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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年少誌高

這裏需要說清楚,我親兄弟有四人,大哥是郝克俊。二哥郝伯雄(字克傑),讀書不多,在十幾歲的時候,便被伯父送到一個商店裏去當學徒。1927年西安解圍後直到1938年,他都在困苦中度過,時而給父親搞木廠,時而開磨房,時而因受姨母(父親之小婆)的逼害逃走當兵。1938年經黨的介紹才送到延安抗大參加了革命,參加了共產黨,解放後任西安市七區區委書記,西安市工業局長等職。他是我爭取上學和婚姻自由的堅決支持者,為此與伯父、父親爭吵得最激烈而幾次被趕出門。1959年因同情我向中央申訴,受到了留黨察看和撤職的處分。弟弟郝克順,一直在家務農,是這個家庭中受盡折磨的孩子,也是個勤勞樸實的農民。伯父去世後,因父親從未管過家務,我們已參加革命在外,就由他接替伯父當家。在此期間,他對陝西省委和臨潼地下縣委人員進行了掩護工作,並對黨在這個家裏所藏的槍支予以保護,做了不少工作。

1927年放暑假後,下半年開學不久,由於鬧分家,沒有人給教員管飯了,甚至連教員的點燈油也無人供給了。教員實在無法教下去,隻得中途散了學,我失學了,伯父就叫我在家裏幹農活。在我們那裏的農村,小孩五六歲就開始幹農活了,收麥時拾麥穗,打場時幫著拉推耙,平時去割草等。伯父就叫我學農活,我一心撲在讀書上,學農活隻是個形式而已。我們那裏是產棉區,棉花與白豆(即大豆)間種,一趟棉花,一趟白豆。為了防止棉花猛長,要掐掉棉花的頂,我們那裏稱打棉花尖,還得把亂長的棉花條子折去,叫捋褲腿。這些活就分給我們孩子們幹,甚至要雇小孩幫著幹。我到地裏口袋裝著書,這時我已能讀小說了,就裝上《桃花扇》、《東周列國》之類,到了地裏幹了一會兒,我就藏在豆架下邊看書,看著看著,我在豆架下邊睡著了。臨吃上午飯時,他們喊我才爬起來。這時我讀的還有一部書《齊民要術》,這是我伯父常看的有關農業知識的書。我從這部書中學到了許多農業知識。我在地裏不好好勞動的情況,有人向我的伯父告了狀。一天,伯父就到地裏來檢查,果然發現我在白豆架底下讀書,伯父發現我不是偷懶,而是好學,沒有責備。

我們家經過一年多的爭吵,終於在1928年解體分居了。分居後,我們家搬到村外的油坊裏住下。我伯父的爭勝心極強,他除了忍痛把地產作抵押,在高陵縣“世順魁”字號以三分高利借了幾百元,買了牲口,雇了長工,又把油坊開了起來。在家境極其困難的時刻,他發現我好學,認為我將來必能成才,就繼續供我上學。從借的錢中抽出5元,炒了幾樣菜,準備兩壺酒,把錢用紅紙封了,領著我到距離我家三裏的大留村,去拜劉明齋老先生,要求送我到大留村小學上學,劉明齋滿口答應了。於是,我就上了大留村高級學校。

這所學校是劉明齋創辦的,他是學校的董事長,兼著給學生講課改作業。劉明齋留著胡須,長袍馬褂,拄文明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是位著名紳士,在當地很有名氣。他是清朝時代的老秀才,民國時擔任過三原縣第一任縣長,以後曾在國民二軍裏當過參議、參事,也曾在楊虎城部隊任職,還到過漢中,全國解放後任陝西省檢察委員會副主任。

教我們的老師叫張子常,當時不到30歲,甘肅蘭州人,原是北京大學的學生,濃眉,高個子,一件藍布長衫不離身,同學們私下呼他為“衫子客”。張子常懂武術,早年參加革命,是共產黨人。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鎮壓革命後,他逃到櫟陽藏起來,從此脫離革命。他到櫟陽,在櫟陽鎮當文書,劉明齋發現他很有學問,就把他請到大留村學校任教。他在櫟陽教書數年後,就回到甘肅蘭州市,在蘭州小學當校長,一直到1949年蘭州解放。我來到蘭州時,曾去拜望這位老師,解放後他被選為人民代表。1951年我奉命率西北人民解放軍解放西藏,1953年到北京開會又來蘭州拜見這位老師,饋贈200元。他一再誇我說:“那時我就看出你是個有作為的人,我為能教你這樣的學生感到自豪。”

大留村學校,每天早上要出早操,上的課除了曆史、地理、自然之外還是“四書”、《古文諧鳳》、《幼學瓊林》、《春秋》、《左傳》、《詩經》等,以及尺牘、狀子,還要做大塊文章。要學古文,和過去一樣,背書是主要硬功夫。背書不但要背現在學的,而且要把過去學的都得背,先生說這是“溫故而知新”。

劉明齋是老秀才,他很懂八股,善於講文章章法,又通白話文。於是他專門給我們講八股文和現代文的關係,講文法。講文章的章法:起、承、轉、合、切、行,如何轉,如何接,以及文章的邏輯,前因後果。我跟劉明齋老先生學會了寫文章的章法。劉明齋還教我們寫狀子。他自己著有一本寫狀子的書,包括寫狀子的實際事例,寫狀子的格式、文體等。他教我們學他著的書,並要求我們能背過它。劉明齋是個勇於為民請命的人,當遇到官府勒索甚重,就代表當地民眾請求減免糧稅,懲罰貪官汙吏,群眾稱“告黑豆蟲”。如果縣太爺置之不理,他便向上峰寫狀子告縣長,而且據說真的被他告倒了一兩個縣長,使得繼任的縣長對這位老書生畏怯三分。當時,我不是死讀書,力求學懂,學懂後就好背了。我就學會按他的格式,用自己的語言、哲理寫狀子,受到稱讚。

在這個學校裏,先生教討論性的作文。那個時候,我鋒芒畢露,仿效俠義,在我的文章中明顯反映出來。張老師是個受打擊逃難的人,對政治敏感,采取避諱的態度。張先生很愛我的文章,他曾說:“一個那麽小的孩子,能說出那麽大的事,而且邏輯性強,條理分明,真是了不起。”解放以後在蘭州見到張先生,他還一再誇我的文章,並向我講他還保存有我的文章。劉明齋老先生對我能寫好文章,少有大誌,特別器重。有一次他當著我伯父的麵誇獎我的文章,他指著我的一篇文章說:“根據我的經驗,永生這娃的才學,若在清朝時,至少應是一個進士,可以當翰林,現在是民國時代,將來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得我伯父更對我偏愛了。

