子這麽和顏悅色地請求一個外人。

  李雲多少被說動。她要的也不過是被尊重,她那一點驕傲寸土不能讓。

  據說那一頓飯,看上去是賓主盡歡。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數月後那一場變故,大概他們之間,就真的什麽阻礙都沒有了。

  正月初七,過年的氣氛已經比較淡了,年節還剩一個收稍,幾乎人人的麵容上,都或多或少有點狂歡過後,那種無味感和茫茫然。

  我也是一樣。坐在那兒邊翻雜誌邊看齊享整理行裝,看他把熨過的西裝連同衣架扔進皮箱,再哢噠一聲把箱蓋闔上--我開頭是想幫忙的,卻發現他業務非常熟練,是單身慣了的男人那麽個路數,行囊簡單,整理迅速,旁人要搭手等於添亂。

  他們後天要飛往深圳,接著從那邊入關香港。Z銀行預計春季在香港證券交易所掛牌,上海總行各個部門都派人前往做先期準備。法務部連齊享在內,去了三個。

  當然,不要把他的作用估計得太重要,我想以他當前的資曆,也就是跟過去看看熱鬧,能有這個機會已經難得。

  "中午你想吃什麽啊?"我問。

  "餓了?自己去冰箱翻。"

  "不是,就是找點話說,不然我快睡著了。"

  又插不上手,我這個女朋友啊,有跟沒有一個樣,當得過於省心了。我趴在椅背上,墊著自己的手,瞌睡兮兮。

  他過來摸摸我的頭發,我在他手下打了個嗬欠。

  "這麽困,還說待會兒要送我。"

  "我主要是送駱婷和常清,這不是順便嗎,就送送你。"

  他不說話,手順著我的臉頰下去,撥開衣領。我攀住他的腕,試圖把他的手拽出去,沒怎麽使勁,主要表明個不配合的態度,他的手掌就停在領口和脖頸間,貼著我的皮膚。

  "能乖一點,等我回來麽。"

  "不能。"

  "我說真的。"

  "呃。。。。。。你還是說假的吧。"我嬉皮笑臉地,跟他逗,額頭抵在他毛衣上,絨絨的讓我癢癢。

  兩天後大約夜裏十一點,我在msn上看見他。

  "還沒睡呢?"我問。

  他沒反應,我繼續玩連連看,直到那邊終於回複:"你好,齊享在休息,有什麽信息我可以代為轉達?"

  真客氣。"那閣下是章師兄,還是郝師姐?嗬嗬。"

  我多少聽齊享提過,章豫是他以前的室友,郝甜甜是前者的女朋友,兩人都在深圳,據說是要借機聚一次的。

  那邊卻不為所動,仍然客客氣氣,不肯有一點私人的態度:"不,他們都在隔壁,需要我叫他們嗎?"

  我一時有點困惑:"哦,不用了,謝謝。"

  對方打過來一個矜持微笑的表情。

  "他怎麽這麽早就休息了?"

  "喝了一點酒。"

  "啊,他沒事吧?"

  "他酒量不錯的。"

  聽語氣,與他甚為熟稔。"你也是他大學同學?那沒準我們見過。"

  那頭沒有搭這個茬,隔一會發來一行:"你和齊享是怎麽認識的。"

  "。。。。。。"這我被乍一問之下還真忘記了,想了想回道:"我是他師妹,你呢?"

  "我是他一個老朋友。"

  對話進行到這一步,雖然沒問,我已經基本確定這是個女的,而且是個冷淡又輕慢的女的,我有點不愉快。"哦,那你們怎麽認識的呢?"

  這個人很長時間沒再回話,我等得索然,很快就下了線。

  第二天齊享給我打電話,我問起來他說:"一個老朋友。"

  嗨,他們事先串過?一個字都不差。

  "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平時特嚴肅,好像打了肉毒杆菌?"

  "別這麽說人家,你一個小孩嘴巴怎麽這麽壞呢。"

  "你比我好哪兒去了?"我說完壞話過了癮,把這個事也就忘掉了。

  元宵節後我在家收拾行裝準備返校時,接到高中同學打來的電話。

  我們高中那一班,連同文理分科,一共換過三次班主任,其中學生普遍反映最好的,是第二任,教化學的趙老師,他為人和氣對學生也耐心,但這個人命運相當不幸,在接手我們一年之後,他家正念大學的兒子罹患白血病,學校不得不在高三這個關鍵時期找別的老師臨危受命。

  他兒子在我們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離開人世。

  之後我們談到他,和他早夭的孩子時,語調都會不自覺地輕下去,像是在談論無常本身,對他,我們什麽時候都保持著尊敬,且同情。

  所以當高中的班長提議,過完節把他們夫婦二老接出來聚一聚吃頓午飯,我是沒辦法拒絕的。

  我推門而入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唱k的唱k,打牌的打牌,玩的挺high,還有我不認識的一兩個女孩,原來已經有動作快的人士帶準家屬了。

  打牌的三女一男,後者回頭跟我打個招呼,接著問:

  "哎,沈思博呢?"

