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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愛無葬身之地(四)

  七月底,台風襲滬。

  我眼看著窗玻璃上,雨痕由細細一線,逐漸忘了矜持,奔放成淋漓的一麵水幕。

  它們氣勢再磅礴也夠不著我,我打了個嗬欠,翻個身愉快地想,請上帝保佑那些在雨裏奔波的人們吧,而我,要再睡一會兒。

  昨晚上又失眠,睡不著的夜醒不來的早晨,凡事習慣就好。

  此刻是周末上午的不過八點,卻有人來叩門,小和尚敲木魚一樣,輕,但沒完沒了。

  我過去把鎖擰開,看也不看來人轉身往回走。

  "姐姐,我們去,逛街?!"

  我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回床上:"小姐,下雨呢。"

  "沒事,我看預報了,今天陣雨轉晴,一會就出大太陽啦!"

  "出十個太陽也不去。"

  "真不去?"

  我捂著薄毯,搖頭。

  她翻臉:"那你慘咯,我要去跟我爸媽告狀!"

  "去吧去吧,不送。"

  她踱到門口,很神氣地說:"我啊,我偷聽到,某人跟某人KISS了哦!呣,瞞得還挺好,我是沒興趣知道詳情啦,不過我爸我媽,以及。。。。。。兩位叔叔。。。。。。"

  她沒能說下去,因為我頭發淩亂地爬起來,衝她尖叫一聲:"小克格勃!不要胡說八道!"

  "是真的伐,真的伐?"她衝我仰著小下巴:"厚厚厚。"

  我想了一想,一聲不吭地開始換衣服,換一半衝她招招手:"你過來。"

  "幹嗎?"

  "過來唄。"我很頹很憂傷地說:"扣不上,幫個忙。"

  這個小姑娘看我是放棄頑抗的樣子了,就顛顛地過來:"咱們誰都不跟我媽說。。。。。。啊!"

  她慘叫是因為我猛的撲過去,嘩用被子把她給蒙住了:"長進了,威脅了我啊--不許動,乖乖給我掐一下。"

  她滿床滾:"救命哎!救命!莊,莊凝跟齊。。。。。。哎呀!跟齊,齊哥哥。。。。。。哎呀哎呀!"

  我瘋的一邊肩帶滑下去了都沒察覺,剛要鑽被單抓她就聽見響動,一抬頭,曾妹妹口中的當事人正站在門口。

  他顯然先是怔住了,接踵而來的是哭笑不得,但除此之外還有些什麽,否則這兩種情緒大概不足以讓他立在那裏不能動。

  我一隻手還抓著被角,缺根弦似的地瞪著他,是的我穿的很少,至少肩膀全在外麵,色情就算了,色情又白癡,這比較要命。

  "滅口,滅口了,救命!"曾妹妹虛弱地從被單裏伸出一隻手,對空中劃劃。

  齊享退後一步,臉別開,聲音倒是很鎮定,但慢的出奇,似乎這兩句也要費一番斟酌:"早飯涼了,你們動作快點。"

  曾小弟那天上午很快樂,因為齊享比平時多花了一個小時才挫敗他,他大概是覺得勝利這玩意終於不再遙不可及,雖然目前隻是衝他拋了個媚眼。

  接近中午時天果然放晴,曾妹妹道:"媽,我要去新華書店。"

  她娘正在打麻將,隨口說:"等你爸回來,開車送你。"

  "不用,有姐姐陪我。"

  曾太太看我一眼,等曾妹妹蹦蹦跳跳地先出了門,我換鞋的時候她撇下一眾麻友,在我身後道:"小凝,我信你,她要是有什麽,你就打個電話告訴我。"

  地鐵上人很多,我對曾妹妹說:"下不為例了,我忙著呢,沒空老陪你。"

  她攀著我胳膊,湊得很近,交換小秘密地姿態告訴我:"嗯,這次我準備好了,我那個都帶了。"

  "什麽?"

