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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盛世·治世:關於“文景之治”

漢代人對“文景之治”的評價還沒有絕對化的讚美。通過“周秦之敝”、“百王之弊”諸語,我們可以看到,人們隻是根據曆史比較來肯定文景時代政策的合理性。唐代曆史學者也有相近的認識。對於班固引《論語·衛靈公》孔子“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語以及“信哉”的感歎,顏師古注:“此《論語》載孔子之辭也。言此今時之人,亦夏、殷、周之所馭,以政化純壹,故能直道而行。傷今不然。”

《史記·孝文本紀》以濃筆重墨描繪漢文帝的節儉形象。班固所謂“至於孝文,加之以恭儉,孝景遵業,五六十載之間,至於移風易俗,黎民醇厚”,也突出褒揚漢文帝之“恭儉”,唐代學者顏師古解釋“醇厚”,謂:“醇,不澆雜。”《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文景醲化,百王莫先。”“醲化”,可與“醇厚”對讀,體現出共同的曆史理解。對於班固“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語,顏師古也解釋說:“美其雄才大略,而非其不恭儉也。”

分析相關資料,進行曆史比較,可知對文景時代成就的評價,唐代較漢代有顯著的提升。

史籍中多有“漢高祖”、“漢高帝”直稱“漢高”,“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直稱“文帝”、“景帝”、“武帝”情形,因此這一統計是不完全的。如果承認以上數據在一定意義上可以作為參考資料,則似乎有必要指出以下事實:

(1)漢以後曆朝對於西漢諸帝的總體曆史印象,仍以“漢高祖”(“漢高帝”)和“漢武帝”最為深刻。

(2)其中,《宋書》卷三五《州郡誌一·揚州》:“淮南太守,秦立為九江郡,兼得廬江豫章。漢高帝四年,更名淮南國,分立豫章郡。”“臨淮太守,漢武帝元狩六年立。”“山陽太守,晉安帝義熙中土斷分廣陵立。案漢景帝分梁以為山陽,非此郡也。”卷三六《州郡誌二·南豫州》:“廬江太守,漢文帝十六年分淮南國立。”敘說政區曆史沿革,情形比較特殊。若排除此類情形,可以看到兩《唐書》中“漢文帝”和“漢景帝”的出現頻率驟然提升。

(3)《新唐書》中“漢文帝”出現的次數超過了“漢武帝”。

(4)以“漢高祖”(“漢高帝”)和“漢武帝”為第一組,以“漢文帝”和“漢景帝”為第二組進行比較,以上十九種史書中第一組與第二組的比率為394:150即1:0.3807。而兩《唐書》中的這一比率為77:41即1:0.5325。這一分析也可以說明,在唐人的觀念中,“漢文帝”和“漢景帝”的曆史影響,超過了曆朝平均水準。

(5)以上十九種史書中“漢文帝”和“漢景帝”出現的頻率比為128:22即1:0.1719。兩《唐書》中的這一比率為35:6即1:0.1714。兩者大體相當。有理由說,在人們並稱“文景”的時候,實際上更多地是對漢文帝的評說。從這一認識出發,以為對“文景之治”的讚美實際上是漢文帝政治風格的肯定的判斷,也許是有根據的。

我們還看到,《宋史》中“漢文帝”的出現(21次)超過了“漢高祖”(“漢高帝”)(9次),也超過了“漢武帝”(20次),這是值得予以注意的。《清史稿》中這一情形更為突出。“漢文帝”的出現次數(11次)竟然超過了“漢高祖”(“漢高帝”)(6次)和“漢武帝”(3次)的總和(9次)。不過這一現象,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之內。

看來,“文景之治”的曆史地位有逐漸上升的過程。南北朝時代,人們似乎還並沒有把“漢文帝”和“漢景帝”看作“聖君”,以為“漢稱文景,雖非聖君,亦中代明主”,諛美當政帝王,竟然有“道化踰於文景”之辭。大約至於唐代,“文景之治”在人們的曆史意識中方才具有了空前高上的“百王莫先”的地位。