  "怎麽問我?"

  "你們倆不是很熟嗎,又一個學校,不問你問哪個,他人呢?"

  "誰知道啊。"我坐下來。

  "聽說他談了,是吧?"這個人輕輕鬆鬆地轉過身繼續摸牌。

  我裝沒聽見。

  "呃?"他偏頭追問了一聲。

  "你跟這麽多女孩打牌也不嫌別扭,去去去,我來。"我不耐煩了,把他趕開。

  "是誰啊?"又有人問,挺無謂的表情,這次是個女的。

  牌場上女性除我其中至少有一個,對沈思博動過心思,大部分人都有這種經驗--曾經暗戀過,分開幾年後,對方情感的下落生死不明,自己的小不甘還在岔路踟躕。

  "一個女的吧。"

  "哈哈,不會是你吧莊凝。"

  "我靠。"我做個反感的表情,往後一仰:"謝謝你,能不倒我胃口麽。"

  他們嘻嘻哈哈:"也是的,你們兩個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

  局外人總是比較明白一點。

  我坐在那裏,每聽門響,明明身體沒動,卻仿佛被人拎到半空,聽出來不是,又穩穩落下去。

  我不怕他出現。讓我先來談談這個寒假是怎麽過的。

  經過元旦那一次之後,突然的,我覺得自己想得十分清楚,這半年過的都不是我了。

  於是我給自己製訂了計劃每天去跑步,聽英語,看專業和勵誌書,又加上過年走親戚,忙的連齊享都不怎麽有時間見,每次見麵也有如義務,仿佛一時間對愛情失去了興趣,矯枉過正。

  齊享看我在眼裏,他不怎麽管,隨便我折騰。

  我就好比一個新皈依的教徒,或者嚐試了新療法的患者,急於求成,恨不得一朝得道,恨不得一夕痊愈,並躍躍欲試展示給傷害過我的人看,我明白過來了,別以為沒你不行,你們過你們的苟且日子去吧,我活的十分ok。

  眼下終於有這個機會。他要是帶她來呢?我想,求之不得嘛。

  十分鍾後,沈思博攙扶著趙老師進來,後者的風濕痼疾最近有點發作。

  "趙老師來了,上座上座。"前班長趕緊招呼:"嗨,沈帥哥。"

  沈思博是一個人,我提著的一口氣,在自己都沒注意的情況,暗暗地放鬆下來。他對我點點頭,我麵無表情地看看他。

  在他大概以為我故態複萌的時候,我才別過勁兒,笑得很是程式化:"來了啊?坐吧。"

  他就坐下在我身邊,看我打牌。

  剩下兩局牌被我打得非常演繹,神采飛揚妙語連珠,下死命牢牢捺住每一滴有可能流露的失意,我勵了一個多月的誌,這種詞我連聽都不要聽。

  也許人都長了兩個語言係統,一個走思維一個走慣性,我此刻就是後者,後來一想,大家屢屢被逗開懷,我過後自己卻一句記不得。

  人逐漸到齊,撤牌局圍席坐定,酒和主菜上了一輪,班長恭恭敬敬地:"人齊了,趙老師,您說句話,咱們就開席?"

  趙老師環顧我們這十來個,麵上一時很有些感慨,沉默稍頃,開口道:"嗬,祝你們以後,每位都,生活幸福吧。"

  這簡單兩個字,於許多人都是奢望。明明是慈厚祝辭,不知道為什麽聽出淒涼,不可及的淒涼。

  沈思博就坐在我右手邊。聽見這句,他笑了一笑,是對自己的那種,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它是傷感以及無可奈何的外化。

  席間每個人都多少展現了這兩年多的改變,大部分人的性格已經開始像圓潤過渡,說話得體,但廢話偏多,無非暢想未來,兼緬懷過去。

  有女同學大膽提道:"老師您記得不,您當年還沒收過別班男生給我的情書呢。"

  趙老師想了想:"我記得,主要那封水平太差,別字連篇,我一個教化學的都看不下去。"

  大家都笑:"那是,這以後誰有了情況,得請趙老師第一個把關。"

  班長吆喝:"聽到沒,在座除了自覺帶了家屬的,其他有情況的,主動坦白--哎,那位不知道在想啥的帥哥,說你呢。"

  直到旁人用胳膊肘撞撞沈思博,他才回過神:"呃?"

