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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任滿轉天曹 賈夫人幻境逢嬌女

  話說寶玉聽了賈夫人的一番言語,隻當認真的不允黛玉的親事,心中一急,也就顧不得別的了。一頭滾在賈夫人的懷裏,大哭一聲,直挺挺的沒了氣兒了。嚇得賈夫人、賈母、鳳姐三人一齊攬住。掐人中的掐人中,盤腿的盤腿,叫的叫,鬧了有頓飯這時,這才漸漸的蘇醒過來,仍是哭的抽抽噎噎的。

  賈夫人這才放了心,由不得心中疼愛起來,用手摸索著他的脖子道:"我的兒,你這不成了個傻小子了麽!我且問你,你妹妹有什麽好處,你們就情義到這步田地兒了?你也不等我把話說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兒了。這個性格兒,想來都是你媽媽素日慣的來。"寶玉聽了,總不言語,隻是低著頭兒嗚嗚的哭。賈母也勸道:"寶玉,我的乖乖,你不用哭了,你姑媽適才已是應許了咱們,明兒隻管辦理下聘就是了。"鳳姐在旁也笑道:"寶兄弟,你不用著急,才剛兒姑太太老人家說的那些話,原是惱我的意思。千不是,萬不是,總是我平日嘴尖舌快的不是了。這如今我情願替你央求姑太太,他老人家又怎麽好意思不賞我一個小臉兒呢?你瞧,我替你跪下了。"說著,便咕咚一聲的跪的直橛兒似的。招的賈母、賈夫人都笑起來。賈夫人笑道:"姑娘,快起來罷,你不用和我鬧嘴了。就是這件事也要等你姑爹回來商量定奪,才是正理,難道我一個人就能夠做得主兒麽?"鳳姐在地下跪著笑道:"寶兄弟,你聽見了沒有?姑太太才說的,這就是應許的話了。姑太太應許了,姑老爺還有什麽說呢?我先替你謝謝姑太太,磕個準頭罷。"說著,便又磕了下去。賈夫人忙拉住,笑道:"姑娘,你起來罷,別鬧笑聲兒了。"賈母也笑道:"到底是我的鳳丫頭嘴兒乖,一會兒可就把她姑太太詭住了。"寶玉正在嗚嗚咽咽,聽見方才的這些言語,也不由得要笑,隻得將臉兒背了過去。鳳姐見了,一軲轆爬了起來,指著寶玉笑道:"你這個呢?行哭,行笑,兩眼兒擠尿。"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隻見鴛鴦端了一碗桂圓兒湯來遞與了寶玉。喝畢,賈夫人又命人取出枕頭來,就命寶玉順跨兒躺在炕上養養神兒,給他蓋上了被窩,便命司棋去廚下吩咐備辦酒席。

  正在說話之間,隻見潘又安領進了兩小太監來與賈母、賈夫人請安。寶玉見了,便坐起來問道:"行李都來了麽?"潘又安答道:"方才柳二爺教小的到處麵將他們找了來的。"寶玉道:"你把衣箱搬進來交給鴛鴦姐姐。被套裏有個拜匣兒,拿了來這裏。"賈夫人便問小太監,問了元妃娘娘的起居,命領到外邊房內款待。隻見潘又安搬進兩口箱子,交與了鴛鴦,又將拜匣遞與寶玉。寶玉接來打開,取出黛玉的稟啟遞與賈夫人,道:"這是妹妹給姑爹、姑媽請安的稟啟。"賈夫人接來拆著護封看了一遍,才要收起,隻聽鳳姐笑道:"姑太太念給我聽聽,上麵都寫的是些什麽?"賈夫人笑道:"沒有什麽別的話,不過是請安的幾個字兒。"鳳姐笑道:"沒有什麽別的話,不過是請安的幾個字兒。"鳳姐笑道:"怎麽也沒寫寶兄弟來的話呢?"賈母啐道:"猴兒,又混說來了。你妹妹怎麽好意思自己寫上這些話呢!"鳳姐用手帕握著嘴笑道:"噯喲喲!我就知道,林妹妹他必定有這些細心。要是我,我早已自己都寫上了。"說的眾人又都笑了。

