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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有恒先生

有恒先生:

你的許多話,今天在《北新》上看見了。我感謝你對於我的希望和好意,這是我看得出來的。現在我想簡略地奉答幾句,並以寄和你意見相仿的諸位。

我很閑,決不至於連寫字工夫都沒有。但我的不發議論,是很久了,還是去年夏天決定的,我豫定的沉默期間是兩年。

我看得時光不大重要,有時往往將它當作兒戲。

但現在沉默的原因,卻不是先前決定的原因,因為我離開廈門的時候,思想已經有些改變。這種變遷的徑路,說起來太煩,姑且略掉罷,我希望自己將來或者會發表。單就近時而言,則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這種恐怖,我覺得從來沒有經驗過。

我至今還沒有將這“恐怖”仔細分析。姑且說一兩種我自己已經診察明白的,則:

一,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現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於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如果對於動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我尤其怕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之筆:“用斧劈死”呀,……“亂槍刺死”呀……。我其實並不是急進的改革論者,我沒有反對過死刑。但對於淩遲和滅族,我曾表示過十分的憎惡和悲痛,我以為二十世紀的人群中是不應該有的。斧劈槍刺,自然不說是淩遲,但我們不能用一粒子彈打在他後腦上麽?結果是一樣的,對方的死亡。但事實是事實,血的遊戲已經開頭,而角色又是青年,並且有得意之色。我現在已經看不見這出戲的收場。

二,我發見了我自己是一個……。是什麽呢?我一時定不出名目來。我曾經說過:中國曆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但我現在發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的作品的,我現在發一個問題:看了之後,使你麻木,還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還是使你活潑?倘所覺的是後者,那我的自己裁判,便證實大半了。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嚐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我有一種設想,以為無論討赤軍,討革軍,倘捕到敵黨的有智識的如學生之類,一定特別加刑,甚於對工人或其他無智識者。為什麽呢,因為他可以看見更銳敏微細的痛苦的表情,得到特別的愉快。倘我的假設是不錯的,那麽,我的自己裁判,便完全證實了。

所以,我終於覺得無話可說。

倘若再和陳源教授之流開玩笑罷,那是容易的,我昨天就寫了一點。然而無聊,我覺得他們不成什麽問題。他們其實至多也不過吃半隻蝦或呷幾口醉蝦的醋。況且聽說他們已經別離了最佩服的“孤桐先生”,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革命了。

我想,隻要青天白日旗插遠去,恐怕“孤桐先生”也會來革命的。不成問題了,都革命了,浩浩蕩蕩。

問題倒在我自己的落伍。還有一點小事情。就是,我先前的弄“刀筆”的罰,現在似乎降下來了。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這是應該的,我毫無怨恨。但不平的是這罰仿佛太重一點,還有悲哀的是帶累了幾個同事和學生。

他們什麽罪孽呢,就因為常常和我往來,並不說我壞。凡如此的,現在就要被稱為“魯迅黨”或“語絲派”,這是“研究係”和“現代派”宣傳的一個大成功。所以近一年來,魯迅已以被“投諸四裔”為原則了。不說不知道,我在廈門的時候,後來是被搬在一所四無鄰居的大洋樓上了,陪我的都是書,深夜還聽到樓下野獸“唔唔”地叫。但我是不怕冷靜的,況且還有學生來談談。然而來了第二下的打擊:三個椅子要搬去兩個,說是什麽先生的少爺已到,要去用了。這時我實在很氣憤,便問他:倘若他的孫少爺也到,我就得坐在樓板上麽?不行!沒有搬去,然而來了第三下的打擊,一個教授微笑道:又發名士脾氣了。廈門的天條,似乎是名士才能有多於一個的椅子的。“又”者,所以形容我常發名士脾氣也,《春秋》筆法,先生,你大概明白的罷。還有第四下的打擊,那是我臨走的時候了,有人說我之所以走,一因為沒有酒喝,二因為看見別人的家眷來了,心裏不舒服。

這還是根據那一次的“名士脾氣”的。

這不過隨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諒我嚇得不敢開口之情有可原了罷。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蝦的。我再鬥下去,也許會“身心交病”。然而“身心交病”,又會被人嘲笑的。自然,這些都不要緊。但我何苦呢,做醉蝦?