  "我們十分好奇啊。"

  沈思博稍稍遲疑,但很快的,他點點頭表示承認。

  大家可興奮了:"怎麽不帶出來呢?"

  他笑笑:"有機會的。"

  "是美女不。"

  "還可以吧。"他淡淡地說,沒意思繼續談。但班長不願意。

  我可以證明,班長同學沒有異常的性取向,對沈思博也沒有特別的興趣,隻是這個話題有噱頭,有煽動性,能保證不冷場,所以輕易不放棄,看當事人興味不濃,轉頭找上我:

  "哎呀,莊凝你認識她不。。。。。。莊凝?莊凝!今天怎麽回事,一個個發啥呆呢?莊凝!來給我們講講。"

  我鎮定地端著杯子,喝兩口說:"我不大清楚人家的私事。"

  "你們一個學校的,見總見過吧?"

  我搖頭:"保密工作做得好。"沈思博看我一眼。

  班長又問:"那你自己呢,你有什麽情況沒?"

  我說:"有呀。"

  對方可能沒想到我這麽實在:"那當著趙老師,趕緊坦白。"

  他們七嘴八舌地問一句,我就笑嘻嘻地答一句,一麵推杯換盞。怎麽認識的?是我師兄啊,帥麽,見仁見智了,就那樣,湊合吧,進行到哪一步了?嗬嗬,呃,嗬嗬。

  輕飄飄的。

  沈思博把我的手按下來,從我手裏拿過空酒杯,遞給我酸奶。我不耐煩:"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幹嗎?"

  席間沒有人講話了。趙老師咳了一聲:"莊凝啊,喝酒圖個高興,適可而止。"

  班長說:"沒看出來,莊凝你還是個實力派。"

  旁邊有女生輕聲嘀咕:"她是不是,失戀了?"

  我對她說:"你說誰啊?來,敬你一杯--我的酒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此刻極力想表現高興,卻像缺乏天分的演員,越發急越不對,情緒全串了味:"我得澄清,我得證明啊。"

  他們都附和:"對,莊凝怎麽會失戀,不用澄清我們都明白,別喝別喝了。"

  我越來越著急,他們怎麽這麽哄我呢,我明明就好得很,怎麽都不信呢,我努力了兩個多月,我已經革了舊感情的命,這不都白費了嗎:"我的,我的酒呢?"

  沈思博把我攔住:"我替你喝,成不成?"

  事情到了這一步,過後我當然可以托辭道,這漫長的一場醉裏頭,接下來的事,我統統不記得了。

  但並不是這樣的。

  並不是說,喝多了的莊凝,就變成另一個人,另一個脾性到情感都發生根本改變的人,她本人仍然在那裏,內心一片冰涼的清醒,但理性通通離地三丈,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隻是她管不住自己。

  所以隻要我願意回憶,我就能看見散席後的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出去,打開手機調到齊享的號碼,又啪地闔上,不不不,不對勁,此時打給他做什麽,救命稻草麽,他不在你麵對沈思博就虛弱的不成話麽?

  沈思博扯她回來,招手叫出租車。這個莊凝上車前還知道對其他人揮手,拜拜,拜拜,趙老師拜拜。快到家的時候她就不行了,而沈思博摸遍她的包,也沒有找到鑰匙。問她,她除了傻笑什麽都不會了。

  你說,其中她的迷糊到底有沒有一點成心呢,不惹點事不痛快--這連幾年以後的我也沒辦法回答。

  沈思博的房間一如既往地安靜,厚重的窗簾中間劈進來一道染微塵的淡金,光線昏沉。

  我頭重腳輕,但神經每一根都在蹦蹦跳跳,極度興奮,我睜著眼睛聽。

  隔著一扇門他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灌水,啪嗒一聲擰開煤氣,接著去洗澡,衛生間傳來水聲,十幾分鍾後水壺發出哨響,他過去關上。

  然後他推門進來,把一杯熱水放在床頭。我固執地盯著他,他穿了一件白T恤,頭發濕漉漉的:"好點沒有?"

  他其實也喝多了,隻比我強點。

  "你~跟她怎麽~了。"我直接問,根本不考慮的:"別~想騙我,我看得出來。"

  他怔了一怔,據實回答:"鬧了點小矛盾。"

  我說:"哈!那我很~很高興。"

  他很有點尷尬:"別這樣。"

  "你喜歡,喜歡~她什麽?"