  正在歡笑之際,忽聽外麵一片吵嚷之聲,隻聽焦大在院子內嚷道:"把這一起沒臉麵的雜種們都給我鎖了枷號在轅門外石獅子上!"賈夫人聽見了,吃了一大驚,忙問道:"這個老業障又混罵誰呢?"又聽焦大在院內嚷道:"姑老爺高升了,外頭來了他娘的幾個貼報單的,我叫帳房兒裏一個人賞他們一兩銀子,他們反倒嫌少,說他們都是從天上來的,都是費了本錢的,非離了每人賞他一個大元寶,他們斷不依的。我在旁看不過,說了他們兩句,浪血分的們,一個一個的和我睜起硬眼兒來了。好一起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若不把他們一個一個的枷號起來,他們也不知道我們這個衙門裏的厲害。"賈夫人聽了,忙命潘又安出去打聽。潘又安聽了,飛也似的去了。焦大便也趔裏趔姐的跟了出去。

  不多一時,隻見潘又安跑了進來,先與賈夫人請安叩喜道:"姑老爺轉升了天曹了。閻王爺方才接著了玉帝的敕旨,現在留姑老爺在王府吃便飯呢,隻怕晚上才得回來。報喜的人,小的又教帳房兒裏每人給他們添了二兩銀子,共是五個人,一總賞了他們十五兩銀子,已經去了。"賈夫人、賈母、鳳姐一齊歡喜。鳳姐笑道:"姑太太真是大喜,姑老爺高升了,寶兄弟又來了,將來你老人家與我妹妹見麵兒的日子也近了,雙喜臨門,真是天從人願。寶兄弟,你快下炕來,咱們先給姑太太叩喜。"賈夫人笑道:"罷喲!姑娘,你兄弟才好些兒了,你教他多躺一會子養養神兒罷,又鬧什麽叩喜呢!"鳳姐聽了,忙笑向寶玉道:"你聽見了沒有?你看姑太太心疼你的這個樣,比世上別的丈母娘疼女婿更又不同些兒。"說的賈夫人、賈母、寶玉都笑了。寶玉笑著挨到炕沿,腳才落地,隻見賈珠帶了柳湘蓮、秦鍾進來,都在房門口與賈夫人叩喜。寶玉見了,忙也隨在裏頭跪下。請安已畢,遂也跟了賈珠到書房裏與湘蓮攀話去了。

  這裏,賈夫人便吩咐司棋伺備酒筵。賈母道:"酒席且慢些兒,我們此時尚不覺餓,索性等一會兒姑老爺回來,大家在一處吃酒也熱鬧些兒。"賈夫人聽了,便依言。命人先辦些點心來,送到書房裏去給爺們吃吃。

  話休絮煩,約有定更以後,林公這才鳴鑼響道,回到府中。

  寶玉、湘蓮諸人忙迎出二堂,請安叩見。林公瞧見湘、寶二人俱各儀表堂堂,豐姿秀美,心中大喜。便一手拉了寶玉,一手拉了湘蓮,直往裏走。鳳姐見了,忙到後邊賈母房中回避去了。

  這裏,賈母一見林公拉了寶玉、湘蓮進來,忙起身迎著,笑道:"姑老爺大喜,高升了,你二侄兒也來了,他是從大荒山修道,得了他仙師的指引先到了太虛幻境,如今又不遠千裏來求姑爹、姑媽來了。姑老爺你留神看看,你這個侄兒可好不好呢?寶玉,你們給你姑爹磕過頭了沒有。"林公聽說尚未及回答,寶玉、湘蓮早又跪了下去。剛要磕頭,林公忙又拉了起來,即命各按次序歸坐。林公笑向賈母道:"二侄兒器宇軒昂,吐屬風雅,真乃克家大器。這都是老太太的福澤家傳所致。"賈母笑道:"噯,我的姑老爺,什麽福澤家傳,直是個傻小子罷了。他自從五六歲兒上接了他黛玉妹妹到家,兩個人都是跟著我一張桌兒上吃飯,一張床兒上睡覺,可就情義到萬分上了。

