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衝末扮孫大同旦楊氏、梅香、保兒上,雲)小生姓孫名榮,字孝先。祖居南京人氏。在土街背後居住。渾家楊氏。還有一個小兄弟,叫做孫蟲兒,雖然是我的親手足,爭奈我眼裏偏生見不得他。今日是小生的生辰之日,大嫂,你與我臥羊宰豬,做下筵席。別的親眷可都阻了,則有我那兩個至交柳隆卿、胡子轉,去請他來陪我吃一杯兒壽酒。大嫂,你門首覷者,他兩個這早晚敢待來也。(旦雲)員外也,你把共乳同胞親兄弟孫二不禮,卻信著這兩個光棍,搬壞了俺一家兒也。(二淨扮柳隆卿、胡子轉上)(柳詩雲)不做營生則調嘴,拐騙東西若流水。除了孫大這糟頭,再沒第二個人家肯做美。小子柳隆卿,這八兄弟叫做胡子轉。今日是孫員外的生日,俺兩個無錢,去問醋房裏賒得半瓶酒兒,又不滿,俺著上些水,到那裏則推拜,將酒瓶踢倒了。若員外叫俺買酒去,俺就去賒了來,算下的酒錢,少不得是員外還他。俺兩個落得吃他的酒。使他的錢。(胡雲)哥說的是,我隻依你便了。(柳見旦科,雲)嫂嫂,哥哥有麽?俺兄弟兩個將一瓶兒酒來,與哥哥上壽哩。(旦雲)下次小的每,接了兩個小叔羊者。(孫大雲)大嫂,兄弟每無錢,那裏得這羊酒來?請他裏麵坐。(柳、胡見科,雲)恭喜哥哥華誕。俺兩小無甚禮物將敬,隻一瓶兒淡酒,與哥哥一滴,添壽一歲,哥哥休怪。(孫大雲)兄弟,滴水難消。休道是兄弟將酒來,你則這般空來,也是你兄弟的情分。將酒來,我與兄弟開懷暢飲一場。(做拜踢倒酒瓶科,柳雲)呀!剛隻得這一瓶兒酒,又踢翻了也,如何是好?(胡雲)待兄弟再去買來。(孫大雲)不要去買,我家裏有的是好酒。大嫂,將酒來。(柳雲)既然哥哥有酒,我們借花獻佛,與哥哥上壽咱。(送酒科)(旦雲)這兩個來了,怎的不見小叔叔來?(正末扮孫二上,雲)小生孫華,小字蟲兒的便是。自小父母早亡,我向住在哥哥嫂嫂家裏。俺嫂嫂大賢惠,則有俺哥哥孫大,信著兩個逆子的言語,趕我在城南破瓦窯中居止。俺哥哥見俺,不是打便是罵。今日是俺哥哥生日,俺蟲兒無甚麽物件將去與哥哥祝壽,隻去拜哥哥嫂嫂兩拜,也不失人間的道理。可早來到門首也。(見旦科,雲)嫂嫂。(旦雲)小叔叔,你來了也。兩個光棍來了一日,怎不見你來?(正末入見科)(柳、胡雲)孫二來了也,接了羊者。(孫大雲)孫二,你與我做生日,你將的羊酒來?(正末雲)你知兄弟貧寒度日,那裏得這羊酒來?隻是拜哥哥嫂嫂兩拜,也是兄弟的意思。(孫大雲)我少你那兩拜哩!你拜了我,我就飽了,我就醉了,我也領你的盛情,你那裏是與我做生日,明明是趕嘴來。(打正末科)(正末雲)兄弟不曾敢說甚麽,你打我怎的?(孫大雲)我不打你別的,我打你個遊手好閑、不務生理的弟子孩兒!(正末雲)哥哥,你打您兄弟,可也上有天哩!(唱)
“仙呂”“賞花時”知他是誰好遊閑誰不良,誰起風波誰要強,瞞不過鄰裏眾街坊。(孫大雲)你是我的兄弟,你敢妝幺放黨,不伏我打哩!(正末唱)俺哥哥道我妝幺放黨,平白地揣與個罪名當。
“幺篇”這的是自有傍人說短長,銅鬥個家私你獨自掌,咱須是一父母又不是兩爺娘。(雲)蟲兒打街上過來,眾人都道孫大郎與孫二似一個印合脫下來的。(柳、胡雲)這廝胡說。你和俺哥哥一個印合裏脫下來的,怎麽你這般窮好嘴臉?(正末唱)怕不一般的俺模樣,哥哥比兄弟多一片家狠心腸。(下)
(孫大雲)你兩個兄弟少罪。(柳、胡做醉科,雲)俺兩個定害哥哥,改日再謝。(下)(旦雲)員外,明日是清明節令,俺收拾下祭禮,請小叔叔一同上墳去咱。(同孫大下)
