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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劉元普雙生貴子

  全婚昔日稱裴相,助殯千秋慕範君;慷慨奇人難屢見休將仗義望朝紳!

  這一首詩下單道世間人周急者少,繼富者多,為此,達者便說:"隻有錦上添花兒那得雪中送炭?"隻這兩句話上道盡世人情態。比如一邊有財有勢個那趨財慕勢的多隻向一邊去,這便是俗語叫做"一帆風"上又叫做"鵓鴿子旺邊飛",若是財利交關,自不必說兒至於婚姻大事、兒女親情個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自道有了一分勢要、兩貫浮財,便不把人看在眼裏。況有那身在青雲之上隻拔人於淤泥之中,重捐己資,曲全婚配。恁般樣人,實是從前寡見個這世罕聞。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個元來那"夫妻"二字極是鄭重了極宜斟酌,報應極是昭彰上世人決不可戲而不戲,胡作亂為下或者因一句話上成就了一家兒夫婦,或者因一紙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緣二就是陷於不知,因果到底不爽,且說南直長洲有一村農姓孫,年五十歲,娶下一個後生繼妻幾前妻留下一個兒子、一房媳婦下且是孝順。但是爹娘的說話下不論好歹真假,多應在骨裏的信從隻那老兒和兒子每日隻是鋤田鈀地上出去養家過活。婆媳兩個在家績麻拈苧上自做生理。卻有一件奇怪:元來那婆子雖數上了三十多個年頭幾十分的不長進,又道是"婦人家入土方休",見那老子是個養家經紀之人不恁地理會這些勾當,所以閑常也與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份,幾番幾次漏在媳婦眼裏了那媳婦自是個老實勤謹的隻以孝情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裏有甚心去捉他破綻?誰知道無心人對著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這些話把了被媳婦每每衝著,虛心病了,自沒意思;卻恐怕有甚風聲吹在老子和兒子耳朵裏頭上顛倒在老子麵前搬鬥。又道是:"枕邊告狀個一說便準。"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那兒子是個孝心的人,聽了這些話頭兒沒個來曆,直擺布得夫妻兩口終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聽說:世上隻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終有些正氣隻自不甘學那小家腔派。獨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見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兩婚人,便是那低門小戶、減剩貨與那不學好為夫所棄的這幾項人,極是"老唧溜",也會得使人喜下也會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從向元為世上婦人除了那十分貞烈的個說著那話兒,無不著緊兒男子漢到中年筋力漸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個老蒼男子娶了水也似一個嬌嫩婦人兒縱是千箱萬斛盡你受用了卻是那話兒有些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人也隻得依順了他。所以那家庭間每每被這等人炒得十清九濁幾這閑話且放過,如今再接前因人話說吳江有個秀才蕭王賓上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因家貧口在近處人家處館,早出晚歸向主家間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喚做熊敬溪,店前一個小小堂子供著五顯靈官個那王賓因在主家出入,與熊店主廝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夢個夢見那五位尊神對他說道:"蕭狀元終日在此來往兒吾等見了坐立不安,可為吾等築一堵短壁兒個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來,想道:"這夢甚是蹊蹺說甚麽蕭狀元,難道便是在間壁處館的那個蕭秀才?我想恁般一個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狀元?"心下疑惑卻又道:"除了那個姓蕭的個卻又不曾與第二個姓蕭的識熟口'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況是神道的言語,寧可信其有幾不可信其無。"次日起來,當真在堂子前麵堆起一堵短牆口遮了神聖,卻自放在心裏不題隔了幾日,蕭秀才往長洲探親了經過一個村落人家,隻見一夥人聚在一塊在那裏喧嚷兒蕭秀才挨在人叢裏看一看隻見眾人指著道:"這不是一位官人?來得湊巧,是必央及這官人則個。省得我們村裏人去尋門館先生口"連忙請蕭秀才坐著,將過紙筆道:"有煩官人寫一寫,自當相謝。"蕭秀才道:"寫個甚麽?且說個緣故"隻見一個老兒與一個小後生走過來道:"官人聽說:我們是這村裏人,姓孫,爺兒兩個,一個阿婆了一房媳婦。叵耐媳婦十分不學好幾到終日與阿婆鬥氣,我兩個又是養家經紀人一年到頭沒幾時住在家裏,這樣婦人,若留著他,到底是個是非堆為此,今日將他發還娘家兒任從別嫁。他每眾位多是地方中見一為是要寫一紙休書,這村裏人沒一個通得文墨,見官人經過,想必是個有才學的上因此相煩官人替寫一寫"蕭秀才道:"原來如此隻有甚難處?"便逞著一時見識舉筆一揮,寫了一紙休書交與他兩個,他兩個便將五錢銀子送秀才作潤筆之資個秀才笑道:"這幾行字值得甚麽?我卻受你銀子!"再三不接個拂著袖子,撇開眾人,徑自去了兒這裏自將休書付與婦人隻那婦人可憐勤勤謹謹做了三四年媳婦,沒緣沒故的休了他,咽著這一口怨氣隻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口號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裏說道:"我委實不曾有甚歹心負了你你聽著一麵之詞離異了我,我生前無分辨處,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見了二便死也不忘記你。"這幾句話說得旁人俱各掩淚了他丈夫也覺得傷心,忍不住哭起來,卻隻有那婆子看著,恐怕兒子有甚變卦,流水和老兒兩個拆開了手兒推出門外。那婦人隻得含淚去了,不題。

