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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相忘江湖更相守

  那堆肉山緩緩站起,它的五官都被埋沒在了肉中,唯有一對長得離奇的象牙,能讓人分辨出它的首尾。

  然而它起身的時候,身下的忘川並沒有噴湧。

  難道白象沉睡的這漫長歲月,已經將聖泉之水吸盡?

  然而,大家已經來不及去想。白象突然仰天一聲巨嘯,整個大殿都在瑟瑟顫抖,它聳身甩動,那團巨大的肉山亂顫不止,滿天水滴如暴雨一般擊下。

  那女子突然抓住男子的手腕,大叫道:"它會毀掉整個大殿的,快走,進入忘川!"

  她話音未落,那白象已然嗅到了生人的氣息,一聲厲嘯,叫得人耳眩心搖,不能自主,白象似有猶豫,兩隻前在身前蹄亂踏,似乎在考慮先向三人中哪一個攻擊,突然一甩頭,向卓王孫衝去。

  它全身極重,每動一步都震得大地隆隆亂顫,一雙足有丈餘的巨齒閃著妖異的銀光,突然一揚長鼻,一股粗如殿中石柱般的水流向卓王孫噴去。

  若是平時,卓王孫袍袖輕拂,便可將水柱擊回,但此刻,他卻隻能閃身向旁邊躲開。這一躲牽動真力,立時心中又是一陣紊亂。

  卓王孫深吸一口氣,不再強行凝聚真氣,隻借著殿中肆虐的氣流,如花中巨蝶般輕輕躍起,整個人仿佛沒有重量一般,如飛葉,如浮塵,如落花,如飄霜,向水柱上方落去。

  那白象力量雖然極大,然而終究過於癡肥,收勢慢了一點。那道水柱直噴到卓王孫身後的石柱上,石柱轟然折斷,合抱粗的殘骸從半空跌落到地板上,頓時砸出數個深坑。水流去勢猶是不止,又向後邊的殿壁上噴湧而去。隻聽一聲巨響,整塊金剛岩熔鑄的殿壁竟然裂開一個大洞,碎屑紛飛,那麵宏偉的石壁在水流的衝擊下頓時遙遙欲墜。

  大殿西北角少了一根石柱的支撐,殿壁也受了重創,穹頂向一側傾斜而去,隻聽劈啪裂響不斷,大殿其他牆壁上都出現了數道深深的裂痕。

  "這裏快塌了,快走!"女子拉起男子,向忘川跑去。

  卓王孫的身形輕輕繞過水柱,突然伸出手,往水柱的外壁一彈。

  他此刻中毒已深,全身真氣不能凝結,要強行發力,自是萬不可能,然而這一彈卻能借白象自身的力道,反躍而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白象頭頂掠去。

  白象厲聲長嘯,正要揚起厲齒,向來人刺去,卓王孫已如鬼魅一般,附體而上,一手緊緊握住了象牙的尖端。

  白象勃然大怒,聳身亂跳,想將敵人摔下踏死,然而卓王孫的身形卻落葉浮塵,輕輕附在象牙上,無論它如何施力,都無法擺脫。白象興發如狂,巨嘯不止,大殿石屑亂落如雨,欲墜不墜,幾乎懸之一線。

  突然,白象將頭顱向左一擺,將自己的長牙連同敵人一起,向旁邊的石柱上猛撞而去。這一撞力量豈同小可,不要說人,就算金剛之體也要粉碎!

  眼見卓王孫就要被他撞上,他突然略一鬆手,身體往下一滑,已到了象牙根處,猛的集中全力,往白象牙根處一扣。白象收勢不及,丈餘長的巨齒生生撞上了石柱!

  飛塵滿天,石柱頓時被擊塌了三分之二,然而象牙上受力也非同小可,牙根處頓時裂出一道淺痕。卓王孫借勢一扣,全部力道都被引導到這隻兒臂粗細的象牙上。白象象齒雖然堅硬,質地卻很脆,加之生長過長,重擊之下,如何能當?

  隻聽白象一聲淒然慘嘯,右側巨齒已被卓王孫折下,握於掌中。

  白象護痛,雙目赤紅,狂嘯不止,卓王孫全然不為所動,猛地將手中象齒掣轉,還不待白象緩過勁來,那利如刀劍的巨齒已經抵在了白象左眼之上,隻要他微微用力,這象齒便能透過白象眼珠,直入大腦。

  四周瞬時寂靜下來。

  白象怒目如火,喘息連連,卻不敢再妄動分毫。

  不過平靜瞬時又被打破,四周轟然亂響,落石如雨,大殿似乎隨時可能塌陷。

  那女子和她的情人已來到了忘川邊。兩人對視一眼,似乎還在猶豫是否要進入忘川,尋找永生之泉。

  那女子突然笑道:"濕婆大神為證,我們不會忘了彼此的。"

  男子點了點頭:"希望如你所願,我們皆能得到永生。"

  兩人攜起手,投身往泉中躍去。

  泉水開謝如花,兩人瞬間就已不見。

  泉眼中白浪汩汩而上,水下一扇青色的大門正緩緩闔上。

  巨石紛紛落下,泉眼也緩緩關閉。

  卓王孫突然將手中巨齒直刺而下。他自己,卻借這一刺之力,向忘川中躍去。

  象齒刺向的並不是眼睛,而是額頭,刺入也並太不深。白象慘嘯間,本能地揚起長鼻,將大半尚在肌膚之外的象齒打落。就這一瞬之間,卓王孫已經進入了忘川。

  隨著一聲巨響,大殿徹底坍塌!