第一折
(柳、胡上,詩雲)昨日慶生辰,今朝請上墳。隨他好兄弟,爭似眼前人。今日孫員外請咱兩個上墳,須索去走一遭。(做與孫大遇見科)(孫大雲)你兩個兄弟來了也。(做擺祭禮科)(柳、胡雲)你的祖宗就是我的祖宗,我們一齊拜罷。(做同拜科)(孫大雲)咱祭過了祖宗也,兩個兄弟把盞破盤。(飲酒科)(旦雲)我員外好是執迷也。將親兄弟叫他另住,受著饑寒,今日上墳,也不等他一等,被這兩個光棍搬弄,連祖宗在地下也是不安的。兀的不又吃醉了也!我這裏看波,怎生不見孫二來?(正末上,雲)小生孫蟲兒,將著這一份紙,一瓶兒酒,今日是一百五日清明節令,上墳去咱。可早來到墳前也。(放下酒科,雲)俺燒一陌兒紙與祖宗,願你都好處托生去咱。古人有雲: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我孫蟲兒貧難,備不得甚麽祭禮,隻是這一瓶兒酒。兀的不窮殺孫蟲兒也!(唱)
“仙呂”“點絳唇”從亡化了雙親,便思營運。尋資本,怎得分文?落可便刮土兒收拾盡。
“混江龍”莫不是姓孫的無分?卻將這精銀響鈔與了別人。教兄弟有家難奔,無處棲身。把我趕在破瓦窯中捱凍餒,教人道披著蒲席說家門。也不是我特故地把哥哥來恨,他、他、他不思忖一爺娘骨肉,卻和我做日月參辰。
(旦雲)小叔叔,你上墳哩。(正末雲)嫂嫂少罪。(旦雲)你哥哥上墳,在這裏等了你多時,不見你來,先自祭祀了也。你怎生來的這等遲?(正末雲)嫂嫂,自從前日與哥哥做生日來,不知甚的意思,打了我這一頓,我因此不敢見哥哥去,又害怕打哩!(旦雲)小叔叔,不妨事,等著你哩!你過去吃幾鍾酒,身上寒冷哩。(正末雲)這等我過去。(做見科)(孫大雲)這個村廝又來了。(正末唱)
“油葫蘆”他罵道孫二窮廝煞是村,便待要趕出門,則著我自敦自遜自傷神。現如今爹爹奶奶都亡盡,但願得哥哥嫂嫂休嗔忿。為甚麽單罵著我?你敢是錯怨了人。(孫大雲)我和你有甚麽情分,你來見我?(正末唱)既是哥哥與兄弟無情分,卻怎生等我上新墳?
(孫大雲)我正等你來打哩!(正末唱)
“天下樂”哎,俺親的元來則是親,(雲)嫂嫂,我不過去也,則怕哥哥打我。(唱)我為什麽抽也波身,卻倒褪,其實當不過那百般的心性狠。誰想他赤的金,白的銀?但得俺哥哥歡喜嗬便是十萬分。
(孫大雲)你來這裏做甚麽?(正末雲)你兄弟上墳來。(孫大雲)俺家墳裏有你這等人?我和你甚麽親,你來上墳?(正末唱)
“那吒令”哥哥道是不親,我須是姓孫;哥哥道是不親,孫蟲兒上墳;哥哥道是不親,這兩個是甚人?(孫大雲)這兩個是我死生交的兄弟也,比你?(正末唱)哥哥你自忖量,你自評論,您直恁般愛富嫌貧。
(孫大雲)你這一萬年不得長進的人!(柳、胡雲)哥哥,這等人不長進,則待饞處著嘴,懶處著身,不拈了他去,待做甚麽?(孫大雲)小的每,拈這廝出去!兄弟每把盞,則管吃酒,不要采他。(正末雲)你看他兩個賊子幫著俺哥哥吃酒,好不快活也!(唱)
“鵲踏枝”他兩個把盞兒吞,直吃的醉醺醺。(孫大雲)兄弟,好酒也。(柳、胡雲)好酒!您兄弟都吃醉了也。(正末唱)吃的來東倒西歪,盡盤將軍。(柳、胡做使酒科,雲)孫二,我盡盤將軍,是吃你的?沒廉恥窮叫化弟子孩兒,今日俺家員外上墳,特特請我兩個來,這所在隻有我坐處,可有你站處?要你管我?(正末雲)這裏正是你家的。(唱)今日個到墳堂中來廝認,是你甚麽娘祖代宗親?