  "就是那個啊。"

  "什麽啊?"

  她離遠一點,用口型告知我,彈舌,嘴巴再張成O型,重複一次,T-AOT-AO。

  我趕緊把她腦袋摁下去,四麵看看,沒有人注意:"你你你,你也太。。。。。。"

  "有什麽關係。"她笑:"你跟齊哥哥到哪一步了?要不給你一個?我買了草莓味道的哦。"

  我昏厥:"我--跟--他--"

  "好了好了。"她揮揮手,表示她對我們這樣腐朽的成年人,可發生不了聆聽的興趣,別浪費彼此的時間:"我晚上可能要遲一點,你有地方去吧?"

  "多遲?你講清楚。"

  "不知道呀。"

  "我最多等你到五點,你不來我就自己回去。"

  她嘟嘟囔囔的,很不滿:"這麽早?"

  我不理她。我心裏很矛盾,她要做什麽,糊塗、犯錯,她媽媽都攔不住。這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鼓勵,但最好也別幹涉。

  但她媽媽說的,她才十五歲。她信賴我,管我叫姐姐。

  我很糾結。

  到站她就急不可待的頭一個衝下去了。

  我看著人流慢慢地湧向門口,有個位子空了,我過去坐下來,關門的鈴聲響了,綠毛怪正攏著她離開。

  我刷地站起來,往外奔。

  地鐵門在身後闔上,險些夾到我的衣角。

  我遠遠跟著他們,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看看你看看你莊凝,你丟人不?你像居委會大媽不?你鹹蛋超人啊你?

  我一這麽想,腳步就放慢了,還東張西望,跟另一個自己說,誰說的,我就是下地鐵逛逛唄,上海是你們家開的?我哪站下你也要管。

  切。

  哼。

  就這樣,我天人交戰了半天,直到發現一個重要問題--我不但把人跟丟了,而且我,迷路了。

  說起來,這沒有什麽大不了,指示牌到處都是,我智商正常,口齒清楚,摸回地鐵站一定沒有大問題,摸不到還可以打車。

  但接下來的事證明,生活待我,真不是一般的厚道。

  它沒有讓車輛失速撞到人行道上,它也沒有讓我身邊的樓突然傾倒。

  它隻是讓我在下一分鍾發現,錢包沒有帶,眼鏡也沒有帶。打電話給駱婷求救,她說,啊?有沒有搞錯,我出差了。

  然後沒過多久天開始下雨,雨勢在幾十秒之內不可收拾。

  我開始還跑了兩步,然後想,隨便它去了,姑娘我口袋裏還有一張零錢,我就要徒步找到下一站,你有本事下刀子給我看,你有本事橫著下刀子給我看。

  我就這麽叫板一樣往前走了一段,有屋簷可避就避一避。

  視線所能掌握的整個世界不過方圓兩米,此外一片混沌,天色昏黃。

  在這種陰暗時刻,不知怎麽清算起自己的前半生,隻覺得回憶中俯拾的盡是不得誌,宿命的灰敗,我一麵灰暗一麵想,給我這樣一個放任自憐的機會,老天它果真待我不錯。

  某個商鋪前,有行動不便的老乞丐,麵前有零星的幾個硬幣。我過去蹲下來,跟他商量:"大爺,我要坐車,我給你五塊,你找我三塊好不好?"

  他抬頭看淋得落湯貓一樣的我,哆哆嗦嗦地還沒說一個字,身後傳來刹車聲,開關門聲,接著有人遠遠喊一聲:

  "莊凝!"

  我想大概是聽錯了,不予理會,大爺說話了:

  "小姑娘,是叫你的吧。"

  我說:"不是。"

  話音未落,來人已幾步走到身後,我一轉頭,鼻尖差點蹭到他的長褲。我往上看,很眩暈。

  眼前的青年身材修長,頭發上濕漉漉一層水珠,他一手拎我的胳膊,沒使多大勁就把我拽起來:"至於麽,莊凝?"

