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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五口共投河無慚名族 九旬猶觸壁群話孀媰

  上回說到各省駐防婦女殉難,第一個算是趙餘氏,一門五口,死得最決最慘。江寧的將軍鐵良,早想棄營遠遁,隻礙著張勳,偏要死戰,帶著十八營辮子軍,將險要地方,重重固守,各省革命的聯軍,倒也奈何他不得。可惜這時韻江寧,雖則有什麽烏龍山、幕府山,做個外蔽,神策門、太平門、儀鳳門,做個內蔽,究竟對江浦口一帶,全被敵占了;下遊鎮江一帶,又被敵占了,四無屏翰的江寧,聯軍又著著進,步步逼,單靠張勳晝夜督率,也不過互有勝負。他總道請援的電報進去,一定助械助餉,哪知袁世凱寥寥數語,說"急切無可應援"。這不是叫張勳棄城嗎?布政使李瑞清,江寧府楊鍾羲,又偷偷的跑了。張勳料無結果,便與張人駿、鐵良商議,派員向聯軍司令講和。張、鐵巴不得這一著,擬好四條綱領,叫部將胡令宣前往達意。偏是聯軍方麵,對著不傷民命,不殺旗人,準令張、鐵出城,色色遵教,獨不許張勳帶兵北上。張勳氣得須髯直豎,要同聯軍拚個你死我活。張、鐵二人恐怕大事決裂,性命難保,再三勸住張勳。

  張勳回到衙門裏,還是恨聲不絕,不知怎樣被愛妾小毛子一說,居然俯首帖耳,帶著小毛子先走。張、鐵等如同逢了恩赦,從此又是富翁,又是遺老,怕不有人尊重嗎?隻是苦了江寧的人民,在硝煙彈雨裏過日子,真弄得人亡家破,子散妻離。

  那些駐防營裏的官兵,抱著種族思想,情願舍生取義。佐領盛成,防禦哈朗阿,防禦南山,防禦鬆柏,驍騎校培秀,前鋒興發錦秀,生員富勒渾布汝霖,此外教練官恩錫,隊官彭興,執事官魁穠等,被戕的被戕,自盡的自盡,不能不佩服他們的忠義。至於婦女裏麵,盛成的妻趙氏,哈朗阿的妻張氏,是藥庫焚死的;南山的妻某氏,也是自焚的;鬆柏的妻女,也是自焚的;培秀的妻甘氏,也是自焚的。

  這趙餘氏本是餘慶雲的女兒。慶雲在江寧駐防營裏,算是祭酒。他女兒深明大義,侃侃同婦女們講節操,談禮教,大眾都叫他餘大姑娘,後來嫁了趙培善。培善不過是六品官兒,前妻遺下來,倒有子女五人,靠著培善這點薄俸,親操井臼,家境倒也裕如。兒子鳳藻,考了一名馬甲,替他娶個媳婦兒。媳婦關氏,居然善事舅姑。餘氏便有人分勞了,又把大女兒嫁到盛成家裏。培善升了一級,鳳藻又補了領催。餘氏帶著三個小女兒,歡歡喜喜,一門雍睦乙鄉黨都讚培善的內助好。不道江寧城外有了戰事,將軍通飭將佐,隨同防守。起初不過隱隱聽見槍炮聲,漸漸看見火光了,漸漸飛進子彈來了。餘氏對著培善道:"你是國家的武官,應該馬革裹屍的,便想草間偷活,敵人也未必容得你。你還是殫心王事得好,不必來顧慮家室。