(柳、胡雲)這潑賴無禮!你那裏是罵俺?哥哥,你看孫二見俺在這裏吃酒,他罵你吃你娘祖代宗親哩!(孫大雲)誰罵我來?(柳、胡雲)是孫二罵你來。(孫大怒科,雲)孫二,你好也!俺祖代宗親,是你甚麽哩?(做打正末科)(正末雲)你休信他每說話,兄弟怎敢罵哥哥?(唱)
“寄生草”哥哥,我又不是庶出逃生子,須是你同胞共乳親。俺哥哥出門來賓客相隨趁,俺哥哥還家來侍女忙扶進,你兄弟破窯中忍冷耽愁悶;俺哥哥富家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貧居鬧市無人問。
(孫大雲)我酒醉了也。有我兩個兄弟扶的我家去。你這窮廝還敢無禮!你墳上來,拷折你兩膁骨;到我家裏來,我打你二百棍!(柳、胡雲)如何?這所在那裏有你來?(正末唱)
“金盞兒”我墳前去那場恨,還家去怒生嗔。隻待要各支支拷二百粗荊棍,咬牙根做出那惡精神。我待墳前去要敲折我兩膁骨,還家去又要打斷我脊梁筋。天那!我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雲)哥哥將兄弟不認,信著兩個賊子,打了我這一頓。我不敢到墳上添土去,我則往墳外拜一拜罷。祖宗少怪,孫蟲兒無甚,隻燒的一陌兒紙,一瓶兒酒,祭奠祖宗咱。(做拜科,唱)
“後庭花”這村醪酒剛半盆,紙錢兒值幾文。不是我將父母相拖逗,也是你歹孩兒窮孝順。(孫大雲)兄弟每慢慢的把盞者。將羊背子來做按酒快活吃。(柳、胡雲)快些碎羊背子來吃,來吃!(正末唱)他那廂吃的醉醺醺,我這裏嘴骨都喑喑的納悶。哎!孫蟲兒來上墳,幾番家桃李春。他那廂笑呷呷倒玉樽,我這裏哭啼啼誰動問?
“青歌兒”天那!你於人有那般、那般慈憫,偏生我是這般、這般時運。俺哥哥白馬紅纓衫色新,俺哥哥眼內無珍。看的我做各姓他人,動不動棍棒臨身。直著我有口難分,進退無門,隻落的袖稍兒偷揾住,俺這悲悲切切淚紛紛。這的是誰生分?
“柳葉兒”難道我孫蟲兒與他來不親不近?見一陣兒旋風兒繞定荒墳,來時節旋的慢去時節旋的緊。為甚麽小的兒多貧困,大的兒有金銀?爹爹奶奶嗬,你可怎生來做的個一視同仁?