我從10歲開始寫作文,在我家辦的學校和在大留村學校的幾年中,我寫了好多本作文,可惜大部散失。1954年我出席首屆全國人代會後,1955年返回西藏路經西安,我的侄兒革政來看我,他說在家中的老房的老鼠洞裏,無意中找到一本我當時的作文本,我高興地接過來一看,紙色發黃,邊有鼠齒痕跡,但翻裏麵的10篇作文和老師評語尚完好無損。我還真要感謝老鼠齒下留情,竟替我保存下來這份最早的文稿。茲錄幾篇作文及老師的評語於後:

中秋賞月記

熏風自拂,月自東方懸於空,圓如球,明如玻璃,蓋已至中秋時節矣。餘與諸同學作賞之樂。設桌敬月,獻美食數種。少時,獻之已畢。烹菜數盤,旋酬飲酒,講道相勸。未幾,煮美茶一壺,取食數種,相飲食,甚樂。飲食已畢,餘忽然有所感於中秋賞月之樂。夫人生於世,年紀有幾,彈指之間者已壯,壯者已老,一年之中,佳節難逢。由此之,中秋賞月之樂,不可不樂乎!

(評語:起處甚好,感想最好。)

試述各人之誌

是日午,功課畢,餘與張生學友同坐一室,相談笑。張生問餘曰:爾誌若何也?餘對曰:餘之小誌也,好為學,孜孜不倦,學至大成之日,願盡才而教育之。又欲為偉大之人,不為庸碌之徒,不怕死,不苟生,將來與國家立功勞者,是也。雖然為亂世所遇,恐不能盡其言。張生曰:爾之誌盡善哉。

說互助之益

夫人生於世,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故一人之識,何能及乎。互助之事於是生焉。苟能互助,若一日所講之功課,彼有不明,則我助之,我有不明,則彼助之。如有不善,則相勸導之,切磋琢磨,增長知識,無有所窮。此所謂善相勸學皆建互助之益,豈不大哉。若夫不顧互助,則爾為爾,我為我,學問全無所進,有不善之事不相勸,此所謂過不規,道有兩虧,此之害偉矣哉。

(評語:通順)

說棉

季春之雨,初晴之後,餘與諸同學,乘課業之暇,作郊外之遊。但見數農人,持犁執鞭策牛翻地不已。友問餘曰:翻地何為。餘應之曰:今將種棉也。棉,有草本木本之別。始產印度,唐太宗之時,其種方入中國。今日播種,夏秋之交,葉腋之花,結實如桃,熟則綻裂三歧,其棉自見,采而軋去其子,或彈、或紡、或織布等,以供人之衣服;又能售之,所賺之利,以供費用,其利大矣哉。

(評語:詞達理明)

學貴有恒說

溫課已畢,餘與諸同學,坐凳伏幾,談論學問。有一友曰:人生於世,不可不讀書,若不讀書,則終身為蒙昧之人,是猶麵牆而立也,義禮不明,悔尤交集,此皆不讀書之過也。餘答之曰:雖然如此,貴乎有恒。若讀書之時,三日在外,一日在校,遊戲無度,荒疏功課,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嗚呼老矣,是誰之愆。故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作巫醫。此言無恒心之害也。苟能恒心,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以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若梁顥八十二成大名。由此觀之,學貴有恒之言誠不誣也。

(評語:敘情尤切)

學校與國家之關係說

友問餘曰:學校之與國家有關係否。餘應之曰:學校之與國家如唇齒之相依。故海外諸國何其強也,皆因多設學校,以教眾生,人才並出,然後建大功於國家,造幸福於社會,又能使國中之人無不知其禮義之宜,而有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苟能如此後,治國可運於掌矣。我國之人,何不積極之設學校哉。

(評語:既知人才與國家大有關係,諸生何不勉之,致國家於富強也。)

陝西最嚴重的大年饉人們習慣稱民國十八年(1929年)年饉,實際上年饉是從民國十七年(1928年)開始的。我記得1928年大旱,夏糧歉收,接著秋田又遭到了非常嚴重的蝗害。回想那一年的蝗蟲多得嚇人。蝗蟲來時,結成比飛機還要大的一片又一片,飛過來有響聲,多得一下子遮倒了太陽,如同日食,一下子天都變黑了。遇到渭河,蝗蟲能夠結到一起成為一條大船,漂水而過。蝗蟲真是具有“海陸空”的本領。當蝗蟲看見莊稼地,就分散在整個莊稼地裏,或幾十畝,百十畝包穀苗,隻聽得哢嚓、哢嚓,像人用鐮割一樣,不到一兩個小時,全都吃光,好好的莊稼地成了空地。農民們見蝗蟲來了,就敲鑼打鼓,用桃樹條子打,說桃條能避邪。實際不起任何作用。可達天文數字的蝗蟲,把一塊塊莊稼吃光了,又轉移到另一地方。蝗災的危害是比什麽災害都要嚴重的。

這一年,我們家麥麵饃這類飯食不見了,代替它的是秫黍麵做的黑窩窩頭。關中的秫黍當然沒有東北秫黍那麽好吃。因為是連殼一起磨的,加上缺乏蔬菜,所以吃下去,常常便秘,得用鑰匙從肛門摳。我正是這一年到距家三裏路的大留村小學上學的。如果住校,需繳三石麥的食宿費,家中繳不起,我隻好走讀。為了不遲到,天未明就起床,沏一碗鹽開水,泡個窩窩頭,胡亂填下肚。拿著饃,帶著用一塊舊布包著的課本就往學校跑。郝邢村到大留村,走大路要彎很多路,我便逢田跨田,遇牆翻牆,斜插走過去,竟然把地踏出一條路。就這樣緊趕慢趕,才算準時到了學校。中午放學,我就留在學校啃冷饃。

最難熬的是冬天了。一到冬天,那窩窩頭凍得像石頭似的,硬得很,當時一些財東的同學見了譏笑我所帶的窩窩頭,又黑又粗硬難以下咽,就給我的窩窩頭起了個名叫“打死狗”,意思是這種饃硬得可以打死一條狗。我們學校沒有水井,用水要學生輪流到村裏去擔來,寶貴得很,所以學校不供應開水。每到上午放學,大留村的同學都回家吃飯去了,我離得遠,隻得在學校裏啃這“打死狗”,喝涼水了。啃著涼饃,喝著冷水,連一點菜也沒有,吃到肚子裏凍得渾身打顫,實在難以忍受,吃著吃著就不免潸然淚下,吃著哭著。