  出租車後座上,齊享用手抹抹臉上的雨水,一言不發。

  我拈著自己的領口,不讓它黏在身上:"你怎麽來的?"

  "駱婷打電話給我,問我認不認識莊凝,說你迷路錢包也沒帶,拜托我來救你。"

  "。。。。。。是我打給她的。"

  師傅在駕駛座上接道:"你不曉得,我載著他沿地鐵口找了你好幾條街呢,嘖嘖,小姑娘你好福氣。"

  我嘀咕:"謝謝你哦。"

  "為什麽不打給我?"

  你號碼被我刪除了,大哥。

  "我找得到,雨一停我就找得到,我方向感挺好的。"

  他看著我,頓一頓說:"逞能吧你就,冷嗎?"

  我搖搖頭。

  "麻煩你師傅,原路回去。"

  "哎哎,別回家,我得等曾小妹。"我剔去比較成人的部分,把事情簡單說一遍。

  齊享聽完,也沒發表任何意見,隻是點點頭:"我更好奇,你是怎麽迷路的。"

  "。。。。。。不要你管--我們去哪?"

  "找個地方。"他拎拎我肩頭濕透的衣料:"弄幹它。"

  "1403."齊享看看手裏的房間鑰匙牌,一邊伸手按下電梯按鍵。

  我往門口退:"不用了吧,我找間麥當勞就可以。"

  "別任性,會感冒的。"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歎口氣。

  "如果你不放心。"他把鑰匙遞給我:"你自己進去,我在大廳等你。"

  他這麽一說我立刻過意不去了,他出來時沒帶傘,也淋了雨,要他坐這裏等我幾個小時,是太過分了。

  "我沒不放心。"

  "那就好。"他就沒再多說。

  我們在電梯裏的時候我問:"沒見你去前台,你哪來的鑰匙?"

  "這裏是Z銀行下屬的酒店。"

  "那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他無奈地笑一笑:"莊凝,你一定要這麽隨時隨地強調,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說什麽?"

  "沒什麽。"

  洗手間有烘幹機,夏天的衣服烘起來挺快,我洗頭洗澡穿戴好,前後不過半個小時。我擰開門鎖,它哢噠一聲響,特別明顯。

  我訕訕地走出來,齊享卻什麽都沒聽見一樣,起身時對我說:"寫字台上有藥和熱水,我剛下去買的,你吃半片,預防感冒。"

  我突然有點感動,這個男人看起來特別自我,原來也可以細心而妥帖。

  結果我為了緩解這點不上不下的情緒,就做了一件蠢事--我想開個玩笑,可話一說出來就變了,句尾一個升調,莫名其妙的聽上去就充滿疑心和戒備:"這藥沒問題吧?"

  齊享在衛生間門口停下來:"你什麽意思?"

  的確,這可能會聯想到,心懷叵測的男子,對單身女性下藥圖謀不軌這類社會新聞。

  這回他是真的有點惱了的樣子:"莊凝,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訕訕地說。

  "我管你是什麽意思。"他冷淡地說:"你愛吃不吃。"

  然後他就把門給帶上了。

  我悻悻的吃完藥,開電視看,一邊擔心一會出來個裸男。

  那倒是沒有,他衣冠整齊地從洗手間出來。不理我,把遙控器拿過去換台。

  我昨晚就沒睡好,又折騰了一番,現在躺那兒,就抑製不住的犯困,在睡意襲來束手就擒前還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幾點了?"