(孫大雲)兄弟,你去看孫二墳外做甚麽哩?(柳、胡雲)哥哥,俺兩個看去來。(做看科,雲)哥哥,孫二在墳外絞七個紙人兒,埋在土裏,咒你早死了,這家私都是他的。(孫大怒科,雲)這廝無禮(做打科,雲)我今日吃的酒淹衫袖濕,花壓帽簷低,隨你、隨你,隻休上我門來。(旦雲)員外醉了也。(柳、胡扶科,旦隨下)(正末雲)俺哥哥去了也。我到墳上辭別了俺爺娘,還歸我那破瓦窯中去。哥哥,你信著兩個幫閑的賊,打我這幾頓。哥哥,由你打我,我則是好心腸待你。(唱)
“賺煞”你便罵我一千場,便拷我三十頓,我則索狼吃襆頭心兒自忍。若不是死了俺娘親和父親,這家私和你匹半停分。豹子的孟嚐君,暢好是食客填門,可怎生把親兄弟如同陌路人?哥哥,你有金有銀,閃的我無投來無奔,則向這破窯中和月待黃昏。(下)
第二折
(孫大同柳、胡上,雲)昨日上墳處多吃了幾鍾酒,不自在。兩個兄弟,咱今日往謝家樓上,再置酒席與我酘一酘去來。(做上樓科)(柳、胡雲)哥哥,咱三人結義做兄弟,似劉、關、張一般,隻願同日死,不願同日生,兄弟有難哥哥救,哥哥有難兄弟救,做一個死生文書。(孫大雲)兩個兄弟說的是。(做飲醉下樓,柳胡扶孫大睡倒科)(柳、胡雲)這是街上,不是你的床鋪,怎麽就睡倒了?哥哥,你聽得禁鍾響哩,你還家去來。(孫大做不醒科)(柳、胡雲)這等好睡,再叫也叫不醒。可又遇著個不知趣的天,下起大雪來。我每身上寒冷,陪他到幾時回去?如今起更一會了,巡軍這早晚敢出來也。他是個富漢,便拿住他,隻使得些錢罷了,怕甚的?咱兩個是個窮漢,若拿住嗬,可不幹打死了!不如撇下他還家去來。(做摸科,雲)呀,哥哥,靴革勾裏有五錠鈔哩!常言道,見物不取。失之千裏。這明明是天賜我兩個橫財,不取了他的,倒把別人取了去?(做取科,雲)便凍殺了你,也不幹我事。(下)(正末上,雲)好大雪也!孫蟲兒往街上題筆,覓幾文錢去來。如今天色已晚,我還窯中去咱。(唱)
“正宮”“端正好”黑黯黯凍雲垂,疏刺剌寒風起,遍長空六出花飛。不停閑雪兒緊風兒急,這場冷著我無存濟。
“滾繡球”有那等富漢每,他道是壓瘴氣,下的是國家祥瑞,怎知俺窮漢每少衣無食。我則見滿天裏飛磨旗,半空裏下炮石,俺須是死無個葬身之地。隻落得抱雙肩緊把頭低。我如今冒他大雪窯中去,抵多少袖得春風馬上歸,凍的我腳步兒難移。
(雲)嗨!那富漢每下著雪他倒歡喜,卻不知俺窮漢每好苦楚也。(唱)
“倘秀才”有等人道宜掃雪烹茶在讀書舍裏,又道是宜羊羔爛醉在銷金帳底,不知道他陶學士風流可也勝如黨太尉?誰說起,寒江上一蓑歸,那漁翁的凍餒。
(雲)好大雪也!我想古來貧儒,也多有受苦的。(唱)
“滾繡球”似這雪嗬教買臣懶負薪,似這雪嗬教韓信怎乞食,似這雪嗬鄭孔目怎生迭配,晉孫康難點檢書集。似這雪嗬韓退之藍關外馬不前,孟浩然灞陵橋驢怎騎。似這雪嗬教凍蘇秦走投無計,王子猷也索訪戴空回。似這雪嗬漢袁安高眠竟日柴門閉,呂蒙正撥盡寒爐一夜灰,教窮漢海不死何為?
