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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闖虎穴美媛故人雙解難

詩曰:

已作淩雲賦,那堪誌未酬。

看花幾失路,醉酒複為仇。

直道今誰是?孤懷夜獨愁。

秋風情太薄,偏老驌驦裘。

話說紅生到京,遍尋沈西苓不見。一日要到八旗營內探問,忽在一家酒肆門首經過,遂進店中沽飲。一連消了兩壺,不覺醺醺沉醉。算還了酒錢,踉踉蹌蹌取路回寓。祇見路旁有絕大的花園一座,仔細一看,原來園門半掩,便挨身進內。但見四圍翠竹成林,桃李相間,中間樓房三帶甚是齊整。正遊玩時,祇見秋千架後有一美人,年方及笄,貌極妖嬈,同著幾個使女在那裏折花。一見紅生,就轉過牡丹亭去。紅生注目良久,也隨至牡丹亭,卻不見那美人。祇見亭內琴書筆硯,色色俱備。紅生乘著酒興磨墨濡毫,題一絕句於壁雲:

宿雨初收景物新,醉中何幸遇芳春。

桃花仿佛天台路,羨殺盈盈花下人。

寫畢,步出亭來。再欲徘徊細玩,忽遠遠聽見喝道之聲從外而至。內中一人,緋袍大帽,擁著許多帶刀員役,大踏步的踱進來了。紅生急欲趨避,早被那官兒瞧見。大喝道:“這廝怎生在我園內,手下快與我拿住。”紅生此時酒尚未醒,欲待上前分訴,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語,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頓。那官道:“這分明是個奸細,不可釋放。且帶在一邊,待我明日細細詳審。”手下一聲答應,就把紅生一推一扯,鎖在正堂左側廂房裏麵。紅生初時酒醉,被鎖鎖著,即沉沉睡去。及至黃昏時分,其酒漸漸醒來,摸著項上卻有一條絕大的鐵鏈鎖緊。心下慌張,罔知所以。祇見一老嫗,手中拿著白米飯半盂並魚肉各二碗,遞與紅生,道:“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與你充饑的。”紅生仰首直視道:“你是何等人家,敢拘禁我在此?”老嫗笑道:“你這郎君,兀自不知。北京城內外哪個不曉得這個所在,是俺家總督團營昝老爺的別墅,敢有這等擅闖的麽?我小姐為見你斯文俊雅,不是無賴之輩,故特命老身送飯與你。又著我傳諭手下員役,明日老爺審問時,叫他們大家幫襯,從寬發落。這也是你的福分,邀得我家小姐這等見憐。”語罷竟自去了。紅生聽了這一番說話,心上十分懊悔。沒來由闖此橫禍,似此孤身客邸,料想沒人搭救的了。一夜淒惶,不消細說。

次日飯後,早有三四個兵丁如狼虎的一般,把紅生橫拖直拽,一直帶到中堂階下。須臾,鼓聲三響,祇見那昝總督身穿大紅暗龍馬衣,兩邊兵役各執利械,吆吆喝喝的坐出堂來。原來這昝總督就是鎮守吳鬆的昝元文。為因剿寇有功,升授團營總兵。當下出堂坐定,左右就把紅生卸了鎖鏈,當麵跪下。昝元文厲聲喝道:“你這廝,無故闖入我家園內,意欲何為?”紅生哀稟道:“念紅文畹乃是吳郡生員,為因求取功名,來至京都。昨晚實係酒醉冒犯,並無別意,望乞老大人電情寬恕。”昝元文微微冷笑,道:“分明是一個奸細,還敢說甚麽生員。叫左右的,把那廝夾起來。”階下一聲應諾,就把紅生拖下階沿,將要上刑。祇見管門的手持一個紅柬,慌忙稟說:“有兵部項老爺拜見。”昝元文便站起身來,道:“且帶在一邊。”

