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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十八歲殉夫芙蓉一盞 五百裏歸柩蘆荻孤舟

  上回說到李鴻章在山東接到請旌公呈。這請旌的人,在山西地方,如何反呈鴻章奏請?因為山西巡撫隻肯匯案,不肯專案,才趕到山東來尋李欽差。鴻章展開呈文,看道:具呈山西在籍紳士某某等,為貞女殉夫,合詞呈請專案旌表事:竊聞台營巴婦,秦表懷清;閭式桓嫠,漢標行義,凡屬鬆筠之自勵,皆為桑梓所同欽。況複六禮初修,緣聯秦晉,遂欲九原同附,仙並劉樊,十年持不字之貞,兩髦矢靡他之誌。

  查有平度州貞女綦氏者,故候補知縣維喬女也。楊稊枯生,蔗枝旁出。剩一星於曙後,慘孤露於風前。生母見逐,依叔為活。

  能遵曹誡,恪守韋經。組紃則無害女紅,荊布則自安儒素。叔為字同邑孫氏,乘龍有望。奠雁將迎,知麋按已。許同齊,而鹿車何妨雙挽?不道黃全賣賦,陡病相如,偏教白玉成樓,來迎李賀。叔恐女覺,猶曲諱之。綦氏從容易服,他猝摩笄,甘鴆毒以如飴,禦鸞驂而遽去,距夫死未十日,仰藥自盡,年隻十有八歲。問芳徽於鄉裏,各無間言。付遺蛻於山丘,相期同穴。夙仰大公祖大人輶車秉俗,華兗增榮。藉憫溝瀆之愚,當獲絲綸之寵。為此開具綦氏事略,並裏鄰親族甘結。伏乞準予專案奏旌,實為德便。謹呈。

  鴻章道:"我是帶兵的欽差,這事應該本省督撫辦的。"便差了一員知縣,齎著原呈,到平度州會同州牧,按照所呈虛實查複候核。這時平度州知州褚宗良,是浙江餘杭縣人,接到李欽差文書,並有委員塗令宗保,親自來州,隻得在署供給。

  塗令查了幾日,才知這綦氏是庶出的,嫡母萬氏於綦維喬歿後,逼妾帶女下堂,妾乃舍女大歸。該女即育於叔父諸生維繇家中。

  女性婉貌美,沉默寡言,維繇頗為鍾愛;由李某作伐,許字同邑孫氏。孫氏家小康,子名紹武,十六歲即入泮,逾三年,方議迎娶。旋以咯血殂,訃至之日,維繇不使女知,且戒家人亦弗泄,說道:"猶女端莊凝重,非薄福相,當為另選高門罷!"時適盛夏,女偕諸伴侶就庭際事針黹,嫡母忽匆匆至,對女詈言道:"賤婢不識羞,男子已歿,還揚揚如平日嗎?"女也不複窮詰,但秘詢婢媼,知道不是訛傳,仍不肯稍變顏色。維繇等也不防範。過了幾日,說道:"女得暴病死了。"及至小殮,才在暱衣裏,尋出鴉片煙盒。維繇恍然悟道:"猶女是為未婚夫殉節,我將她一誤再誤呢!"家人問起緣由,維繇道:"前日傍晚,我入煙室,見她偃臥榻上,我呼她起來。她的衣袖上均有淚漬。我問她為什麽哭?她說腹痛,便歸臥房去了。

  我也並不在意。次日你們怎樣打門的?"一婢道:"晚日早餐時候,大姑不來,婢子便去喚她,誰知室門未啟,呼亦不應,隻得排闥進去,大姑睡在床上,四肢已冷。究竟不知怎樣死的?"維繇道:"她既肯青年殉節,我倒不好不通知孫家。"便請冰人李某前來商議。李某亦肅然起敬道:"這真算是節烈了!

