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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海上樓台別開眼界 客中親故細數心期

這六首詩多是形容上海的。卻說顧府上上下下的人也有到過上海的,也有未到過的。其未到過的見了這等地方,不禁口講指劃的議論。珩堅先叫過秦成來,命他傳諭各人,大家莊重些,不許嘻嘻哈哈的輕狂,給人家看見了,說我們好似小戶人家似的,成個什麽規矩。秦成去吩咐了一遍,方才動身。一路上遊手好閑者見了這一起人,便站住了讓他們過去,於是品頭題足,說這個姐姐標致,有的說穿素衣裳的打扮得幹淨,有人說長方臉兒的姐姐好,麵又白,笑起來有兩個渦兒,有人說這個瘦瘦身材的腳小,他在車上還和我笑了一笑。有人說那第一乘馬車裏一個白方麵孔打扮得仙人一樣的,恐怕就是顧家的大小姐。內中一個人說道:"不差,他的名字叫爛汙阿秀,是顧士貞的小老婆生的,還沒受茶呢。"有的說這位公子到也生得秀麗,不知道定過親沒有,恐怕年紀還輕未必見得定,內中一個人說:"你們真是胡猜,我和他老親,不知道麽?我七月裏還住在他們家裏,這位秀小姐今年十九歲,我和他做的媒,給南京內達士的公子,刻下尚無回信。倘占吉了,便要送六禮的。

這位公子我和他是表兄弟,他十七歲了,是大夫人許氏生的,鍾愛異常。他在外國時候,已經聘定了陽參讚的小姐了。他最歡喜是女人,姊姊妹妹的,馬桶都肯倒的。連毛丫頭他也肯服侍,隻怕老子。"眾人正在胡說巡差來了,他們都散。

卻說顧母到了靜安寺,新宅西門口另有一條平路,車子可以一徑入內早有一班新新舊舊的家人仆婦,從大門口直至裏邊,先自跪接,然後垂手站立。顧母、許夫人、珩堅、蘭生下車,早有雲錦、風環、暗香、霞裳等一班上等丫頭先下車來攙扶,蘭生樂得無可不可,先跑到裏麵去了,再走出來。珩堅也走上,去攙著顧母,一麵吩咐楊泰去守了頭門,不許閑雜人等一人入內。又命秦成吩咐廚房,安排午飯。家人仆婦進來見了也趕緊吃飯,再來伺候差遣。舒少爺等一班迎接的人也同上頭一起開飯,所有行李先去照著冊上檢點一遍,吩咐畢,便同顧母進內。到大廳上看匾額寫著通德堂,裏麵一進是內廳,是養誌堂三個大字。所有排設,已經齊了,迎暉堂鋪飾得十分華麗,正中楠木大彌陀榻,榻上兩個紅緞繡墊繡枕,一隻炕幾,幾上一架報點刻的西洋大自鳴鍾,在那裏咭咭閣閣的走。裏麵一隻獨幅本椐的天然幾,幾上一頭是景泰官窯大花瓶。瓶裏插著一枝木芙蓉,一頭幾上是壽字,八音石磬。壁上一幅呂鳴謙粗筆墨畫曹昭續史圖,旁懸著大紅團鳳描金八言對,墨彩濃厚,一筆顏字,是鎮江朱廷琛寫的。聯句是:少室經師,大家史筆;撣林佛趣,學海文瀾。

兩旁紅木小單靠椅十六把,是大紅繡鶴縐紗墊,大紅繡鶴縐紗椅帔。東邊壁上是湯經常寫的八條珊瑚箋小屏條,西邊壁上八條洪葆初的工細蝴蝶。另有嵌螺七言木對一付,是吳淦寫的。聯雲:花簾紅漾詩魂瘦,蕉館青扶鶴夢涼。

