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市的一場談話讓太後耗盡了心力。精疲力竭之中意識有些模糊,也不知睡著沒有,也不知什麽時辰,昏昏沉沉中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來到床邊。
她太累了,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隻能任那人躺到床上來,將她摟在懷裏。
一粒丹丸被送進嘴裏,她順從地咽下去。
他的手順著咽喉而下,為她撫胸順氣,過了良久才覺一股暖流從腹部升上來,刹那間四肢血脈都有了流動的力量。
太後微微一笑,蓋住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也不睜眼,低低問道:“你都聽見了。”
“嗯。”
“多單純的孩子。”
“像你。”
“胡說。”太後撫上他的手臂,薄薄的皮膚下麵,堅硬的肌肉因著令人不容置疑的力量而讓人心安。“比我笨。”她說,帶著小得意。
這次他沒有說話,把臉埋在她頸間,深深呼吸她的味道。
太後於是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笨點好,笨點就隻是一心一意地對你,不會像我這樣,對你這麽多虧欠。”
擁抱著她的懷抱又再緊了緊,太後感受到那雙手臂的不安,“益陽,我的時間到了。”
“讓我抱著你。”攝政王益陽不抬頭,聲音低啞,“不管你要去哪裏,都讓我抱著你。”
太後對這種要求似乎很無奈,“我已經拖了太久了。”她低聲說。
攝政王小聲抱怨,“你到底要不要死啊?這麽多話?”
“十足長風的口氣。”
於是勒住她的手臂又緊了些,太後終於閉了嘴。
“璿璣,還記得你我初見的樣子嗎?”不等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候你比天市還要天真。你喜歡從高高的地方俯視山川,我給你在山裏修了那個亭子。你說你要飛,要去做嫦娥,我當時就對你說過,隻要你願意,我就讓你飛,讓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太後沒有睜開眼睛,隻是懶懶地笑了一下,“怎麽不記得。當時以為你隻是說說,沒想到你真的去做了。”
兩人的記憶同時飄飛到很多年前,新婚燕爾的夫妻彼此說著傻話的美好日子裏。
“好內遠禮!”攝政王嗤笑,“他們專門編了那麽個故事來警告咱們。”
太後突然發現,攝政王的笑聲,竟然和天市十分相似,她有些黯然,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這樣的隔閡麽?
攝政王說:“璿璣,我此刻心裏矛盾極了。”他低低地說,話音裏有難以掩飾的迷惘。
“你啊……”太後心疼,“你心思太重,又不願意和人說。如果不是熟知你的人,誰又能看得出你的心思呢?”
“是啊。”攝政王輕聲笑起來,聲音在胸腔裏回蕩,聽在太後耳中,神思突然一漾,便忍不住說了出來:“益陽,我此生最追悔莫及的事情,便是舍你而去。”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會那樣選的。璿璣,我無法留住你。”
“你又能做什麽呢?你是對的,不放我走,便沒有今日的局麵。益陽,你一直是對的。”她喃喃地說著,似乎將要睡去,又使勁兒振作精神,“你能放過他們嗎?”
攝政王的身體微微僵了下,“別逼我。”
“誰能逼得了你。”這是太後意料中的回答,倒並不如何失望,“人心不足,這就是世情。你不怪我舍你而去,我也無從怨他們所作的安排,說白了,大家都不過是棋子而已。”
攝政王咬著牙說:“天下,還輪不到他們來下棋。”
太後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憐的益陽,連你,連長風,還有先帝,誰又不是他們的棋子?如果不是先帝要廢立太子,如何會南狩野死?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又怎麽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是因為我,又怎麽會有你攝政王?這一切環環相扣,我們都不過是棋子而已。”
“所以我才要扳倒他們,璿璣,你一直知道的。”
太後點了點頭,“天市可以幫你。”
“你把她送到我那裏去,會害死她的。”他淡淡說,語氣裏並沒有不悅,但就是那種淡淡的口吻卻讓太後心裏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
“你是一匹烈馬,我是束縛你的籠頭。我之後,隻有天市可以。這你知道,他們也明白,怎麽說害死她呢?”她說著,聲音漸漸地下去,過了許久,才又輕飄飄地加了一句:“即算她是假的,他們也不會自己去拆穿的。”
攝政王一愣,訕笑:“你知道了?”