“文景之治”是“因前王盈成而守者”的典型。從現有曆史記載和曆史評論的相關資料看,明確的“文景之治”的說法,很可能最早出自唐人筆下。

白居易《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寫道:“臣聞漢文帝時,賈誼上疏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三。’是時,漢興四十載,萬方大理,四海大和,而賈誼非不見之,所以過言者,以為辭不切,誌不激,則不能回君聽,感君心,而發憤於至理也。是以雖盛時也,賈誼過言而無愧。雖過言也,文帝容之而不非。故臣不失忠,君不失聖,書之史策,以為美談。然臣觀自茲已來,天下之理,未曾有仿佛於漢文帝時者;激切之言,又未有仿佛於賈誼疏者。豈非君之明聖,不侔於文帝乎?臣之忠讜,不逮於賈誼乎?不然,何衰亂之時愈多,而切直之言愈少也?”在這篇文字中,白居易還有一番話說到“文景之理”:“臣聞太宗以神武之姿,撥天下之亂;玄宗以聖聞之德,致天下之肥。當二宗之時,利無不興,弊無不革,遠無不服,近無不和。貞觀之效既成,而大樂作焉。雖六代之盡美,無不舉也。開元之理既定,而盛禮興焉;雖三王之明備,無不講也。禮行,故上下輯睦;樂達,故內外和平。所以兵偃而萬邦懷仁,刑清而兆人自化,動植之類,鹹煦嫗而自遂焉。雖成康、文景之理,無以出於此矣。”

《白氏長慶集》中的“理”,當原意為“治”,避唐高宗李治諱作“理”。《文苑英華》卷四八八、《冊府元龜》卷六四九錄文略有不同,然而“治”字同樣均寫作“理”。也就是說,“萬方大理”即“萬方大治”,“發憤於至理”即“發憤於至治”,“天下之理,未曾有仿佛於漢文帝時者”即“天下之治,未曾有仿佛於漢文帝時者”。後一段文字,“開元之理既定”即“開元之治既定”,“成康、文景之理”即“成康、文景之治”。《增注唐策》卷二《白居易賢良策》均各作“治”。有關“雖成康、文景之理,無以出於此矣。”一段文字寫作:“臣聞太宗以神武之姿,撥平天下之亂;玄宗以聖聞之德,致天下之肥。當二宗之時,利無不興,弊無不革,遠無不親,近無不和。貞觀之效既成,而大樂作焉。雖六代之盡美,無不舉也。開元之治既定,而盛禮興焉;雖三王之明備,無不講也。禮行在上,上下輯睦。樂達在下,中外和平。所以兵偃而萬邦懷仁,刑清而兆人自化,動植之類,煦嫗而自遂焉。雖成康、文景之治,無以出於此矣。”

“文景之治”被看作一種理想政治的標尺。當然,我們還看到,白居易在讚頌“文景之治”的同時,也說到了“開元之治”。

唐人對“文景之治”尤其是漢文帝執政成就的特別推重,除了體現出政治意識較前代更為成熟而外,可能還與漢唐兩位“太宗”執政階段的對應關係有關。唐太宗是唐代第二代君主,而如果忽略呂後和漢惠帝執政的15年,則漢文帝也被看作漢高祖的成功的政治繼承人。《史記·孝文本紀》記載,漢景帝即位,製詔禦史:“蓋聞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製禮樂各有由。”“其為孝文皇帝廟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後祖宗之功德著於竹帛,施於萬世,永永無窮。”群臣議曰:“世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廟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天子宜世世獻祖宗之廟。郡國諸侯宜各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廟。”是漢代帝係中漢文帝已經被尊為“太宗”。唐人在說到漢代這位“太宗”的時候,自然是會聯想到唐代那位“太宗”的。

看來,唐人對漢文帝的頌揚,很可能和中國傳統曆史意識中喜好古今比附的習慣有一定關係。

在唐人的曆史意識中,“文景”時代的政治成功,是成就和鞏固漢王朝帝業的重要基礎,即所謂“漢室巍巍,其化鍾於文景”。甚至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形成“犬牙相製”趨勢的諸侯王國,也呈現出和睦氣象,如《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司馬貞《索隱述讚》:“降及文景,代有英王。魯恭、梁孝,濟北、城陽。仁賢足紀,忠烈斯彰。”

唐人的“漢文帝”評價,如前所說,首先是肯定其“恭儉”。《貞觀政要》卷六《奢縱》記載,“貞觀十一年侍禦史馬周上疏陳時政”,其中有對漢文帝節儉的讚美:“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台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錦繡纂組妨害女功,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張說所謂“漢孝武當文景儉約之積”,劉禹錫所謂“文景之欲,處身以約,播其德芽,迄武乃獲”,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帝王貴族消費生活的奢和儉,看起來是小事,實際上卻關係到政局的安危和國家的興亡,關係到“天下”是否能“全”。