地上鋪著回文五福步步生蓮西洋毯,上邊是廣漆天平頂,地中間一隻紅木大百靈桌,桌上一隻古銅鼎,燒著安息香。顧母等方才坐定,秦成送上男女家人名單,丫頭接了,交給珩堅。

秦成便先領著一班男仆小廝叩頭,叩畢起去。次是一班女仆同小丫頭叩頭,然後霞裳等一班上等丫頭叩喜,顧母命蘭生去拉他們道:"你們不必如此規矩,此時先到兩班叩頭的。"珩堅早已命月佩、霞裳預備了賞封,交秦成取出去,一一分給,正在忙著,隻見胡順唐、舒知三、洪黽士、莊伯琴、莊仲蔚都進來道喜,接著又有金公館、湯公館、西領事總譯及親友男客數十起,都來道喜。珩堅命順唐、知三、蘭生到客廳陪著,共數十起,珩堅命快快開飯,趕緊吃完。親戚奶奶們又都來了,如順唐夫人洪氏、黽士夫人謝氏、許夫人的內侄媳婦鄒氏、許夫人的姨表妹孫太太、姑表妹賀太太、士貞的姑表妹黃太太,以及族中的朱太太、蔡太太、吳太太、王太太、曹氏、史氏、三姑娘、香姑娘等,也是數十起。顧母隻陪著幾個近族的侄媳婦兒在內房歪著,隨意喝茶講話。許夫人、珩堅在內廳及議事廳兩處應酬,忙得很。直到四點多鍾,方漸漸散去。許夫人也乏極了,到裏頭榻上去躺著,外邊的客人也次第散盡,隻有知三等幾個人。蘭生便溜了進來,去看祖母、母親、姊姊,同自己的房間。珩堅也同去把各房看了一回,祖母蘭生住在西首,母親和自己住在東首,月佩、暗香等正在那裏打開鋪蓋及箱籠等物,珩堅看了一回,吩咐了幾句話,指點掛的書畫、著衣鏡、床榻、桌椅的位置,更衣的地方,又說須多找幾個人立刻安排。吩咐畢,方才有暇,重到內客堂,也乏了,在一張醉妃榻上命小丫頭倒了一杯茶喝著。方把男女仆執事名單取來,展開閱看。隻見上寫著新增合府男女家人執事名單,男計二十五名,女計七名。珩堅便道:"所有執事,由順唐同黽士商量妥當之後,派定的,但雖是新招,尚有不妥。"因傳秦成上來說:"這些人性情馴劣,均不得知。你明兒須招一個拍小照的人來,把這些人分男女兩班,連我們帶來的家人除裏頭貼身姑娘外,其餘均令照在上頭。你須把各人的姓名在照上逐一注明,再送進來,將來便於稽查認識。"秦成答應著去了。到次日,果然照好了,送進來。這是後話不題。

顧母新遷諸事妥洽,所有賀喜的人,也大半已會過。珩堅因見這些新用的家人,派得不妥,當日又請順唐進來,把這各人細問一遍,填了年歲,便去回了祖母、母親。許夫人命他自己斟酌,珩堅遂重新分派把帶來人也並在裏頭。霞裳、暗香雖不甚通文,卻能寫字。遂命二人各寫一張分貼內外,上邊寫著:新派合府男女家人執事名單:總管一名:秦成司閽兼接信傳事送客二名:楊泰,衛傳。