  生異室而死不同穴,不是千古遺憾嗎?我且走告孫氏,叫他迎歸合葬,才不負令侄女一番苦心呢!"維繇再三稱謝。李某趕到孫家,孫翁早擁篲相迎道:"我兄枉顧,不是為亡兒婚事嗎?"李某心知有異,便問孫翁。孫翁道:"這是亡兒自己說的。

  昨夜長男婦夢見亡兒,亡兒納之南坐,北麵再拜,問嫂乞嗣。

  嫂慨允其請,遂喜而趨出。及門複回顧道:'嫂記著罷,弟完婚有日了。明日冰人來,自然有好消息呢!'長男婦今晨告我,我總當他幻夢,不料吾兄果然來了。"李某將維繇的意思,告訴孫翁,孫翁無不樂從。迎主迎柩,忙了幾天,並且款待新親,還邀李某作陪。席間談起紹武靈異,大眾同聲嗟歎。孫翁笑道:"令侄女也靈異得很呢!亡兒是家母所愛,歿後不曾稟知老母,隻說病尚未愈,還須靜養。親家沒有到時,我進房去省親老母,聽見房裏有女子喁喁細語的聲音,我便搴帷進去,那與老母坐談的居然是個新婦;正要出告家人,同往一視,早已渺然無跡了。"體態怎樣?舉止怎樣?服飾簪珥怎樣?說來無不符合,還說耳旁有粒黑痣。維繇沉思半晌道:"這不是痣,是個膏藥。

  因為生一小癤,才之貼上的。"孫翁送去維繇,便與親友提說請旌。這褚知州憑著紳士的公呈,出了印結,詳府詳院。巡撫衙門房科裏,為著爭論小費,不肯專奏。山西紳士不得已向欽差請求,除令開了查複的節略,呈報鴻章。鴻章不好僭山西巡撫的麵子,用了一角谘文,將請旌的原呈,查複的原報,一並附在封裏。山西巡撫準谘出奏。這旌節建坊,那有不準的理?

  褚知州深惡綦氏嫡母,說他不賢不慈,幸災樂禍,罰他一千兩建坊銀子。綦氏牌位,還入了節孝祠。坊成之日,褚知州同了紳士,及孫、綦兩姓家族,都來祭奠一番。有人作詩吊綦氏道:瑩然清白女兒身,性比孤鬆質比筠。

  莫道阿芙蓉一盞,助他名教作完人。

  鴻章知道綦氏已蒙準旌,仍派除令到山西節孝祠內祭奠,還懸了一塊匾額,文曰"清靜純一"。鴻章在山東調度迅捷,將湖北賴文洗一股,截住入陝的路。淮軍勝負參半,撚勢依然危急,朝旨命鴻章總督湖廣。鴻章決議先剿東撚,後剿西撚。

  這張總愚倒竄入陝西去了,鴻章分檄各路協攻。陳國瑞一軍,最稱勇敢,恰是部下陳某,衝鋒陷陣,才使撚軍人人畏服。那陳某原是潁州人氏,曾在敵巢中自拔,乘著提督李世忠圍攻天長的時候,同著叔父世銘,願為內應,開城將世忠放入。投降在世忠麾下,保個把總。後來陳國瑞剿平苗練,用著陳某先行,將沛霖一鼓擒住,從此跟著國瑞,年未二十,官已三品。國瑞替他聘了妻子,便是同營遊擊吳璜的女兒。吳璜表字禮北,籍隸山陽,僅生一女,幼年讀過幾年的書,頗能通曉大義。禮北因為女能盡孝,頗想擇個佳婿,借娛暮景,便托國瑞代為物色。

  國瑞深契陳某,說他少年英俊,後來必位在我上。禮北亦見他相貌偉岸,立功極多,也便慨然相許。國瑞在天長縣裏,布置青廬,準備親迎成禮,自己卻率兵出戰去了。陳某聽得軍報,知道國瑞為敵軍所困,苦戰不脫,謠傳力竭陣亡,這時離婚期隻有三日,便對禮北道:"陳公遇我厚,不能不救。雖陣亡消息,未必可搐。然義當速往,結褵隻可從緩了。"禮北與國瑞也有交誼,便親送陳某上馬。陳某崎嶇山穀,不得一飽,疾馳約千餘裏,四無人煙,人疲馬饑,已走入河南省界。國瑞兵威複振,留他輔佐殺敵。那陳某的義聲,早已喧傳天下。國瑞奏凱歸來,親為陳某主婚;亂離身世,患難夫妻,自然加一番親熱,添幾分戀愛。