  我們作大人的,隻說他們兄妹倆原是從小兒在一處長大的,自然比別的姊妹不同些,那裏想到他們後來的婚姻呢!到後來,偏偏兒的冤家路兒窄,你二嫂子的妹子薛姨太太帶著家眷也來了,他跟前也有個女孩兒,你二嫂子偏又愛的很,所以就給他聘下了。誰知,我那外孫女兒就因這上頭,一病再沒能好,又弄的這一個傻小子鬧到出家訪道、上天入地的分兒上。我這副老臉可也見不得姑老爺、姑奶奶了。如今隻是可憐他千山萬水、雲天霧地的奔到這裏來,姑老爺、姑奶奶成全成全他,就是成全我的老臉了。"林公本是聰明人,又聽了賈夫人告訴過鴛鴦的一番言語,就知寶玉此來為的是黛玉的親,一聞賈母之言,就也笑道:"老太太的這些話,小婿也明白了,隻是女孩兒的終身大事,原該由著他娘做主兒才是。老太太隻和你女兒商量就是了。"賈母聽了笑道:"這可就難了。才剛兒姑奶奶說等姑老爺回來作主兒,這會子姑老爺又說應該姑奶奶做主兒,這可怎麽好呢!

  鳳丫頭呢,躲到那裏去了?叫他出來這裏跪著來。"說的眾人一齊都笑了。賈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用著急,二侄兒今兒才來,連我們家的碗還未端呢。事情的大局已經定了,何必忙在這一會兒呢!柳相公、大侄兒都在這裏坐著,怎麽叫人家鳳丫頭出來跪著來呢!老人家真是老背晦了。"說的眾人又都笑了。

  賈母笑道:"可怎麽樣呢,你們夫婦兩個推活絡船兒,可教我再有個什麽法兒呢。我這副老臉也不要了,任憑你們編排著說去罷。"柳湘蓮聽了,忙笑著站了起來,向林公又將大荒山僧、道所言的因果,並甄士隱所言的回生之事細述了一遍。林公聽了,更加喜形於色。剛要說話,隻聽賈母問道:"柳相公,你的親事妥當了嗎?"湘蓮答道:"太虛幻境那裏,有他親姐姐做主兒,所以一到就妥當了。"賈母聽了,點點頭兒。才要往下再問,隻聽賈夫人道:"定了更好一會了,老太太和爺們還沒有擺飯,候著老爺回來呢。這會子隻怕也餓透了。"林公聽了道:"怎麽這早晚兒還不擺飯,倒等起我來了。"賈母笑道:"這是我的主意。今兒大喜事,等姑老爺回來,大家坐著熱鬧些兒。我們才剛兒吃了點心,也不大餓呢。"賈夫人道:"天不早了,就擺桌子罷。這裏,就把那張大團圓桌子擺上,老爺就陪著老太太、爺們大家說說話兒,也熱鬧些兒。我看著給爺們斟了酒,到後邊房裏陪鳳姑娘去。"湘、寶諸人聞言,一齊起身遜謝,道:"侄輩敬當不起,姑太太請便罷。"林公道:"既然如此,夫人到後邊去罷,這裏有我遞酒也就是了。"賈夫人聽了,這才向後邊去了。