這一年大旱,冬天特別寒冷,進了農曆十一月,天更冷了。同學們上課凍得受不了,就從家拿麥秸,搬幾塊磚頭,摞成方塊塊,在裏麵生火烤。放了學灰尚未滅,我就將帶來的窩窩頭埋在灰裏,等饃的冰消了,上麵卻沾了一層黑灰。本來就是很黑的饃,這下變成了個黑蛋。我拿起就吃,把我的嘴也染黑了,成了個黑圈圈。我吃了饃,拿碗去張子常先生家,向師娘要水喝。因為水很缺,平時學生向她要水喝,連涼水都舍不得給。這天,我眼裏含著淚,嘴圈是黑的,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半塊極黑的饃,真像是個叫花子那樣的狼狽相,感動了這位慈祥的婦女,連忙把懷抱的女孩遞給我,接過我的碗進屋倒了一碗開水給我,我喝到肚裏,一股暖流,立刻感到渾身暖和。從此以後,師娘破例供我開水喝了。

這些苦難,我當做對我的意誌和毅力的鍛煉,為我樹立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誌打基礎。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默念著孟子那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特別想起範仲淹,因為我母親姓範,對範仲淹很崇拜。範仲淹求學時也很貧寒,一碗粥都不敢一下吃完,要把粥放涼,成了涼粉,將粥劃個十字分成四塊,每次隻吃一塊,這就是“劃粥而食”。範仲淹還把鹹菜切成節,限製每次隻吃一節。我就以這些前人的範例勉勵自己。我在想範仲淹那麽貧寒都能忍受,我怎麽不能?要成大器、立大業,這點困難就不能克服嗎?於是我立誌要以苦為樂,磨練自己的意誌和毅力。這年因為大旱,三料無收,劉明齋家經濟也困難,無力辦學,過了冬至,宣布散學,我就又失學了。

在大留村學校的同學劉養沛(以後改名劉旭初),是劉明齋的兒子,此人忠厚,敏捷稍嫌不足。當天上的課能背過,之前的課文卻忘記了。寫文章不能根據已學過的變化格式,而是生搬硬套學他父親寫狀子,沒有自己的語言、哲理,而是照抄他父親那一套。他當時是死讀書,在學校常挨打,晚上回家,父親進行輔導和補課,他仍學不會。他父親批評他的文章是謄文公。他父親當著同學的麵斥責他,有時點我的名,將我的文章作為他學習的榜樣。我和劉旭初就常常在一起切磋功課,從此建立了友誼。我曾與他結為盟兄弟,以後上海求學,一起磋商起字,我叫若庸,劉旭初叫若魯。1932年在西安中山中學一起參加共產主義青年團(前衛社),1937年到安吳青訓班參加革命,1951年參加了解放西藏工作,幾十年在一起,始終友情甚篤。

我還有兩位小學的同學,是我們郝邢村的弟兄二人,一個叫邢元興,一個叫邢元福。本來一個村兩個姓,一個姓邢,一個是我的家族姓郝,曆史上兩個家族有仇。那還是清朝時代,我大伯郝隆光和邢家的大伯一同去三原考秀才,我大伯本來考得成績好,因為耿直,不給考場師爺、衙役們勒索的錢而被除名。姓邢的大伯考得成績不好,卻行了賄賂而得中秀才。過陰曆年時,竟以盛氣淩人的態度給我大伯父送來一副欺負人的對聯。我們家曆來習武,我大伯父一看生了氣,把對聯撕了,組織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到他家,把秀才拉出來打了一頓。他們家也組織人與我們家械鬥,結果又把他們打敗。民國以後,我大伯到了胡笠僧部隊,當了官,有了武器,他們害怕,沒有繼續鬧,我們這邊也收斂了,沒有找麻煩。但是兩家的仇結得很深,到了我們這一輩,大人都不許與他家來往。但邢元興、邢元福和我在一個學校,我們在一起複習功課,我對《書經》理解較差,而邢元興卻對《書經》背得熟,理解得深,我曾向他求教,例如就曾問過“啟迪、迪化”這兩個詞,他給我做了講解,我漸漸與邢元興偷偷要好起來,他又把邢元福引來與我做了朋友。

1929年陝西最大的年饉來了,久旱不雨,加上蔣馮混戰,而統治陝西的正是馮玉祥部下宋哲元,其對陝西人民橫征暴斂,無所不用其極。據曆史資料,嚴重的自然災害,加上貪官汙吏的橫征暴斂和土豪劣紳、投機商人從中漁利,使小麥價由原來的0.3元暴漲到5元;許多地方用一鬥麥,甚至不到一鬥麥就可換地一畝。全省人口為940多萬,災民共535萬多人,其中關中災民就有314萬多人。這一年全省因災死亡250多萬人。真是“赤地千裏,寸苗不生”。我的家庭除了天災造成的顆粒不收外,由於我父親在楊虎城部下同馮玉祥作戰,所以宋哲元部就特別對我家加以迫害,經常派部隊到家搜糧草,使我家本來可以糊口度日的生活瀕於破產,全家老小在死亡線上掙紮。

