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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妻斃夫謀全仗尚書勢 女裝男扮也冒大人名

  上回說到榕興身斃榷舍,屍首是七竅流血,舌苔紫黑。醫生用銀針探喉,發現綠色,這生前中毒,確無疑義了。但榕興是堂堂太守,得了這樣優差,況且兵部尚書鐵良的侄女婿,勢尊權重,哪一個敢來謀害他?不道榕興這個夫人,本來仗著阿伯的體麵,將榕興十分輕視。榕興因為閨房裏麵,沒有什麽樂趣,便在蘇州納了個妾,異常寵愛,同夫人便從此隔絕。那夫人是有心機的,料定與榕興爭執,反落了撚酸吃醋的惡名,丈夫可以討小老婆,我也何妨物色男妾?可惜這夫人年紀已是二十九歲,偏塗得麵如重棗,畫得眉若臥蠶,一副破竹的喉嚨,帶著一撅木強的身段,叉開棕櫚樹兩枝旗髻,踏倒綽板皮一雙旗鞋,三五年來,畢竟沒人賞識,他卻還亙著一點思想,似乎我是尚書府裏的小姐。知府家裏的太太,應該揀選個年輕貌俊的作伴,才能對得住自己。所以彼此觀望,弄得彼此蹉跎。

  那時榕興還沒有委差,江蘇候補官車載鬥量,哪一個來希罕你?後來得了荷花池厘捐,在瀕江北岸,派設局所,將夫人帶一兒子,安插局裏。另外租了小公館,住著如夫人。榕興素來不進夫人的房,如此兩處分開,並好不見夫人的麵。每日到局裏辦過公事,便帶著如夫人往來金、焦,瀏覽風景。夫人因此更不自在,局裏閑著無事,帶了小兒子也出來玩玩。局裏有個寫聯票的小司事姓周的,大眾叫他小無錫,他同小兒子最要好,滿嘴的少爺少爺,買點糖果騙騙他,有時又到榕夫人麵前周旋。小兒子隻有四五歲,早上起來,便要小無錫抱。小無錫穿房入戶,修飾得又著實幹淨。榕夫人久作涸鮒,得這升鬥的水,便覺遊泳自如。小無錫是黃鶯棲在枯樹上,明知不是佳偶,借此可以捏一點權,撈幾個錢。起初不過借著抱小兒子,偶然相聚,漸漸弄得自朝至暮,自暮至朝,局裏不見小無錫,連聯票都沒工夫寫了。大眾看他衣服漂亮了許多,銀錢闊綽了許多,羨慕的羨慕,妒忌的妒忌,也有幾個去獻殷勤的。

  榕夫人注意的隻有小無錫,大眾卻暗暗地通知榕興,叫他設法驅逐。榕興怕不乖覺,隻是礙著尚書麵上,不好宣播。並且這個差使,還靠著尚書的八行,倘然得罪了夫人,不免要得罪尚書,不但厘局撤去,連這功名,也難保全。所以揉揉肚皮納納氣,裝作不聞不見。私下告訴如夫人,如夫人也絮絮勸道:"你譬如他已死了。他在陰間,你也能夠管他嗎?他自己犯賤,小姐太太做厭了,當了身體把人糟蹋,與你什麽相幹?你犯不著為他生氣!"榕興終究難為情,進局去便疑心有人指戳,見了這情敵,愈加火冒。因之慢慢的成了痼疾,醫家下些蘇散的藥,也是無濟。每日吸著幾筒鴉片煙,不免比前疏懶,不常到局。

  倒是夫人為著六月廿四日,要將小兒子過繼給小無錫,在局裏開筵受賀,來叫榕興去做主人。榕興回答不出話,隻覺得越弄越醜,越鬧越糟,將來如何收拾?夫人看得不是路,姍姍的去了。