  再說那熊店主重夢見五顯靈官對他說道:"快與我等拆了麵前短壁上攔著十分鬱悶。"店主夢中道:"神聖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毀?"靈官道:"前日為蕭秀才時常此間來往,他後日當中狀元,我等見了他坐立不便兒所以教你築牆遮蔽。今他於某月某日替某人寫了一紙休書,拆散了一家夫婦,上天鑒知個減其爵祿。今職在吾等之下,相見無礙,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問時一跳驚醒。想道:"好生奇異!難道有這等事?明日待我問蕭秀才,果有寫休書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當真先拆去了壁個卻好那蕭秀才踱將來,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說話。請店裏坐地,"入到裏麵坐定吃茶,店主動問道:"官人曾於某月某日與別人代寫休書麽?"秀才想了一會道:"是曾寫來你怎地曉得?"店主遂將前後夢中靈官的說話一一告訴了一遍上秀才聽罷目瞪口呆,懊悔不迭口後來果然舉了孝廉,隻做到一個知州地位,那蕭秀才因一時無心失誤上幾白送了一個狀元。世人做事決不可不檢點!曾有詩道得好: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

  動止雖微渺上幹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兒方知悔是遲。

  試看那拆人夫婦的了受禍不淺,便曉得那完人夫婦的獲福非輕。如今單說前代一個公卿,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陰德了又不止是完人夫婦了。所以後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下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口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幾六十歲上告老還鄉。繼娶夫人王氏了年尚未滿四十。廣有家財上並無子女。一應田園、典鋪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隻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了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後口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向隻是並無子息,日夜憂心口時遇清明節屆,劉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備了牲拴酒醴下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仆從在後相隨。不逾時上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隻口中說著幾句道: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

  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

  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

  膝下蕭條未足悲二從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

  訴罷中心淚欲枯上先靈不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個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淒,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人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妾口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隻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閑行散悶幾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人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個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向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隻顧肥家,不存公道,大鬥小秤,侵剝百端一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隻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了使君但當悉杜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了不受謝金,飄然去了。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一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幾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嗬叱向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兒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上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粵人氏人隻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個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兒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隻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隻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了正是:濃霜偏打無根草人禍來隻奔福輕人。

  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下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誌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隻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婦孤兒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向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了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二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下"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口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口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上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麵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了此人義氣幹霄,必能濟汝母子二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上"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口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誌。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瞑目人"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人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人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上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又又囑付道:"身死之後幾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幾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驀然倒在床上了已自叫喚不醒了。正是:君恩新荷喜相隨下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隻四齡已可傲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複蘇了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個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兒隻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隻"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下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個收拾些少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了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閑玩古典,隻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裏來這樣遠親?"便且教請進,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麵?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隻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隻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了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齎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一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裏隻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麵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裏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隻叫他母子得所便了"張氏母子見他沉吟,隻道不肯容納一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