  沒聽見他的回答,我就睡著了。

  我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緣如此的安寧、沉穩、香甜與鬆軟,睡眠近期一直是浮皮潦草不擋風雨的簡易房,此刻卻成了我一個人的溫柔鄉。

  將醒未醒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聽,室內很安靜,惟一的聲音,是空調換風時,那一陣極輕微的嚶嚶嗡嗡。我額上有微微的暖意,眯起眼睛來看,兩麵厚重布簾中間,一線亮烈的金色正抵到眼前,我稍稍偏頭,它又消失了。

  房間沒開燈,滿目柔和的暗,不徹底,恰到好處的讓人昏昏欲睡。

  齊享靠在另一張床上看電視,畫麵上人物表情豐富,卻缺了聲音,嘴巴一張一合卻徒勞無用,十分滑稽。

  "看得懂嗎?這樣。"我問,一邊摸手機,舉到眼前看,四點剛過。

  他頭也不轉,把音量調高:"沒事,回頭我買張碟再看一遍好了。"

  "好看啊?"

  "還不錯。"

  電視裏傳來女性的尖叫,我擰眉,把毯子蹬掉起身去衛生間,經過時仔細看了一下,是一部很精彩的老推理片,配音的,沒字幕,難為他堅持到現在。

  我轉頭看看,齊享看的挺投入,我停下來,神情真誠地點著屏幕說:"我告訴你哦,凶手就是這個記者。"

  他靠那兒橫我一眼,我笑眯眯地進了洗手間。

  我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把自己檢查了一遍,徹底踏實下來。的確,我醒的時候,身上除了多一層薄毯,連睡姿都沒變過。我一邊捋自己的頭發,想,這個男的,大概,也沒有那麽惡劣。

  正這麽想呢他在外頭敲敲門。

  "幹嗎!!!"

  "你手機響了,小姐。"

  "。。。。。。"把門擰開,我的手機在眼前晃,齊享撐著門框,頗不耐煩的模樣。

  "多謝。"我看他這個樣子立刻也沒好聲氣了,接過來一看,曾妹妹的。

  摁了接聽鍵,我劈裏啪啦地說:"唷你還知道打給我啊,甜蜜死了是吧?我早沒等你了,我早回去了。。。。。。"

  她打斷我:"姐姐,我難受死了,嗚嗚。"

  我怔住:"怎麽啦?"

  她使勁抽鼻子,說話有點大舌頭:"我頭,頭昏。"

  "你喝醉了?"哎呀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

  "不是。。。。。。"

  我等著她說。

  "我,我吃了一點,一點。。。。。。"她吞吐又含糊。

  我屏息靜氣,已經覺得有點不對:"你吃了什麽?"

  "呃。。。。。。"她那邊聽上去要嘔。

  "不許吐!要吐給我說完了再吐!你吃了什麽!"我疾言厲色,那頭的曾妹妹是看不見,齊享倒是站住了,回頭看我。

  "一點,一點,藥。"最後一個字她說的氣若遊絲。

  "我靠!"我沒意識到我在說粗口:"什麽藥,你在哪!"

  "我在,嗚嗚,我在。。。。。。"她在那邊發抖,哭:"姐姐,你不要告訴我媽。"

  我拿著手機,嘴唇都哆嗦了,此刻非常非常後悔,我沒攔著她。

  一隻手從我手裏把手機接過去,我抬頭,齊享扶住我的肩,示意我鎮定一點。

  "沒事,你現在,集中注意力,告訴我你在哪裏?。。。。。。好的我知道。。。。。。你聽清楚,待在那裏不要動,多喝水,把門鎖緊,在我們到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有什麽情況就莊凝打電話,明白了沒有?很好,乖女孩。"他切斷通話,把話機塞回我手中,拍拍我,然後他去給前台打電話叫車。

  而我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的,冷靜回流到身上。

  我們在一間叫"do it"的酒吧的女廁裏找到曾妹妹,為了不讓齊享像個變態,我讓他站我身後,我一敲門,小姑娘就在裏麵歇斯底裏叫:"滾開!你滾開!"