值堂兼伺候上菜送禮收發書信二名:周全,周基。

內外書房管理書籍文具,兼合府一切所用書畫玩具並清書二名:徐起,顧喜。

管理宅門以外幾榻、桌椅、床枕、盆鏡、燈屏、花卉、盎盆二名:孟守,顧壽。

值內書房一名,兼管少爺衣服一名:水月,值外書房二名:顧福,柳煙。

跟少爺二名,兼管出門衣服:鬆風,梅雪。

伺候上房購買物件一名:尚行。

馬夫兼抬府上物件及轎子二名:王良,金勒。

車夫兼管灑掃、扛抬物件及轎子四名:茹飛,習成,服轅,莘勤。

廚房兼買辦燒火洗滌上菜四名:湯調,湯和,米珠,莘貴。

茶房兼挑水夫二名:解克,解樊。

打雜三名,管理挑水澆灌、曝曬、滌廁、畜養、挑運灰穢:狄清,狄威,狄靜。

內室三名,管理上燈、添油、擦桌、煙袋一切傳喚:楊昌,夏效,陰承。

更夫及花園洗灌、栽種、看守四名:嚴防,管龠,司慎,勞商。

內茶房女媼二名:夏家媽,曹四姐。上房內打雜差遣,兼漿洗滌溺,女媼四名:張家媽,王家媽,茹家媽,湯家媽。

針線傳事,兼伺候頭等姑娘梳洗差遣,使女六名:朱靜姑,孟貞姑,華穎姑,江慧姑,劉秀姑,侯媚姑。

三等額外使女四名:小琴,小棋,小月,小霞。

其餘上等貼身姑娘,老太太處雲錦、春雲、百吉、阿珠;太太處月佩、風環、秋紅、阿秀;少爺處霞裳;小姐處暗香、疏影、春喜十二人,照舊供職,不在以上之例。所有以上各職。

派定後各自留心,勿得疏懈。如有不尊約束,及酗酒、賭錢、罵人、毆打、私出、推諉等情,一經發覺,即以家法重懲。倘有要事,準向總管告假,轉由上房批準,方可出門。其有不經稟準,容留並非府內之人,住宿吃飯,及幹預外邊公事,漏泄府中議論,並妄造謠言,顛倒是非,一切弊竇,一體發交總管懲辦。如上房或有意外差遣,另加節賞。此諭。某年月日。

眾人看了這張諭單,便知珩堅姑娘經濟,是一位精細、厲害、操家的小主子,便竊竊私議,大家警戒起來。這日,大家倦乏,七下鍾便催吃了晚飯,顧母、許夫人、蘭生略坐,談了一回,便臥。珩堅請了順唐、知三進來,命秦成引導,月佩、暗香掌燈,自己隨同知三、順唐先到各處巡察一遍,將所有一切帶來的行李物件,照著冊上,一一的查點一通。諸色均齊隻少了霞裳的第七號皮箱一隻,珩堅大怒,立命秦成查複,說:"你們漫不經心,這是秋姑娘的貼身要緊箱子,給誰抬去了?"順唐想是自己經手的,便不好意思起來,便同知三出去重查,又差人到船上去查問。此時珩堅要想睡,還不能睡,在內客堂等著,且檢點本日的賞款賬項,外邊忙了好久,方查得這件行李,被燕卿抬行李的誤取,送到馮碧霄那裏去了。重新抬了回來,複稟到上頭。珩堅方才放心,安睡。一宿不題。

次早珩堅起身梳洗,吃了早點,傳命徐起,招幾個人把行李捆繩打開,按著各人送到上房疊好。其擺設應用各箱,即打開在各處擺設起來,並交給預定的陳設單子一張。徐起答應著,遵辦去了。珩堅到祖母處來,顧母梳洗方完,許夫人也在那裏。

蘭生已起身,命霞裳開箱,換了衣服。顧母命雲錦取來一碟蓮子粉糕吃著,向許夫人笑道:"昨日可也乏了,他們乏不乏?"許夫人笑道:"乏得很呢。"霞裳笑道:"蘭哥兒衣服都沒脫,便把這個頭隻是顛,虧得姑娘過了半夜方睡。"珩堅笑道:"都是為你的箱,你饒不謝我,還說霞裳。"顧母、許夫人都不知道,問了珩堅,方才明白。蘭生問:"燕卿住在那裏?"顧母喝道:"你問他怎的?"蘭生便不問了。珩堅道:"今兒把房子都去看看,恐怕午後還有事,又不得空。"顧母點頭,問二人吃過東西沒有,珩堅道:"我已吃過了。"許夫人道:"我還沒吃,可吃了同去。"便命丫頭伺候點心,匆匆用過,方隨著賈母共四個人出來看屋。後麵隨了霞裳、暗香、疏影一班人,先傳了秦成引導,珩堅攜帶圖樣。先在門外看了四至,方到裏邊來看。

原來這宅房子,是一個姚提督造的。姚公雲南人,吞了款項,被禦史參劾,房屋入官。不過造得七八年,同新建一般,堅固高大。朝南坐北,屋邊餘地,也造了輔屋,租人居住,屋共五進,前兩進每進七間,第三第四進每進九間,第五進樓房十間,西邊自第二進起至第三進通一條夾弄,為女客出入正門。

外東西角門,東角門側一間為門房,楊泰、衛傳居之。再東三間小落屋,東西向,門前即是園牆,空出小天井。稍北又有向東向西背屋各三間,男仆居住,兼養牲畜雞鴨。西角門三間,安放車輛轎子,王良等車夫住之。又西間並無門窗,為馬廄。