這時,我們郝邢村外的大道上,每天都可以看見道旁有餓死的人。有的人手拄木棍,蹣跚地走著,走著走著跌倒在地就斷了氣。這時的人和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麽惻隱之心和憐憫之心了。這一件一件觸目驚心的悲慘情景,耳聞目睹,不可勝數。櫟陽鎮上開了一個舍飯場,向災民放舍飯,規定每日一家隻能輪流放三次舍飯。祖母躺在炕上,把我叫到炕邊,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飯碗,叫我到櫟陽鎮去討舍飯。母親拉著我用幾乎不大聽得見的聲告訴我說:“得了舍飯,吃一半,留給弟弟一半……”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拿著碗掙紮著跑到櫟陽舍飯場,那裏災民已排了長隊,還看見從四麵八方向這裏走著的人們。我站了半天隊,腿都站軟了,好不容易輪上,討了一碗麥麩粥,擠出人群,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當要喝第二口的時候,猛地被旁邊的饑民給碗裏撒了一把牛糞,我看著撒有一層牛糞的粥,當我猶豫地在想要還是不要的時候,另一個饑民已經從我手中把碗奪去了。投牛糞的那個人跟上去,兩個饑民在爭奪那一碗牛糞麥麩粥。爭來爭去,結果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牛糞麥麩粥倒到塘土(天旱不雨,道路和場上變成了約一尺深的粉麵般的土,關中人稱之曰塘土)裏,牛糞麥麩粥頓時變成了泥糊糊。旁邊站的人這時也上來,一群人趴到地上,誰也不說一句話,伸手抓這牛糞塘土粥,搶到手的人,絲毫不假思索地送進嘴裏。頓時一群幹癟的嘴成了濕潤的泥巴嘴。我從一旁看著,想著,沒有哭,也沒有罵。片刻,我又掙紮著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回家裏。祖母、母親看見我空著手,沒有討回舍飯也沒有拿碗,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誰都沒有問個究竟,可是我見了親人,忍不住大哭起來了。我哭,不是因為施舍給我的麥麩粥被人搶去,不是我的碗被打碎,也不是因為饑民搶奪使我受驚,而是因為我的心靈受到突然撞擊而產生深痛。多少年之後,我仍不會忘記那可怕的年饉,不會忘記搶我舍飯的那些饑民的臉,我從未見過那樣難看的臉,那些臉呆呆的沒有任何表情,幹癟的嘴上留著一圈牛糞塘土粥的痕跡。

年饉人們都餓著肚子,日子難熬,太陽掛在天上走得那麽慢。為了度饑荒,母親已經讓把她的銀盒(銀首飾)賣了換了吃的。一天,母親偷偷給我兩角錢的銅元,讓我到櫟陽鎮買饃吃。我剛買了一角鍋盔,來了兩個小孩,一把把鍋盔奪過去就跑。我去攆,眼看抓住了,隻見拿饃的小孩,把饃塞到稀牛屎裏。與舍飯場所遇情景相同,一群小孩你爭我奪把帶著牛屎的鍋盔分吃了。母親私房積蓄也花光了還是挨餓,餓得實在無法就得出去討飯。像我們這樣在當地有名氣的大家子弟,怎麽好意思去討飯呢?一天,實在餓得難以忍受,我就出去討飯了。我跑到村南邊數裏一個山東客住的叫獨莊的討過一次飯,給我的刺激特別大。有一家人,他家的老人,我稱劉二伯和二大娘。這兩位老人為人很善良,見我出來討飯,就讓到家裏,二大娘去廚房端出一碗剛蒸的青稞麵菜疙瘩遞給我,這青稞是他家從南山裏討下的。我好久未吃過幹糧了,聞著噴香,忙接過菜疙瘩,剛吃了幾口,他們的兒子劉三出來了。劉三曾給我家當長工,看見我說:“你這個財東娃,怎麽還跑到我們窮漢家來要飯,不害羞!”我一聽這帶譏諷的話,臉一下子紅了,把這有大半碗菜疙瘩的碗一摔,不顧坑坑坎坎,一口氣跑回家。我恨狠心的伯父,家裏有糧不讓動,眼看著全家老少餓成這個樣子,他手中有錢,不去買糧卻置地。於是我發誓:就是餓死也絕不再出去討飯!

我家門前有塊幾畝大的棗園,種著不同品種的棗。往年,棗熟之時,要在棗園裏搭一草庵,並派專人日夜看守,以防有人偷棗。民間諺語雲:“棗子塞鼻子,種穀種糜子。”就是說棗子長到可塞鼻孔的時候,正是種穀和糜子之日。年饉這一年,棗子剛長到能塞鼻子的時候,距離成熟尚早,村子裏挨餓的大人、小孩就來打棗子。一下子棗園裏擠滿了人,打的打,拾的拾,阻攔不住。伯父索性不管,也算是饑饉的年月做的一點好事吧。就這樣棗子未成熟就被打光或生吃或蒸著吃了。剩下一棵最高的老棗樹,在頂端還有幾顆棗子,因為竿子夠不著,石頭打不著,成為僅存的碩果,仍在樹上掛著,到秋季這幾個棗子已經紅了。因為摘這幾個棗子竟鬧出了人命。

在我們郝邢村的西南方約五六裏,有個村子叫溝白村,有姓白的兄弟倆來我們村看他們的舅父郝如茂,大的叫白鹿,小的叫白狗。聽人說,他們的祖父白玉道,是清朝時陝西有名的大翰林,當過布政司,是位很廉潔的官,受人尊敬,他死時神道碑就排了好幾裏。因為年饉,他的後代挨餓,就將墓揭了,把墓中的珠寶和神道碑賣了。白鹿與我同庚,是那次20多個學校講演比賽的夥伴,又因他舅父與我同村,他來我村時常找我,結為好友。他兄弟倆挨餓,就來投奔舅家,被舅父趕出門外。兄弟倆哭著走著,正好在棗園碰上我,向我討吃的,忽然看見那棵最高棗樹上掛著棗子。白狗靈巧,善爬樹,白鹿助他爬上了這棵棗樹,爬到樹頂,高興得把住一樹枝,像猴一樣倒掛在樹上。他摘了兩個棗,放在嘴裏吃了,然後給他哥扔了兩個,又給我扔了兩個,我倆都拾起吃了,下邊摘完,又去摘最高最紅最大的幾個棗,摘後揣在衣兜裏。白鹿看見了,仰頭大聲嗬責他,說他不應該揣起來,要他把棗扔下來,他就又扔了幾個。白鹿不滿足,說兜裏還有,白狗說確實沒有了。白鹿叫他下來搜衣兜。這時確實隻剩一個棗了,白狗下到最低的樹杈,白鹿抓住白狗向下拉,逼得白狗將那個棗含在嘴裏。下來後,白鹿掐住白狗的脖子,還叫白狗把棗吐出來。起初白狗還“啊,啊……”地掙紮,最後不出聲了,人被掐死了,棗還在喉裏。做哥哥的這才從饑餓的瘋狂中清醒過來,哇的一聲趴在弟弟的屍體上大哭起來了。我看到此景也嚇哭了。趕快到白鹿的舅父郝如茂家報告。郝如茂反咬一口:“白狗死在你的棗園,是你害死了我外甥。”他不肯收屍,以給我栽贓。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由於年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麽異常,哥哥掐死弟弟,舅父不認外甥,並借機嫁禍於人。饑餓怎麽把人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我們家族中有個我叫八叔的,他的女兒名叫惠姐。沒有分家時是一家人,這位賢惠的姐姐與我已故的親姐同庚。在我年幼時,她最疼愛我。她已出嫁,因婆家貧寒,生活難以維持,就回到娘家。適逢年饉,我八叔人口多,已把田地賣光,仍不能養活全家,就賣兒女,把惠姐賣到南山,南山就是商洛地區。陝西的氣候,關中與商洛常常是相反的,關中遭到旱災無收,商洛倒會是好收成,所以民諺說:“旱了秦川,富了南山。”八叔為了全家活命,忍痛把女兒惠姐賣到遠離家鄉的南山。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要上地幹活,看見八叔、八媽、惠姐一行走來。惠姐看見我,一把拉住我的手,抽泣著說:“永娃子,快去給伯說一聲,不要把我賣到南山去呀!”她知道伯父手中有糧有錢,是讓我向伯父講,伸手救救她,說後放聲大哭。我說:“等等,等等,我回去給咱伯說,你不能去南山!”我跑回家見了伯父,向伯父說了。真是個心狠的伯父,聽後把我大罵了一頓後,冷冰冰地說:“這個時候誰還能顧誰嗎?”並叫我把門關了,不要去管。我又去央求母親,母親聽到惠姐被賣,淒然泣下,但她不當家,僅有的首飾已變賣了。母親說:“惠姐也真是太可憐了。”說著從頭上卸下銀簪子交給我,讓我快給惠姐送去。我出門一看,伯父站在城門口,八叔、惠姐已走了,我跑步趕了一陣子才趕上他們,把銀簪子交給了惠姐,二人相抱痛哭一場。我恨這心狠的伯父,本是一家人,一分家連親人都不認了。惠姐一路涕泣向南山走去,我站在那裏望著,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懶洋洋地回家了。