  "是我,快開門。"

  我聽見她慌亂的開鎖聲,大概十秒後她把門打開,上來就抱著我:"嗚嗚,姐姐,我嚇死了。"

  我拍她,看她也沒有大礙了:"走吧,先走。"

  正在這時綠毛怪從旁邊的包廂推門出來,看見了我們原地繞個圈就要兜回去。

  我一疊聲地喊:"哎哎,就是他就是他。"

  綠毛怪溜的更快,卻還遲了一步,他擰包廂門的手被齊享按住,後者微微地笑,神情跟平時略有不同,厲害又戲謔:"還有事請教你呢,你跑這麽快,怎麽辦?"

  "幹嗎?"男孩凶起來:"你誰。。。。。。哎喲!"

  齊享隔空,把外套扔過來:"出去等我。"

  裏麵那樣的環境,外麵倒是清冷的一條小街,有枝繁葉茂的古樹。曾妹妹坐在門口的階梯上,看樣子又要嘔,我拍她的後背,她又什麽都嘔不出來。

  "現在好點。"她說:"開始我心跳好快,還使勁流汗。"

  我沒好氣地接道:"你活該。"

  她抱著頭默了一會:"姐姐,我要喝牛奶。"

  "給你喝雲南白藥好不好?"我話是這麽說,人還是遛到對麵便利店買了幾盒飲料。把吸管插好遞給曾妹妹的時候,身後門一聲響,齊享下台階向我們走過來。

  "哎。"我扔給他一瓶水:"挺快的啊。"

  "你以為呢?"

  "下手沒太重吧?我可不想攤上刑事案。"

  曾妹妹也回頭朝他眼巴巴地看。

  他擰開瓶蓋:"沒來得及。"

  "嗯?溜了?"

  "沒動手他就說了,安非他命,劑量也很小。問題不大。"

  這個名詞我有點耳熟:"是什麽東西?"

  "沒聽過?加個前綴你肯定聽過,甲基安非他命,俗稱冰毒。"他看著我大驚失色的臉:"當然這個不是,這是普通藥用的,很多西藥裏有,你沒準都吃過。"

  "這種藥不應該嚴格管製嗎?他哪兒來的?"

  曾妹妹弱弱地接道:"他家有一間小製藥廠。"

  齊享點點頭:"最新研製的一種減肥膠囊,其中就有這個成分。"

  "。。。。。。還真會利用資源。"我說:"這叫什麽事兒,受不了。差點嚇出毛病來,嗑藥啊,販毒啊,我想這要是碰上團夥。。。。。。妹妹,我還沒嫁人呢,我冤不?"

  "冤。"她乖乖地附和。

  我很滿意,結果她又加一句:"齊哥哥,你聽見了哦?姐姐說她還沒嫁人。"

  齊享莞爾,不說話。

  "曾妹妹,你又精神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她趕緊擺手:"我頭暈,要吐了,要吐了。"

  曾妹妹也沒說假話,她事是沒大事了,但一路上小臉還是煞白。

  我們商量的結果,還是體恤一下為人母的脆弱和善感,暫不放她回去嚇她娘。於是齊享打電話去曾家,說他接到我們,順道請吃飯。

  什麽也沒吃成。曾妹妹聞到食物就反胃,我們隻能一人一杯果汁,在馬路上慢慢晃。

  "是不是上海高樓太多,把風都擋住了?"我用手扇風,沒話找話。

  齊享頓了一頓:"想家了?"

  "哪有,我從小都沒怎麽出過陵城,離開一趟,不知道多高興。"我轉頭對他說:"你喜歡那裏嗎?"