  這裏林公吩咐丫環、仆婦們抬過團圓桌子來,擺在正中,陳上果碟,丫環斟上酒來。林公一一的遞過了酒。賈母上坐,其餘各按長幼賓主次序就坐。秦鍾雖在衙門當差,林公並不肯輕視,仍以親戚相待,故也坐在下首。飲酒中間,林公急於要試寶玉的才學,即命人取過筆硯來,命將去歲鄉試闈中三藝摹寫出來。林公看了,點頭稱賞不已。賈母見了,更加歡喜,道:"姑老爺,你看你侄兒的文章還好麽?"林公笑道:"少年奇才,可敬可敬。"賈母道:"他在家時,時常和他姊妹們做詩,我聽見說集的有好厚的一本子了呢。"林公聽了,又向寶玉索詩詞故作看。寶玉不得已,隻得又將海棠、菊花詩以及姽嫿詞等篇錄了出來。林公看了,更又歡喜,大加稱讚。賈母笑道:"姑老爺,你這可放了心了。我們明日擇吉就行聘罷。"林公笑道:"老太太可以不必多這一番心的。外甥女兒原是在老太太處長大的,老太太不和我們要飯錢也就是了,我們怎麽還敢和老太太要聘禮呢?"賈母聽了更加歡喜,忙向寶玉笑道:"你聽見你姑爹的話了麽?還不下來磕頭呢!"寶玉聽了紅了臉,才要起身,林公連忙按住道:"老太太,咱們是至親骨肉,比不得外人,隻要他們孩子們彼此情投意合,我們做父母的也就放了心了,那裏在這些俗套子禮上講究呢!"賈母笑道:"姑老爺也太撇脫了。雖如此說,聘禮無非是個信行兒。我想,別的東西你們也未必稀罕,隻有他的那塊通靈玉,是在他娘胎裏帶來的寶貝。寶玉,快把你的通靈玉摘下來,教丫頭們送給你姑太太去。"寶玉聽了,忙解開衣鈕,從內裏摘下通靈玉來,遞與賈母。賈母接來,忙命丫環送到賈夫人後邊去了不提。

  這裏,賈母又道:"姑老爺高升了,不知幾時才起身赴任呢?"林公笑道:"目下豐都城隍尚未補放有人,小婿意欲求求閻王,先著崔判官暫行署理。小婿交代了才能擇日起身呢。"賈母聽了笑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爺呢。昨兒我們到地獄裏去遊玩。男獄裏有我們本家子的一個孫子,名叫賈瑞;女獄裏有你二哥哥房裏的一個妾,他娘家姓趙,他們兩個人求姑老爺施恩,求求閻王放他們脫生去罷。"林公聽了詫異道:"這兩個人,小婿竟沒見過。等我明日查查冊子,如果不是什麽十奸大惡,也可以通融辦得來的。"賈珠聽了,便也立起身來,向林公笑道:"侄兒昨日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喚張金哥,原許聘了崔守備的兒子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別人,此女不從,自縊而死;他丈夫崔文瑞,聞知他妻子守節而亡,他也就循義而死。如今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侄兒求姑老爺施恩,賜給花紅,判為夫婦,以彰風化。"賈母聽了,就知是昨日告狀的女孩子之事已經辦妥了,不禁大喜,道:"姑老爺,這樣好事,是我們做官的人應該作的,你大侄兒說的很是。"林公笑道:"這些好事原是該作的,隻是我這幾天那有這個閑工夫。

  有大侄兒和馮書辦商量著辦也就是了。"賈珠笑道:"馮書辦他自家也有事要求姑老爺施恩呢。"林公冷笑道:"他又有什麽事求我呢?"賈珠道:"姑老爺記得不,馮書辦生前是為買妾被人打死的麽?"林公道:"是啊,這件事,我到任後他還告過的,因查這凶手陽祿未盡,暫將此案懸擱。他如今求我,意思要怎麽樣呢?"賈珠躬身笑道:"打死馮書辦的凶手,就是侄兒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媽的兒子。"林公聽了笑道:"哦,這個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兒子麽?嗐,聽見你姑媽說薛姨太太是一個很好的人兒,怎麽養了這樣不肖的一個兒子呢?可惜,可惜!馮淵這如今到底要怎麽樣呢?"賈珠剛要說出夏金桂的話來,又覺礙口,隻得悄悄的將秦鍾推了一下。秦鍾站起來笑道:"馮書辦如今又要買妾呢。

