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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春斷代史(四)

  晚會在三十號那天舉行,大禮堂所有的桌椅都在七點半之前被清了出去,上千位法學學子,尚未深諳虛偽的年輕人,被各班組織要求站那兒看完了整場表演,從頭到尾,氣氛熱烈。

  最沸騰的時候,我在後台,還沒有卸妝,靜悄悄撩開幕布往下看,射燈的光束霎時如無聲的海浪迎麵而來。烈酒上頭一般,我有稍稍的暈眩。

  但我並不想去克服。

  成就感。它們在我的意識裏,就像眼前這樣的強光,其他的一切感受,都短暫的黯淡下去。這是我做出來的成績。我在這一時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這一天散場之後,院學生會和文藝宣傳兩個部十幾號人,洶湧地殺去"佳緣小苑"享用慶功宴。

  大家都喝了不少,彼此說了很多肝膽相照的話,頌揚青春熱血高歌,快活到靈魂幾乎都掙出身體,脫了形。

  蘇老師是在座惟一師長,不勝酒力,齊享和駱婷幫她代了好多杯,她還是喝多了,笑眯眯的,臨別慈祥地把我們女的挨個兒摟一摟:"多好的小姑娘啊,你們都跟我女兒似的。"

  又特別對齊享說:"你這個孩子,進學校就在我手底下幹,要畢業了,不管以後有多大出息,多回來看看,啊。"

  其他人都起哄:"蘇老師就偏心齊師兄。"

  蘇老師說:"嗨,說我偏心,你們一個兩個,有你們齊師兄的一半,我,還有你們爸媽就省心了。"

  竟然也沒有人為這個話不滿,至少表麵上。齊享在微笑,駱婷看著他,其他人圍著蘇老師。我溜了出去。

  大堂的光線晦暗,老板娘坐在櫃台後百無聊賴。

  "嗨。"我醺醺然走過去,對她笑。

  她對我笑回來,不過相較之下,就稍微勉強了點兒:"你們,還有多久?"

  "馬上,馬上。"我口幹舌燥:"我能不能用用電話?"

  "用吧。"

  十二月,又沒有開空調,應該是相當冷,我卻熱的要命。漫長的等待音之後,對方終於接了起來:

  "喂?"他語調聽起來就是要睡的狀態,低低的,有些疲倦。

  "思博。"

  "莊凝?什麽事?"

  "思~博~"

  "。。。。。。你怎麽了?喝酒了?"沈思博頓了一兩秒,再開口已經是完全醒了的聲音。

  "真乖,一聽就聽出來了。"語言開始表現它自己的主張,從源頭出發後,一路沒遇到任何把門的。

  "你在哪,外頭?"

  我傻笑:"嘿~嘿~"

  沈思博聽上去是真急了:"莊凝,你清醒點,你到底在哪裏?"

  我就愛讓他急。這個溫潤的男人,偶爾的微微專橫,對我年輕的心來說,是拿罌粟釀成的蜜。

  "你猜,你猜一猜。"

  "我不猜,你要是不知道,就把電話給你身邊隨便一個人。"

  "NO。"

  "莊凝,你一向不這樣的,別鬧了。"

  他就不肯容我稍稍放縱,我才十幾歲,又處在特別興頭的時候,很過分嘛?

  "好吧好吧,我在。。。。。。"我過分忘乎所以,腦子迷糊了,看見老板娘盯著我才想起來:"佳緣小苑。"

  "那你在那兒,不準動,我去接你。"沈思博很快說完,給掛斷了。

  他讓我"不準動",那個語氣我闔上電話,想想就要笑,老板娘說:"小姑娘,沒事吧?"

  "挺好挺好。"我幾乎想伸手去拍拍這個女人:"新年快樂!"

  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等侯沈思博。冬日的夜晚有一份奇妙的美,你所麵對的世界,是那種徹底淡薄下去的靜,空成一個不語的表情,不留絲毫的欲說還休。

  一個人,又喝了一點酒,身處這樣曠世的寧靜之中,我也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倦,隻有強烈的存在感和興奮,迫切地需要與人分享。

  再輕的腳步都敵不過等待中的耳朵,我是想要矜持,可當聲響還在幾米開外,我就回過頭去。

  竟然不是他。

  我看著來人。

  "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問:"我送你回去。"

  "哦不用,謝謝齊師兄。"我懶懶地回答:"我好得很。"

  他頓了兩三秒,下一個動作讓我不明所以,他掏出錢包,抽出兩張大鈔。

  我瞪著他。他把錢遞給我:

  "那個護身符。"

  "。。。。。。駱婷告訴你的?"

