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還在三寸之外,但冰冷的劍氣已然透過肌膚,直刺入心髒深處。相思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她脊梁一冷,已然撞上了那道日曜藏身的冰柱。
退無可退。
帝迦手中的劍尖抵上她的胸膛,輕輕挑開她身上圍裹的彩幔,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緩緩轉動。
他似乎不是要洞穿她的身體,而是要一點點將她的心髒剜出。
相思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巨大的痛苦讓她幾乎站立不住,垂散在腮邊的長發都被汗水濡濕,緊貼在軟玉一般的香肩上。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中,淚光盈盈閃耀,豐潤的紅唇也因痛苦而顯出一抹淡紫的顏色,襯著她褪去了血色的臉,卻有一種超脫人間的、詭異的美麗。
她宛如一隻受傷的精靈,顫抖著雙翅,仰望著冥冥的星光。就算諸天神魔見了她,也會忍不住為她承受的苦難歎息。
然而帝迦的眼神中依舊沒有一點溫度。
痛苦,本是清潔靈魂的一種方式。沒有最殘忍的苦行,就不能超脫人的愚昧,看到神的恩典。
"她是如此美麗,我怕到時候不忍心說出真相。而你也會不忍心殺死她。"這是日耀在看到她時說出的話。
然而日曜錯了。
在帝迦眼中,凡人的美麗隻有一種——就是為了對神的信仰,而甘願用人類脆弱身體去承受最痛苦的祭祀。
所以他的劍很準,很慢,很沉。
他要在第五道聖泉之中,完成最偉大的祭祀,祭品和祭祀的過程,都要完美得不能有一絲遺憾。
相思閉上眼睛,緊緊咬住雙唇,而那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依舊從她淡紫色的唇間傳出,雖然極輕,卻也足以讓人心碎。她無力地靠在巨大的冰柱上,一頭烏黑的長發搖散開,如瀉了一蓬墨色的瀑布。
冷汗淋漓,一滴滴沿著她凝脂般的肌膚,滑過胸前的傷口,卻變成淺淺的粉紅色,往下滴落。她纖長的指間已是一片鮮紅,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在身後的冰柱上印出道道緋紅的痕跡。
他手中的冰劍依舊沒有半點憐惜,一點點刺入她的身體。
剜心之痛,洞徹骨髓。
相思終於無法忍受,本能地伸手想推開那柄冰劍。
然而她剛一動,帝迦突然上前,一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強行將她的整個身體固定在冰柱上。
他注視著她,低聲道:"你必須承受。"另一隻手中的冰劍從平刺變為由上而下剜入,動作減慢,而劇烈的痛苦卻更加銳利。
相思隻覺得呼吸已經困難,眼前一片五色光暈,刺眼無比。她不想掙紮,然而體內求生的本能已經不受控製,她猛地一掙,頭卻重重地撞在冰柱上,鮮血從額頭湧出,順著腮側緩緩流下,將她半麵都染得緋紅。
帝迦冰霜之色也為之一動,手上似乎微微鬆開了一線。
相思全身脫力般地靠在冰柱上,輕輕仰起頭,美麗的眸子此刻卻黯淡無光。
她勉強向頭頂上看了一眼。
突然,她全身變得僵硬,眼中出現了一幅極其恐怖的畫麵!
那道直插入殿頂的巨大冰柱底端,已被妖紅的血色染透。當她抬頭的時候,兩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倒懸在冰壁上,伸出細長的舌頭,舔噬她濺出的血跡!
兩張臉在冰壁、血水的折射下,變得巨大而扭曲,神色詭異之極。左邊那張神情十分悠閑,輕輕搖著頭顱,從左到右,品咂壁外的那道血痕。她滿臉浴血,恐怖非常,而那自得的表情,卻似深宮麗人,在初醒的午後細細品嚐水晶盤中的荔枝。右邊那張臉卻宛如見美食而不得享用的饕餮,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瘋狂地啃咬著冰壁,似乎想咬穿厚厚的堅冰,吞噬柱外的鮮血。
兩個頭顱沉沉倒懸在距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濃濃血光之下,是無比詭異的笑意,和磨牙刻骨般的撕咬冰柱的聲音!
相思大驚,一瞬之間幾乎忘了自己的心脈就要被帝迦手中的冰劍洞穿。
"住手!"
兩個頭顱幾乎同時發出一聲尖利的喊叫,整個大殿都被刺的悉嗦顫抖。
帝迦手上一頓,眉間隱隱有了怒意,沉聲道:"什麽?"
左邊那個頭顱微笑著轉動著,似乎這通望梅止渴的舔噬,已讓她心滿意足。
她笑道:"你不能殺她。"
右邊那頭顱依舊啃咬著冰壁,眼中透出凶戾的妖光,卻又極力克製著,喉嚨間發出沉沉的喘息。她的語音嘶啞而緩慢,宛如生鏽的鈍刀一點點劃過人的耳膜,道:
"對,不能殺她……但我好想要她的血……"
帝迦轉身逼視著柱中的日耀,深邃的眸子中升起一種異樣的妖紅:"為什麽?"