  他沉默了一小會:"不清楚。"

  沒有答案比這個更徹底。

  "那你~你喜歡過我麽?"

  他看著我,慢慢浮現出一個苦惱的笑來:

  "我以為你放下了。"

  "我也這麽以為。"這句話說到一半我就哭了。

  "莊凝,莊凝?"沈思博慌張起來,他俯下身:"別哭啊。"

  他長這麽大,一共也就看我哭過這麽兩次。他離得我很近。

  那個春天過的不尋常,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四處彌散,相愛的人都有了正談著一場傾城之戀的感覺。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發生偏差,L大是在四月中旬封校戒嚴的,五一黃金周正常上課,在那之前,已經人人自危很長一段時間。

  根據學校的明文規定,我在開學伊始就搬回了寢室。有段時間宿舍管的非常嚴,時常在熄燈前後能聽見走廊上啪嗒啪嗒的腳步,接著會有人來敲門,許多條嗓子一起吼出聲:

  "查房!查房!"

  打開門總會有手電的光橫七豎八地射進來,照到我,照到曾小白或蘇瑪,照到我對麵的床鋪:"這個怎麽空了,人呢?"

  我們三個當中,這時就會有人回答:"她休學了。"

  對方聽了一般也就不再多問,有時叮囑一句,不準點蠟燭啊,就退出去從外邊帶上門。

  光線消失了,雜亂的腳步聲慢慢遠了。

  我爬上床,在黑暗裏閉上眼睛。

  讓我選擇從那場高中聚會往後推一周左右的某日,開始說起。

  電視上新聞裏正在播,非典在廣東地區大麵積爆發。

  我一直在等一個電話,忐忑不安。齊享在被隔離前曾打到我家裏,他問我:"你的手機怎麽不通?"

  "喔,我手機丟了。"

  稍頃,他說:"你至少該告訴我一聲。"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給他發過郵件,手機號碼全丟了,還是找駱婷備份的,他再遲片刻,就能接到我的電話--但我什麽都不想申辯,就好比交通肇事,人都撞好幾個了,再申辯你從來沒闖過紅燈,有什麽意思呢。

  "好在終於。。。。。。看電視上深圳那邊挺嚴重的。"我亂七八糟地說:"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對吧?"

  他靜默了兩秒:"我不知道。"

  我本來沉在自己重重的心事裏,正不知該如何把想好的內容付諸語言,一時真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什麽意思?"

  "有個同事昨天已經出現了症狀,我們所有人將會被隔離觀察,就這一兩天。"

  "。。。。。。"

  "別擔心,我想應該沒事。"他聲調依然平穩:"就是告訴你一聲,短期內我可能回不去。"

  我在這邊卻開始發抖,許多亂紛紛的念頭,有一個分外強烈:

  "對不起,齊享,對不起。"

  他頓了一頓:"你對不起我什麽,這場疫情是你引起的?"

  我哪來心情理會他的戲謔。

  "讓你找不到我,讓你擔心了,還有。。。。。。"我第一次,想伸過手去主動握住他,但此刻竟然已經是千山萬水。

  而且,你怎麽好意思呢莊凝,你怎麽好意思呢。

  他在那邊輕咳一聲,接著換了比較輕鬆的語調:"莊小同學你看,要不容我先適應一下,你再這樣。"

  我像被人掐住喉嚨,不能說話。

  他也一時沒有聲音了,此刻他必然也是焦慮的,身在遙遠陌生的地方,四下裏一看都是驚懼的表情,除自己沒什麽可倚靠,又得提防自己,跟時時可能產生的恐慌和不安妥協。

  我這麽想,慢慢地努力把平時那個莊凝給找到,我不能再拿自己的脆弱去驚擾他。

  他這時開口,像哄家裏的小孩子:"不會怎麽樣的。"

  我跟著強調:"肯定不會。"

  "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我說:"齊享,你一定要好好的。"

  電視開著,我躺沙發上睡著了,直到我媽把我推醒:"要睡洗洗上床去。"

  我抬頭看看掛鍾,十一點。

  "小齊打電話過來沒有?"我媽問。

  我搖頭。爬起來去洗完澡,正要往房間走我媽又把我叫住了:"過來,喝完這個再去睡。"

  不知道她從哪兒得到的抗擊非典的偏方,蘿卜橘子皮生薑香菜一起燉,那味道可想而知。

  "難喝得要命。"

  "難喝也得喝。"我媽沒好氣:"你剛感完冒,更得注意。"

  "剛開學就請假。"她看著我喝湯,一邊說:"參加聚會嘛,大晚上淋得透濕的回家,還把手機給不知道丟哪兒了,你媽我就不明白,你以前挺清楚的一個小孩兒,怎麽越過越回去呢?人家非典型肺炎,你要得一場典型肺炎才安生是不是?"