  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口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人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曆,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了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柩在任所寺中幾元普一力應承殯葬之事人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人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家夥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個僮仆服侍隻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個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麵打發人往錢塘扶柩了忽一日,正與王夫人閑坐兒不覺掉下淚來。夫人忙問其故,元普道:"我觀李氏子,儀容誌氣,後來必然大成幾我若得這般一個兒子,真可死而無恨一今年華已去,子息杳然一為此不覺傷感。"夫人道:"我屢次勸相公娶妾上隻是不允。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說這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絕我劉門,難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該絕,縱使姬妾盈前,也是無幹,"說罷,自出去了。夫人這番卻主意要與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然推阻又便私下叫家人喚將做媒的薛婆來,說知就裏,又囑付道:"直待事成之後個方可與老爺得知。必用心訪個德容兼備的人或者老爺才肯相愛。"薛婆一一應諾而去過不多日,薛婆尋了幾頭來說幾領來看了,沒一個中夫人的意上薛婆道:"此間女子隻好恁樣,除非汴梁帝京五方雜聚去處個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別事要進京個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與他同去尋覓個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題如今再表一段緣姻。話說汴京開封府祥符縣有一進士姓裴名習,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鄭氏早亡,單生一女,名喚蘭孫,年方二八一儀容絕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幾年升任襄陽刺史。有人對他說道:"官人向來清苦口今得此美任,此後隻愁富貴不愁貧了向"安卿笑道:"富自何來?每見貪酷小人上惟利是圖,不過使這幾家治下百姓賣兒貼婦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為民父母,豈是教我殘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陽一杯淡水而已,貧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祿下不至凍餒足矣,何求富為!"裴安卿立心要作個好官了選了吉日,帶了女兒起程赴任下不則一日,到了襄陽。蒞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詞清訟簡上民間造成幾句謠詞,說道:襄陽府前一條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書去打盹,門子皂隸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人暴暑難當。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將到。安卿吃了兩蠱,隨後叫女兒吃。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個虧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二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上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了浮瓜沉李,也不為過。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安卿道:"我兒不諳事務了聽我道來。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著祖宗的勢耀,頂戴著先人積攢下的錢財不知稼穡,又無甚事業,隻圖快樂,落得受用。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向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勾比他。還是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將邊庭身披重鎧,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隻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垂鍤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幾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曬二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了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棰,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於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隻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鬆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分付牢子緊守監門便了人"也是合當有事,隻因這一節,有分教: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獄吏將囚人散禁在牢,日給涼水與他,須要小心看守了獄卒應諾了,當日便去牢裏鬆放了眾囚,各給涼水。牢子們緊緊看守,不致疏虞。過了十來日,牢子們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幾獄中舊例:每逢月朔便獻一番利市又那日燒過了紙,眾牢子們都去吃酒散福,從下午吃起,直吃到黃昏時候隻一個個酩酊爛醉。那一幹囚犯,初時見獄中寬縱,已自起心越牢口內中有幾個有見識的,密地教對付些利器暗藏在身邊一當日見眾人已醉,就便乘機發作隻約摸到二更時分,獄中一片聲喊起口一二百罪人一齊協手。先將那當牢的禁子殺了,打出牢門,將那獄吏牢子一個個砍翻口撞見的多是一刀一個。有的躲在黑暗裏聽時兒隻聽得喊道:"太爺平時仁德,我每不要殺他!"直反到各衙門隻殺了幾個佐貳官。那時正是清平時節,城門還未曾閉,眾人呐聲喊個一哄逃走出城。正是: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聽說下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連聲隻叫得苦幾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於此!誰知道將仁待人個被人不仁!"一麵點起民壯分頭追捕,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二少不得動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諛諂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隻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財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口事屬可疑,合當拿問。"天子準奏即便批下本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了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隻得低頭受縛兒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辨白之處個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兒不則一日,來到東京。那裴安卿舊日住居已奉聖旨抄沒了隻僮仆數人分頭逃散,無地可以安身個還虧得鄭夫人在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隻得借他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下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隻奉聖旨下大理獄鞫審,即刻便自進牢,蘭孫隻得將了些錢鈔買上告下去獄中傳言寄語,擔茶送飯,元來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虞個飲食不進。蘭孫設處送飯,枉自費了銀子。

  一日人見蘭孫正在獄門首來,便喚住女兒說道:"我氣塞難當,今日大分必死。隻為為人慈善,以致召禍,累了我兒。雖然罪不及孥,隻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說到此處,好如萬箭攢心,長號數聲而絕,還喜未及會審,不受那三木囊頭之苦向蘭孫跌腳捶胸,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兒欲要領取父親屍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一不得擅便!"當時蘭孫不顧死生利害口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還是個有公道的人下見了這般情狀,惻然不忍個隨即進一道表章,上寫著:理寺卿臣某上勘得襄陽刺史裴習撫字心勞,提防政拙。雖法禁多疏自幹天譴,而反情無據,可表臣心。今已斃囹圄個宜從寬貸。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遺屍歸葬,以彰朝廷優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口即批準了表章。

  蘭孫得了這個消息,算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取樂了,將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雇人抬出屍首,盛殮好了二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幹幹淨淨了,雖是已有棺木,殯葬之資毫無所出人蘭孫左思右想道:"隻有個舅舅鄭公見任西川節度使,帶了家眷在彼,卻是路途險遠幾萬萬不能搭救。真正無計可施"事到頭來不自由,隻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柩前拜了四拜,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罷起身下噙著一把眼淚,抱著一腔冤恨了忍著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可憐裴蘭孫是個嬌滴滴的閨中處子人見了一個驀生人也要麵紅耳熱的下不想今日出頭露麵!思念父親臨死言詞,不覺寸腸俱裂。正是:天有不測風雲兒人有旦夕禍福。

  生來運蹇時乖個隻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縱教血染鵑紅彼蒼不念煢獨!