  "林公聽了,拈須笑道:"他要買妾,隻管盡他買罷了,難道又害怕有人來打死他麽?"秦鍾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隻因前次發生在青樓為妓的那個婦人,原來就是薛蟠的妻子。馮書辦意欲買來做妾,求姑老爺冊上除了他的名字。"林公道:"這樣說起來,馮書辦就該打了。閻王已經許下,將來替他結案,他怎麽又圖謀人家的妻子呢?"賈珠聽了忙站起來,笑道:"馮書辦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今日在望湖亭請侄兒去遊玩,將此婦喚來彈唱,也多不認得。後來還是侄兒的兄弟他們到了,才認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婦。侄兒想,他生前為婦不貞,薛家還要他作什麽呢?況且他與馮淵已經是生米做成熟飯的了。

  莫若求姑老爺施恩,就將此婦配了馮淵,稟明了閻王,以抵薛蟠償命之罪,倒也兩全其美。不知姑老爺意下如何?"林公聽了,沉思半晌,"嗐"了一聲,道:"倒也罷了,隻是可惜你們薛姨太太,既沒養著好兒子,怎麽又沒娶著好媳婦呢?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麽不好來?"賈母聽了,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會這些事。隻聽見他們說,這個媳婦子不大老成。

  蟠兒犯了官司陷在監裏,也就受不過冷清,不知多早晚兒又看上了他小叔子了。虧了他兄弟蝌兒是個好的,不然早鬧出事來了。姑老爺這一辦理,很好,不但蟠兒減了罪名,馮書辦也感激姑老爺的恩典呢。前兒我瞧見那個馮書辦,也是個年輕的俊人物兒,也和蝌兒差不多兒。倒便宜了那個小蹄子了。"正說到這裏,隻見賈夫人笑嘻嘻的走了出來,道:"老太太好性急啊,怎麽把二侄兒的通靈玉都摘下來了呢?"賈母笑道:"我怕你們三心二意的,送過玉去我就放了心了。"賈夫人笑道:"我才聽鳳姑娘說,這塊玉乃是二侄兒的命根子,離了這個玉他就要害病的。隻要外孫女兒你老人家不嫌棄他就是了,那裏必定在乎聘禮呢!這塊玉仍舊教二侄兒帶上。我們也沒有什麽回的禮,這是當日老太爺給他姑爹的一副碧霞璽的帶鉤兒,也給二侄兒帶上,算我們的回禮罷。"賈母聽了,不勝之喜,忙命寶玉一齊接了來,帶在腰間。賈夫人道:"拿酒來,我到底敬你們一杯。"眾人一齊站起來道:"酒夠了,姑太太賜飯罷。"於是,丫環們斟上酒來,大家飲了一巡,這才端上飯來。

  大家用畢,盥漱。大家又散坐著說了一會子話,各自散去。湘、寶二人就在賈珠的房內安寢。

  到了次日,林公進了王府,將上項事一一的稟求閻王。閻王因林公進了天曹,不好意思駁回,一一的都允準了。林公回府,一麵將城隍敕印送交崔判官署理;一麵吩咐馮淵將賈瑞、趙姨娘二人放去脫生;又傳了張金哥、崔文瑞來,賜與金花羊酒,判為夫婦。賈珠暗向賈母討了三千兩銀子,與張金哥安家。