  廿四這日,局裏自然熱鬧很得,榕興病勢已經沉重。夫人急忙趕來,竭力慰伺,稱藥量水,殷勤得很。如夫人看他頓改常態,倒也加意防著。他趁著薄暮時候,捧著一碗粥,遞與榕興。榕興免不過意思,喝了幾口睡下。他說:"天晚要回,明早再來。"誰知挨到黃昏,榕興便大呼腹痛,如夫人按摩揉擦,一麵去接醫生。醫生尚未到來,早已嗚呼哀哉。醫生認定中毒,如夫人也知道他預弄玄虛,差人前去報知。他卻手弄風琴,毫無悲戚,不得已帶著兒子進門,隻扭著如夫人質問丈夫如何死法。如夫人據實告訴,他咬定是如夫人謀害,定要報縣檢驗,替丈夫伸冤。如夫人有口難辯,隻是撫屍痛哭,叫他顯出靈驗來。鄰裏看這情形,也說非經官判斷不可。仆媼更不敢多嘴。

  從上午鬧到傍晚,還不解決。局裏的會計張先生,匆匆奔到,說:"怎麽大人還不殮呢?"榕夫人說要報官,張先生道:"不要誣蔑二太太了。現有小無錫供狀為證,太太且看來。"榕夫人非常一嚇,展開供狀看道:具供狀周鳳魁,綽號小無錫,在榕大人厘局裏充當司事。

  因司小少爺同我略好,常到上房去探望。榕大人不在局裏住,太太便留我在上房裏,我不合同太太發生曖昧。太太將小少爺過繼給我,要跟我做人家,給我捐知府。又叫我買藥給他,毒死榕大人,埋栽在二太太身上,可以一網打盡,沒人追究。我又不合依他辦理。今被你們朋友痛打,我也知悔了。所具供狀是實。

  榕夫人看完了,想要撕毀。如夫人早伸手奪得,問著張先生道:"你們怎樣知道小無錫呢?"張先生道:"小無錫得著榕大人消息,便想逃至南岸。我看他舉動詭異,帶了幾個局員局差,追躡前去,擒住了飽以老拳,叫他親筆寫這供狀,現在還是報官呢,還是入殮呢?"如夫人定要把榕興伸冤。大眾做好做歹,說:"律例上要本夫才可告發奸夫,謀殺也沒證據,還是安排棺槨衣衾要緊"。榕夫人這時也說不話響,聽這如夫人洗滌血汙,視含視斂。張先生又去算清交代,將存餘銀兩,交給如夫人,預備扶柩回旗。上遊的長官,知道榕興這出戲,恐怕鬧得太大,累著鐵尚書,攢湊了大宗賻敬,叫如夫人領了榕興的兒子,乘了輪船,帶著靈櫬北上。榕夫人去與不去,聽其自然。

  榕夫人逗留鎮江,尋著了小無錫,商量遠走高飛。捐了一個候補縣丞,一直逃到雲南。鑽了總督第一紅人老興的路子,補了實缺過班知縣。榕夫人依舊是太太,不過知府降做知縣罷了。

  這老興也是旗人,名叫興祿,原是總督帳下的走卒。不知怎樣,忽然洋務局、電報局、機器局、警務處、善後局,總辦會辦,連綿不斷。有時觸了總督的怨,自有五少大人出來幫忙,一班文武官僚,要想五少大人說話的,都也通過興祿這根線。

  五少大人叫他老興,大眾也是老興老興。雲南官場裏,說老興送了五少大人一隻金麵盆,收進的不止十隻了。但是五少大人,隻相信老興,憑你這樣整千累萬地送進去,總比不來老興的優美。五少大人,當然是總督的兒子了,哪知不是男的,倒是女的。總督是世家子弟出身,得著門蔭,升到這官,衙門裏姬妾成行,子女亦何止十數。最得寵的,生了這五少大人,偏偏是個女兒,從小不替他鉗耳裹足,穿著長袍短褂,迷離撲朔,夾在男子隊裏讀書,連自己忘記女身,也到教坊中去尋花問柳。

  大眾都叫他五少大人,總督的屬員,竭力仰攀,總不放在五少大人心上。撞著興祿異想天開,叫精工製成金麵盆,鏨花嵌寶,四圍珠鑽,燦爛奪目,五少大人看得奇妙,連讚興祿聰敏得很,能夠辦事,便一一告訴了父親。總督傳見興祿,獎勉了幾句,接二連三的優差。興祿自然孝敬五少大人,另外一份,送與五少大人的生母姨太太。姨太太用了興祿的錢,也在總督麵前說好話,因之興祿保的人,薦的事,真比藩臬兩司還靈。