不過我這回最僥幸的是終於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曾經有一位青年,想以獨秀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裏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但即被別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時連獨秀也還未講共產。退一步,“親共派”罷,終於也沒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學即離廣州,我想,是要被排進去的;但我不走,所以報上“逃走了”“到漢口去了”的鬧了一通之後,倒也沒有事了。天下究竟還有光明,沒有人說我有“分身法”。現在是,似乎沒有什麽頭銜了,但據“現代派”說,我是“語絲派的首領”。這和生命大約並無什麽直接關係,或者倒不大要緊的,隻要他們沒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說什麽“墨斯科的命令”,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筆一滑,話說遠了,趕緊回到“落伍”問題去。我想,先生,你大約看見的,我曾經歎息中國沒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而今何如?你也看見,在這半年中,我何嚐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曾在講堂上公表過我的意思,雖然我的文章那時也無處發表,雖然我是早已不說話,但這都不足以作我的辯解。總而言之,現在倘再發那些四平八穩的“救救孩子”似的議論,連我自己聽去,也覺得空空洞洞了。

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

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麽?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閑情別致也哉?

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於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借此發些牢騷。但我要聲明,上麵的說話中,我並不含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麵。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所謂批評家,竭力搜索,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麽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麽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麵掙紮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

魯迅。九,四。

辭“大義”

我自從去年得罪了正人君子們的“孤桐先生”,弄得六麵碰壁,隻好逃出北京以後,默默無語,一年有零。以為正人君子們忘記了這個“學棍”了罷,——哈哈,並沒有。

印度有一個泰戈爾。這泰戈爾到過震旦來,改名竺震旦。

因為這竺震旦做過一本《新月集》,所以這震旦就有了一個新月社,——中間我不大明白了——現在又有一個叫作新月書店的。這新月書店要出版的有一本《閑話》,這本《閑話》的廣告裏有下麵這幾句話:

“……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

“派”呀,“首領”呀,這種諡法實在有些可怕。不遠就又會有人來誚罵。甲道:看哪!魯迅居然稱為首領了。天下有這種首領的麽?乙道:他就專愛虛榮。人家稱他首領,他就滿臉高興。我親眼看見的。

但這是我領教慣的教訓了,並不為奇。這回所覺得新鮮而惶恐的,是忽而將寶貴的“大義”硬塞在我手裏,給我豎起大旗來,叫我和“現代派”的“主將”去對壘。我早已說過: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奪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大義麽,我連它是圓柱形的呢還是橢圓形的都不知道,叫我怎麽“仗”?

“主將”呢,自然以有“義旗”為體麵罷。不過我沒有這麽冠冕。既不成“派”,也沒有做“首領”,更沒有“仗”過“大義”。更沒有用什麽“戰略”,因為我未見廣告以前,竟沒有知道西瀅先生是“現代派”的“主將”,——我總當他是一個嘍羅兒。

我對於我自己,所知道的是這樣的。我想,“孤桐先生”尚在,“現代派”該也未必忘了曾有人稱我為“學匪”,“學棍”,“刀筆吏”的,而今忽假“魯迅先生”以“大義”者,但為廣告起見而已。

嗚呼,魯迅魯迅,多少廣告,假汝之名以行!

九月三日。

反“漫談”

我一向對於《語絲》沒有恭維過,今天熬不住要說幾句了:的確可愛。真是《語絲》之所以為《語絲》。

像我似的“世故的老人”是已經不行,有時不敢說,有時不願說,有時不肯說,有時以為無須說。有此工夫,不如吃點心。但《語絲》上卻總有人出來發迂論,如《教育漫談》,對教育當局去談教育,即其一也。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這一點,我是佩服的。但也許因為“世故”作怪罷,不知怎地佩服中總帶一些腹誹,還夾幾分傷慘。徐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再三思維,終於決定貢獻一點意見。這一種學識,乃是我身做十多年官僚,目睹一打以上總長,這才陸續地獲得,輕易是不肯說的。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

三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讚成者,所以再作馮婦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並不在“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麽,他為什麽有舉動呢?

我於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做官”!不然,為什麽叫“做”?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曆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於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麽聰明,心裏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聖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

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麽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塗!