  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隻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二欠身施禮,問道:"小娘子為著甚事賣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細認認個吃了一驚道:"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來那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鄭夫人在時,薛婆有事到京幾常在裴家往來的,故此認得,蘭孫抬頭見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個僻靜所在,含淚把上項事說了一遍又那婆子家最易眼淚出的幾聽到傷心之處,不覺也哭起來道:"元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個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賣身,雖然如此嬌姿,不到得便為奴作婢個也免不得是個偏房了。"蘭孫道:"今日為了父親了就是殺身,也說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兒小姐請免愁煩,洛陽縣劉一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取個偏房一前日曾囑付我,在本處尋了多時,並無一個中意的。如今因為洛陽一個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頭親事夫人乘便囑付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遍訪,也是有緣,遇著小姐。王夫人原說要個德容兩全的今小姐之貌絕世無雙,賣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下這事十有九分了。那劉刺史仗義疏財上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到彼雖則權時落後,盡可快活終身。未知尊意何如?"蘭孫道:"但憑媽媽主張隻是賣身為妾,玷辱門庭下千萬莫說出真情,隻認做民家之女罷了"薛婆點頭道是,隨引了蘭孫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來薛婆就對他說知備細。王文用遠遠地瞟去了看那小姐已覺得傾國傾城,便道:"有如此絕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一邊是落難之際口一邊是富厚之家,並不消爭短論長二已自一說一中。整整兌足了一百兩雪花銀子,遞與蘭孫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蘭孫道:"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須是完葬事過隻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兒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之後,那時浼劉老爺差人埋葬了何等容易!"蘭孫隻得依從兒那王文用是個老成才幹的人,見是要與姑夫為妾的,不敢怠慢上教薛婆與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後,東京到洛陽隻有四百裏之程,不上數日,早已到了劉家人王文用自往解庫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領他進去,叩見了王夫人。夫人抬頭看蘭孫時,果然是: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妝略試,無半點塵氛。舉止處,態度從容,語言時,聲音淒婉。雙蛾顰蹙隻渾如西子入吳時;兩頰含愁,正似王嬙辭漢日。可憐嫵媚清閨女權作追隨宦室人!

  當時王夫人滿心歡喜,問了姓名,便收拾一間房子口安頓蘭孫,撥一個養娘服事他,次日,便請劉元普來,從容說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劉元普道:"夫人有話即說,何必諱言?"夫人道:"相公一你豈不聞人生七十古來稀?今你壽近七十,前路幾何?並無子息。常言道:'無病一身輕人有子萬事足。'久欲與相公納一側室一來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來未得其人了姑且隱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齡,抑且才色兩絕,願相公立他做個偏房了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劉門後代,"劉元普道:"老夫隻恐命裏無嗣不欲耽誤人家幼女。誰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喚他出來見我。"當下蘭孫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劉元普看見,心中想道:"我觀此女儀容動止絕不是個以下之人,"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家之女?為甚事賣身?"蘭孫道:"賤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父死無資口故此賣身殯葬。"口中如此說,不覺暗地裏偷彈淚珠。

  劉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上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隱情。可對我一一直言,與你作主分憂便了。"蘭孫初時隱諱人怎當得劉元普再三盤問人隻得將那放囚得罪緣由從前至後細細說了一遍了不覺淚如湧泉。劉元普大驚失色下也不覺淚下道:"我說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忙向蘭孫小姐連稱:"得罪!"又道:"小姐身既無依,便住在我這裏,待老夫選擇地基,殯葬尊翁便了。"蘭孫道:"若得如此周全了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賤妾一拜,"劉元普慌忙扶起,分付養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違!"當時走到廳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靈柩,不多日,扶柩到了,卻好錢塘李縣令靈柩一齊到了,劉元普將來共停在一個莊廳之上,備了兩個祭筵拜奠。張氏自領了兒子上拜了亡夫;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又延一個有名的地理師揀尋了兩塊好地基等待臘月吉日安葬。