  又將夏金桂青樓冊上除名,擇吉與馮淵合巹。這些節目,不須多贅。

  林公將任內經手事件,一切查辦交代清楚。因署內乏人,又求了閻王將賈母、賈珠攜帶同往。閻王因林公居官清慎,臨別無以為情,並令馮淵、秦鍾、崔文瑞三人一同攜眷隨往。林公叩謝回府,擇吉備了駝轎車仗,收拾行李,起身赴任。這一日,合城的官僚紳士,俱在城外望湖亭作餞,好不熱鬧。林公一路行程,暫且不表。

  再說林黛玉自從與寶釵夢中相會之後,回轉太虛。清晨起來,剛然梳洗完畢,隻聽金釧兒在外間屋子裏笑道:"菱姑娘,你怎麽這麽早的就來了,隻怕我們姑娘還沒有梳洗完呢。"黛玉聽了,連忙出迎。早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黛玉笑道:"姐姐你回來的好快啊!姨媽和小哥兒可都好嗎?"香菱笑道:"托庇姑娘的福,我們太太很康健,小孩兒也很出息了。姑娘你可見過寶姑娘了沒有?"黛玉道:"見過了。誰知道雲兒也在那裏住著呢。"香菱道:"你也見雲姑娘來麽"黛玉道:"時候兒有限,那裏還有見他的空兒呢。我隻和寶姐姐說了會子話兒,就去找著紫鵑,剛說了幾句話兒,雞就叫了,急的我趕緊的回來了。"香菱道:"寶姑娘可還好?"隻怕心裏嗷嘈的模樣兒也未必像先了。"黛玉道:"寶姐姐素日為人原是曠達的,我看他那個樣兒倒也罷了,照舊還是白白胖胖的。"香菱道:"所以,我們姑娘一輩子沒病,就在這個上頭呢。你可將寶二爺、柳二爺到了這裏,並我父親書子上所言回生之事,可都告訴了他麽?"黛玉紅了臉,低聲道:"我都告訴了他了。

  寶姐姐的意思,也要到咱們這裏來逛逛。隻是他如今現在有喜,我說等他恭了喜之後,再差人給他送香去。你想這件事可使得使不得呢?"香菱聽了,正欲答話,隻見晴雯忙忙的走了進來,笑道:"好姑娘們,你們倆人的梯己我都聽見了。你們兩個人悄默聲兒的回家去,怎麽就瞞的我風雨不透的?難道我們就不是人兒,就不肯把我們帶到家裏去走走兒呢?"黛玉聽了笑道:"你那個脾性兒,誰還不知道呢,若是早告訴了你,你早急的受不得了。如今你也不用著急,再過些日子,我自然也要差你去走一回呢。"晴雯笑道:"我才聽見姑娘說寶姑娘有了喜,不知可是大喜呀小喜呢?"黛玉聽了,笑著啐道:"你這又是胡問了,人家還沒生產,我可怎麽知道是大喜小喜呢!"晴雯聽了也笑道:"也別管他是大喜小喜,我隻一聽見,我就喜歡的受不得了。"香菱聽了,不禁發笑道:"這個晴雯姐姐,你倒是個有趣的人兒。人家寶姑娘恭了喜,可與你什麽相幹,你可喜歡的是那一條兒呢?"晴雯笑道:"我也沒有什麽別的喜歡,隻喜歡我們寶二爺小時那樣的淘氣,如今眼看又有人把他叫爹爹了。"一句話說的黛玉、香菱一齊用手帕子握著嘴嘻嘻的笑起來。