遂趨至儀門,接著一位官長進來。紅生偷眼一看,那官兒恰似沈西苓模樣。正欲叫喊,又住口道:“既是西苓,為何又說項老爺?倘或不是,如何是好。”停了一回,祇見那項兵部一眼瞧著紅生,甚有顧盼之意。紅生便想道:“雖不是西苓,也該過去分辨一個曲直。”遂大著膽等待他賓主坐定,便叫起出來。那項兵部聽見,親自下階細驗,認得是紅生。大驚道:“賢弟在家讀書,為何卻到這所在?”更不待紅生回話,即叫隨役:“扶起了紅相公。”便向昝元文道:“此乃小弟故人紅玉仙,是個飽學秀才,不知有甚冒犯處,卻被老先生拘審?”昝總督道:“這人是昨晚在花廳上親獲的,不是奸細即係白撞,老先生不要認錯了。”沈西苓艴然道:“同學好友,安有認錯之理?就有不是之處,也該發到有司官審理。”便叫隨役:“把紅相公好好送到衙內,不得有違。”隨役聽見吩咐,登時扶擁著紅生而去。昝元文憤憤不平,道:“此人即係良善,也該待我問個明白,怎麽擅自奪去。”沈西苓道:“那些武弁聽憑指揮。他是秀才,祇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遂即起身作別,驟馬而歸。

紅生已先在署中,當下坐定,就把前後事情備細述一遍。沈西苓再三安慰道:“花三雖則被獲,那贓物並無實證。據我看來,決係仇家買囑了王守備,設謀陷害。今既來京,料想也沒事了。至如昝元文別墅,吾兄原不該擅闖,以後切須謹慎為主。”紅生唯唯稱謝,因問道:“適纔兄到昝府,那門役稟稱兵部項老爺,這是何故?”沈西苓道:“原來兄尚未知,那嘉興項工部是我舊交。自從分袂進京,虧得他青目,祇說是項家子弟隨在任所。所以頂了項姓,獲中了一名鄉試。後又是他營謀,得補兵部員外郎之職。前已著人齎信報兄,奈因流寇阻梗,半路回轉,不及遞上。”紅生道:“恭喜仁兄鵬程遠舉,使弟聞之,殊為忭快。所恨小弟命途多蹇,一事無成。今雖幸遇仁兄,尚無安身之地,如之奈何?”沈西苓道:“吾兄大才,何患功名不就。祇要著意揣摩,以圖高捷便了。”當晚置酒敘闊,飲至更闌而散。次日收拾書房,力勸紅生精心肄業。怎奈心緒不寧,容顏漸瘦,不覺厭厭成疾。時作詩詞以自遣。其略雲:

悶坐對斜陽,愁殺秋容到海棠。風曰端催太驟,鴛鴦。楚水吳山各一方。雁落白雲鄉,足上無書空斷腸。路隔天台今已矣,淒涼。後日相思後日長。

──右調《南鄉子》

枝頭鶯語溜,葉底蜂簧奏。登樓恰值花時候。樓中人在否?樓中人在否?相思情厚,寂寞雙眉皺。夢隔楚山雲岫,可憐羸得腰肢瘦。海棠開似舊,海棠開似舊。

──右調《東坡引》

且把紅生按下不題。單說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發放,便大怒道:“叵耐小項這般欺我麽。此人分時是個奸細,他偏認做故人,竟自放了去。這樣放肆,怎好讓他。待我尋個破綻算計他一番,纔雪我這口惡氣。”一日適值項工部設宴,邀請部屬各官。沈西苓與昝元文也都在席上。酒至數巡,內中有奉承勢利的,向著昝元文一拱,道:“前日老總翁征服泖湖水寇,弟輩不知詳細,望乞賜教一二。”昝元文道:“列位先生若不厭煩,小弟願陳其概。前奉簡書征那泖寇時,祇因王彪不諳軍務,以致輸了一陣。後來是俺奮勇直上,遂斬首五百餘級,又倒戈而降者,共三百餘人。我想如今寇盜猖獗,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濟世安民。所以幹戈交接之時,原用不著這詩雲子曰的。”說罷,祇聽得滿座唯唯稱是,獨有沈西苓忿然道:“小弟是吳郡人,前台翁剿寇時,亦曾與聞其詳。祇聞官兵敗了一陣,又聞殺害百姓五百餘人,卻不曉得台翁原有這般克捷。”昝元文聽說,默然不語。沈西苓又道:“詩雲子曰,雖是用他不著的,然從來武以平亂,文以治世。難道馬上得天下,就可在馬上治天下乎。故漢高祖有言,追殺獸兔者狗也,發縱指示者人也。”昝元文登時變色,道:“你比我作狗麽。”沈西苓笑道:“弟不過援述先言,豈敢以狗相比。”項工部亦笑道:“善謔兮不為虐兮。”