(雲)這雪下的越緊了也。我待往大街上去嗬,風大雪緊,身上無衣難行。我打這背巷裏去,也略避些風雪。(做絆倒科,雲)這街上倘著的是什麽物件?又不是個包袱,原來是一個醉漢。兀那君子,你也少飲些,怕做甚麽。我欲待要去,這廝又一把拿住我右腿,怎麽好?待我低頭試看咱。(驚科,雲)呀!卻原來是我哥哥酒醉了。你臥倒在這裏,眼見的和這兩個賊弟子的孩兒一處吃酒來,他兩個去了,將你撇在這裏。好朋友也!(詩雲)君子結交不為財,小人結交專為嘴。如今撇你雪堆中,還隻信他無後悔。(唱)
“呆骨朵”見哥哥迎著風冒著雪倒在當街睡,我隻怕鍾聲盡被那巡夜的淩逼。雖然是背巷裏悄促促沒個行人,隻怕雪地裏冷冰冰凍壞了你。為甚麽這頭巾上泥來汙?(雲)哥哥,你上墳處也曾說來,(唱)卻不道花壓帽簷低,滿身上雪漸消,(雲)哥哥,你可又說來,(唱)這的是酒淹衫袖濕。
(雲)這兩個好無禮也!你那一身穿的吃的,都是俺孫員外的,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你丟了他。結下的這兩個好兄弟也!(唱)
“倘秀才”自古道膠漆的雷陳也不似你這般合意,雞黍的範張也不似你這般為嘴。你兩個若沒俺哥哥怕不餓殺你這頹。你兩個撮捧著吃的醉如泥,卻撇他在這裏。
(雲)你這兩個賊子,每日幫著俺哥哥吃酒做好漢哩!(唱)
“滾繡球”你妝了幺落了錢,你吃了灑噇了食,(帶雲)好也嗬!(唱)哥哥也是他養軍千日,俺孫員外不枉了結義這等精賊。你便十分地覷當他,他可有一分兒知重你?這的是使錢的伶俐。哥哥也在上墳處數遍家曾題,兀的般滿身風雪足彎足全臥,可不道一部笙歌出入隨,抵多少水盡也鵝飛。
(雲)我待扶起俺哥哥來,他又是打我;若不扶起來,凍死俺哥哥怎好?罷!我也怕不的打,我則背俺哥哥家去。(做背科,雲)可早來到也。(叫門,旦同梅香上)(開見科,雲)小叔叔,你與哥哥商和了也?這誰勸你來?(巳扶孫大睡科,雲)你怎生背將你哥哥來?(正末雲)嫂嫂,我還窖中去,在這土街背後經過,絆了我一交,我道是甚麽?卻是哥哥倒在大雪裏睡著,兩個賊子撇下去了。孫二想著共乳同胞的兄弟情分,恐怕街上凍死了。我隻得背將家來。嫂嫂?哥哥睡著了也,嫂嫂安置,我回去也。(旦雲)生受你。身上寒冷,吃些酒飯還家去。(正末雲)嫂嫂,則怕哥哥覺來又打我。(旦雲)你放心,你哥哥直睡到紅日三竿還未起哩。(正末雲)嫂嫂,假如哥哥覺來,怎生好那?(旦雲)他覺來我自支持他,包你沒事。(正末雲)哥哥性子不好,要打著你如何?(旦雲)我也不是個善的,怕他怎麽?保兒,快將麵來與小叔叔吃。(正末做吃麵科)(唱)
“貨郎兒”他道俺哥哥十分家沉醉,且吃些兒熱湯熱水。俺哥哥直睡到紅日三竿未起,可怎生近新來偏恁覺來疾?(孫大做醒科,雲)好睡也。(正末唱)他酩子裏紐回胭頸,沒揣地轉過身體。
(雲)嫂嫂,俺哥哥覺來了也。(旦雲)小叔叔由他,不要害怕。(正末唱)
“脫布衫”我坐則坐戰兢兢的,(孫大做起科,雲)是甚麽人吃我麵哩?(正末唱)他醉則醉氣丕丕的。我這裏低著頭沉吟了半晌,他那裏不轉睛瞅了我一會。
“太平令”吃的是親嫂嫂的酒食,更過如呂太後的筵席。(雲)嫂嫂,哥哥覺來了也,你說一句兒。(旦雲)我且不說,看他怎的!(正末唱)嫂嫂,俺哥哥覺來你支持,“我也不是個善的”,唬得我一個臉描不的畫不的,一雙箸拿不的放不的,一口麵吐不的咽不的,我便有萬口舌頭教我說個甚的?
(孫大雲)兀那吃麵的是誰?(旦雲)是孫二叔叔。你大雪裏凍倒在街上,那兩個賊子撇下你去了,不是叔叔背將來,那裏有你這性命哩!(孫大雲)我記得靴革勾裏剩下五錠鈔來,我看咱。呀!怎麽不見了?孫二,你那裏是背我,明明要乘醉偷我這鈔來。(正末雲)哥哥大雪裏睡著,孫二恐怕凍壞了你,背將家來。我不知哥哥有鈔,怎麽偷得?(旦雲)多敢是那兩個賊子拿去了。(孫大雲)大嫂,你胡說!我這兩個兄弟都是有仁有義的,他怎生拿的去?斷然是這孫二窮廝也!(正末唱)
“伴讀書”白茫茫雪迷了人蹤跡,昏慘慘雪閉了天和地。寒森森凍的我還窯內,滴溜溜絆我個合撲地。黑嘍嘍是誰人帶酒醺醺醉,我、我、我定睛的覷個真實。
“笑和尚”嚇得我悠悠的魂魄飛,不尋思當街上正是哥哥睡。直背的到家來不得口好氣息,倒吃頓潑拳捶。哥哥也你瞞天地昧神祗,(做拜天科,雲)今日打兄弟,明日罵兄弟,(唱)這的也是孫蟲兒罪!