  黛玉忙拉了香菱的手道:"咱到裏間坐著說正經話去罷,不用聽他信嘴兒說的招人笑了。"說著,二人一齊進去裏間,對麵坐下。晴雯、金釧兒送過了茶,也都坐在下邊小杌子上。

  黛玉向香菱道:"寶姐姐和我說,要借你的尋夢香,到咱們這裏來逛逛,不知你可肯麽?"香菱道:"我也怪想他的,巴不得他來了見一見才好,有什麽不肯的呢!隻是,這種香原見不得孕娠生產的,若被穢氣衝了,可就不靈應了。你可知道他的身孕到底如今有幾個月了?"黛玉道:"他悄悄的告訴我說,已經有七八個月了。"香菱聽了,沉思了半晌道:"依我的主意,索性再遲些日子,等他生產過了滿月,才可以使得呢。"晴雯道:"怎麽你越說越遠了,教人家怎麽等得呢!"香菱笑道:"姐姐,你不必著急,橫豎這一回差使總是你的,何必忙在這一會兒呢。"晴雯聽了,扭著頭道:"敢自你們又有什麽返魂香咧、尋夢香咧,愛到那裏逛逛去就由著性兒去了,可憐把人家成年家圈在屋裏,悶的人家心裏可受得嗎!"金釧兒聽了,笑道:"罷喲,咱們家裏除了寶二爺,還有你的什麽娘親爺故呢,你到底牽掛著誰這樣著急?你也想想我,我家裏還有我媽和我妹妹,我也沒有急成你這個樣兒。"晴雯聽了發氣道:"小蹄子,你管我呢!家裏雖沒我的什麽娘親爺故,難道外頭也沒有嗎?我現放著姑表哥哥、嫂子,難道就不該看看他們去麽?"金釧兒笑道:"噯喲喲!你還提你那個姑表嫂子呢,你看他那個浪樣兒,我覷著半個眼兒也不待見他。"晴雯聽了正要變臉,隻見黛玉笑道:"你們倆人不用瞎吵鬧了,橫豎不過了寶姑娘的滿月,菱姑娘也斷然不肯給香的。依我勸,你們倆人撩開手罷,再不必提這一條兒了。金釧兒到赤霞宮請二姐姐去,晴雯姐姐到薄命司請尤家的二位姐姐和小大奶奶去,就說香菱姐姐已經來了。我們今日鬥一天牌解解悶兒,省得你們兩個人閑的隻是要想拌嘴。"晴雯、金釧兒二人聽見鬥牌的二字,這才變怒為喜,各自分頭請客去了。

  話休煩絮,不多一時,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氏一齊到來。敘過寒溫,便吃早飯。飯罷,八個人分作兩場子鬥起牌來。黛玉、迎春、尤三姐、金釧兒鬥的是紙牌。香菱、尤二姐、秦氏、晴雯鬥的是骨牌。熱鬧了一天,至晚方散。黛玉留下迎春、香菱二人在絳珠宮作伴,以備朝夕下棋做詩,倒也快樂。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月餘。這一日閑暇無事,黛玉驀然想起寶釵,便將那日與寶釵夢中相會之事告訴了迎春。迎春也不勝歡喜,道:"寶兄弟去了好些日子了,算著也該有個回信兒了。將來你們的大事成了,一同回生,真是雙喜臨門。我叔叔、嬸娘真是喜歡極了呢。我算著,寶妹妹此時也該分娩滿得月了,你何不差了晴雯去給他送香,就把他的真魂帶了來,我們大家會一會,豈不有趣兒呢。"黛玉聽了才要開口,隻見晴雯早向香菱笑道:"菱姑娘,你聽見二姑娘的話了沒有?把你那個什麽寶貝香賞出兩支兒來罷,別要盡自隻是舍不得了,就讓你自己天天晚上家去會薛大爺也沒個意思罷。"說的眾人都笑了。