“於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後,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於老官僚了。後來終於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隻照字麵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

但和“教育”還是沒有關係的。

九月四日。

憂“天乳”

《順天時報》載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不許剪發之女生報考,致此等人多有望洋興歎之概雲雲。

是的,情形總要到如此,她不能別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投考,我以為還有光明。不過也太嫌“新”一點。

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發的苦,是隻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所以我不讚成女子剪發。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令而剪的,但並非單純的命令,後麵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在滿城還拖著。女子剪發也一樣,總得有一個皇帝(或者別的名稱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然,雖然如此,有許多還是不高興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載,也就忘其所以了;兩年以後,便可以到大家以為女人不該有長頭發的世界。這時長發女生,即有“望洋興歎”之憂。倘隻一部分人說些理由,想改變一點,那是曆來沒有成功過。

但現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張女子剪發的,可惜據地不堅。

同是一處地方,甲來乙走,丙來甲走,甲要短,丙要長,長者剪,短了殺。這幾年似乎是青年遭劫時期,尤其是女性。報載有一處是鼓吹剪發的,後來別一軍攻入了,遇到剪發女子,即慢慢拔去頭發,還割去兩乳……。這一種刑罰,可以證明男子短發,已為全國所公認。隻是女人不準學。去其兩乳,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學男子也。以此例之,歐陽曉瀾女士蓋尚非甚嚴歟?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乳運動”。有人以不得樊增祥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也有過“杞天之慮”,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須雇乳娘。但僅隻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於乳房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係進裙裏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於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會不會乳大忽而算作犯罪,無處投考?我們中國在中華民國未成立以前,是隻有“不齒於四民之列”者,才不準考試的。據理而言,女子斷發既以失男女之別,有罪,則天乳更以加男女之別,當有功。但天下有許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爭的。總要上諭,或者指揮刀。

否則,已經有了“短發犯”了,此外還要增加“天乳犯”,或者也許還有“天足犯”。嗚呼,女性身上的花樣也特別多,而人生亦從此多苦矣。

我們如果不談什麽革新,進化之類,而專為安全著想,我以為女學生的身體最好是長發,束胸,半放腳(纏過而又放之,一名文明腳)。因為我從北而南,所經過的地方,招牌旗幟,盡管不同,而對於這樣的女人,卻從不聞有一處仇視她的。

九月四日。

革“首領”

這兩年來,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殺退,逃到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另外一個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一間西曬的樓上,滿身痱子,有如荔支,兢兢業業,一聲不響,以為可以免於罪戾了罷。阿呀,還是不行。一個學者要九月間到廣州來,一麵做教授,一麵和我打官司,還豫先叫我不要走,在這裏“以俟開審”哩。

以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樣是華蓋罩命,晦氣臨頭罷,卻又不盡然。不知怎地,於不知不覺之中,竟在“文藝界”裏高升了。謂予不信,有陳源教授即西瀅的《閑話》廣告為證,節抄無趣,剪而貼之——

“徐丹甫先生在《學燈》裏說:‘北京究是新文學的策源地,根深蒂固,隱隱然執全國文藝界的牛耳。’究竟什麽是北京文藝界?質言之,前一兩年的北京文藝界,便是現代派和語絲派交戰的場所。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現在我們特地和西瀅先生商量,把《閑話》選集起來,印成專書,留心文藝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為快。

“可是單把《閑話》當作掌故又錯了。想——

欣賞西瀅先生的文筆的,研究西瀅先生的思想的,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

尤其不可不讀《閑話》!”

這很像“詩哲”徐誌摩先生的,至少,是“詩哲”之流的“文筆”,所以如此飄飄然,連我看了也幾乎想要去買一本。

但,隻是想到自己,卻又遲疑了。兩三個年頭,不算太長久。

被“正人君子”指為“學匪”,還要“投畀豺虎”,我是記得的。做了一點雜感,有時涉及這位西瀅先生,我也記得的。這些東西,“詩哲”是看也不看,西瀅先生是即刻叫它“到應該去的地方去”,我也記得的。後來終於出了一本《華蓋集》,也是實情。然而我竟不知道有一個“北京文藝界”,並且我還做了“語絲派首領”,仗著“大義”在這“文藝界”上和“現代派主將”交戰。雖然這“北京文藝界”已被徐丹甫先生在《學燈》上指定,隱隱然不可動搖了,而我對於自己的被說得有聲有色的戰績,卻還是莫名其妙,像著了狐狸精的迷似的。

現代派的文藝,我一向沒有留心,《華蓋集》裏從何提起。

隻有某女士竊取“琵亞詞侶”的畫的時候,《語絲》上(也許是《京報副刊》上)有人說過幾句話,後來看“現代派”的口風,仿佛以為這話是我寫的。我現在鄭重聲明:那不是我。

我自從被楊蔭榆女士殺敗之後,即對於一切女士都不敢開罪,因為我已經知道得罪女士,很容易引起“男士”的義俠之心,弄得要被“通緝”都說不定的,便不再開口。所以我和現代派的文藝,絲毫無關。