  "喜不喜歡談不上。"他想了想,道:"確切的說,是沒有選擇的偏愛。"

  "我一點都不愛。"我不知跟誰賭氣似的:"我巴不得離它遠遠的。"

  齊享還沒接話,曾妹妹哀怨地說:"講國語啦,聽不懂。"

  我才發現我們在說陵城的方言,那個城市安安靜靜地模樣浮現於我眼前,晨曦,薄暮,陵河水,家和每天要走的路。這些景色怎麽得罪我了?我和它之間,不知道誰辜負了誰,我替它又替自己委屈。

  街邊有西餐廳,落地玻璃,白沙發裏青年幫女伴切牛排,遞還給她,溫存繾綣地笑,眉清目秀。我看了一眼,曾妹妹在旁邊說:"哇,好溫柔喔。"

  "嗬嗬。"

  "姐姐你餓嗎?"

  "還好。"

  "那我們等一下再去吃飯?"

  "好。"

  我配合她一問一答,我甚至感覺著自己嘴唇的開合,一個一個字擠壓出來,形狀飽滿卻缺乏生命的。我的思緒似乎剛在某個片段上打了個滑,到現在還沒能站起來。

  我還聽著他們倆的對話。前者是調皮的,後者是調侃的。

  "齊哥哥,你真的請客?那我不客氣了。"

  "你莊姐姐今天省了我一張碟,是的,你可千萬別客氣。"

  我聽,但我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一直到了路口我還在愣神,綠燈亮起來,身邊都沒有人了,我低聲說:"我認識的一個人,他也。。。。。。"

  他也那麽溫柔又怎麽樣,他喜歡上別人了,班上的女孩子,卓和說,他們在一起半年了。

  我以為多少鎮壓下去的疼痛,頃刻之間,猛烈發作。

  你一定也偶爾經曆過這樣的時刻,神經仿佛驟然被切斷,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在做什麽。過後曾妹妹說,她當時已經走到對麵,一回頭發現我還站在原地。

  她接著說,你像是鬼上身一樣,就那麽突然一下,眼神都散了。

  她隔著一條車流困惑地看著我,接著又看齊享回轉身,頓了兩秒,然後他走回去,拉住我的手,俯身對我說了幾個字。

  姐姐,你就像個小孩子--她是這麽描述的--乖乖地被齊哥哥牽著過來,我都傻了,他到底說了什麽呀?

  去去,人那麽多,我哪聽得清。

  我當然沒講實話,真的,是沒好意思講。

  當時人潮洶湧,車很多。他的聲音卻很清楚。

  他說,抓緊我。

  我清醒的很快,在路中間糾纏太不好看,一到對麵我就掙開來:"謝謝齊師兄。"

  曾妹妹笑眯眯的看我,大概在想這個姐姐真是虛偽啊。

  齊享也沒有難堪的神色:"不客氣。"

  "你們當我不存在,真的。"曾妹妹說,一點都不像剛磕了藥的樣子,可精明了。

  我挽過她走在前麵:"不要胡說八道。"

  "我沒有啊。"她不滿道:"姐姐,你看我有什麽都告訴你。"

  她這麽一講我倒想起來了:"對了,你跟他,你們有沒有。。。。。。"

  曾妹妹搖頭,說綠毛怪同學上來親她,讓她吃那個藥片,說一會兒更high,結果就把她給high洗手間去了,後麵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她絲毫不避諱齊享,聲音不低,我鬆口氣,又覺得臉紅。

  "其實我還挺喜歡他的。"她老氣橫秋地歎息:"但是他太過分了,他不愛我,他光愛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首先該去捂她的嘴還是捂齊享的耳朵:"小姐,你克製一點。"

  "哼。"

  我猶豫一下,決定還是討厭一回,做個說教者:"有些事吧,還是跟自己愛的人分享,才美妙。"

  她嘀嘀咕咕,突然問:"那你是跟自己愛的人不?"

  我這廂還在醞釀十年樹木百年育人,突然被她這麽一打岔:"呃?"