  我想把鳳藻放出城去,存得趙家一塊肉。算你還有後人。你道好麽?"培善拜謝道:"依你便了。敵兵一日不退,我也一日不家來了。"餘氏收集點散碎銀兩,交與鳳藻,母子、夫妻、姊妹痛哭一場。鳳藻雜在難民裏出了駐防營。外麵神策、儀鳳兩門,同時並破。將軍已跟著總督,逃得不知去向。營裏兒啼女哭,四散奔亡,夾著些地痞、流氓擄掠奸淫,無所不至。餘氏聽得盛成全眷,都赴火藥庫裏去同殉,挈著一個媳婦,三個女兒,匆匆趕到,已擁擠得無可插足。正在榜徨四顧,陡然砰訇一響,屋瓦齊飛,斷頭殘骸,紛紛外墮。餘氏知道大女兒也在劫內,灑了幾點痛淚,返身走到五龍橋旁,將河水望了一望道:"該在水裏死,不在岸上亡。這是我等葬身的地方!"說時遲,那時快,早已竄入中流,打了幾個旋渦沉下去了。媳婦同女兒,接連落水。雖則長埋魚腹,究竟是清流不是濁流呢!餘氏隻有三十六歲,關氏隻有二十一歲,二女兒二十歲,三女兒十六歲,四女兒十二歲,連屍首都無人撈葬,不要說道旌表了。秘院舊胥有詩紀事道:春池水皺底幹卿,九死何曾冀一生?

  太息五龍橋畔路,有誰兩字榜懷清?

  餘氏投水以後,馮康氏、馮石氏姑媳,又自湛城河求死。

  這時駐防營裏,早已煙塵匝地,烽火連天。馮康氏的老姑吳氏,已經九十餘歲,聽得全營嘩潰,仰天痛哭,絕而複蘇,對著康氏道:"我是荊州士族,幼時讀過列女諸傳,婦女遭難,隻有一個'死'字。我是死遲了,三十歲死了丈夫,極應該相隨同去。都為著族戚的勸勉,說什麽殉節為輕,存祀為重,才勉強承繼你丈夫鬆文。他果然成人了,娶你進門。從荊州移到這裏,你生了富倫渾,拔升到驍騎校,不道先死了。你丈夫也跟著死了。我隻好叫你媳婦,承繼曾孫德培。我是做不祥人,看了馮家三代身歿,隻剩這小小孩子,還要遇著國變,難得你們孝順我。老天把我這苦壽,我是不肯苟活辱先人的。你同媳婦,憑你們自己斟酌罷!但是我家三世孀婦,恪守清白,不煩我諄諄交代了。"說畢,將頭觸在壁上。康氏急忙救護,淋淋的血,把幾綹白發,都染紅了。石氏趕出來看,已是奄奄一息。康氏姑媳,撫屍大慟,草草率率殯殮好了,連夜也跟吳氏去了。江寧駐防的婦女,沒姓名的不知還有多少。據魏梅孫家驊掩埋圖十七處,紅十字會宋培之掩埋圖續十三處。君子猿鶴,小人蟲沙。這卻不可不記的。

  各省總算死得多了,鬧得糟了。若是世凱督率馮、段兩軍,直薄武昌,還不知道鹿死誰手?世凱是有心刁難,刮了孝欽的一批銀子,騙了宣統的一個侯爵,裝腔做作,想出到上海議和。

  自己防恐說著礙口,派個唐紹儀做擋箭牌。什麽清帝退位,什麽改行民主政體,什麽給清帝年金,其實唐紹儀早經接洽妥協,做個圈子。讓隆裕來套攝政王,愈看愈不像,隻得退了慶王這班人。哪裏耍得過世凱,孤兒寡婦,自然由他侮弄。一麵是臨時總統孫文,在南京即位,一麵又攛掇領事團出來幹預。北伐北伐的聲浪,嚇得清室諸皇族,戰戰兢兢,挾資遠遁。叫隆裕還有什麽法子?王國維《頤和園詞》裏說:"哪知今日新朝主,卻是當年顧命臣。"你想可痛不可痛呢!隆裕開了兩次禦前會議,都不過唯唯否否,便特命世凱同伍廷芳提議優待清室條件。

  正是:乞盟待下南唐詔,受禪誰登北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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