  他不說話,微微俯身拉過我的手,我使勁往回縮:

  "我不要,又不關你的事。"

  他看上去有點兒不耐煩了:"拿著。"

  隻是一拉一扯之間,大概逐漸形成了一個讓人誤會的態勢。總之沈思博是快步奔過來的,我和齊享甚至還沒有注意到,他已經一把揪住後者,把他從我身邊扯開:

  "離她遠點!"

  我都沒見過沈思博這樣凶,跟著起身時,看見齊享的身體已經做出快速反應--他伸手控製住沈思博,另一隻手捏成拳頭。我趕緊撲過去,手放在沈思博胳膊上,把他往後拖。

  與此同時齊享的指節,收勢不及,將蹭未蹭過我的頭發。那個力道,淩厲的一陣薄風。

  沈思博猛然握住我的肩膀試圖推開,我急促地說:

  "沒事沒事,這個是我師兄。"

  然後轉頭對齊享道:"齊師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

  這時的齊享已退開,站在一米開外,他的神情有一點不尋常,羞愧,以及對這份羞愧的自製:"是我喝多了。抱歉。"

  許多年以後的某個夜晚,他躺在我身邊,撩開我的鬈發,用指尖輕輕按揉著險些被他擊中的這一小塊,你得原諒我,莊凝。那個階段我心情很壞,隨時會被激怒,那會兒又剛喝了酒。對,都是借口,不是理由。。。。。。話說回來,你這小丫頭挺能記仇嗬--還疼嗎?

  齊享轉身走開,剩我跟沈思博兩個人,我的手還停留在他臂上:"呼,嚇我一跳。"

  他卻靜默地把胳膊抽出去,頓了一頓,才俯身拎過方才匆亂中丟在地上的外套,拍一拍遞給我:"不冷麽?走吧。"

  "生氣咯?"

  他不看我,把臉轉開。

  "真生氣咯?"

  他越是這樣,我卻越開心,簡直想抱一抱他。

  "啥事也沒有,對不對?"

  "有就晚了。"他硬硬地說。

  "呼呼。"我笑,無賴地重新坐倒,拽他的衣角:"陪我坐一會兒。"

  沈思博一般不太拒絕別人,尤其是我。他看看我,坐下來:

  "你這算什麽,學人家借酒消愁?"

  我點點頭:"沒辦法,我失戀了。"

  沈思博的神情,像迎頭撞上一麵玻璃,往後微微一退,滿臉是過了頭的愕然:"什麽樣的人有這個膽識?"

  你看,太熟悉了就這點不好,嚇一嚇他都不容易做到。

  "難說,你怎麽知道沒有?"

  "我怎麽不知道?"他神色終於柔軟了,眼睛裏是我熟悉的笑:"莊凝,你說吧,你我什麽不知道?"

  月色如同活物,銀白的,在四下裏輕躍晃動。我靠在沈思博的肩上,揚揚得意地跟他描述,關於晚會,我怎樣的東奔西跑,怎樣的費盡唇舌,結果是怎樣的成功,受歡迎,連院長都稱讚我們,蘇老師還鼓勵我明年就去競選副會長。等等,等等。

  他靜靜聽著,也不說話,我講啊講啊,結果把自己給講困了。

  "別睡,醒醒。"沈思博拍拍我:"凍著了。"

  我也不想睡,十二點鍾過去,這一天就是20世紀的最後一朵玫瑰,我多想看它盛開。

  "你怎麽說,回寢室?"