饑餓一天更甚一天地逼迫著我,櫟陽華洋義賬會開的舍飯關了門。祖母、母親餓得枯瘦如柴,二哥跑去找父親。而作為家長的伯父,仍實行他那套不顧家人饑餓,把積攢的錢以廉價買了100多畝地。親戚朋友比我們更苦,誰也顧不上誰,誰也不幫誰。一幕幕悲慘情景在我眼前出現,我的腦海泛出許多問題。人性究竟是什麽?孟子和荀子,兩位老夫子誰是對的?我真想效法屈原,也要寫一篇新的《天問》,向蒼天叩問許多新問題。荒年裏我遇到的一切,使我這已撕破的心,又增加了許多新的裂痕。饑餓驅使人爭著吞噬牛糞,饑餓使親弟兄為爭一顆棗而掐死人,饑餓使人賣兒鬻女,也可使人視親人為路人……惻隱之心何在,仁義孝悌何存?我失去了平靜,也失去了精神平衡,這許多問題在我的腦海不斷地盤旋著。

官逼民反。1911年推翻了清朝政府反正以來的陝西人民,受盡軍閥的殘酷統治,苛捐雜稅壓得人民喘不過氣來,被迫驅走一個個軍閥,可是驅走一個舊軍閥,又來一個新軍閥,驅走劉鎮華,來了馮玉祥。1927年,繼蔣介石叛變革命後,馮玉祥跟隨蔣介石叛變革命,他的部下宋哲元成為新軍閥統治陝西,變本加厲地實行白色恐怖,鎮壓革命,鎮壓人民,加上1928年陝西遭受大旱無收,逼得人民走投無路。於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繼渭華起義之後,先後爆發了旬邑、禮泉、三原、澄城等縣農民起義,提出“抗捐抗糧”、“打倒貪官汙吏”、“打倒土豪劣紳”以及“打倒馮玉祥,三年不納糧”等口號。各地抗捐抗糧的鬥爭此起彼伏。在櫟陽,我的堂兄郝兢生組織一批人,起來造反,當了“土匪”,當時把他們這夥人稱“刀客”。

郝兢生是我大伯父郝隆光的二兒子,在我們這一輩排行為二,我叫他二哥。他隨父親從武,早年在國民軍裏當了團長。到了年饉時他從部隊回家閑住,就組織了一批人劫富濟貧,與官府和軍閥作對。開始他們隻有幾支短槍,大部分人手持大刀、長矛。一天,馮玉祥部隊路過櫟陽,正在新寺打尖(即行進中途休息吃點東西),郝兢生組織他們這幫人衝了上去,把打尖部隊的槍、子彈奪了,成了一股臨潼官府聞之喪膽的“土匪”。記得就在餓死人的年饉,臨潼縣長不顧百姓的死活,派了差官下鄉催糧。這些差官仗勢欺人,橫行霸道,他們挨家挨戶隻要搜出糧食就裝走,把我家的五鬥麥子搶走了,還要打罵,老百姓恨之入骨。我二哥郝兢生一夥就決定除掉這些胡作非為的差官。過了幾天他們又來要捐稅了,我二哥一夥就把差官殺了,把屍首掛在大槐樹上,老百姓看見高興,說差官“上了斷頭台”。臨潼縣聞訊派部隊剿了幾回,剿不下去。從此以後,縣上差官再不敢到渭北櫟陽地區來。堂兄他們常常變換衣服在櫟陽一帶出沒。有一天,我和八弟去地裏采野菜,看見我二哥頭戴大草帽,身穿一件白色對襟褂子,腰上別著槍,匆匆忙忙走來。他到我跟前,啥話沒說,掏出一個鍋盔,掰成兩半,一半給我,一半給八弟。給我鍋盔時,悄悄說後邊有人追他,說罷就走了。那鍋盔是白麵的,我已好長時間未吃過了。我把這事告訴了祖母,祖母聽了,悄悄告訴我說堂兄當了“土匪”。這時,我的腦子裏也產生過上山為王當“土匪”的念頭。