(孫大雲)這窮廝,你要拜死我哩!(打科,雲)小的每將孫二拿到簷下大雪裏跪著!(梅香作批末跪科)(正末雲)哥哥,你好下的凍殺你兄弟也!
“叨叨令”則被這吸裏忽刺的朔風兒那裏好篤簌簌避,又被這失留屑曆的雪片兒偏向我密蒙蒙墜,將這領希留合刺的布衫兒扯得來亂紛紛碎,將這雙乞留曲律的胳膝兒罰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凍殺人也麽哥!兀的不凍殺人也麽哥!越惹他必丟匹搭的響罵兒這一場撲騰騰氣。
(旦雲)小叔叔,你也忒老實!員外著你跪,你就跪,難道著你死,你就死了不成?(正末起科,雲)嫂嫂,你救我這命咱!(旦雲)保兒,將鍾熱酒來,與小叔叔蕩寒。(正末吃酒科,雲)嫂嫂,若不是你這鍾熱酒嗬,險些兒凍殺我也。(唱)
“耍孩兒”我怎生來不稱俺哥哥意,嫂嫂也我也不曾犯十惡五逆。這一個家緣兒都被你收拾,我掛口兒不曾口店題。現如今他強咱弱將咱打,可不道人善人欺天不欺,也是我自買到他憔悴,天那!我本是聲冤叫屈,他聽的又道我說是談非。
“二煞”我衷腸除告天,奈天高又不知,隻落得捶胸跌足空流淚。我過一冬兩三層單布權遮冷,捱一日十二個時辰常忍饑,哥哥行並不敢半句兒求於濟,他見我早揎拳捋袖,努目撐眉。
“三煞”你欺負嗬則欺負咱,你於濟嗬曾於濟誰?你懷揣著鴉青料鈔尋相識,並沒半升粗米施饘粥,單有一注閑錢補笊籬。我黑說到明明說列黑,也說不盡我那苦楚,也訴不盡我這傷悲。
“四煞”你不是我嗬你明日怎覷人?你不是我嗬你今朝做醉鬼。被閑人剝了你新衣袂,洞房中把嫂嫂閑愁殺,巡鋪坦把哥哥高吊起,凍的你剛存這一口兒氣,怎不尋那兩個無徒說話,隻管把你兄弟禁持?
“五煞”你迸著臉噷喝的我,我好心兒搭救著你,背將來暖處和衣睡。我指望行些孝順圖些賞,他劃的不見了東西倒要我陪。早看我身兒上穿著甚的,將一條舊褡衤專扯做了旗角,將一領破布衫捋做了鋪遲。
“六煞”你向身上剝了我衣,就口裏奪了我食,惡哏哏全不顧親兄弟。我便噇了你這一鍾酒當下沾些醉,我便吃了你那半碗麵早登時掙的肥。(旦雲)小叔叔,你休怪。你哥哥不曉事,看我些麵皮罷。(正末唱)我也則是嫂嫂行閑聒七,我不是買來的奴婢,又不是結下的相知。
(雲)嫂嫂少罪,我孫蟲兒回家去也。(唱)
“煞尾”你無過是胸腰上撞我幾頭,脖項上打我幾捶,忍下的就將我凍剝剝跪在簷前地。嫂嫂也這須是我壓背他來家可也落得的。(下)
(柳、胡上雲)咱昨日將孫員外撇在街上,偷了他五錠鈔。如今到他家裏看他去。他若有些說話,咱每自會隨機答應。這是他家門首。(做叫門旦開科)(柳、胡雲)嫂嫂,哥哥在家麽?(旦雲)昨日你三人吃的酒醉了,你將哥哥丟在雪裏,不是孫二背將回來,可不凍死了也。(柳、胡雲)嫂嫂,難道我兩個丟下哥哥?是這等人,狗也不值。昨日哥哥醉了,是我兩個背到門前,恰好遇見孫二,嫂嫂,這不敢欺。我兩個也是醉人,背了這許多路,背的一些力氣都沒了,其實交與孫二,著他好好的接將回來。嫂嫂,你隻向那孫二,他在背後說你哩!(孫大雲)我道兄弟每不是這等人。咱今日往李家樓上吃酒去來。(柳、胡雲)嫂嫂,你看今日哥哥醉了,可是我兩個背回來。(同下)(旦雲)俺員外隻信那兩個光棍,將他兄弟朝打暮罵,百般的勸不省。我如今不免出一智量,勸員外咱。(詩雲)隻為同氣連枝不可傷,做出區區巧智量。從古妻賢夫省事,免使旁人說短長。(下)