前即馬路,通到外邊。稍北一間,打掃夫等居住。後有廁屋,前廳之前有小廊,前廳東兩間乃周全、周基、孟守、顧壽、尚行住房。四首兩間,一間住徐起、顧喜,一間住秦成。前廳東首,另有一徑,可到書房。側首臥屋旁邊,也有廁房,前廳到正廳,也有穿堂。兩邊各有廊屋兩小間,顧福、柳煙、水月、梅雪居住。西首靠夾弄之西,也有廁房。從西書房到廁屋,須穿破夾弄。珩堅吩咐將這門扃鎖,正廳名通德堂,有聯雲:詩禮淵源,清高門第,文章黼黻,日月光華。

是泥金八尺疋大對,仿著顏真卿筆法,是一個王爺寫的。

上款士貞二兄屬,下款成誌。中懸一幅群仙獻壽大堂軸。東壁八條黃庭堅的墨跡大屏條,西邊八條高其佩的花卉,東西書房各兩間,另隔小坐起。廳前有台階,庭心裏高梧桐兩株,廳四周有回廊。東書房之東三間會客花廳,花廳後客房三間,兩邊都分隔為兩。旁邊便是茶房,正廳後翻軒後一個大庭心,中有甬道,圍隔雕漆卍字欄杆。庭心種著老桂、玉蘭、芭蕉、紫竹,兩旁也有廊屋,堆放木器、磁器、瓦器,及上夜傳事,男仆坐地。再進為內客廳,便是養誌堂。東首三間,中兩間為議事廳,三麵皆是庭心,稍東一間為內茶房、議事廳。西首一間,分隔為兩後為更衣所。前為仆媼伺候,坐起地方。養誌堂亦有聯雲:詩酒身間鶯花趣永,林清味雋兒女情長。

是東洋織箋紙寫的,一筆歐陽率更體。上款士貞仁兄姻大人正,下款姻愚弟陽楨。中懸一幅南陔采蘭圖堂軸,是詹肖魯畫的。西壁六條木框墨蘭乃是金繼之手,東壁六條也有木框的,知三寫的一篇後赤壁賦,通誌堂首西為內書房,知三寫著競齋兩個大字,下邊一個小跋。顧福、柳煙住在後麵,再西四間廚房,廚房之西為女廁,廁旁兩小間堆著柴煤油酒。養誌堂裏麵為迎暉堂,前文已表。迎暉堂東首五間,三間是許夫人的房,再東兩間是珩堅的房。又打通東廂房兩間,南首兩間暗香、疏影居住,此處另有小門可以由廊房徑達議事廳後麵。許夫人臥房兩間,西兩間為月佩、秋紅臥房,外邊分出大半間為吃飯坐起地方。顧母之房在迎暉堂西,共西間中一間做房,東兩間也分為兩,後半為雲錦、百吉臥房,前麵一個小小坐起。蘭生的房在顧母西首一間,中隔碧紗廚,霞裳住在廚後。上房之後皆有小廂屋,為堆積箱籠衣櫥之所。迎暉堂後小小三間,為春雲、阿珠、風環、春喜的臥房。樓上堆積箱籠細巧各物,又做了四個內眷客房。命月佩一班上等丫頭輪班住在樓上,每班兩人,惟霞裳不去。蘭生房西另有小門,直通夾弄,又可繞到迎暉堂後麵。

以上都是正宅的地勢規模。裏麵花園通正宅的,共有兩門。

一在迎暉堂許夫人房後麵,一在議事廳東首一條小弄,可以直達花園。東南角洋式樓房,上下八間,旁邊小屋四間,北麵八角亭,四麵開窗。在假山上的曰待月亭,其下老梅十餘株。亭西一帶竹籬,緣著薔薇酴醿。籬內燕子竹數百竿,籬外西北大廳上樓屋三間。廳是朝南的,名曰挹爽軒。前麵寬廣一片草地,旁邊小徑,分種秋色。廳後三間極淺,門外都是芭蕉,名蕉塢。