  我消極抵抗,保持緘默,果然她一會又反過來安慰我:

  "小齊那邊,你也不要太擔心,他一個小夥子身體棒著呢。。。。。。"

  我們母女倆都像是忘了前幾天的一段對話,當時我這麽問她:"媽,我要是和齊享分開了。。。。。。您會不會。。。。。。"

  我媽一怔,說:"隨便你。"隔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他哪裏不好?"

  "他挺好的。"我回答:"我不好。"我做了我交代不過去的事。

  "不是因為沈思博吧?"

  她看我不說話,語氣就淩厲起來:

  "小凝,我不許你再糊塗。你跟小齊將來怎麽樣我們管不了,但我明確告訴你,沈思博不行。"

  這發生在齊享打來那個電話之前,你也就可想而知,如果齊享那會兒真的"沒事",我會跟他談些什麽了。

  就在我在msn上向駱婷備份號碼的時候,遠在上海的她問:

  "你知道吧,L大出了一起強奸案,說女生是法學院的,兩個人是哪一屆哪個班的,你認不認識?。。。。。。"

  她指的是,2003年春天,除了非典之外,L大第二件數得上來的,值得為之一說的舊聞。

  非典爆發之前,L大正進入本科評估的倒計時階段,那是新學期注冊的前一天,學生陸陸續續還沒有來齊,到天黑以後校園裏更是人跡稀落,隻見校方為迎評組織的安防巡邏人員四處梭巡。

  據保衛處的人後來說,那天下午明明還是好天氣,到黃昏突然開始落雨。他們接到那個舉報電話趕到體育館的時候,滿腳都是泥濘,踩過休息室前的木製地板時,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如果那對男孩女孩不是身陷激情的話--他們可以不被那麽抓個正著的。

  他們七手八腳,推開更衣室的門,一片黑暗,一聲尖叫,女孩的尖叫。

  男孩本能地舉起手臂,擋住迎麵而來的強光。

  08年有一次在食堂吃飯,剛畢業的小孩談到我國以前的法例,其中有一條叫做"有傷風化罪",專管男女關係,她用談論出土文物的語調說,真是不能夠想象啊。

  我說,別說九十年代了,我們當年也是啊,校規裏都寫著。

  這個小孩用不可思議的目光,你們當年好奇怪哦,現在有誰管這種事啊,再不行,到學校門口開個鍾點房好了,保證天皇老子都管不了。

  我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但當年真的是這樣。學校對這種頂風作案,人家又舉報到你保衛處的,哪怕想姑息,都沒有餘地。

  最起碼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和我曾經愛過的男人,他們的人生因為這件事,從此南轅北轍。

  無論保衛處的人怎麽問,沈思博一口咬定:

  "是我強迫她的。"他說,"我借躲雨的機會把她騙到體育館,是我強迫她。"

  保衛幹部們無奈了:"你這個小孩怎麽這麽強,是什麽光榮的事,你這樣大包大攬。"

  這件事並沒有造成很大規模的影響。據說沈伯伯找了很多關係,最終學校隻給了他兒子一個很輕的處分,也沒有通報。

  至於謝端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隻是李芸老師很快到L大,把她領了回去,又很快的,幫她辦了一年休學。

  當然,在我把我媽端給我的那一碗雜燴灌下去的那會兒,我對沈思博和謝端這件事的後續處理尚一無所知,誰要是跟我提到,我也跟沒聽見似的。

  反正我媽是從來不跟我提。我後來才知道,她那段時間,擔的是別的心事。

  我沒有意識到,她憂心忡忡地觀察著我--稍微吃點東西,就露出反胃的神情,原來生理周期準的像個定時器,但這個月它打定了主意似的遲遲不來。

  我聽我媽旁敲側擊地問,小凝,有沒有什麽不舒服?我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有啊。不明白她的意思。

  大概她也了解,她女兒正在艱難時期,男朋友遠在千裏之外,水深火熱,所以這個當口不宜直接了當。

  母女倆皆有諸多隱忍心思,當下隻能各安一隅,與自己溝通。我後來好奇的想,我媽她當時的心思是怎麽樣運轉的?如果預想成真--套用一句經典--她準備拿我們怎麽辦?她準備拿齊享怎麽辦?