第三折
(旦上,雲)俺員外今日又吃酒去了也。有王婆婆許下我一個狗兒哩,我去取來。王婆婆在家麽?(老旦扮王婆上,雲)誰叫門哩?(做開門見科,雲)元來是孫大嫂!難得貴人踏賤地,到我家有甚事幹?(旦雲)婆婆,我無事也不來。你許下這狗兒,我特來取那。(王婆雲)大嫂,有,你將的去。(做與狗兒科)(旦詩雲)有一事關心已久,如今待借他下手。(王婆笑科,詩雲)雖然為鄰舍情多,不家貧也不賣狗。(下)(旦做回家科,雲)我將這個狗兒把頭尾去了,穿上人衣帽,丟在我家後門首,我將前門關了,員外必然打後門來,等他見了,看說甚麽,我自有個主意。這早晚員外敢待來也。(孫大同柳、胡上)(柳、胡雲)今日哥哥吃的醉了也,俺兩個送哥哥去來。(孫大雲)不須兄弟相送,我今日不當十分醉,我自家去。兄弟少罪,明日來早些。(柳、胡雲)哥哥,俺不送了也。(下)(孫大雲)兩個兄弟他還家去了,這早晚大嫂敢關了前門,我也徑往後門去咱。(做絆倒科,雲)是甚麽物件絆我這一交?待我看波。(做看科,雲)呀!是一個人。敢是家中使喚的保兒?這廝每少吃些酒麽?這裏睡倒。(做推科,雲)起來!可怎生不動那?(將手抹科,雲)抹我兩手,都是這廝吐下的,有些朦朧月兒,我試看咱。(做看驚科,雲)怎生是兩手鮮血?是誰殺下一個人在這裏?(做叫門科,雲)大嫂開門!(旦開、孫大做慌科)(旦雲)員外,你慌怎麽?(孫大雲)大嫂,我吃酒回來到後門前,不知是誰殺下一個人。大嫂,我是好人家的孩兒,到來日地方鄰裏送我到官,我怎生吃的過這刑法?我不如尋個自縊死罷。(旦雲)員外,你不要慌,則咱兩口兒知道。你有那兩個兄弟,平日吃的穿的,都是你的,與你結作死生交,對天盟誓,兄弟有難哥哥救,哥哥有難兄弟救。今日你有難,正用的著他。如今悄悄的教兩個兄弟將死屍背出,丟在別處,可不好那!(孫大雲)大嫂,你說的是。大嫂,咱兩個去來。(做行科,雲)這是柳隆卿家裏。(做叩門科,雲)兄弟在家麽?(柳上,雲)這早晚誰叫門哩?(孫大雲)是你哥哥孫大郎。(柳雲)是哥哥!待我開門。(做開門科,雲)哥哥請家裏來,教拙婦烹莞豆搗蒜,與哥哥吃一鍾。(孫大雲)不勞你,哥哥事忙,有人欺負著我來。(柳雲)誰欺負哥哥來?你兄弟舍一腔兒熱血,和他兩個上一交。(孫大雲)人便有個人。你哥哥特來投央你,隻要你休違阻我。(柳雲)哥哥,你但道的,你兄弟便依。(孫大雲)兄弟,咱今日吃罷酒,你兩個還家去了,你哥哥打後門裏去,不知是誰殺下一個人。你哥哥特來央你,背一背遠處去,等我埋了他罷。(柳背雲)別的事也小可,你殺了人教我去背。我替你死!(回雲)哥哥,你放心!小可事。兄弟見哥哥來慌了,不曾穿的裏衣。哥哥,你門前略等一等,你兄弟穿了便去。(孫大雲)你便出來。(柳雲)便出來。(做入科,雲)我將門來關了。哥哥,你聽兄弟有四句詩念與你聽。(詩雲)你倒生的乖,其如我不呆,你將人殺死,怎教兄弟埋!