  "你的初吻啊?"小姑娘眨眨眼睛,對我使個眼色。

  當事人就在旁邊,她存心的。這個自我的小女孩肯浪費時間,做一回配角來成全他人,我應該很感激。但是此時我隻非常尷尬和為難,轉頭看看齊享,他也注視著我。

  "哦,那個啊,隻是意外,真的。"

  我盤腿坐在床上看深夜肥皂劇,晃悠著遙控器,一邊神思昏昏地托著腮打嗬欠,電視上卷舌頭的人魚小姐守著滿桌泡菜抒情,哎呀中國哪有我們這樣好喝的醬湯啊。

  再側耳聽聽外麵的動靜,我想,嗯,應該是睡了。

  我就爬下床,拿著換洗內衣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出去,走廊上沒亮燈,上了清漆的地板橫陳於月色裏泛冷光。樓下熱帶魚缸的氧泵正在工作,靜夜中有流水聲,氣泡圓潤又規則的破裂聲,除此之外,會發出響動的,隻有在下。

  警報解除。

  我踮著腳往浴室走,琢磨,我緊張什麽呀我到底緊張什麽呀。齊享他也沒表現出不愉快對不對?當然他也沒表現出愉快。

  廢話,換你你能愉快麽。

  我又沒說錯話,當然當人家麵那麽講。。。。。。那還能讓我怎麽回答,是啊是啊,初吻是跟自己愛的人啊,像話?

  你傻嘛,你不會岔開話題?

  我也想趁機撇清楚呀。

  是啊,撇清楚,人家沒怎麽樣,把自己虧心的一回來就躲房間裏,出息!

  唉,我也不想,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路上看著齊某人我就害怕,他他他明明什麽也沒表示,怎麽就那麽嚇人呢。

  別提了,那不就是個變,啊變,變。。。。。。

  "態"字翻滾一周,念及他在暴雨中沒打傘來接我,買感冒藥,帶我過馬路,我良知上一激靈,又把那個字咽回去了。本來都走過齊享的房門口,想想又退後一步,蹲下從門縫往裏麵瞅,是沒有光亮,還好還好。我拍拍手準備站起來。

  接下來的場景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幕驚悚片,至少是個懸疑片,動作片也可以湊合--門瞬間從裏開來,同時"啪嗒"一聲輕響,過後我一回憶,那是壁燈開關被推上去的聲音。

  齊享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居高臨下的看我,背著光。

  我驚嚇攜羞慚了作用兩秒,然後就成功的過渡到成怒了,這算什麽,躲門後麵,真猥瑣呀,我沒意識到我此刻的姿態比誰都猥瑣,我想他其實心知肚明我在避他,在這潛伏著逮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後來想一想,的確,我當時對他,偏見那是很強烈的,其中還摻雜著某些挫敗感,怎麽每次遇見他,我都顯得那麽二百五呢?當然麵對沈思博也有這個現象,但那屬於情感的不可抗力。可是齊享,那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生活裏,不相幹的外人。

  還有一個原因,緊接著,就要說到。在眼下齊享對我說了一句,莊凝,你有完沒完。之後。

  我爬起身,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沒完了,他顯然並沒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惱了,被我惹翻了。

  我在很長時間,對於齊享,都有一個這樣認識上的偏差,我以為他是經驗豐富的,至少談過十次八次戀愛的,係花都輕鬆拈來,雖然沒能固守。

  感情對他來說,肯定是打了鎖血補丁再加全套攻略的輕鬆遊戲,他比我玩得轉。

  為什麽呢。

  大概因為他年少老成,淡然內斂是常態,誰都別想讓他上心的模樣。也大概因為他相當優秀。

  所以我不擔心傷到他,也不清楚,他是怎麽對一個人動了心以後,同樣會有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拿她每句話當回事,又怕自己太拿她當回事,被她傷自尊了,也會卡在那裏不知進退,她之前一直躲著他,半夜又跑來招惹,門口透著一點光,他坐在那看著她的腳步躡聲過去了,又回轉來,整個人都伏在那裏,不知道轉什麽心思。