以文景時代和漢武帝時代進行比較者,還有劉禹錫這樣的分析:“夫民足則懷安,安則自重而畏法;乏則思濫,濫則迫利而輕禁。故文景之民厚其生,為吏者率以仁恕顯。武宣之民亟於役,為吏者率以武健稱。其寛猛迭用,猶質文循環,必稽其弊而矯之,是宜審其救奪耳。”按照白居易的說法,文景時代德政的實現,不僅僅在於經濟政策的寬鬆,還在於行政和司法的開明:“當漢文景之時,節用勸農,海內殷實,人人自愛,不犯刑法。”“成康阜其俗,禮讓興行。文景富其仁,盜賊屏息。此安業厚生之驗也。由是觀之,則俗之貪亷,盜之有無,係於人之勞逸,吏之賢否也。”

杜佑《通典》卷七說宋武帝事業,使用了“比前漢之文景焉”的措辭。同書卷一七對文景之治又有具體的評價:“漢室幹戈,以定禍亂,貴尚淳質,髙後舉孝悌力田,文景守而不變。故下有常業,而朝稱多士。”這裏所謂“淳質”,應當接近前引顏師古《漢書》注評價“文景之治”時所謂“醇,不澆雜”,以及《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所謂“文景醲化,百王莫先”。

在唐代政論中,“文景之治”是最理想的盛世。陸龜蒙曾經有“及漢文景後,鴻生方鋠摫”的詩句。李德裕也寫道:“周美成康,漢稱文景。至化深厚,大道和平。人自稟於孝慈,俗必臻於仁壽。”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唐人的“文景之治”評價中,多見以唐代帝王相比附者。

例如,楊炯《公卿以下冕服議》讚頌唐太宗功績,以“文景”事業相比況:“今上以緯地經天之德,漢稱文景,周曰成康,講八代之樂,蒐三王之禮,文物既行,定尊卑文明矣,天下已和平矣,萬國已鹹寧矣。”裴垍《賢良策》寫道:“至漢文及我太宗皇帝,皆不以寶位自矜,不以洪業自恣,率身以政,禦物以仁。”所謂“不以寶位自矜,不以洪業自恣”,正是上文說到的“恭儉”之“恭”。白居易同樣的論說,當代帝王舉唐太宗、唐玄宗,而與西漢“文帝、景帝”並論:“炎漢勃興,奄有四海,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於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儉,人用富安,禮讓自興,刑罰不試,升平之美,鄰於成康,載在《漢書》,陛下熟聞之矣。降及魏晉,迄於梁隋,喪亂弘多,殆不足數。我髙祖始建區夏,未遑緝熙,迨於太宗、玄宗,抱聖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謀猷啟沃,無怠於心,德澤施行,不遺於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萬方悅隨,近無不安,遠無不服。雖成康、文景,無以尚之。載在國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則周秦之亂極矣,及文景繼出,而昌運隨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興,而王道融焉。若謂天地生成之德漸衰,家國君臣之道漸喪,則當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應衰而複盛,澆而複和。必不爾者,何乃清平樸素之風,薄於周秦之交,而厚於文景之代耶?順成和動之俗,喪於梁隋之際,而獨興於貞觀、開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時矣。”

這種似乎已經形成文字習慣的以當代帝王與“文景”的比附,說明了什麽問題呢?這種言論,是真心崇敬的表露嗎?或者隻是使用了標榜往古以批判現實的策略呢?或許這樣的分析是有合理性的,即發表這些評論的人,試圖以“文景”的德政作為現世當政者的榜樣,內心也期望以“文景”事跡形成對現世當政者的約束。

李德裕還曾經寫道:“暨漢之文景,尊奉黃老,理致刑措,時稱太康。開元中玄宗經始清宮,追尊玄祖,闡繹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餘年。”以“開元中玄宗”“追尊玄祖”與“漢之文景,尊奉黃老”相比照,這種附會,是試圖在政治哲學和宗教學之間尋找另一種文化共同點。釋貫休有詩雲:“曾親文景上金鑾,語共容城語一般。久向紅霞居不出,若非清世見應難。滿壚藥熟分仙盡,幾局棊終看海幹。略問先生眞甲子,隻言弟子是劉安。”詩句稱“曾親文景”,將自己所生存時代與文景之世間的時間距離在想像中消泯,自然又是另一種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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