  五少大人終日在湧月亭。聽瀑樓盤桓遊宴,卻有興祿替他布置。雲南的風景,第一算是昆明池,上麵接著青草湖,蒲藻長青,川禽翔集,賞心悅目,一覽無餘。五少大人一班知交,不是藩司的少君,便是臬司的貴介,夾著些幫閑篾片,調絲品竹,賭酒徵歌。大眾因為五少大人,一不見他小溲,二不見他袒裼,音低眉蹙,不似男人,暗中叫妓女秘密偷覷,依然尋不出破綻。無意中嬲他留宿,他亦慨然允諾,上床後隻是齁齁熟睡。妓女乘機試探,果然雪泥鴻爪,痕跡顯然。五少大人叫妓女不要聲張,每月約定包銀若幹,算是他的狎客,妓女貪圖厚利,隻得代為遮瞞。

  隻是五少大人的母親,看得他在外招搖,終究不是了局,同總督一度商議,要把他從速擇婿,卻又不便使他知道。總督想個法子,將他同淘的朋友,一律柬邀到署,飲酒賦詩。不料諸君都半是沒宇碑,有一兩個會動筆的,支嫩俚俗,做來既不像詩,又不像詞。隻有一個方觀察方昶的兄弟方旭,較為合拍。

  他做的四首《滇南竹枝詞》道:綠陰成幄雜花香,燕燕鶯鶯底事忙。何處園林堪領略,有人笑指水雲鄉。

  春風吹上娶仙山,酒榼詩瓢幾往還?欲訪鴛鴦池畔路,蓮花卅六水回環。

  疊嶂層岩入畫圖,丹霞參錯紫雲腴。月明崖上觀飛瀑,散入波心萬顆珠。

  不須往事問青蛉,持節人來幾度經?金馬碧雞偏恍惚,空教笑我指山靈。

  總督頗為歎賞,便托迤東道雲南府,向方道議姻。這方旭卻是方道的庶弟,生母早故,孑然一身。難得總署垂青,豈敢違拗?怕得娶了弟婦,又要多一種開支,便道:"舍弟少孤,無人教導,兄弟又為事冗,無暇及此,難得大人刮目,情願送入督衙侍教。"道府據實複命,總督亦以為然。大致有點眉目,才向五少大人說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你這裝束是你母暫娛目前的。如今你年已不小,未便放蕩在外,你也好改初服了。我要替你擇配,是那方家的孩子,你中意不中意,不妨明說。"他母親在旁,也剴切勸導一番。五少大人道:"爹爹的嚴訓,卻是不錯。隻女兒在外麵久了,改了裝不是被人恥笑嗎?

  "總督道:"你明朝放個風,說要回南邊原籍,讓他們替你作餞。你改裝以後,說是南邊來的六小姐,一點不露行徑。你照我辦罷。"五少大人同方旭,本是要好的,經此一番作合,正中下懷,果然如法泡製。再叫道府通知方道,準用贅姻儀式。

  方道替兄弟備點衣服,還看著總督的麵子。總督衙門裏懸燈結彩,音觴宴客。新姑爺方旭坐了首席,連方昶也來會親。文武同僚,紛紛晉省致賀。新姑爺是門開錦繡,室敞琳琅,一百千十二個字,居然做了東床嬌客。等到酒閑人散,送入洞房,看這新人好像是五少大人,俯視到裙下雙鉤,極為瘦削,總疑是兄妹相似。到得圖窮匕見,依然如雪雙趺。五少大人並不少諱,述明來蹤去跡,叫他弗告舊友。又勸他無須徵逐,還是在衙門裏讀書,預備將來應試。方旭從此錦衣美食,伴著嬌妻,日間無事,每往方道處走走。方道已奉特旨,補授了江蘇蘇鬆太兵備道,將要挈眷赴任。方旭自然留在雲南。方道雖則是實缺人員過班的,一個邊省候補人員,為什麽能夠補到海疆要缺?內中卻有一根線索。正是:由來地勢趨鯷壑,難得天恩賜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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