我上初小和高小,就已經陸續看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類小說,也聽到人們說“土匪”,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土匪”並不是什麽壞人。他們反對貪官汙吏,反對賣國賊,也反對叛變革命的新軍閥,可以把如狼似虎的差官送上“斷頭台”,這不正是《水滸傳》中所說的綠林好漢嗎?何況這裏麵竟還有我二哥!從此,我不但不怕土匪,反而羨慕起土匪了。就在這年的冬天下雪之後,在《三國演義》的桃園三結義和綠林英雄豪傑都是在貧困中起來的思想誘導下,我背著伯父和家人,與大留村劉旭初和邢村的邢元興、邢元福,約定在邢元興家歃血結盟。這天晚上有月亮,但地上鋪著厚厚的雪,我穿著棉鞋踏著雪來到邢元興家。我、劉旭初、邢元興、邢元福一起商量,大家推我寫結盟的誓言。我說今天夜裏有月光,我們結盟,就命為“月夜踏雪,訪友結盟”,大家都說好。接著我又說,三國有個桃園三結義,美名流傳至今,我們打破三國的三結義,搞個“四結義”。大家都讚成,報了生辰,我為大哥,劉旭初為二哥,邢元興為老三,邢元福為老四。接著由我起草結盟誓言。到了這天晚上星星出全時,我們四人在邢家結盟了。邢氏兄弟的母親是位深明大義之人,對我們結拜十分讚成,立刻為我們宰了一隻雄雞。我們將雞血滴在酒裏,一齊喝下去,開始舉行結盟儀式。雖然我們是十幾歲的少年,但對結盟卻是非常嚴肅的。我們各上了一炷香,磕了頭,模仿著桃園三結義,在香煙繚繞中,一齊跪在那裏,各自報了姓名、生辰,一起念誓言:不願同年同月生,但願同年同月死……誓以此生,共同打倒列強,打倒貪官汙吏,劫富濟貧,拯華夏於國難,救萬民於水火!……舉行過儀式,四人密謀,要上北山去。關中人把陝北叫北山,那時雖不知道劉誌丹就是共產黨,但已知道北山鬧江山,打土豪劣紳。我們上北山,自己占山為王,也去闖江山。於是我們約好跑的時間,但幾次被家人發現未能走成。最後一次,我拿父親用的一把匕首,劉旭初拿了個矛頭,邢氏兩兄弟各拿砍刀,這就是武器。我穿了關中人叫“遏冷袋”(即沒有大襟的棉衣,有大襟的叫棉袍,沒有大襟的叫遏冷袋),沒有棉褲,穿了雙破棉鞋,他們三人也隻是穿著隨身衣服,就這樣四個十多歲的孩子就要到陝北去“拉杆子”闖江山。我們偷跑了,走了十幾裏,到了我姑媽的村子。姑媽看見我們四個孩子行動蹊蹺,疑竇頓生。小孩家怎能經得住三盤兩問,露出了餡兒來,結果被“押解”回家。伯父嚴厲訓誡一番,並把我交給祖母日夜監護,從此不得擅自離開家門了。

我的出走,把家裏人駭壞了。見我回來,祖母死命地拉著我不丟,媽媽在旁痛苦抽泣,伯父在旁拚命抽著水煙。從此,我們家的麩皮野菜湯中的麩皮增加了一些,瀕於死亡線上的生命保住了。

年饉時,我家的長工已辭退了,隻留下兩位表兄,一個叫惠永祿,一個叫蘇凱,我失學在家,伯父將我按長工對待了。每天吃兩頓麥糝野菜湯,我伯父在雞叫二遍時,就把我們叫起來,到地裏去打胡基。或者把地裏的秫黍根挖出來,把根上的土打掉。到吃早飯時,我和表兄將秫黍根裝在籠裏抬回去作柴燒。本來我家燒煤,因年饉,煤已買不起了。幹到吃飯時,我已餓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和表兄抬著秫黍根,我讓表兄走前邊我在後,把書放在擔子上,邊走邊看。伯父看見了,很生氣,嫌我懶,打我,罵我是懶龍。家裏人也說我,你隻知道念書,念書能當飯吃嗎?我不管他們說,一有空,就到我家的藏書房去看書。這個時候,家裏人厭惡我,我在家裏的地位變了。

我伯父強迫我們在田裏敲打那已經幹透了的土塊,不但我這個少年不理解,家裏人不理解,就是當地有經驗的農民,看見我們這些餓得皮包骨頭的麵黃肌瘦人,有氣無力地打這毫無效果的土塊,也都覺得十分奇怪可笑。我伯父不聽大家勸告,仍然堅持叫繼續幹下去。他不給我們講為什麽要這樣幹,隻是一再強調說:“工沒有白費的,以後你就會知道的。”我家的口糧已不多了,卻有三石麥種子,伯父下了死令,就是把人餓死,也不能動一粒種子。以後,我父親兌來200塊現元,也不讓動,用錢買了100多畝地。到了秋天,天還未下雨,他狠心把三石(約1000斤)小麥種子,播種在完全幹透的土裏,8月直到10月前後,麥子還是原封未動地躺在土裏。我們都埋怨他,他反而說,這是他將來要發家致富的起點。到了11月以後連下幾場大雪,這是曆史上沒有過的大雪。在大雪覆蓋的田地,經消雪的浸潤滲入地裏,開春了,麥種竟出了黃嫩芽。

1930年,這年春天雪消融了,也開始下雨了。但饑荒的程度則達到了最嚴重最困難的階段。我們每天主要依賴槐花和蔓菁充饑,勉強度過了春荒。到了夏初,原來幹種的25畝大麥,一下子豐收了,大約收了60多石。我們殘忍的伯父,露出了笑臉,變得“善良仁慈”起來了,不但讓我們放開肚子吃飽,而且還把這些作為青黃不接救命的大麥,廣泛地借給鄉裏親朋友鄰,說不要什麽報酬,隻是要小麥收後,借一鬥大麥還一鬥小麥。這實際上是把幾十石價低的大麥換成價高的小麥。那時我也認為這是一件仁慈的好事,是合情合理的。接著又豐收了100多石的小麥,伯父利用小麥的高價,還清了向高陵商號的借債,又買了牲口,雇了長工,開辦了油坊、粉坊,我伯父夢寐以求的土財東又恢複起來了。