  "不能回。阿姨說了,我再晚歸就報係裏。"

  他想了想:"那你明天有沒有課?沒課我們就打車回家。"

  我摸摸包裏鑰匙都在,就同意了,剛要站起來,突然想到一件事。

  "哎,我傻了,這半天都忘了。"我掏出一個小禮盒,放到他手裏:"給你的。"

  讚助機構提供給學生會的小小慰問品,女生一枚胸針,男生一條領帶,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品牌,但也算很不錯了,對學生來講,大小算個奢侈品。

  我拿到手就跟一個男同學調換了過來,淡藍色條紋的,跟沈思博非常搭。

  "你先收著,以後我再送你更好的。"

  隻要我有,什麽都可以送給你。這句我可沒付諸言語,就是想了想。

  他嘴角微微動一動,有什麽話但沒有講出來,他隻是說:"謝謝。"

  那天,沈思博和我深夜打車回了家。第二天下午兩點半左右,我媽正要去上班,電話響起來,小姨打過來,說外婆血壓又上去了。

  我那會兒在房間背英文單詞,我媽直接推門進來:

  "小凝,收拾收拾,跟我去溧城。"

  溧城距離這邊很近,不大的一座城市,卻是相當清爽幹淨。小姨開車來接我們,車內,我媽對小姨道:"媽血壓怎麽就又升上去了?"

  她開口之前,我就在心裏默念,千萬別流露什麽譴責的意味,還不夠煩的麽?我試圖把這個話題別開:"我有個室友就是溧城人呢,她。。。。。。"

  小姨沒接我的茬:"別提了,人老了就是固執。說要洗澡,我說,吃完飯我幫你洗。她倒好,不聲不響自己進浴室了,關著門一洗大半個小時。溫度那麽高,又沒吃東西,我們一直到開飯了不見人去找。。。。。。姐,這能怪我?她這不是給我們做小輩的找麻煩嗎?"

  "你覺得媽麻煩了?那過了年,讓她去我們那裏住。"

  好吧,這姐妹兩長到四五十歲了,還不會好好說話。我隻能把隨身聽打開,擺出一個置身事外的後輩姿態。經過城中心的溧湖,我隔著玻璃窗往外看。

  景色這個東西給你的視覺效應,是很難解釋的,有些明明不曾多大改變,卻上了年紀似的,莫名其妙的就枯槁感橫生。難得這麽多年,溧湖都沒有隨時間老去,還保存著我年少記憶裏,那一點明淨澄澈的氣質。我聽著歌想,有一天,我要帶沈思博過來看。

  來溧城之前,我因為錯過和他共渡本世紀落幕的時刻,心裏多少是硌澀的,沈思博安慰我說:"要不我給你打電話吧,十二點。"

  "說定了?那我等你。"

  外婆躺在床上,不能動,一動就天旋地轉,但她見到我還是非常高興,臉上有了一點微笑的模樣。

  "外婆。"我坐到她身邊:"好點沒有?"

  "好--點--了--"她很衰弱地回答,像一樽脆弱的老瓷器,我不能碰她,碰一碰就碎了。

  "好了,小凝來了,您別人的話不聽,小凝的您得聽吧?"小姨拿水果給我:"跟你外婆說,藥她得按時吃啊,別任性啊。"

  我輕輕摩挲她的手背,老太太,怎麽就老成這樣兒啦?

  我小時候她跟我們一起住,後來年紀大了,小姨是溧城師院的圖書管理員,遠比我媽清閑,她就搬到了這兒,但我一直是她最寶貝的第三代。我一拿小孩子的腔調跟她講話,她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那是幼年她牽我在手裏,祖孫兩說一說彼此才能聽懂的話時,所采用的語言係統--我後來怎麽樣的伶牙俐齒了,都比不上這種沒有邏輯沒有章法,叫她特別的心生愛憐,繳械的這樣徹底。

  "外婆,您要吃藥喏。"我就用娃娃腔對她重複:"不準任性喏。"

  她衰老的臉上,出現了一點孩子的羞澀,給大人找了麻煩還要小小頑抗的那種:"曉得--"

  "真的?您要乖呀。"

  外婆的情緒顯然繞過了我的目無尊長,她在心滿意足地微笑,我媽從背後拍我一下:"越來越沒規矩。去洗手,吃飯了。"

  吃完飯我在外婆床前翻看相冊,她年輕時是個美人,冷淡的美人,眼睛裏充滿對塵世不肯妥協的小乖張。後來她遇到我們的外公,後者很早去世。怎麽渡到今日的溫婉安寧,她吃過的苦我們不可想象。

  "您看,您把美貌傳給我十分之一也好啊。"我跟她逗:"那我喜歡上哪個,肯定一舉拿下。"

  我說這話時,心裏想的是沈思博,他這麽多年了都不肯被我徹底拿下,我到哪兒再找一點籌碼?