“偏這麽巧腳就傷了?”
攝政王沒有說話,心卻在向下沉。這麽說是一早就知道了,卻故意向天市透露那個秘密,將天市推到自己身邊來。也許,當時在外書房側廂裏發生的事情早就已經被飛報到定陶紀煌的麵前了。他頭皮發麻,隻覺得一陣後怕。
他動了動,抽出一隻手臂,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放到太後手中。“你看看這個。”
太後似乎困倦已極,半天才勉勵睜眼,愕然發現自己手中握著一支發釵。那是一支再平凡不過的雀屏發釵,黃銅打造,樣式簡陋,沒有裝飾任何珠玉,隻是用顏料將七瓣雀屏染了七種顏色,
“這……這是……”
時光倏忽退卻,在遙遠的過往,那時的她還全然不知人世間的無奈與艱難,隻是因為家境貧寒羨慕別家女孩子美麗的飾物。那一年她將滿十五歲,雖然不願讓父親為難,卻期待著能有一個特別及笄禮物。
按照家鄉的習俗,女孩子及笄時,總是由父親贈與一隻發釵。
那時的她,全身心的喜怒也不過是由著一支釵子決定。所以生日當天,看到父親小心拿出來的這隻發釵,驚喜之情已經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那一日她笑得歡快,令偶然路過的皇子益陽驚豔不已。當時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因著這一支發釵,竟然從此改變了命運。
“這釵子,你從哪裏來的?”
“這是定陶鎮上王鐵匠打造的,一個教書匠給她的女兒及笄的禮物。”
握著釵子的手微微發顫,她突然明白了:“這不是我的那一支。我的還在……”
“你的我幫你收著呢。”
太後終於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問:“那這一支……”
攝政王點了點頭,歎道:“璿璣,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沒有騙她,隻是讓她以為自己騙了她,攝政王心中歎息,她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我知道,我知道……”太後紀璿璣淚如雨下,“是我錯了……”
攝政王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怪你。璿璣,你不要難過。”
“我怕你愛上別人……”
攝政王胸口一滯,狠狠摟緊她:“璿璣,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我比任何人都願意讓你走的了無牽掛。放過他們我沒辦法承諾,對你已經無比歉疚,其餘的事情我全都答應你,全都答應你。你放心,我隻愛你一個人,沒有別人,再沒有別人了。”
太後握著攝政王的手冰涼,力氣卻出奇的大:“你聽我說……”
她的聲音已經入風中殘燭,飄忽不定,攝政王聽不清,隻能把耳朵湊過去,聽她在耳邊說了一句什麽。他隻是略微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答應了。
天市沒來由被一陣驚心的感覺驚醒,她睜開眼,卻發現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心頭那陣驚悸縈繞不去,窗外北風呼嘯,從各處可以鑽的地方穿過,發出尖利的叫聲,像極了夢中落入阿鼻地獄的鬼魂想要拚命掙紮出來是最後的哀叫。
心頭的疼痛一波又一波,蔓延全身。她感覺似乎身下的床突然被陷入了泥土中去,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分明感受的強大力量蓋頂壓來,絲毫沒有逃脫的餘地。
天市闔上眼,胸口憋悶,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來。
她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麽事情,從這一夜起就會再也不一樣了。