於時一座大笑,便將巨觥各勸沈、昝一杯。既而席散,沈西苓回到署中備細與紅生說知此事,因歎息道:“以敗作功,欺君誤國,莫此為甚。吾豈肯與那廝共立朝端,意欲出本彈劾,兄意以為何如?”紅生力勸道:“此人奸黨布滿中外,兄當相時而動,不可直言賈禍。”沈西苓道:“我豈不知,祇為身居郎署,安肯虛食君祿而鉗口不言,使豺狼當道乎?”紅生又再三勸住。於時科考已過,已是七月中旬。沈西苓對著紅生道:“兄若早至京師,這一名科舉可以穩取。今場期已近,意欲與兄營謀入監,則易得與試。但須數百金方可料理,弟愧囊空,不能全為周助,為之奈何。”紅生道:“弟乃落魄之人,無一善況。即使進場,亦萬無中式之理。但承仁兄厚愛,真出自肺腑,敢不領命。前幸花神救拔時又蒙指點,拾得黃金五十餘兩,一路到京,所用不多。其餘現在篋內,乞兄持去為弟打點。倘或仰藉台庇,僥幸一第,則仁兄厚恩,與生我者等也。”沈西苓即日與紅生援例納貲,入了北監。隨又謀取了一名科舉。

光陰瞬息,俄而又是八月初旬。紅生打點精神進場與試。及至三場畢後,候至揭曉,已中五十二名舉人。沈西苓把酒稱賀,紅生再三謝道:“皆托仁兄洪福,得邀朱衣暗點。雖則一第,不足為榮。然家貧親老,姻既未諧,又遭仇難。若非僥幸此舉,幾無還鄉之日矣。”自此紅生另尋了一個寓所。又過兩日,吃了鹿鳴宴,謝了房考座師,正欲差人歸家報捷。適值科場夤緣事發,紅生以臨場入監,惟恐有人談論,終日杜門不出,連沈西苓亦為他懷著鬼胎。忽一日,沈西苓早朝已罷,來到政事堂議事。祇見江南都堂一本,為湖寇事。其略雲:

湖寇唐雲,近複擁眾萬餘,出沒於太湖鬆泖間,以致商賈不通,生民塗炭。臣屢檄守鎮將士及地方官,督兵會剿,而皆畏縮不前,並無斬獲。此實總兵將領,漫無方略,而縱寇玩兵之所致也。臣竊謂,萑符不靖,則必人民鳥獸,南畝荒蕪。夫既民散田荒,則錢糧何從征辦。而兵餉因以不足。故今日之急務,以剿寇為第一。而剿寇之法,務宜洗盡根株,此實國家重事。不得不據實奏聞,伏乞聖恩裁奪。臣不勝惶悚待罪之至。

沈西苓見了本章,向著昝元文笑道:“前聞老台翁說,湖寇唐雲已經剿者剿、撫者撫,洗靖根株矣。今何湖泖間仍複跳梁如故,豈即是前日之唐雲,抑別有一個唐雲耶?”昝元文漲得滿麵通紅,大怒道:“汝輩腐儒祇會安坐談論,豈知我等忘身為國,親冒矢石,為著朝廷出力何等辛苦,乃敢橫肆訊議耶。”遂拂袖而出,心下十分銜恨。連夜倩人做就本章,要把沈西苓劾奏。

要知所劾何事?下回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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