  不得而知。

  我以後開玩笑地問她,她也不說,問急了不耐煩--去去,我當時才沒操心,我哪來的工夫管你們那些小孩子的事。

  曾小白打電話給我,莊凝,學校規定全部搬回寢室,你快點回來吧,宿舍空了兩張床,查起房來我們掩護都沒辦法打。

  我那天先上街補辦手機卡,接著坐車回學校。公車上人人都戴著口罩,神色陰沉。我到租屋收拾東西,言維維幫忙找了輛小三輪,送我到宿舍樓底下。

  "我們兩個一趟也搬不上去。"我說:"你在這幫我看著。"

  她坐在我的整理箱上,揮揮手:"去吧去吧,麻利搬完我請你吃飯。"

  走廊裏一股消毒水味兒,淡淡的陽光,我拖著皮箱站在寢室門口,有點恍惚的感覺,仿佛一推開門,就能預見那個清秀的小姑娘抬起頭,對我微微笑:"你來了?"

  但是沒有。她的床空了。

  寢室裏空無一人,我鬆開行李轉了兩圈,茫茫然坐下來,手指來來回回,摩挲著方凳邊緣凸起的芒刺。

  兩年前它絆倒我,兩年前我愛的男孩子在樓下安然等待。一切進行於仿佛無始無終的恒力中。

  而到了現在,就如同陷入一場失速,事態流離。

  驀地,我被刺紮了一下。

  猛然醒過來,真的有人在樓下等我!言維維!她一定會迎麵吼一聲,莊凝,人家生個孩子都沒你這麽長!

  趕緊衝到陽台上,我預備喊一嗓子,別急啊,我馬上就下來!

  車棚底下,綠色的整理箱邊上,真的還站著一個人。

  我沒戴眼鏡,乍一看,言維維怎麽高了那麽多?--這個念頭隻來及微弱一閃,立刻有激越的情緒,洶湧地漫進心頭,情感波動先於判斷力抵達,甚至我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身體就已經在發抖。

  他當然不是言維維。但奇怪的是,以前他的出現,也從來沒有,給我這樣的震懾,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叫了一聲:

  "齊享!"

  我聽見我的聲音,怎麽形容呢,如同劫後餘生還帶著恐怖感的,尖銳的喜悅,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齊享抬頭看見我,他的神情在一瞬間發生變化,一種閃亮地,靜默的歡喜。這個世界無聲了三兩秒,直到他對我張開手臂。

  我回身就跑,險些再一次撞上方凳,好歹反應及時繞了過去,一直奔到二樓轉角那兒,才漸漸的把平穩找回來--腳步這麽一慢下去,就直接演變成了猶疑。

  我這樣,好像是不大對頭的。就這麽一路奔下去撲到他懷裏,就像個真正的,沒心沒肺的小女朋友?就像,就像你真有多麽愛人家一樣?

  你怎麽好意思呢,莊凝。

  我攀著扶手,坐到台階上,把臉埋到手掌裏,蜷起來就這麽動也不動的過了十幾秒,然後搓搓麵頰,站起來,下樓。

  齊享的視線剛觸及到我,便疾步向這邊走來,我於是停在台階上,注視他熱切又盡量從容的,筆直地走過這麽一小段路,非常奇怪,奇怪。他樣子沒有變,甚至外套都跟臨別那天是同一件,但他笑起來,我竟然臉紅了,等到他先開口,久違的聲音:"小姑娘,過得好嗎?"

  我一個沒留神,甚至磕巴了:"你,你呢?"

  "。。。。。。"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他心裏激起了怎麽樣柔情的反應,反正我看他當時的眼神,覺得他是馬上就要來碰我的頭發了,結果他隻是伸手,接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知道齊享平常是基本沒有小動作的那種人,於是他這樣抗拒自身本能的動作,尤其的,那個什麽。

  在公眾場合太親密,我不習慣,他也不習慣。所以接下來他隻輕推一推我肩膀:"走吧,幫你把行李搬上去。"

  "對了,言。。。。。。我那個室友呢?"

  "這才把人家給想起來?"齊享這麽說,就跟他自己一直記得這件事似的:"走了。"

  "我還沒謝她呢。"

  "我謝過了。"齊享俯身把箱子提起來:"我答應,有空提供幾個段子,給她作寫作素材。"

  阿姨倒是沒有多加為難,看一眼整理箱再看看齊享:"送上去就下來啊。"

  房間裏東西又多又亂,我把幾個紙盒拿到陽台上去,回來時看見他靠在床欄上,一隻手把另一邊襯衣袖口的紐扣給解開,放鬆的、愉快的,懶洋洋的姿態。

  以及毫無設防。

  我站在一步之外,猶豫地說:"齊享。。。。。。"

  "太遠,聽不清。"他用一隻胳膊就把我撈過去:"說吧。"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先說說你吧,你怎麽回來的?"