  香菱笑道:"你別信著嘴兒說了,仔細看我撕你的嘴。"黛玉道:"前兒他就急的受不得了。好容易熬了這些日子,如今可也是該去的時候了。菱姑娘你給他幾支香罷。"香菱聽了,便伸手從書櫥子頂兒上取下一個小錦匣兒來,打開取出一支返魂香、一支尋夢香來,連引單一並遞與迎春觀看。晴雯見了笑道:"這個錦匣兒我早就瞧見了,我隻當是我們林姑娘的首飾匣兒呢。早知道這裏頭裝的就是香,我瞅空兒偷也偷他幾根子,也不用這樣求爺爺告奶奶的了。"香菱道:"你不用鬧你的嘴了,我這是神香,非離了我親手自取,別人再也打不開匣兒的。你既然要去,就收拾早些兒吃飯,吃了飯,我們大家把你送到牌坊外邊。我替你點起香來,自有奇驗。"晴雯聽了,果然歡天喜地的命人擺上飯來。大家吃畢,他便重新梳洗,換了一套新衣,將一支尋夢香帶在身邊。黛玉、香菱、迎春、金釧兒四個人一齊將他送出絳珠宮來。

  時當仲夏,榴火飛紅,荷青凝碧,但覺日長晝永。五個人說說笑笑,早到了牌坊外邊。香菱用火將一支返魂香燃著,插在晴雯的鬢邊,用手在他肩上一拍,說聲:"去罷!"隻見晴雯雙足離地,禦風而行。霎時間去的連影也不見了。喜的金釧兒拍手哈哈大笑道:"這倒有趣的很。菱姑娘,等晴雯姐姐回來,你也給我一支香點了,我也到家去瞧瞧我媽。"香菱聽了笑道:"是了,我就知道你瞧見必定要眼熱呢。"金釧兒未及回答,隻聽黛玉道:"金釧兒,你先回去照應門戶。二姐姐,咱們趁此出來,何不到警幻仙姑處找妙師父下盤棋去呢?"金釧兒聽了,才要說話,忽見正西上塵埃滾滾,遠遠望見一匹引馬,後麵一乘駝轎,又有一個騎馬的後麵相隨;再往後看時,隱隱綽綽還有無數的轎馬人夫,蜂擁而來。黛玉等四人俱各吃一大驚。迎春忙道:"林妹妹,咱們快走罷,你看這都是些什麽人來了,那騎馬的不像是些男人們麽!"黛玉也著忙道:"金釧兒,你快去請警幻仙姑,教他出來看看就知道是什麽人了。"金釧兒聽了就往回裏飛跑。

  忽見引馬的人顛著馬如飛而來,高聲叫道:"姑娘們不要害怕,我是跟了寶二爺去的小太監。後麵駝轎裏坐的是璉二奶奶。"黛玉等四人聽了,又驚又喜。迎春道:"金釧兒,不用跑了。既是二嫂子回來了,咱們就在這裏等著他,就說我們特意出來迎接他的。"黛玉、香菱、金釧兒一齊止步。不多一時,到了跟前,人夫上前落了轎。後麵騎馬的也下了馬,原來是個清俊的後生,都不認得是誰。隻見他上前推開了轎門,稟道:"二嬸娘,快下轎罷,姑娘們多在這裏等著迎接你呢。"果見鳳姐從轎內下來,一見了眾人,悲喜交集,忙道:"妹妹們可都好麽!你們怎麽知道我們來了?"迎春未及開口,隻聽黛玉問道:"姐姐你回來了,老太太和我父親、母親都在那裏呢?"鳳姐聽了,忙一把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恭喜大喜,姑老爺高升了,老太太,姑太太都來了。你看,前麵來的那些轎子就是的。寶兄弟也來了。我為你們倆人的事,在姑太太跟前把孛羅蓋兒都跪折了。咱們如今是妯娌們了,你怎麽還把我教姐姐呢?"黛玉聽了,這才知道他的父母都來了。由不得一陣傷心,痛哭起來。眾人正在解勸,隻見又到了一乘大轎、一乘小轎,正是賈夫人和司棋。賈夫人耳內聽見哭聲,忙命住轎。司棋先下了小轎,攙了賈夫人出來,忙告訴道:"那哭的就是姑娘了。"賈夫人聽了,連忙上前,將黛玉摟在懷內,也就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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