我伯父這個人有自己一套理論,房屋是浮財,土地是根本。房拆了可蓋新的,而把地賣了就是挖了根。他說:“有人始有土,有土始有財,有財始有用,有用適用足。”所以當我家生活很困難的時候,他決定把後樓拆掉,把木料劈成木柴,拉到60裏外的三原去賣。年饉木料無人要,一根椽子才賣到5角錢。而一根椽劈成木柴則能賣到1.5元。伯父讓我表兄蘇凱拴一套牛車裝上柴,祖母和母親讓我跟車去三原賣柴。吩咐到三原不要住店,晚上趕回來。我和表兄趕車到三原後,把木柴卸下。因為在家隻喝麥糝野菜湯,到三原60裏路,肚子早已餓得咕咕響,就先向店裏借錢買吃的。我們放開肚子,像鍋蓋那樣的大鍋盔,我就吃了一個,表兄吃了兩個,我們不敢吃麵條,隻向飯館要碗麵湯喝。我們把柴賣了,共得15元現洋,趕快向回趕,走到距離我家約20裏的地方,遇上了“土匪”,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1928年和1929年,是曆史上罕見的大旱,三料無收,寸草不生,由櫟陽到高陵15裏路上原有好多村莊,現在一家人也沒有了,隻見村子的房屋變成斷垣缺壁,破爛不堪。由櫟陽至三原60裏,除了山東客住的村子還有幾家人外,大部村莊也無人了。這時“土匪”遍野,攔路搶劫。我和表兄賣完柴從三原趕著牛車返回,走不多遠天就黑了,我和表兄坐在車上,牛拉著車摸著黑地走著,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牛車走到距離我家約20裏的地方,已經夜深了,突然竄出兩人,一個手拿折腰槍,另一個拿個布包的家夥,雖然個子很高,但也餓得皮包骨頭。他們攔住我們的車要“買路錢”。我表哥蘇凱住在我家多年,有些武功。他就下車對來人說:“我們到三原賣柴,這是一家十幾口人的活命錢,怎能給你。”我在車上趴著未動,因為這時我已結盟想當“土匪”,也有點膽量,遇上“土匪”不覺害怕。我說:“咱們是一步鄰近的,你們有困難,可以拿一點,給我們留點,不能把我們趕到絕路斬盡殺絕吧?”我這樣說後,他們把我看了一下,問我是哪兒人?我回答是郝邢村姓郝,我一說郝邢村的郝家,是因為二哥郝兢生名氣還是什麽,他們不要了,說聲好,好,你們走吧!我說給他兩塊大洋,他收下,放我們走了。回到家已經半夜了,祖母、伯父、母親等在家等我們。他們誇獎我機智,隻失兩元、保住了13元。1930年秋,在我去上海之前的一天,表兄早上起來開城門,倒進了一個麥裝子,把表兄嚇了一跳。我們都趕來看,打開裝子裏麵有一字條:“某年某月某日借洋2元,今還麥五鬥,收……”我們想起賣柴被劫之事,劫路的哪裏是土匪,而是特大的年饉被逼無奈的饑民。拆房賣柴得了些錢,家裏吃的麥糝子粥比以前稍微稠些了。

前麵敘述了沒有當成土匪,卻在年饉的一個偶然的機緣裏,我當了道士的徒弟。給道士當徒弟,倒不是去當小道士,而是拜一位名醫為師學中醫。這一機緣雖是個偶然,但我學中醫卻不是偶然的。

從學童時期起,我就非常敬佩宋朝的範仲淹,因我母親姓範,這又使我對這姓範的曆史名人更增加了一層親切之感。對範仲淹,我敬佩有三:其一,他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二,他刻苦勤學,劃粥而食,一次隻吃四分之一粥,隻吃一節鹹菜。其三,他說:“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向他學習,以他為榜樣,也要學中醫。1926年,軍閥劉鎮華的鎮嵩軍圍困西安,我們全家避居耀縣。耀縣南郊有個藥王山,山上有藥王廟,供奉的就是我國曆史上著名的醫學家和中藥學家孫思邈。我母親掛念在西安守城的父親,要我們到藥王廟給藥王磕頭、求簽,保佑父親平安。藥王山上有許多石碑,記載了孫思邈的著作和民間驗方。這時我已讀過古文,能讀懂碑文,我趁失學,挖菜、拾柴和隨大人來藥王山之機,就看碑文,記藥方,憑著記憶力,記了很多藥方。以後我們回櫟陽,家裏人或親友有個小病,我就開個藥王山石碑上的方子,他們吃藥後果然有效。他們這時忘了過去說我奸說我懶了,還嘖嘖稱讚:“永娃的鬼門道真多,真是胡蘿卜調辣子,吃出看不出!”過去說我懶也罷,現在稱讚我也罷,我倒不大在乎。重要的是,學了些驗方還靈驗,能把病治好,這使我信心倍增,學醫有了興趣。30多年以後,在那曲折的年代和艱險的環境,我進一步鑽研起中醫理論,並且也實現“不為良相,當為良醫”的誌願,正式門診給人看病了。應該說,我的學醫是在12歲時上藥王山讀碑文開始的。

大災之後,必有瘟疫。1928年1929年,天遭罕見大旱,死人甚多,環境衛生很糟,活著的人也餓得幹瘦如柴,抗病能力大大下降,傳染病霍亂流行。當時按霍亂外文譯音叫“虎列拉”。老百姓說,這種病傳染得快,上吐下瀉,得病死得快,常有一家人死絕,一個村子死得無人抬屍,就如老虎下山拉人一樣,所以才有這個嚇人的名字“虎列拉”。霍亂流行時,人人自危,父母妻子不能相顧,無人收屍,被豺狼成群所吃,淒慘得很,也嚇人得很。這麽嚴重的瘟疫,唯獨我們住的這個城堡內沒有傳染上。我們家那時不知是從書上還是從哪裏傳來一種辦法:在城門上用石灰寫上“耕讀傳家”幾個大字,並在每家大門上用石灰寫上“薑太公在此,萬無禁忌”,畫上神符,然後把石灰從門道上直撒到拱道、院內,到裕德堂。當時說這可起“避邪”作用。“避邪”也對,這“邪”就是“霍亂弧菌”,石灰起了消毒的作用。後來我一查藥王山的碑文,孫思邈的《千金方》上麵就有此方。

正當霍亂大肆流行的時候,有一天,一位遊方道人來到我們村,他身軀修偉,銀須飄然,麵目慈善,目光炯炯,身著道袍,手持道鏟,背一個褡褳。褡褳內裝著化緣的食品和兩部醫書,一部是《甲乙經》,也就是《黃帝內經》的第四部分,專講針灸穴位的;另一部是清朝乾隆皇帝禦批由太醫院修纂的《醫宗金鑒》,主要內容是對《傷寒論》的實踐總結,在中醫學中也是很有價值的名著。這位道人打扮的人實際上是位名中醫,來自山東,醫術精湛,特別擅長針灸。正當瘟疫流行之際,他沿途行醫來到櫟陽。他來我村找地方借宿,我伯父讓他住在原先我上私塾的書房裏。他住在我們家,不吃我們家的飯,隻吃他所帶的幹糧。我猜想,這可能是他不願叨擾主人,或者是他在病區防止傳染講究衛生之道吧。書房有一麵炕,他就睡在那裏。伯父吩咐讓我伺候他。這時正是我上山為“匪”之誌未能如願,寂寞無聊時,家裏來的這位頗有點神秘意味的道人是一位名醫,使我極為興奮。在年饉失學之時,送上門的老師,我要拜他為師,向他學習夢寐以求的中醫學。向這位名醫學醫是從給他背褡褳開始。每日早晨早早起來,洗漱畢,吃點幹糧,然後出門行醫,我給背著褡褳同行,我親眼目睹了他治霍亂的奇特辦法:

首先要給病人放血。隻見他用一根三棱針紮腿放血,放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後改用很細的銀針紮病人十個指頭。就地挖一個一尺多深人可以躺下去的坑,挖好的坑裏撒一層食鹽,用水桶從井裏打水,不讓桶底觸地麵,人用手接住桶底,把這種名叫清挎涼水倒進坑裏。連倒三四桶清挎涼水,用棍子攪拌水,直到攪得起了白泡沫時,把病人放到水裏泡。因為霍亂上吐下瀉,很快使人脫水,用鹽水一泡,病人就不吐,不渴了。讓病人在鹽水裏躺半個小時,人就可以起來了。然後他就叮囑病人,如果口幹想喝水,就喝鹽開水。常常病人來時,是用門板抬來的,經過紮針鹽水泡,半個小時後,病人自己就可站起來向先生道謝,走著回去。他治了許多霍亂病人,都痊愈了。這樣嚴重的傳染病,沒有什麽特殊藥,沒有什麽西醫的現代方法,能有如此特效。20世紀40年代我在延安時,寫一篇短文,介紹這種治霍亂的方法,被當時的《解放日報》刊登了。那時邊區缺醫少藥,據說有的群眾試用,確實有效。

我親眼看到這位名醫治病有如此奇效,從內心對他敬佩,也產生了如饑似渴地向他求醫的念頭。他外出不論走多遠治病,我都背褡褳跟著不辭勞苦。晚上回來,我從油甕裏挖些油羹子,加上一根棉線放在燈碗裏,端到書房裏給這位醫生點燈。燈點後,他就正襟危坐,讀他帶的醫書。這位道士打扮的醫生,白天外出治病,晚上回來還要看《醫宗金鑒》,孜孜不倦。我不好打攪他,直接向他提出:“教我醫學吧!”我坐在他旁邊,《醫宗金鑒》線裝本有四冊,他打開看第四冊,別的放在一旁。我就抽出第一冊,從頭開始讀,這時我的四書五經以及其他古文都已背熟,這樣的古文根底,對《醫宗金鑒》不僅字能認得,可以讀下去,而且基本上可以理解書的內容,讀著讀著,我的思想很集中,讀出了聲。

這位先生停止看書,抬起頭看著我讀《醫宗金鑒》,就問:“你幾歲了?”

“14歲了。”我回答說。

“這部書你也能看懂?”先生以懷疑的目光望著我。

“能看懂。”我點點頭說。

他很詫異。從我手中要過去這第一冊,翻到前麵的乾隆皇帝“禦批”指著說:“你從頭念一遍。”

我接過書念一段停下。我念時他閉著眼仔細地聽,我停下,他睜開眼說:“往下念。”

我又念了一段,他說:“再往下念。”

我把禦批全部念完了。

他很和藹地問道:“意思能懂嗎?”

我點頭說懂得。

他說:“你講講看。”

我講了這篇禦批,我還向他說我在藥王山讀了孫思邈的碑文和記了許多驗方,我又給他背了一段碑文。

他站起來,看了我好一會,用手撫著我的頭頂,稱讚說:“你小小年紀,卻這麽聰明啊!以前有些秀才還讀不懂這本書哩!”

接著,他背了雙手,在書房內緩緩踱著步子,良久,停留在窗前,一手捋著胡須,凝視著窗外淒寂的夜空,又回過頭來,問道:“你願意學中醫?”道人打扮的醫生那慈祥而莊嚴的神情感染著我,我忘了答話,隻是靜靜地頻頻點頭。

老人微笑,說:“好,我教你!”

從這一天起,我學醫終於有了老師了。從此以後,每天外出行醫晚上回來,道人醫生除了自己看醫書從不間斷外,就開始給我講《醫宗金鑒》。給我講脈理和診脈方法,還教我一些湯頭,他把湯頭編成歌訣讓我背誦。當然對中醫古籍上的東西,有不少是我當時不能學懂的,他就耐心地給我講解,深入淺出,直到我學懂。現在回憶我跟這位道人醫生學醫,別的內容經過自己揣摩和他反複講解,是比較好懂的,隻有陰陽五行之類,按我的年齡、農村的環境和那時所能達到的科學知識水平,還是不大懂的。

鄉下就寢較早,偌大的一個院落入夜之後,常常隻剩下書房一隅還有燈光。遭災之年,農村凋敝,人煙寥落。夜靜時,橫空寂寥,一燈如豆,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嗚咽似的犬吠。此情此景,若在多愁善感的人看來頗為悲涼。不過,書房內一老一少,各自浸透於醫書,雖不致超然物外,倒也能專心致誌,忘卻一切。這位道人醫生仍不吃我家的飯,也不喝我家的茶。他自己帶有茶葉,用小爐子自己烹茶。讀倦了,他飲一杯,有時給我斟一杯,師徒二人就著張已經破舊的小桌,對飲小憩。他說書,深入淺出,明了易解,而又聯係實際,秉諸家之所長,加上他行醫之經驗,兼及各類病例,使我這個十幾歲的少年聽起來興致盎然,如同隨他遍曆遠在千裏外病家的疾苦,又遨遊於古代世界,親聆上下幾千年間名醫的教誨。聽他講醫,我越聽越不疲倦,而且浮想聯翩。他本來魁偉,萬籟俱寂之中,身軀照映在窗框上,越發顯得高大,被飄忽的燈焰帶動著,那影子栩栩如生。我凝視著他,不禁想著:古時候藥王孫思邈就是這個樣子吧!張仲景、華佗、孫思邈、李時珍等曆代傑出醫學家俱往矣,而這位道人活著,醫學活著,一代一代相傳,生存於民間,又造福於民間。此時此刻,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範仲淹的名言,“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立誌像範仲淹那樣以天下為己任,如果不能如願我必須當一名醫生,濟世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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