  陳國瑞倚如指臂,大小凡數十戰,奪獲名城十餘座,追躡悍敵數千裏。山東地麵的撚軍,見著陳某,沒有不望風而靡的。

  陳某由鴻章保到總兵,什麽花翎,什麽勇號,都也完備了。他卻自居後輩,口不言功。國瑞這樣凶頑傲慢的人,對陳某無不軟化。鴻章看他駕馭有法,檄他赴陝進剿。到得滑縣地名陳灘,他卻不待兵合,單騎急進,竟致腹背受敵,突圍難出,連殺了幾個撚軍,不道愈裹愈緊,進一步加一層,衝一排逼一路,陳某料定無可逃避,隻望著兵多處馳突,身中矛傷三五,依然不肯退卻。撚軍趁勢報複舊怨,他又刀傷劍斫,計有六人。撚首恐怕他逸,迭發銅炮。中腰顛墮,顧謂從騎道:"灘者坍也,(氵隸)坍我要亡了。"年才二十有一。鴻章十分悼惜。同治加恩予諡,叫做"勇烈"。那吳氏聞到噩耗,哀毀骨立,自在意中;隻為得腹中一塊肉,說道:"陳氏宗祧,盡係於此,決不敢死以負逝者。隻是遺命靈柩,須歸葬山陽,不願在天長停頓,須與陳叔世銘商定。禮北也太脫略,總道一柩關係,有何急執,未曾與世銘提及。世銘因此挾憤,定要將勇烈的柩葬在天長。世銘見侄兒有個世職,他在同族裏麵,可以操縱,實不願吳氏生男,奪他權利。預料吳氏最不願意的,是葬在天長,他獨大翻眾議,欲返天長。吳氏侃侃與爭道:"先夫有言,柩歸山陽。其生時不樂居天長,既死豈肯變誌?必欲柩歸天長,且更附一柩,孤舟同去。"世銘受了侄婦搶白,愈想愈恨,十日間糾集了一班部曲,強將陳柩舁去。那吳氏對於陳某,為國捐軀,總說是馬革裹屍,武臣大幸,倒也行所無事;況且一脈尚在,襲封授職,都是意中的事。不道世銘有此暴行,吳氏便暈絕倒地,婢媼圍聚喚醒,恚怒哀痛,胎先震動。急喚穩婆診視,據稱力弱將墮,維持至再,那男孩已付諸泡幻了。吳氏至此絕望,痛哭不複成聲,便道:"吾今不複生矣!"夜間既殉,年亦十有八歲。偏為劉公銘傳此聞,令行部下,將勇烈遺柩,五百裏外追返山陽。帶了世銘等,去見鴻章,說道:"忠臣盡忠,烈婦盡烈,這是綱常大義,外人何能措詞?這陳勇烈公臨難不屈,經大帥馳奏,朝廷特諡,死者沒有遺憾了。他妻子吳氏,為著有孕,不忍複祀煢煢孤苦,觀者心悲。不意勇烈公叔父,名叫世銘的,糾眾劫柩,行同盜賊,以至吳氏胎墮身殞,頓使忠臣無後,烈婦含冤,不是罪在世銘一人嗎?"鴻章將世銘置法,在山陽擇地同葬。鴻章樂得專折奏請,要建座雙忠祠顯輝顯輝。鴻章奉到準旨,一麵交地方官克期藏事。

  這雙忠祠是在勇烈夫婦的墓側,那勇烈的遺柩,自然與吳氏並窆。大眾感激銘傳,又感激鴻章,連陳國瑞也痛哭流涕。

  國瑞此時,已官至記名提督,浙江處州鎮總兵。幫辦清淮軍務,他卻自稱大帥。輕視長官,伺劉銘傳彼此互攻。將所部精銳,喪亡殆盡,卻被曾總督從嚴彈劾,將升階勇號,黃褂花翎,一並斥革。國瑞勉強奉令,依然截餉銀,劫餉鹽,無惡不作。最後竟強奪民婦,禁閉不放。經該婦家屬,在兩江督轅控訴。這民婦究是什麽人呢?正是:雲沉鐵騎功流水,風嚲金鈴夢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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