  "這個嘛。"他一般不用這種語氣講話:"買票,登機,看一看美麗的空姐,就到了。"

  "我不是指這個。。。。。。怎麽沒事了也沒打電話給我?"

  "上機前打到你家,令堂說你回了學校。"他說,上午院方剛宣布解除隔離,等飛回來從機場出來又到陵城醫院接受檢查,量體溫,"然後,才被放到馬路上"。他這麽說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們銀行這一群大小精英,被他形容的,像一窩帶著逃出生天的茫然感的,小動物。

  "難怪我今天剛辦好卡給你打電話,你手機關機了,那會兒剛上飛機是吧?"

  "嗯。"他稍稍鬆開一點,看看我:"真的,這些天嚇到你了?"

  "啊?"

  "不然怎麽到現在還傻乎乎的呢?"他微笑:"這麽好講話,不像你。"

  "。。。。。。"

  沒等我有所反應,他低下頭親一親我的前額,很克製,這個動作一般是放開的前奏,但相反的,他再次抱緊我。就像他自己也沒決定好,下一步做什麽?不知道,不知道,這是種跟愉悅並行的無知,世界仿佛成了個秋千,晃得又輕又慢。

  挺想你的。

  他說。

  聲音裏那一點含混,你算他是不擅於此,或是對濃烈情緒的一個掩飾,都講得過去。

  我心裏咯噔一下。

  情感這個事情,它往往不能夠分析、揣測,預先設定,準時發生,它總是即時更新,然後左右你做出新的權衡和判斷。上一秒的決心還信誓旦旦,下一刻可能就突然疲軟。

  齊享的笑容,包括他整個人,仿佛是我這段時間以來,看見的第一樣嶄新明亮的事物,其餘的都破落得不堪回顧。

  於是我並不能事先預料,此刻在他的懷抱裏,我會這樣,勇氣盡失。

  我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齊享。那個高中聚會後的下午,沈思博離得我很近,他說,莊凝,我以為你都放下了。

  我也這麽以為,話說到一半我就哭了。酒精讓我的意誌非常薄弱。

  沈思博慌起來,他俯下身:"別哭,別哭啊,小凝。"

  他長那麽大,也就看我哭過這麽兩次,他離得我很近,呼吸可聞。

  但他不是我的,他找到了他的百分百女孩,而我隻是他的山水與佛塔,至於那些未完成的相見,到不了的彼岸,觸不到的指尖,統統跟我沒有關係。

  "小凝。"他溫柔地,因為心慌,也可能因為酒尚未醒,略微有一點口齒不清:"你。。。。。。別這樣。。。。。。"

  我抬頭,吻上他的嘴唇。

  那一刻我誰都沒有去想,我的心跳的非常厲害,裏頭卻沒有柔情或者蜜意,有的隻是一種猙獰的快樂,啊哈,看,他沒有反對,他甚至配合了--你們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可是這一點幻滅還不夠,不足以解除二十年癡心妄想的咒。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拙劣地鼓勵他。

  奇怪我當時酒意沉沉,可我做的一舉一動,心思的每一個起承轉合,都被記憶鮮明地定了影。是的我還記得我做這個時冷靜的喜悅,那就如同古時候一個謀朝篡位成功在即的奸妃,隻不過誰謀誰的朝,誰篡誰的位,這一筆糊塗賬到了這一步,沒有哪個能算得清楚。

  直到沈思博氣喘籲籲地:"不,不行,喂,不行。"

  他仿佛突然醒過來,像一隻昆蟲終於撞破蜘蛛的網,他脫身,往後退一步。

  我這才聽見手機鈴聲在響,不知道已經響了多久。

  "我不能害你。"他拿過外衣拎在手上,掏出手機按掉,倒過一口氣來,再抬頭對我說:"我很喜歡你,但我愛的是端端。"

  他又重新遙不可及,對他的不甘心又重新登堂入室。

  所有的血液都衝到臉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一耳光揮過去。

  沈思博白皙的臉上,紅痕漸漸泛起,他輕聲說:"莊凝,對不起。"

  然後他就退了出去,從外邊推上房門。

  我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一個字都沒說,對麵的齊享卻已經什麽都知道,我不用瞧就知道他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冷笑了兩聲,接著就消失了,無影無蹤。

  我睜開眼睛,天還是黑的,熟睡中的女孩們呼吸細密。

  那場驚心動魄的招供,我不知道它是來自於紓解的需要,還是內心避之惟恐不及的恐懼,幸好它不是真的,可惜它不是真的。

  寢室裏少了一個人,我不曉得曾小白和蘇瑪私底下會不會交流,但她們當我的麵從來不提。

  學校對這件事處理的很低調,至於民間,校內論壇上談論了一陣,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快就風過無痕。

  那天中午我下課打了飯拎到寢室,在門口遇到曾小白,她提著個熱水瓶,神神鬼鬼的:"知道誰來了?"