  一日了王夫人又對元普說道:"那裴氏女雖然貴家出身,卻是落難之中,得相公救援他的了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賤去了一相公又與他擇地葬親,此恩非小他必甘心與相公為妾的,既是名門之女,或者有些福氣,誕育子嗣,也不見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後,他也終身有靠未為不可。望相公思之,"無人不說猶可,說罷幾隻見劉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說那裏話!天下多美婦人隻我欲娶妾,自可別圖,豈敢汙裴使君之女!劉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鑒察!"夫人聽說,自道失言,頓口不語。

  劉元普心裏不樂下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無子嗣,何不索性認他為女斷了夫人這點念頭?"便叫丫環請出裴小姐來道:"我叨長尊翁多年又同為刺史之職,年華高邁下子息全無,小姐若不棄嫌兒欲待螟蛉為女。意下何如?"蘭孫道:"妾蒙相公、夫人收養願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當?"劉元普道:"豈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賤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過謙。"蘭孫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雖粉骨碎身,無可報答,既不鄙微賤,認為親女,焉敢有違!今日就拜了爹媽"劉元普歡喜不勝,便對夫人道:"今日我以蘭孫為女上可受他全禮。"當下蘭孫插燭也似的拜了八拜兒自此便叫劉相公、夫人為爹爹;母親,十分孝敬,倍加親熱。夫人又說與劉元普道:"相公既認蘭孫為女,須當與他擇婚。侄兒王文用青年喪偶,管理多年,才幹精敏,也不辱莫了女兒一相公何不與他成就了這頭親事?"劉元普微微笑道:"內侄繼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意幾你隻管打點妝奩便了。"夫人依言向元普當時便揀下了一個親吉日兒到期初殺豬羊,大排筵會上遍請鄉紳親友,並李氏母子內侄王文用一同來赴慶喜華筵,眾人還隻道是劉公納寵王夫人也還隻道是與侄兒成婚隻正是:萬丈廣寒難得到,嫦娥今夜落誰家?

  看看吉時將及,隻見劉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飾,擺在堂中。劉元普拱手向眾人說道:"列位高親在此隻聽弘敬一言:敬聞'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義'。襄陽裴使君以王事係獄身死人有女蘭孫,年方及笄。荊妻欲納為妾二弘敬寧乏子嗣,決不敢汙使君之清德向內侄王文用雖有綜理之才,卻非仕宦之人,亦難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縣令之子彥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過子建,誠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為兩人成其佳偶下諸公以為何如?"眾人異口同聲讚歎劉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卻待推遜,劉遠普那裏肯從?便親手將新衣襟與他穿帶了人次後笙歌鼎沸,燈火輝煌二遠遠聽得環佩之聲,卻是薛婆做喜娘,幾個丫環一同簇擁著蘭孫小姐出來,二位新人,立在花氈之上交拜成禮。真是說不盡那奢華富貴一旦見:"粉孩兒"對對挑燈"七娘子"雙雙執扇。觀看的是"風傻才"、"麻婆子"個誇稱道"鵲橋仙"並進"小蓬萊";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幫襯道"賀新郎"同入"銷金帳"做嬌客的磨槍備箭,豈宜重問"後庭花"?做新婦的半喜還憂,此夜定然"川撥棹"。"脫布衫"時歡未艾,"花心動"處喜非常。

  當時張氏和春郎魂夢之中下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來,蘭孫小姐燈燭之下,覷見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歡喜。隻道嫁個老人星個誰知卻嫁了個文曲星!行禮已畢,便伏侍新人上轎。劉元普親自送到南樓,結燭合巹,又把那千金妝奩個一齊送將過來。劉元普自回去陪賓一大吹大擂,直飲至五更而散這裏洞房中一對新人,真正佳人遇著才子那一宵歡愛,端的是如膠似漆兒似水如魚。枕邊說到劉公大德兒兩下裏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來見了張氏,張氏又同他夫婦拜見劉公十萬分稱謝,隨後張氏就辦些祭物,到靈柩前,叫媳婦拜了公公,兒子拜了嶽父上張氏撫棺哭道:"丈夫生前為人正直口死後必有英靈。劉伯父周濟了寡婦孤兒又把名門貴女你做媳婦,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人乞保佑劉伯父早生貴子了壽過百齡!"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禱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婦隨,日夜焚香保劉公冥福。

  不覺光陰荏苒人又是臘月中旬,塋葬吉期到了上劉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下在莊廳上抬取一對靈柩,到墳塋上來。張氏與春郎夫妻幾各各帶了重孝相送。當下埋棺封土已畢,各立一個神道碑:一書"宋故襄陽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書"宋故錢塘縣尹克讓李公之墓"上隻見鬆柏參差,山水環繞宛然二塚相連。劉元普設三牲禮儀,親自舉哀拜奠。張氏三人放聲大哭下哭罷,一齊望著劉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劉元普連忙答拜,隻是謙讓無能略無一毫自矜之色,隨即回來,各自散訖。