  外婆笑,輕拍我的手:"多漂亮的小姑娘。"

  隔了一會兒又問:"小姑娘喜歡誰啦?"

  "我改天帶給您看。"外婆這一刻成了我的小女伴,我交頭接耳地說:"不過您可別告訴我媽。"

  認為南方冬日也溫暖如春的人,一定沒有在十二月午夜時分,隻穿了一雙沒有後跟的棉拖,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光在睡衣外披了一層薄毛毯。

  我媽這會兒要是醒來,她肯定不能理解女兒半夜裏不知所蹤是怎麽一回事。

  沒有燈,但夜色稀薄,輕,而且靜,隻有秒針和我的牙關在忙個不停。

  這樣不行,我聳動鼻子,感冒是一方麵,等他的電話等到感冒,那可是自尊心的問題。我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翻出兩粒藥來吃,然後坐回去,把毛毯裹裹緊。

  。。。。。。。。。。。。。。。。。。

  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

  柔軟而舒適的黑暗裏,有鈴聲隱隱地響起,第三或是第四聲時戛然而止,餘音很快被湮滅在深遠的暗寂之中。我大概就這麽短短幾分鍾,被下了昏睡咒一般,接著猛然醒轉。

  時間卻已經過去了,分針和時針錯身別離,遠遠的不知哪兒,一場煙火的聲響正到收稍處。

  我第二天果然感了冒,不太嚴重,講話像變聲時期的小少年。

  "你別跟外婆聊天了。"我媽囑咐我:"她年紀大,抵抗力不好,你別把她給過上了。"

  小姨看我無聊,就說:"小凝,今天我得去值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書吧。"

  溧城師院的圖書館規模不小,法律書籍在三樓盡頭,我從書架抽出一本北大版的《中國法製史》往閱讀區走,走著餘光瞥見一個身影,還沒來及作出反應,已經過去了。

  那個嬌小的身影,三米開外就能觸摸到的柔軟氣質。

  "謝端?不會吧。"我雖然知道她也是溧城人,沒想到能巧到這個地步,光市區就幾十萬口呢。

  我停下來,倒退著回去一看,那個身影正消失在對麵的樓梯間。回字型的長廊,一麵封閉,要追趕她就得跑過整個樓層。我想想還是作罷了。

  回去後我媽告訴我:"今天思博給你打電話了。"

  "哦,我等會兒回。"我不確定昨夜那幾聲電話鈴是不是幻覺,沈思博是不是忘掉了,到了今天打過來彌補?

  她又道:"他連這兒的電話都知道呀?"

  我看看我媽,她做這麽些年婦女工作,輪到女兒身上,她照樣跟尋常母親一樣,想打聽又不知道從哪兒開口。

  "我告訴他的。"我考慮了一下,直接對她說:"媽,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嗎?"

  我媽頓了頓:"我又沒說他不好--不過我的意見是,你還年輕,有些事日後再想也不遲--再說。"

  她看著我,難得聲音很輕地說:"你怎麽知道思博跟你是一樣的心思?你一個女孩子,千萬不能不矜持。"

  "我哪兒不矜持?"被自己的媽這樣評論,我又羞又惱:"再說都什麽年代了?"

  "什麽年代都一樣。"我媽固執地回答:"這種事我看的多,女的太主動男的就不拿你當回事,在一起也容易出問題。"

  我連自己母親的認可都得不到,又怕她講得是真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得到什麽就去努力,我從小的人生信條,這也有問題?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很悶,也不敢給沈思博打電話。吃飯時小姨說:

  "小凝怎麽了?白天在圖書館還好好的。"

  我怕外婆要擔憂,趕緊接道:"沒事--我在想,今天在圖書館遇見我室友了,巧吧?"

  "真的?"小姨饒有興趣地問:"她家裏做什麽的?"

  "。。。。。。"說來慚愧,同寢室了大半個學期,室友們家裏幾口人什麽職業,我基本一無所知:"應該是知識分子,她媽給她起名字還引經據典的。"

  "哦?叫什麽?"

  "端,謝端。"

  "謝端啊。"小姨停下筷子,一桌人都看向她,她慢慢地說:"認識的。老張,你記得吧?"

  老張是我姨父:"嗯?"