但終於交了好運了,升為“首領”,而且據說是曾和現代派的“主將”在“北京文藝界”上交過戰了。好不堂哉皇哉。

本來在房裏麵有喜色,默認不辭,倒也有些闊氣的。但因為我近來被人隨手抑揚,忽而“權威”,忽而不準做“權威”,隻準做“前驅”;忽而又改為“青年指導者”;甲說是“青年叛徒的領袖”罷,乙又來冷笑道:“哼哼哼。”自己一動不動,故我依然,姓名卻已經經曆了幾回升沉冷暖。人們隨意說說,將我當作一種材料,倒也罷了,最可怕的是廣告底恭維和廣告底嘲罵。簡直是膏藥攤上掛著的死蛇皮一般。所以這回雖然蒙現代派追封,但對於這“首領”的榮名,還隻得再來公開辭退。不過也不見得回回如此,因為我沒有這許多閑工夫。

背後插著“義旗”的“主將”出馬,對手當然以闊一點的為是。我們在什麽演義上時常看見:“來將通名!我的寶刀不斬無名之將!”主將要來“交戰”而將我升為“首領”,大概也是“不得已也”的。但我並不然,沒有這些大架子,無論吧兒狗,無論臭茅廁,都會唾過幾口吐沫去,不必定要脊梁上插著五張尖角旗(義旗?)的“主將”出台,才動我的“刀筆”。假如有誰看見我攻擊茅廁的文字,便以為也是我的勁敵,自恨於它的氣味還未明了,再要去嗅一嗅,那是我不負責任的。恐怕有人以這廣告為例,所以附帶聲明,以免拖累。

至於西瀅先生的“文筆”,“思想”,“文藝批評界的權威”,那當然必須“欣賞”,“研究”而且“認識”的。隻可惜要“欣賞”……這些,現在還隻有一本《閑話》。但我以為咱們的“主將”的一切“文藝”中,最好的倒是登在《晨報副刊》上的,給誌摩先生的大半痛罵魯迅的那一封信。那是發熱的時候所寫,所以已經脫掉了紳士的黑洋服,真相躍如了。而且和《閑話》比較起來,簡直是兩樣態度,證明著兩者之中,有一種是虛偽。這也是要“研究”……西瀅先生的“文筆”等等的好東西。

然而雖然是這一封信之中,也還須分別觀之。例如:“誌摩,……前麵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之類。

據我看來,其實並無這樣的“目的地”,倘有,卻不怎麽“遙遙茫茫”。這是因為熱度還不很高的緣故,倘使發到九十度左右,我想,那便可望連這些“遙遙茫茫”都一掃而光,近於純粹了。

九月九日,廣州。

談“激烈”

帶了書籍雜誌過“香江”,有被視為“危險文字”而嚐“鐵窗斧鉞風味”之險,我在《略談香港》裏已經說過了。但因為不知道怎樣的是“危險文字”,所以時常耿耿於心。為什麽呢?倒也並非如上海保安會所言,怕“中國元氣太損”,乃是自私自利,怕自己也許要經過香港,須得留神些。

今年似乎是青年特別容易死掉的年頭。“千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這裏以為平常的,那邊就算過激,滾油煎指頭。

今天正是正當的,明天就變犯罪,藤條打P股。倘是年青人,初從鄉間來,一定要被煎得莫明其妙,以為現在是時行這樣的製度了罷。至於我呢,前年已經四十五歲了,而且早已“身心交病”,似乎無須這麽寶貴生命,思患豫防。但這是別人的意見,若夫我自己,還是不願意吃苦的。敢乞“新時代的青年”們鑒原為幸。

所以,留神而又留神。果然,“天助自助者”,今天竟在《循環日報》上遇到一點參考資料了。事情是一個廣州執信學校的學生,路過香港,“在尖沙嘴碼頭,被一五七號華差截搜行李,在其木杠之內,搜獲激烈文字書籍七本。計開:執信學校印行之《宣傳大綱》六本,又《侵奪中國史》一本。此種激烈文字,業經華民署翻譯員擇譯完竣,昨日午乃解由連司提訊,控以懷有激烈文字書籍之罪。……”抄報太麻煩,說個大略罷,是:“擇譯”時期,押銀五百元出外;後來因為被告供稱書係朋友托帶,所以“姑判從輕罰銀二十五元,書籍沒收焚毀”雲。

執信學校是廣州的平正的學校,既是“清黨”之後,則《宣傳大綱》不外三民主義可知,但一到“尖沙嘴”,可就“激烈”了;可怕。惟獨對於友邦,竟敢用“侵奪”字樣,則確也未免“激烈”一點,因為忘了他們正在替我們“保存國粹”之恩故也。但“侵奪”上也許還有字,記者不敢寫出來。