  傳說中,能讓凡人忘記一切的忘川,卻是如此溫暖柔和。天神仿佛將無形的幸福聚成了實體,輕輕包裹在人的身體之上,滋養著每一寸的肌體,讓它們因瘋狂的快樂而震顫。

  這種幸福,甚至讓人能連窒息的痛苦都忘卻了,寧願在這極樂之泉中永遠呆下去,直到死亡。

  泉水好像永無盡頭。

  卓王孫屏氣凝神,讓自己盡力能在水中多堅持一些時間。如果說前方到底有沒有出路,是神設下的陷阱,那麽不言放棄,就是人的力量所在。

  水聲微動,前方似乎有光線傳來。卓王孫一拂水,已浮上了水麵。

  這裏是一個天然的地下溶洞,石筍高撐,玉露低垂。地上,有兩個數丈見方的水池,一池淡藍,一池妖紅。卓王孫方才就是從通過那方妖紅的水池,來到此處的。

  而那淡藍的呢?是否就是兩人口中那道永生之泉的入口?

  卓王孫略略環顧周圍,那兩個象泉守護者竟也在躺在池邊,似乎已經昏迷。

  女子輕輕咳嗽幾聲,先醒了過來。她目光散亂,疑惑地看著四周。

  她突然看到了卓王孫,驚懼地道:"你是誰?我又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卓王孫沒有回答她。

  她的問題,濕婆大神已經給出了答案。

  ——忘卻的力量真的比記憶更強大,也比情緣更強大。

  她的情人也緩緩蘇醒,兩人相視無言,都惶然地看著四周。

  卓王孫不再看他們,兩人也不再問他。

  在陌生而艱難的環境中,他們已經明白,隻有彼此是可以依靠的。漸漸地,兩人克服了初識的羞澀,彼此參扶,尋找出路所在。

  出路或許並不遙遠,溶洞的一側,隱隱有光線透出。兩人相視一眼,鼓起勇氣,相互扶持著,向光源處去了。

  情緣其實是這麽脆弱,最經不起的就是時間。但是卻能一遍一遍的輪回著,加起來,也是天長地久。

  所以,時間破碎了情緣,也成就了情緣。

  然而,天下,本沒有永生之河,忘川後邊,是另一道忘川。

  隻是卓王孫卻什麽也沒有忘記。

  他的心情也不再煩躁,反而寧靜下來,久久注目著眼前這汪淡藍的湖波。

  他知道,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身後突然水聲湧動,從另一池湖波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頭龐然大物滿麵浴血,正跌跌撞撞地從紅池中起身,向自己追來。

  他沒有理會,縱身投入藍色池水。

  或許,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聖湖寂寂,雪峰無語。夕陽的落暉將大地點染得一片輝煌。

  馬祭已竟。

  萬匹白馬長眠聖湖之底,作為神永恒的祭品。而馬童靜靜仰臥夕陽下,全身鮮血,都已舞盡,坦達羅舞的餘韻,似乎還彌散在幽幽晚風之中。

  檀華馬也已躍入湖底。湖麵如鏡,連一絲水紋都不曾泛起。

  四圍雪峰,婷婷而立,脈脈含情,夕陽還未落盡,新月已然升起,一時雙璧沉影,如詩如畫。

  倒影突然破碎,水麵一聲極輕的脆響。

  檀華馬浮出碧波。

  馬背上,相思長發盡濕,發間還殘留著細碎的白色花瓣,而一身白衣,已經薄如蟬翼,輕輕貼在她冰冷的肌膚上。

  帝迦一手溫柔而堅決地將她的長發挽在手中,強迫她抬起頭,另一手卻輕輕放在她唇上,不讓她出聲。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變幻不定,似乎已不再如那高高在上的滅世神祗——就算是神,也是甘願沉淪於俗世情愛的墮落之神。

  而相思嫣紅的臉上,還殘留著迷離的神情,似乎前生的夢魘已將她完全擄獲,而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一切,她都已無力感知。

  在浮出水麵的一刹那,她本能地想呼吸,帝迦卻已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身體冰涼而柔軟,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

  天穹旋轉,雪峰拱衛,湖波悠然托起檀華馬潔白的身軀。而那縷血紅的馬鬃,卻在碧波中盛開著。

  檀華馬劃破碧波,向對岸遊去。它是如此之輕,怕細碎的水聲也會驚擾了馬背上的主人。

  聖湖的對岸,一片綠草如茵。

  一種不知名的藤蔓開到荼靡,極柔極韌的枝蔓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碎花,宛如鋪開一張巨大的錦繡。

  檀華馬遊到岸邊,輕輕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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