  "李雲,你還誇過她氣質特好的,忘了?"她橫他一眼:"就是她女兒。"

  "嗨。"姨父笑:"看你小心眼的。"

  "我不是小心眼,她氣質是好。"小姨轉過頭來對我:"你這個室友,她媽媽是我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小姑娘肯定長的挺漂亮吧?"

  "嗯。"

  "她媽就是,四十多歲人了,馬尾辮一紮,走路上還有人把她當大學生。"

  "誇張了啊。"姨父接道:"哪有這樣的,這不妖怪嗎?"

  "別口是心非了啊老張。"小姨笑道:"不過呢,她也是印證了一個詞,紅顏薄命。"

  我好奇了:"什麽意思?"

  "李雲當年,為了返城嫁給一個工人,大老粗,她又清高,兩個人沒感情,老鬧糾紛。以前住單位宿舍,都見過,那動靜,那人打她跟打賊似的,罵出來的話別人都不好意思聽。她還死要麵子,第二天麵色青腫的上班說自己是磕的,有磕成那樣的嗎?

  她孩子那會兒也五六歲了,有人沒事逗她,你爸你媽怎麽回事啊?小姑娘淚汪汪的,跟隻小貓一樣,看著就可憐。

  過了幾年溧城搞建設,到處都在挖溝啊,施工啊,她老公,就是你那個室友的爸,半夜喝多了回家,掉河溝裏淹死了,撈上來人都腫了。李雲一個人帶個孩子,這麽多年都沒再嫁,也挺不容易的。"

  我怔在那兒,筷子掉地上了都沒發覺。

  小姨繼續發布結論:"所以咯,找人一定得門當戶對,有共同語言的,為利益跟了這個,以為能湊合,結果呢?"

  我的意識卻漸漸遠了,謝端單薄的背影,笑起來時明淨又脆弱的眼神,她對我說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我突然心酸的不行。

  期末考臨近,這個學期我們有五門必修課,課本加起來上千頁。

  上帝還賜給我一個好禮物,通過率最低的一門《國際公法》,日期定在我生日後一天。我在自習教室裏背"國際習慣的形成"時,不用提有多麽咬牙切齒。

  於是到了生日那天晚上,我隻和沈思博在甜點屋一人要了一個小蛋糕,吃完他就陪我回寢室。

  元旦以後我一直沒見過他,想找他的時候就想一想我媽的話,她是過來人,這個意見我不能不考慮。

  一路上,我對那些陰影濃烈處的男女暗地裏心生羨慕,而我和他這樣的,身處清風明月的澄澈裏頭,簡直沒有餘地可供人聯想。

  經過小廣場時,有神秘組織在放投射電影,《情歸巴黎》,給飲食男女的一劑愛情強心針。

  我前一天沒有睡好,眼睛腫了,戴不了隱形,隻能把被蘇瑪稱為"二餅"的眼鏡揣在包裏隨身攜帶,此刻摸出來帶上,看角兒們在幕布上模糊不清地搞曖昧。

  一直都過去了,我還扭脖子往回望,沈思博問:"有這麽好看嘛?"

  沒有。

  隻不過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以前總覺得這一天要有煙火升空,璀璨流麗,有喜歡的人執手相看。總覺得十八歲已經足夠老,老到這一天必然什麽都已解決,煩惱已塵歸塵土歸土,愛情也必然已走到坦途。

  但現實是,我七點半就得回去洗洗睡,明天還得考試。

  另外,我跟他之間十幾年時光都流盡了,關係也沒有前進一步的跡象。我仍然有時覺得他喜歡我,有時覺得,他對誰都是一樣。

  你說吧,我要不要找個途徑,來掩飾一下我心頭的糾結?

  還有,我到底要不要,心一橫牙一咬--沈思博,你給我說明白。我不要十多年了,還是一個戰戰兢兢的考生,隨時等著看你給我的成績。

  可明天還要考試咧。

  《國際公法》,我以後嫁不出去我就找你。

  好吧我承認,事實跟這沒有太大關係而是--我不敢。你要是跟一個男孩青梅竹馬十幾年,關係一直很穩定很適意,彼此就像對方的一部分,你也不敢這麽貿然。

  我回頭,摘下二餅揉額角。

  "怎麽了,頭疼?"