左邊頭顱望著他,輕輕笑道:"你若殺了她,就永遠尋不到帕凡提的轉世。"
帝迦一拂袖,將相思推開,對日曜一字字道:"你告訴我,她不是。"
左側的頭顱也為他眼中的殺意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思雙手護在胸前,指間鮮血點點滴落,將半個身體都染紅了。
她沒有想到,日曜已經化為了如此模樣,卻還如惡魔一般掙紮著操控人心。她想殺了她,卻無能為力,那巨大的冰柱是第五聖泉的冰封,隻有濕婆之箭才能開啟,絕不是她可以洞穿的。
何況,她還得到了帝迦的庇護。
她默默望著帝迦,一種倦意湧上心頭,這一刻,她隻想沉沉睡去,無論是日曜還是她自己,實在是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了。
右邊的頭顱突然尖聲痛哭起來:"我要她死,可是不行,不行……"她的聲音極其尖利,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不絕,隻讓人毛骨悚然。
帝迦喝斷道:"閉嘴!"轉而對左側頭顱,沉聲道:"到底是還是不是?"
他深紅的眸子,返照在瑩瑩冰柱上,宛如兩團躍動的妖蓮。冰冷的神光凜然垂照著整個世界,那是隻有滅世的神魔才能擁有的威嚴。
日耀避開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緩緩道:"現在不是,然而她卻是唯一注定能成為帕凡提的人。"
她此話一出,大殿中良久沒有聲音。
突然,水聲嘩的一響,日耀鳥爪般的雙手攏到胸前,結出一個奇特的手印,仰望著冰柱,緩緩道:"偉大的濕婆大神,天地間一切光榮皆屬於您。請您不惜動用凡塵中最盛大的祭典,讓帕凡提女神在您的懷中蘇醒!"
而另一個頭顱,卻不住發出噝噝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地念著一些古怪的字。
這些字正是:"聖馬之祭"
天地高遠。
那座冰柱之殿的外邊,竟然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原。陽光極盛,照得相思幾乎睜不開眼睛。前方不遠處,有兩座極高的山峰,對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鎖,寒雲繚繞,似乎亙古以來就沒有生命繁衍的痕跡,更不要說人類踏足了。而眼前這塊草坪,仍在地熱的影響下,盛開著一地春光。
清風拂過,藍天也如大海一般,輕輕皺麵,無數朵白雲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動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傷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頭卻感到一陣深深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來,默默注視著她,卻沒有扶她起來。
相思將臉深埋入臂彎之中,輕聲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跡,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側頭避開他,道:"為什麽,為什麽還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將你變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長發中,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著我。"
相思無力地道:"你到底要我幹什麽?"
帝迦緩緩道:"傍晚,我將為你舉行聖馬之祭。這是你覺悟的最後機會。"
相思低頭輕聲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臉色一沉,將她的手摔開,遙望草原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人還是神,都可以通過自身的苦行與獻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夠獻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聖馬之祭。它能讓一切執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難度和獲取的力量,都遠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體內沉睡的帕凡提的靈魂,一定能在祭祀中蘇醒,你以前在凡塵中的一切迷惑,都將煙消雲散。"
相思抬起頭,淚光盈盈的雙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會放了我麽?"
帝迦看著她,搖頭道:"不。若真的不能,我隻有毀滅你的肉體,讓你的靈魂重新轉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頭詰問道:"你為什麽不現在就殺了我?"
"我不想殺你……"帝迦似有怒意,終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為你靈魂覺悟的障礙,我也不得不這麽做……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為你把握輪回的軌跡,讓你擁有一具和今世同樣完美的肉身,然後在你出生之日,將你帶回樂勝倫宮。"
他俯身分開她的雙手,感到她無力的掙紮,但他最終還是捧起她的臉,讓她注視著自己。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有隱隱的血跡,下頜更是消瘦得可以觸骨。
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動,似乎也隱隱有些不忍:"然後,我會等你十六年。"
相思轉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些冷漠:"不過是為了'合體雙修'?那你何不如現在殺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斷她:"住口!我說過強迫你毫無意義!"
相思抬頭望著他,泣聲道:"你現在何嚐不是在強迫我?"
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你不會明白的。"
他將目光挪向遠方,不去看她。
遠天之際,一朵淡紫色的彩雲漸漸遮住了太陽。太陽的周邊,形成了一圈輝煌的日暈,正好落在兩座雪峰的正中,呈現出一幅奇偉而壯麗的畫麵。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馬神泉開啟的時候。"
他將負在身後的巨弓取下,緩緩搭箭上弦。
突然間,天地間的光華似乎黯淡了下來,輕靈的風仿佛吹動著無形的鳴笛,悠揚作響。
金色的箭尖在他手中緩緩上舉,漸漸和那山間日暈持平。那輪日暈此刻變成豔麗的紅色,如藍天中一抹妖異的血跡,懸掛在兩座雪峰之間。
萬道金光煌煌垂照在兩人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還是濕婆神箭上的耀眼風華?