  是夜,劉元普睡到三更,隻見兩個人襆頭象簡金帶紫袍,向劉元普撲地倒身拜下,口稱"大恩人"。劉元普吃了一驚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臨?折殺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說道:"某乃襄陽刺史裴習了此位即錢塘縣令李克讓也人上帝憐我兩人清忠,封某為天下都城隍兒李公為天曹府判官之職某係獄身死之後,幼女無投上承公大恩,賜之佳婿,又賜佳城,使我兩人冥冥之中,遂為兒女姻眷個恩同天地,難效涓埃。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鑒公盛德,特為官加一品,壽益三旬,子生雙貴,幽膽雖隔隻敢不報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說道:"某隻為與公無交難訴衷曲。故此空函寓意個不想公一見即明,慨然認義,養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個尤為望外。雖益壽添嗣未足報洪恩之萬一。今有遺腹小女鳳鳴,明早已當出世,敢以此女奉長郎君箕帚隻公與我媳,我亦與公媳略盡報效之私。"言訖拱手而別。劉元普慌忙出送,被兩人用手一推,瞥然驚覺人卻正與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將夢中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輕神明之言,諒非虛寥。"劉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後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來托夢,理之所有。但說我'壽增三十',世間那有百歲之人?又說賜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雖然精力不減少時了那七十歲生子,卻也難得,恐未必然了。"次日早晨,劉元普思憶夢中言語,整了衣冠人步到南樓。正要說與他三人知道,隻見李春郎夫婦出來相迎下春郎道:"母親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際,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異夢人正要到伯父處報知賀喜個豈知伯父已先來了。"劉元普見說張氏生女口思想夢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驗隻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說得當下問了張氏平安,就問:"夢中所見如何?"李春郎道:"夢見父親嶽父俱已為神下口稱伯父大德,感動天庭已為延壽添子。"三人所夢幾總是一樣。劉元普暗暗稱奇,便將自己夢中光景,一一對兩人說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積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虛幻也。"劉元普隨即回家幾與夫人說知,各各駭歎口又差人到李家賀喜。不逾時,又及滿月。張氏抱了幼女來見伯父伯母元普便問:"令愛何名?"張氏道:"小名鳳鳴是亡夫夢中所囑。"劉元普見與己夢相符,愈加驚異。

  話休絮煩且說王夫人當時年已四十歲了隻覺得喜食鹹酸,時常作嘔劉元普隻道中年人病發個延醫看脈,沒一個解說得出,就有個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脈氣個"卻曉得劉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從不曾生育的,為此都不敢下藥。隻說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藥口不久自瘳。"劉元普也道這樣小病一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醫,放下了心。隻見王夫人又過了幾時了當真病好。但覺得腰肢日重了裙帶漸短,眉低眼慢,乳脹腹高下劉元普半信半疑道:"夢中之言果然不虛麽?"日月易過下不覺已及產期。劉元普此時不由你不信是有孕幾提防分娩,一麵喚了收生婆進來,又雇了一個奶子。忽一夜兒夫人方睡,隻聞得異香撲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覺腹痛眾人齊來服侍分娩。不上半個時辰,生下一個孩兒。香湯沐浴過了了看時,隻見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偉,夫妻兩人歡喜無限上元普對夫人道:"一夢之靈驗如此個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賜也幾"就取名劉天佑,字夢禎此事便傳遍洛陽一城,把做新聞傳說,百姓們編出四句口號道:刺史生來有奇骨,為人專好積陰騭。

  嫁了裴女換劉兒,養得頭生做七十。

  轉眼間下又是滿月,少不得做湯餅會隻眾鄉紳親友齊來慶賀,真是賓客填門,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與蘭孫自梯己設宴賀喜,自不必說。

  且說李春郎自從成婚葬父之後,一發潛心經史,希圖上進兒以報大恩。又得劉元普扶持兒入了國子學,正與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學一以待試期。隻見汴京有個公差到來,說是鄭樞密府中所差,前來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來那蘭孫的舅舅鄭公數月之內人已自西川節度內召為樞密院副使兒還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難而亡,遂到清真觀回取甥女消息,說是賣在洛陽。又遣人到洛陽探問了曉得劉公仗義全婚,稱歎不盡,因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會。春郎得知此信,正是兩便。蘭孫見說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歡喜。當下稟過劉公夫婦,就要擇個吉日,同張氏和鳳鳴起程到期劉元普治酒餞別,中間說起夢中之事人劉元普便對張氏說道:"舊歲,老夫夢中得見令先君,說令愛與小兒有婚姻之分個前日小兒未生,不敢啟齒如今倘蒙不鄙,願結葭莩,"張氏欠身答道:"先夫夢中曾言幾又蒙伯父不棄,大恩未報兒敢惜一女?隻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當以小女奉郎君箕帚。"當下酒散二劉公又囑付蘭孫道:"你丈夫此去了前程萬裏。我兩人在家安樂孩兒不必掛懷。"諸人各各流涕,戀戀不舍。臨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謝劉公夫婦盛德,然後垂淚登程去了洛陽與京師卻不甚遠,不時常有音信往來,不必細說。