廳東麵一間是延秋舫,旁有小池塘,中植荷菱,加以小橋,再後乃是花房,西南角桂樹數十株,中有靜室三間,曰桂窟。園中都曲折回廊,共三處小屋。珩堅忽然想著,吩咐秦成所有嚴防、管龠、司慎、勞商四個人,每晚派一個人在正宅裏打更,三個人值宿。園中三人中又派一人在園裏巡察,不許擊柝明火,隻許暗巡。外邊也是暗巡,巡畢一次,方擊柝一次,如是輪班更替。倘有失誤,惟該班是問。秦成答應了。顧母等看畢,遂回到上房,坐定,覺兩個腿酸酸的。大家洗臉喝茶,許夫人笑道:"今兒也算大玩了。"暗香笑道:"我們這些房屋又新又大,今兒看起來,處處都有人住了,東西也堆滿,要再空出幾間也不容易。不知鄉下人家一門一屋的,怎麽住呢?"舒母笑道:"癡丫頭真不知窮人的苦,鄉間種田地的一兩間屋子,睡房也在這裏,灶間也在這裏,會客也在這裏,就便娶媳婦兒,也不過把席子來架隔著,就算新房。那裏好比我們內廳是內廳,外廳是外廳呢?"蘭生笑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美人寒士盡歡顏,說來真也可憐。"珩堅道:"我們遷來,受了親友的禮,也須請客,就在園裏罷。"許夫人道:"初次請客,在大廳上好的。"舒母道:"且過了初二喜姑娘那邊菊哥的剃頭再說,橫豎要接他們來的,便多住幾天逛逛園也好。"說著,已經開飯。

大家吃畢,蘭生寫了寄揚州的信,便出來。珩堅到議事廳辦事去了,雲錦等又說起逛園的事來,霞裳道:"最好把雪貞姑娘也接了來,知己的姊妹最是有情。好玩也不生分,可惜雙瓊姑娘沒見這個園。若是看見了,不知怎樣樂呢。"蘭生正立在那裏看壁上掛著楊東湖的山水,聽了這語,覺心裏突突的跳。

呆了一呆,便煩躁起來,走到房裏睡了。忽然想起一事來,要找一件東西,豈知總找不到。想也想不出,不知擱在那裏去了。

心中愈煩,相火上升,兩頰紅紅的便嚷叫。霞裳正說得高興,聽得蘭生嚷,顧母也說:"蘭哥兒在裏頭叫你快去,不知大呼小叫什麽?"霞裳急走過來,看見蘭生滿麵怒容,因問道:"小爺,什麽事?臉上紅筋都凸出來了。"蘭生道:"什麽事,你還不知道麽?"霞裳冷笑道:"倒也奇了,我亦不是做小爺肚子的胃蟲兒,怎麽知道呢?"蘭生努著嘴,坐在椅上道:"書箱上的鎖鑰。"霞裳道:"動身這前一天,我本來替你檢好,你說書箱時常要開,不方便,又取了去。我見你自己藏在身邊,怎麽問我呢?"蘭生道:"四處找到,不見。可掉失了,把這個箱打破了罷。"說著便要來打,顧母在外邊聽得,隔著紗窗說道:"你瘋麽?且再去找找,或者喚一個銅匠來開也使得。"這邊霞裳連忙去攔阻,說:"你又使性了,書箱破不打緊,倘然驚動了裏頭的東西破壞,怎樣呢?"蘭生聽得人情入理,便住了手,仍去坐著。許夫人聽得蘭生那裏吵,便叫風環過來問,知道掉了箱上鑰匙,因過去告訴許夫人,月佩聽得,便道:"我前天在輪船上檢得一個鑰匙,現在暗香妹子處,不知道是不是?"因過來和蘭生說了。蘭生便立刻到議事廳,暗香已同珩堅回了房了。蘭生趕到阿姊處,珩堅已知道了,命暗香取了出來。恰好蘭生來了,一看不差,喜得如獲至寶,口裏說:"多謝姊姊,那裏找得的?"便奔往自己房內去了。許夫人道:"你看還是這樣忙,慢慢走不妨,仔細門檻子上格倒了。到底書箱裏找什麽書呢,一刻等不得兩時辰。"蘭生也不聽得,回到房中,將第五號雜物書箱開了,檢出一個紫檀匣,匣裏取出一個小小錦囊。