  "有點。"我把它拿在手裏。

  "那回去躺一會兒。"

  他說回去,我一想今天就這麽過去了啊,非常鬱悶:"沒事,你不要管我。"

  他看看我,這麽對他獨一份的不講理:"好啊,你找到管你的人,我就不管了。"

  我越發糾結了:"那是,追我的人又不少。"

  相信我,我平時沒有這麽虛榮。

  "有合適的沒?"他想了想又問:"比如元旦晚上你那個師兄,不是長的挺帥的。"

  "對呀對呀。"仗著信息不對稱,我無恥地說:"他追我呀,你說我要不要接受?"

  "。。。。。。"

  距離說完這句話的五秒鍾後,我充分了解了什麽叫做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我們轉彎就撞見當事人。

  他靠在欄杆上,轉頭看看我們。

  這個人沈思博大概也有印象,畢竟他上次險些給了他一拳。

  "齊,齊師兄?"

  他跟以前一樣,點點頭,語調聽不到任何私交:"你好。"

  接著我看見駱婷,從幾米外很慢的走過來,齊享向她伸出手,扶住她胳膊,另一隻手臂放在她肩膀。

  "莊凝?"駱婷原本一直看著他,轉頭才看見我:"在這兒幹嗎呢?"

  "。。。。。。散,散,散步。"

  "哦。"她大概不了解我這個撞了鬼的表情是怎麽一回事,再看看沈思博:"那你們繼續吧,不打擾了。"

  她就走過去了,從背後看,他們太靠譜了。

  而齊某人從頭到尾基本一句多餘的話都欠奉,態度還相當泰然,追求者三個字,與他就是幹橡膠和電流的關係。

  但大概因為心虛的緣故,兩米之外我聽見駱婷的聲音,因為好奇揚起一個升調,像半空裏直指我羞愧的一麵小旗幟:

  "齊師兄,笑什麽呢?"

  我這個時刻千萬不能嬌羞,一嬌羞就完了,一嬌羞我就要崩潰了,而沈思博也很厚道,明明眼神裏全是忍俊不禁,麵容上卻淡淡的,繃的這麽明顯,簡直要我的小命。

  "裝!讓你裝!"我把眼鏡戴上,空出手氣勢洶洶地去掐他。

  他眼明手快地閃開來:"小姐,請講點道理。"

  "不講,反正我們又不認識。"

  他配合的糾正我:"是剛認識,你貴姓來著?"

  我們有時會玩這種扮演陌生人的遊戲,假裝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又荒唐又無聊但樂此不疲。

  我就把不愉快忘掉了:"幹嗎告訴你?"

  我無聊透了頂,他也陪著我窮開心:"因為大家有緣。"

  "誰,哪個?沒看見。"感情稍稍得誌就這樣虛張聲勢的嘴臉,往來行人看了一定非常討厭,但我身在其中,心醉神迷的時刻,招人煩也認了。

  沈思博走快一步,擋在我麵前:"看見了?"

  他在左我就往右看,在右我就往左看。他跟著我的目光亦步亦趨,我終於憋不住,笑起來,額頭撞在他肩膀上:

  "幹嗎呢你。"

  "幫你矯正視力。"他伸手,手指劃過我額角,摘下我的眼鏡。

  我抬眼看著他清秀的五官,這個男孩子離我這麽近,一低頭就是一個順勢的吻,我不敢動,怕稍稍一動,氣氛就要移位。

  但他隻是作勢擦一擦就還給我:"換一副吧,眼神都那樣兒了。"

  我戴著這幅眼鏡,從接觸到的皮膚一直癢癢到心裏:"說了不要你管。"

  "那不行。"他笑,白月光一樣,跟著補充:"我答應過你媽,要對你負責。"

  關我媽哪一旮旯的事。另外,什麽叫,負責?你學語言的,沈思博,請解釋清楚它的涵義,尤其是男女關係上那種。

  但他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明顯的,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紅--也不知道算是口誤還是唐突,我很希望是後者,但我呐呐的,在這一刻突然失語。

  前邊分成兩條道,左邊往學校後山及東門,右邊本來一條大道通向寢室區,此刻塵土飛揚。

  "學校又在蓋什麽?"沈思博低聲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嫌疑。

  "新教學樓吧?真是的,蓋不夠。"

  "擴招嘛。"然後他說:"這一段不安全,晚上不要單獨走。"

  "沒事兒。"

  他臉色總算緩過來了:"莊凝,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不要這麽。。。。。。"

  "勇敢?"

  "。。。。。。傻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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