這樣直到天亮,才似乎回複力氣,天市聽見外麵有人在快步走動,很多人,腳步雜亂,卻奇異地沒有一絲人聲。
心頭猛然一跳,她隱隱明白了。
當天市跌跌撞撞地趕到太後寢宮時,寢宮門口已經聚滿了人,卻都怔怔站著,沒有人動。見是她來了,有人讓開路讓她到跟前去。
寢宮裏空蕩蕩的,一個旁人都沒有。隱隱地,隻能看見重幔之後,相擁躺在床上的兩個人影。
籌兒和其他的宮女們都淒惶無依,內侍們手足無措,六神無主。
“你們……”天市清了清喉嚨,讓聲音不會太突兀。
“王爺不讓進去。”
早上起來服侍的侍女剛進門就察覺出了不對勁兒,空氣裏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凝固,她們走到臥榻旁,驚恐地發現太後和攝政王竟然相擁而眠。幾個女孩兒嚇得不得了,跪下拚命磕頭,半晌才聽見攝政王說:“你們的太後已經薨逝了。”
她們這才發現躺在他懷中的太後已經僵了。
幾個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籌兒趕到,見了這情形將眾人都趕出去守著不讓人進去,但除此之外已經無能為力了。
“這可怎麽辦才好……”籌兒眼睛發紅,所幸理智沒亂,“太醫再過會兒就要來請脈,還有幾個太妃也會來請安,如果看見這個樣子……”
天市點了點頭,“我去。”
她拄著拐進去,篤篤的聲音又響起,驚動了攝政王。
“出去!”他沒有回頭地嗬斥,聲音裏有一絲陌生的殺氣。
天市鼓起勇氣無視他的驅逐,來到床前。
太後就依偎在他的懷裏,淚痕猶在,人已經去了。天市悲戚地看著她,心口空洞一絲絲擴大,她突然領悟了半夜驚醒的原因。
“是你嗎?你來看我了。”她喃喃地說,悲傷突然無可抑製。
她活著時並不覺如何親切,往往因為那個男人還對她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敵意。可是此刻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卻又覺得身體的一部分突然消失了。和她血脈相連的那個人,就這麽沒了,一種茫然無措突如其來地擊中了她。
過了很久,才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說:“太醫就要來請脈了,你……最好不要這樣。”
攝政王的沉默幾乎天長地久,久到了天市以為他已經隨她死了。他終於放開太後,踉蹌下床。半邊身子被壓得太久已經沒有了知覺,一起身就差點摔一跤,天市連忙扶住他的胳膊,攝政王猛然回頭,觸電般抽出自己的手臂,仿佛擺脫一件令人厭惡地事物。
天市呆住,一顆心如墜冰窖。
她聽見攝政王一腳深一腳淺地出去,向外麵的人吩咐著什麽,但是此刻,除了仍然保持著依偎姿勢的太後,她什麽都想不起來,一片空白。
直到……
一聲淒厲的哭喊聲響起:“母後!”
這是這個早晨相和宮中第一聲哭泣。
然後人們都好像被驚醒了,手足無措的人們,悲傷的人們,鬆了一口氣的人們,不約而同開始哭泣,相和宮被濃重的悲傷籠罩了。
紀天市覺得,她是被那聲悲呼挽救了。
在聽到那一聲的同時,一個孩童的身影衝向躺在床上的太後,後麵還有一群人在焦急地喊:“快攔住陛下……”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天市一把抓住小皇帝長風,把他揪到自己的懷裏。
“陛下!”
小皇帝連踢帶打地哭罵:“大膽,你放開我,我要見母後,快放開我……”
胳膊,小腿,臉,背,凡是能被他夠到的地方都劈頭蓋臉地挨了好幾下。身體的疼痛奇異地激活了天市心裏的一點尚存的暖意,她不介意他的踢打,蹲下來死死抱住他,“陛下!”這麽喊著,終於不再惶恐無措,終於有了點事情可以做。“陛下不哭,讓母後好好睡去吧。”
小皇帝終於累了,紮在天市的懷裏哇哇大哭。天市摟著他,把下巴放在那孩子單薄的肩膀上,放心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