霞裳走過來道:"你究竟檢什麽東西?"蘭生道:"你看什麽?"因連忙藏起,卻已被霞裳看見了,因低笑道:"你也不用藏,你不給我看,我和老太太說。"蘭生笑道:"並沒什麽,我找一瓶如意油,這回子大不舒服,擦擦頭。"霞裳笑道:"如意油不及如意人的好。"蘭生笑道:"我不懂你的話。"霞裳笑道:"你不懂我懂得,那天你睡了,我和你換衣服我已經見了,不用鬼鬼祟祟的,他究竟幾時送你的。"蘭生知道不能瞞,便作揖央告笑道:"好姐姐,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我忘不了你。"霞裳笑著,把身子避了一避,說我沒福受你這禮,你快再給我看看。

隻聽顧母又問起來,霞裳道:"找如意油擦頭。"蘭生深深感謝,遂同至窗口,霞裳擁著蘭生的肩細看一回,聽外邊有小丫頭名小月的說:"霞姐姐,姑娘叫你。"霞裳便去了。蘭生把小照掛在自己的衣襟子裏。

三十日,姑太太帶著雪貞來請安,說:"初二日請母親、嫂嫂、珩姑娘、蘭哥兒到那裏去賞光。"許夫人笑道:"昨日老太太還說,必定要叨擾的,我離開這裏不得,隻得謝了。老太太腰裏新起了一個小癤瘡,不曉得他吃得葷吃不得葷。"顧母笑道:"昨兒起後,我拈了一回,好些了。我最貪吃好東西,不妨事的。初一日我還要去看戲呢。"許夫人笑道:"老太太好去,我不能去的,況且珩兒的親事雖已說過,還沒妥當。老太太帶了孫子孫女兒去罷。"此時雪貞正和珩堅親熱,講小時候同玩的故事兒。聽許夫人說起親事,珩堅便避到自己房裏。此時雪貞見房裏滿架書籍,還有畫具,因笑道:"阿呀,姊姊竟做了女學士了。這麽看起來,竟是蘭哥哥的房,不是千金小姐的房了。"珩堅笑道:"你這些書看過沒有?"雪貞笑道:"誰如姊姊博學,幸虧姊夫不考,倘是姊夫考了翰林,你這位女宗師先要考起姊夫來,倒是難事。"珩堅紅了臉,罵道:"小蹄子,給你好臉,你便猖狂,你會彈琴,望你將來嫁一個司馬相。"說到相字覺又說得太造次了,縮了口笑著。雪貞紅了臉說道:"我把你……你做姊姊的嘴裏胡唚,到底說的什麽話兒,我饒了你不姓莊。"說著便擁了珩堅咯吱,珩堅最是怕癢,便道:"妹妹饒了我罷。"雪貞笑道:"你送我一件東西,我便饒你。"珩堅道:"什麽東西呢?送你一柄聚頭扇罷,我立刻來畫,好不好?"雪貞道:"也罷了。"遂放了手,蘭生看了心中歡喜。珩堅便尋出一張金扇麵畫起來,雪貞倚在桌邊看。忽許夫人又來招蘭生今日須要出去拜客,蘭生便去。珩堅畫好了扇,姑太太方和雪貞動身。許夫人、珩堅從夾弄中親送到外廳口,看他登了車,方才進來。忽梅雪來回說:"爺被莊家二少爺留著,要請吃夜飯呢,回來恐不得大早,叫我先回來給一個信,免得老太太、太太懸念。"霞裳道:"既這麽著你帶兩件衣服去,恐怕要換。"遂包了兩件薄綿直縫衣服,交給梅雪,說:"還是叫爺早些回來。"梅雪答應著去了。

原來蘭生出去拜完了客,到莊仲蔚店鋪裏來。那仲蔚家在杭州,近日也是方到上海。一則賀顧府新遷,二則陳管賬新故,特來料理店事,三則珩堅的親事,他是男媒,特來替陽府議親,四則新科舉人諸又人求聘雪貞,來和伯琴商量。雪貞雖有遺產湖田四百餘畝,但父母都亡,也無兄弟,故均由伯琴、仲蔚代為管理,親事也由他二人做主。仲蔚和伯琴商議了,伯琴叫內子喜珍和雪貞說,探他口氣。雪貞知又人是蘭生、雙瓊、芝仙的同門,心中雖願口中說不出,隻得做了金人之緘。喜珍看他光景,知是願意,便和丈夫說了。伯琴遂和仲蔚定了這頭親事。

以後如何再看第七章,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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