弦聲一震,神箭劃破穹廬,在長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倏然沒入天際雲影之中。
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突然震動了一下,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相思遙望著前方的地平線,臉上突然掠過一絲驚訝。
她站了起來。
"嗒……嗒……"遠方傳來幾聲極輕微的響動,似乎是輕輕馬蹄,踏在芳草上的聲音。
片刻之後,這聲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到後來竟似隱隱晴雷,隆隆戰鼓,從地平線的下方震天動地而來。
一線雲腳似的白色,鋪滿了整個天際。仿佛天上的雲朵,突然都墜落到了綿延起伏的綠丘上。再過了片刻,一線白雲變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隨著隆隆的蹄聲、飛揚的清塵,一起向這邊湧來。
好大一群白馬!
真可謂成千上萬,滿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馬均天生龍種,矯健非常,鬃鬣披拂,通體一色,不帶一根雜毛。白駒們馬蹄高揚,宛如受了無形的驅趕,齊齊向這邊奔來。
蹄聲更盛,相思怔住了,難道聖馬泉的開啟,真的會從地底湧現出數以千計的神駒來?而這些白馬,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幻覺呢?
正在這時,馬群向兩邊分開。一匹白馬一騎當先,向帝迦飛奔而來。
那匹白馬來勢好快,瞬間已到眼前。隻見這匹馬極其高大駿建,渾身銀色,閃閃發光,在陽光下,真如白銀鑄成一般。而它的馬鬃是血紅的,棕毛極長,隨意披拂在背上,如夕陽凝成了一匹錦緞,披拂在耀眼的星空上。
馬背上坐著一個紅衣馬童。他眉目極其精致,卻又不帶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鐫刻而成。也正因為這樣,他的神情顯得略有點生硬,似乎隻是個美麗的偶人,在某種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動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處,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著剛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對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護在胸前。當白馬來到帝迦麵前的時候,這個馬童突然勒馬,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深深跪伏於帝迦腳下。
他雙手高高擎起,將金箭舉過頭頂。
帝迦輕輕接過羽箭,將箭尖抵在馬童的眉心上。
馬童仰望著帝迦,嘴角牽出一個生硬的笑容,細聲道:"聖馬泉守護者沙羅·檀華。"
帝迦隻是點了點頭,他手腕一沉,金色箭頭緩緩從馬童的眉心劃下,穿過鼻梁、下顎,直到咽喉。
相思幾乎驚呼出聲。
馬童那張精致而蒼白的臉竟似被從正中分開,一條深深的傷口縱貫他整張臉,鮮血順著他圓潤的下巴,滴滴墜落到泥土裏,宛如在帝迦腳下開了一朵緋色紅蓮。
創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遠都會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然而,他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的改變。
帝迦揚手將羽箭拋開。
馬童虔誠地俯下身去,等著自己的血染紅大地。而後小心地將沾血的泥土捧起,遞到帝迦麵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轉而對相思道:"過來。"
相思訝然:"我?"
帝迦不再說話,把她拉過來,緩緩將血跡點在她眉心之間。
相思一怔,她發現馬童側頭望著自己,臉上的笑容被鮮血染得有些扭曲。
馬童道:"你就是這次祭祀要喚醒的人?"他的聲音極其尖細,仿佛是一些人造的絲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傷,然而卻極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牽掣,整張臉最後隻皺出個極其詭異的表情:"可是因為你,我養的一萬匹白馬都會被殺死……"
他突然張開嘴,將剛才的笑容更推進了一步,道:"我也會。"
相思道覺得全身一寒,喃喃道:"為什麽?"
馬童將臉轉了轉,脖子上的關節發出格格的微響,他看著相思,嘻嘻笑道:"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這場祭祀準備的。"
他扶著地麵站起來,身體有些搖晃。他上前一步,正麵著相思,緩緩道:"傍晚,我會為你舞蹈,然後我和我的馬都會死。而你,可能會覺悟,可能不會。"
相思退了一步,搖頭道:"不,我不要這樣的祭祀。"
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蓮藕一般細膩白皙,實際卻堅硬得像一柄精致的鐵鉗,一旦握住就再難掙脫。
他尖聲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現在要帶你回聖湖。"
他喉嚨中發出一聲輕嘯,那匹銀馬走了過來,伏跪在兩人麵前。馬童縱身一躍,已將她帶上馬背。
相思想要掙紮,卻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歲的孩子一般,力量卻是大得驚人。
馬童又吹了一聲哨子,白馬揚蹄嘶鳴,就要向天邊飛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頭去看帝迦。隻見他背負著雙手,仰視著兩座雪峰之間的太陽,雲色在他身後湧動,輝煌的日色在他飛揚的藍發上鍍上一層耀眼的光暈。
那一刻,天地間最初與最後的光芒都仿佛因他而生。
相思為這種場景一怔。
馬童突然附在她耳邊,尖聲道:"別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對話,是不會理你的。"
他突然詭秘一笑:"你為什麽不看看這裏的陽光呢?或許以後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