  於是他總算被惹翻了。

  這是我後來終於明白了的,隻是不知道明白過來時,是不是已經太遲。

  我說:"嗨呀你這個人有意思嗨,我夢遊你也要管,你當你。。。。。。"

  話到半途我聽見"哢噠"一聲,那是門把手被鬆開的聲音,它利落而且愉快的彈回原位,再接著一聲鈍響,門扇往後撞上牆,再回來,而齊享伸手一把撈過我。門邊撞上我的胳膊,我的痛叫全被堵在半途。

  他的唇舌之間有輕淡的煙味,跟上次一模一樣。

  六年之後的我得說,這是我人生當中,最刺激的吻之一,充滿天時地利的戲劇意味。而當我用正麵和柔軟的目光來審視和回憶它時,看見的是這位先生正被六年前的我用內衣抽打。

  我要是旁觀者我也覺得這一幕真是好玩兒,高大挺拔的青年,兩隻手固定住女孩的腦袋,她就像一顆被往後彎折的大頭菜一樣,發不出聲音,徒留兩隻胳膊比劃,一點布料沒頭沒腦抽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覺到就怪了。

  其實我也沒有怎麽察覺自己手上的動作,幾乎所有的知覺都在嘴唇那裏,它們被糾纏、廝磨,始終不放過,哪兒哪兒都是他的氣息。我耳鳴的厲害,仿佛又回到月餘前的那夜晚,一個念頭逐漸自昏茫之中顯山露水,那我自主的,選擇性剝離出意識的片段。

  在它給自己清晰地定了影之前,我模糊地尖叫一聲,使吃奶的力氣掙開齊享--這麽說不確切,是齊享先鬆開我。

  我們互相看著,彼此壓低聲音,咻咻地喘氣。

  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我一看見他,潛意識裏就羞愧的要命,就想躲,就張口結舌,就被害妄想症發作。

  因為,上一次是我主動的。

  那夜齊享趕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人事不省,他把我扶到外麵,我醉眼迷離地和他掙。

  "夠了沒有,夠了我就送你回學校。"

  "。。。。。。。。。%*%¥"

  他湊近了才聽清楚,我說,夠你個頭。

  我當時的狀態,是隨時有可能吐在他身上,勸也沒用,於是他暫且放手,隨便我自己跌撞著往前,但隻要離車道近一點,他就把我給拖回來。

  就這麽的,我在他身邊大約一米的範圍內來回打轉,轉眼看他點一支煙,二話沒說就伸手從他指間拿過去。

  我至今感謝齊享那時沒說好女孩不抽煙這種廢話來折磨我,他隻重新抖出一支來點燃。我被嗆得咳起來,他也就象征性的拍一拍我的背。我氣流漸漸平順,仰起臉,嘬唇對他吐一縷煙。

  他看著我,擰眉笑一笑。

  老實說,彼時在酒精和絕望的困厄之下,我大致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心的,女性,最純真的女性,她也會明了,哪些動作是危險的,是有可能讓道德在你身後踹上一腳,把你踹出好女孩隊伍的。

  但是我那會兒,就是克製不住。我描述過的那隻鴿子眼在心裏不停轉動,難受的要命。是個不討厭的男人就可以。

  齊享低頭注視我,大概在想,這個女孩子,她執著的要壞一壞,她這是壞給誰看?電話都打串了,該在的不在場,她白壞了。

  但也許因為我年輕,長得不難看,他還是配合了。

  。。。。。。

  我還能說什麽呢。酒醒了就指責別人乘人之危,當受害者當然比較容易。我都不知道該先給自己還是齊享一個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剛才掙紮的時候把一小撮頭發都扭斷在他指間了。

  齊享後來告訴我,之前他還試圖跟我好好交流一下,如果我不反感他,能不能試著好好相處?他想說,其實他挺喜歡我,從第一次見就印象不錯。

  就是看到這撮頭發他才想,算了吧,她都這樣了,自己弄得像個強奸犯,有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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