  "?"

  "謝端的媽,我去給打點水,你先找話說兩句。"

  "。。。。。。"

  我踟躕兩秒,還是推門進去。

  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李老師,要形容她得用上好幾個詞,比如,她是個"白皙"的"小個子"的"中年女子"。

  但如果要我隻用一個來下定義,我想用的是個動詞而非形容詞,它是"連累"。

  有這麽一種人,他們仿佛一直在被別的什麽東西連累,他們被這個世界連累狠了,這樣的人很容易辨認,你隻要看到他們臉上時刻容忍--又恰到好處的讓所有人明白他們在容忍--的神情,就差不多了。

  李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我進門時她正在疊一堆衣物,轉頭看看我,此刻她笑得用上點力氣,於是她拿它出來串個場就收回去:"你是莊凝,是吧。"

  "嗯。"我把飯盒放下,想了一想,想不到該說什麽。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午休。"她這話並沒有真的愧疚在裏麵,你諒不諒解無所謂。

  "沒關係,我們都沒有午睡的習慣,您忙您的。"

  我慢慢吃飯,一麵翻一本時尚雜誌,過會兒曾小白回來,拿謝端的杯子給李老師倒了熱水。

  "謝謝你小曾。"

  "不客氣。"曾小白看我一眼,再轉頭問:"這些您都帶走啊?"

  "是的。"她順便對我們解釋道:"端端有些不舒服,遺傳的我心髒上的毛病,可能要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心髒,那不重視是不行。"曾小白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

  李老師淡淡地:"等她病好了。"

  她明知道我們知道她在胡扯,但對話雙方把這個謊成全得很圓滿。而我仍然吃我的飯,一頓飯的光景就把我吃老了。

  我涮過碗,繼續坐那兒看雜誌,一直到李老師離開,曾小白在我身邊坐下,把它從我手裏抽走。

  "別這麽小氣。"我說,這本雜誌是曾小白的。

  "我小氣?"她把它捺在桌麵上:"就算她對不起你吧,她現在夠慘了,你剛把人家媽晾那兒算怎麽回事?"

  "不然呢?"

  "你至少可以含蓄地安慰下,她。。。。。。"

  我笑了起來。

  某人頓住,瞪著我看,我說:"行了,曾小白。"

  她沉默,片刻:"莊凝,我挺為你難過的,真的。"

  她站起來走掉。

  下午我去學生處領文件,在行政樓磨蹭一會,果然看見李老師從教務辦公室出來,她比我們剛才見到時,至少又老了五歲,她靠牆站了一會兒,才重新端起兩個肩膀,筆直地往電梯那兒走。

  她來給謝端辦休學手續。

  我從身後,快步趕上去:"我送送您。"

  她開頭下意識地一躲,想推辭可能又累的實在撐不住,由我把她手裏的東西拎過去。

  沉甸甸的一個旅行包,塞進了謝端兩年多的生活。

  我在校門口幫她攔下出租,綠色的夏利朝我們駛過來時,我說:

  "謝端她。。。。。。"

  李老師拿過她的包,用眼睛請我不要講。

  我看她上了出租車,隔著一層玻璃,她的肩垮了下來。

  齊享在上海總行培訓期滿,調令下來之前,他有一段兩頭不靠的休息時間。

  春意一濃,風開始軟了,他陪我在食堂吃飯,圖書館上自習,在校園裏慢慢晃,周圍人有認得我,有認得他的,還有同時認得我們倆的,看著我們驚疑不定:

  "你們兩個。。。。。。?"

  次數一多就習慣了。

  還有一些是別人看不見的。比如以前我要是脾氣不合作,犯毛病了,他多多少少是有些煩的,這個人懶得強迫又懶得講道理,你自己想得清楚,那很好,想不清楚,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他做到他界限內可以做的,其他不予遷就。

  現在,大方向上,他還是那個齊享,但我很久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那種表情,淡淡的不耐和容忍。

  轉念想一想,也是我沒有給他不耐煩的機會,我現在幾乎不再找麻煩,無論語言上或是行為上的,我隻要念及自己都做過些什麽,立刻就倒了對他人求全責備的胃口。

  我那段時間,幾乎變成了一個乖巧的小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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