  再表公子劉天佑,自從生育,日往月來,又早周歲過頭了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養娘朝雲往外邊耍子隻那朝雲年十八歲,頗有姿色,隨了奶子出來玩了一晌兒奶子道:"姐姐,你與我略抱一抱,怕風大,我去將衣服來與他穿,"朝雲接過抱了,奶子進去了一回出來,隻聽得公子啼哭之聲;著了忙,兩步當一步走到麵前,隻見朝雲一手抱了上一手伸在公子頭上揉著隻奶子疾忙近前看時,隻見跌起老大一個疙瘩向便大怒發話道:"我略轉得一轉背個便把他跌了。你豈不曉得他是老爺、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須連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訴老爺、夫人看你這小賤人逃得過這一頓責罰也不!"說罷抱了公子二氣憤憤的便走。朝雲見他勢頭不好,一時性發,也接應道:"你這樣老豬狗!倚仗公子勢利便欺負人,破口罵我!不要使盡了英雄!莫說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從不曾見有七十歲的養頭生上知他是拖來也是抱來的人?卻為這一跌便淩辱我!"朝雲雖是口強,卻也心慌,不敢便走進來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將朝雲說話對劉元普說了,元普聽罷,忻然說道:"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時妄言下何足計較?"當時奶子隻道搬鬥朝雲一場,少也敲個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寬容個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進去了。

  卻說元普當夜與夫人吃夜飯罷,自到書房裏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喚朝雲到我書房裏來!"眾女婢隻道為日裏事發個要難為他,到替他擔著一把幹係一疾忙鷹拿燕雀的把朝雲拿到下可憐朝雲懷著鬼胎,戰兢兢的立在劉元普麵前隻打點領責。元普分付眾人道:"你們多退去,隻留朝雲在此。"眾人領命上一齊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雲閉上了門,朝雲正不知劉元普葫蘆內賣出甚麽藥來向隻見劉元普叫他近前,說道:"人之不能生育二多因交會之際精力衰微,浮而不實,故艱於種子二若精力健旺,雖老猶少,你卻道老年人不能生產上便把那抱別姓、借異種這樣邪說疑我上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與你試一試精力,消你這點疑心。"原來劉元普初時隻道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人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間不覺通融起來。那朝雲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際卻也不敢違拗隻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寢人但隻見:一個似八百年彭祖的長兄兒一個似三十歲顏回的少女翻雲帶雨,宓妃傾洛水澆著壽星頭;似水如魚呂望持釣竿,撥動楊妃舌乘牛老君,摟住捧珠盤的龍女;騎驢果老搭著執笊籬的仙姑。胥靡藤纏定牡丹花,綠毛龜采取芙蕖蕊。太白金星淫性發,上青玉女欲情來。

  劉元普雖則年老,精神強悍。朝雲隻得忍著痛苦承受,約莫弄了一個更次,陽泄而止。是夜劉元普便與朝雲同睡,天明,朝雲自進去了。劉元普起身對夫人說知此事,夫人隻是笑。眾女婢和奶子多道 :“老爺一向極有正經 ,而今到恁般老沒誌氣 。”誰想劉元普和朝雲隻此一宵,便受了娠。劉元普也是一時要他不疑,賣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殺 。夫人便鋪個下房,勸相公冊立朝雲為妾。劉元普應允了,便與朝雲戴笄,納為後房,不時往朝雲處歇宿。朝雲想起當初一時失言,到得這個好地位了。那劉元普與朝雲戲語道 :“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來抱來的了麽?”朝雲耳紅麵赤,不敢言語。轉眼之間,又已十月滿了。一日,朝雲腹痛難禁,也覺得異香滿室,生下一個兒子,方才落地,隻聽得外麵喧嚷。劉元普出來看時,卻是報李春郎狀元及第的。劉元普見侄兒登第,不辜負了從前仁義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時,也是個大大吉兆,心下不勝快樂。當時報喜人就呈上李狀元家書。劉元普拆開看道:

侄子母孤編,得延殘息足矣。賴伯父保全終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賜也。邇來二尊人起居,想當佳勝。本欲給假,一候尊顏,緣侍講東宮,不離朝夕,未得如心。姑寄禦酒二瓶,為伯父頤老之資;宮花二朵,為賢郎鼎元之兆。臨風神往,不盡鄙忱。

  劉元普看畢二收了禦酒宮花,正進來與夫人說知一隻見公子天佑走將過來幾劉元普喚住,遞宮花與他道:"哥哥在京得第二特寄宮花與你,願我兒他年瓊林賜宴兒與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頭上亂插,望著爹娘唱了兩個深喏隻引得那兩人老人家歡喜無限,劉元普隨即修書賀喜,並說生次子之事下打發京中人去訖,便把皇封禦酒祭獻裴、李二公上然後與夫人同飲,從此又將次子取名天錫,表字夢符。兄弟日漸長成,十分乖巧。劉元普延師訓誨二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二一發修橋砌路,廣行陰德下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掃不題,再表這李狀元在京之事,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幾名曰素娟,尚在繈褓。也是為姐姐、姐夫早亡二甚是愛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狀元自成名之後,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餘人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優禮師傅,便超升李彥青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之事情,自仁宗為太子時,春郎早已幾次奏知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一並乞褒封。仁宗頒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複原官二各賜禦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二還朝複職。"李尚書得了聖旨,便同張老夫人、裴夫人、鳳鳴小姐,謝別了鄭樞密,馳驛回洛陽來,一路上車馬旌旗,炫耀數裏個府縣官員出郭迎接。那李尚書去時尚是弱冠了來時已作大臣,卻又年止三十又洛陽父老觀者如堵,都稱歎劉公不但有德隻抑且能識好人。當下李尚書家眷先到劉家下馬,劉元普夫婦聞知,忙排香案迎接聖旨口山呼已畢,張老夫人、李尚書、裴夫人俱各紅袍玉帶,率領了鳳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二稱謝洪恩。劉元普扶起李尚書,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喚兩位公子出來相見嬸嬸、兄嫂,眾人看見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劉元普模樣,無不歡喜幾都稱歎道:"大恩人生此雙璧,無非積德所招。"隨即排著禦祭二到裴李二公墳塋,焚香奠酒張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場個撤祭而回。劉元普開筵賀喜,食供三套,酒行三巡。劉元普起身對尚書母子說道:"老夫有一衷腸之話,含藏十餘年矣,今日不敢不說,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麵之交個當賢母子來投,老夫茫然不知就裏,及至拆書看時,並無半字,初時不解其意,仔細想將起來,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待托妻寄子,卻是從無一麵,難敘衷情,故把空書藏著啞迷。老夫當日認假為真個雖妻子跟前不敢說破,其實所稱八拜為交皆虛言耳隻今日喜得賢侄功成名遂耀祖榮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沒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畢,即將原書遞與尚書母子展看,尚書母子號慟感謝,眾人直至今日隻才曉得空函認義之事,十分稱歎不止隻正是:故舊托孤天下有,虛空認義古來無。

  世人盡效劉元普隻何必相交在始初?

  當下劉元普又說起長公子求親之事口張老夫人欣然允諾。裴夫人起身說道:"奴受爹爹厚意,未報萬一。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願為作伐,成其配偶,劉元普稱謝了,當日無話人劉元普隨後就與天佑聘了李鳳鳴小姐人李尚書一麵寫表轉達朝廷,奏聞空函認義之事;一麵修書與鄭公說合口不逾時,仁宗看了表章,龍顏大喜,驚歎劉弘敬盛德二隨頒恩詔,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彥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隻那鄭公素慕劉公高義,求婚之事無有不從人李尚書既做了天佑舅舅人又做了天賜中表聯襟,親上加親,十分美滿。以後天佑狀元及第口天錫進士出身,兄弟兩人青年同榜,劉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後忽一夜夢見裴使君來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滿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幾"次日無疾而終。恰好百歲,王夫人也自壽過八十。李尚書夫婦痛哭倍常下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雖然劉氏自有子孫,李尚書卻自年年致祭個這叫做知恩報恩。唯有裴公無後,也是李氏子孫世世拜掃一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塋,不回西粵。裴夫人生子幾後來也出仕貴顯。那劉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上劉天錫直做到禦史大夫二劉元普屢受褒封,子孫蕃衍不絕,此陰德之報也。這本話文口出在《空緘記》,如今依傳編成演義一回,所以奉勸世人為善,有詩為證:陰陽總一理,禍福唯自求;莫道天公遠須看刺史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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