我曾經提起過幾回元朝,今夜思之,還不很確。元朝之於中文書籍,未嚐如此留心。這一著倒要推清朝做模範。他不但興過幾回“文字獄”,大殺叛徒,且於宋朝人所做的“激烈文字”,也曾細心加以刪改。同胞之熱心“複古”及友邦之讚助“複古”者,似當奉為師法者也。

清朝人改宋人書,我曾經舉出過《茅亭客話》。但這書在《琳琅秘室叢書》裏,現在時價每部要四十元,倘非小闊人,那能得之哉?近來卻另有一部了,是商務印書館印的《雞肋編》,宋莊季裕著,每本隻要五角,我們可以看見清朝的文瀾閣本和元鈔本有如何不同。

今摘數條如下:

“燕地……女子……冬月以栝蔞塗麵,……至春暖方滌去,久不為風日所侵,故潔白如玉也。今使中國婦女,盡汙於殊俗,漢唐和親之計,蓋未為屈也。”(清人將“今使中國”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異於南方如此”七字。)

“自古兵亂,郡邑被焚毀者有之,雖盜賊殘暴,必賴室廬以處,故須有存者。靖康之後,金虜侵淩中國,露居異俗,凡所經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聖舊宅,自魯共王之後,但有增葺。莽卓巢溫之徒,猶假崇儒,未嚐敢犯。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清朝的改本,可大不同了,是“孔子宅在今僊源故魯城中歸德門內闕裏之中。……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今其遺址,不複可見。而先聖舊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歎也夫。”)

抄書也太麻煩,還是不抄下去了。但我們看第二條,就很可以悟出上海保安會所切望的“循規蹈矩”之道。即:原文帶些憤激,是“激烈”,改本不過“可歎也夫”,是“循規蹈矩”的。何以故呢?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歎也夫”則瘟頭瘟腦,即使全國一同歎氣,其結果也不過是歎氣,於“治安”毫無妨礙的。

但我還要給青年們一個警告:勿以為我們以後隻做“可歎也夫”的文章,便可以安全了。新例我還未研究好,單看清朝的老例,則準其歎氣,乃是對於古人的優待,不適用於今人的。因為奴才都歎氣,雖無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

必須要如羅素所稱讚的杭州的轎夫一樣,常是笑嘻嘻。

但我還要給自己解釋幾句:我雖然對於“笑嘻嘻”仿佛有點微詞,但我並非意在鼓吹“階級鬥爭”,因為我知道我的這一篇,杭州轎夫是不會看見的。況且“討赤”諸君子,都不肯笑嘻嘻的去抬轎,足見以抬轎為苦境,也不獨“亂黨”為然。而況我的議論,其實也不過“可歎也夫”乎哉!

現在的書籍往往“激烈”,古人的書籍也不免有違礙之處。

那麽,為中國“保存國粹”者,怎麽辦呢?我還不大明白。僅知道澳門是正在“征詩”,共收卷七千八百五十六本,經“江霞公太史(孔殷)評閱”,取錄二百名。第一名的詩是:

南中多樂日高會……良時厚意願得常……

陵鬆萬章發文彩……百年貴壽齊輝光……

這是從香港報上照抄下來的,一連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這詩大約還有一種“格”,如“嵌字格”之類,但我是外行,隻好不談。所給我益處的,是我居然從此悟出了將來的“國粹”,當以詩詞駢文為正宗。史學等等,恐怕未必發達。即要研究,也必先由老師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獨詩詞駢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駢文入神的饒漢祥一死,日本人也不禁為之慨歎,而“狂徒”又須挨罵了。

日本人拜服駢文於北京,“金製軍”“整理國故”於香港,其愛護中國,恐其淪亡,可謂至矣。然而裁厘加稅,大家都不讚成者何哉?蓋厘金乃國粹,而關稅非國粹也。“可歎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歎氣既完,還不想睡。重吟“征詩”,莫名其妙,稿有餘紙,因錄“江霞公太史”評語,俾讀者鹹知好處,但圈點是我僭加的——

“以謝啟為題,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詩十九首中字,複嵌全限內字。首二句是賦,三句是興,末句是興而比。步驟井然,舉重若輕,絕不吃力。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屬巧中生巧,難上加難。至其胎息之高古,意義之純粹,格調之老蒼,非寢饋漢魏古詩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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