(下)(孫大雲)柳隆卿不肯去了,我再叫胡子轉兄弟咱。(做叫門科)(胡上,雲)誰叫門哩?(孫大雲)是你哥哥孫大郎。(胡雲)哥哥,您兄弟有四句詩,還是先念了開門,還是開了門念詩你聽?(孫大雲)你哥哥事忙,沒工夫聽詩,你開門罷。(胡雲)既是這等,待我一頭開門,一頭念詩你聽咱。(詩雲)何事急來奔,更深親扣門。別件都依得,剛除背死人。(做開門科,雲)哥哥,請進來坐。哥哥,你曉得我窮,夜又深了,莫說酒,茶也是難的。(孫大雲)兄弟,我那要吃你的!我央你一件事來,隻休似你哥哥柳隆卿。(胡雲)哥哥,我又不是他一父母生的,各人自要做人。你有甚麽事,要用著兄弟,水裏水去,火裏火去。(孫大雲)兄弟不知,你哥哥後角門頭,是誰殺下一個人,你哥哥央你背到別處去,將他埋了者。(胡雲)休道是哥哥殺死一個,便殺了十個,怕沒銀子使,要我替你賞命?哥哥,我問你,那柳隆卿怎麽說來?(孫大雲)便是他不肯,因此來尋你。(胡雲)哥哥放心,我不是柳隆卿。那廝無行止,失口信,今日哥哥有難,兄弟不救,不為兄弟了也。(孫大雲)兄弟,你說的是,隻要快些兒者。(胡雲)哥哥不妨,休道這一個,便十個你兄弟也背出去了。我家有個沒連衣袋,我取去將死人裝在裏頭,有人問我胡子轉你那裏去,我說道與孫員外送草去,可不好那!(孫大雲)好!早些兒取布袋出來。(胡做入關門科,雲)你殺了人,教我背去。(詩雲)孫大做事全沒禮,後門殺下枉死鬼。你今怕死不償命,死活來朝不由你。(下)(孫大雲)兩個兄弟都不肯去,罷、罷、罷!我隻是縊死了也。(旦雲)員外你不要慌,這兩個賊子他不肯背去,我想來有你親兄弟孫二,央他背出去,怕怎的?(孫大雲)大嫂,我與兄弟似參辰日月,將他不是打,便是罵,不曾得了我一口兒好氣。今日我有難,卻央他,莫說他一定不肯,便肯時,我也沒這臉見兄弟去。(旦雲)員外你放心,咱兩口兒去來。(下)
(正末上,雲)昨日蟲兒好意背的哥哥到家,俺哥哥打了兄弟一頓。哥哥,你全不想咱是共乳同胞的弟兄。哎!(詩雲)不想共乳同胞一體分,煨幹就濕母艱辛。好衣好食別人用,全沒相憐半點親。(唱)
“南呂”“一枝花”稀剌剌草戶扃,破殺殺磚窯靜。俺這裏春光元不到,人跡罕曾經。萬籟無聲,是甚麽響息颯驚咱醒?透著些影依微何處燈,(做聽科)卻原來是伴獨坐皓月澄澄,攪孤眠西風泠泠。
“梁州第七”我如今窮範丹無錢怎了,便教他賽陳摶也有夢難成。積漸的害得憂成病。一遞裏暗昏昏眼前花發,一遞裏古魯魯肚裏雷鳴。這孫蟲兒一身忍餓,教孫大郎萬代留名。我和你本—個父養娘生,又不是蜾贏螟蛉。怎麽無半年欺負了我五場十場,我每日家嗟歎了千聲萬聲,那一夜不哭到二更三更。(孫大同旦上,雲)大嫂,你去叫門,我有甚臉兒見兄弟那。(旦雲)你不叫,我叫門咱。(叫科,雲)孫二,開門來!(正末唱)是誰人叫門那聲?(旦雲)快些!(正末唱)這聲音不似個男兒應。(旦雲)孫二,你開門咱,是你嫂嫂叫門哩!(正末唱)元來我嫂嫂門前等,他是個婦人家無燭從來不夜行,我出門去審問個分明。
(雲)嫂嫂,更深半夜,你一個婦人家,這早晚天道,也不是你來的時候。(旦雲)不妨,我是你親嫂嫂,怕做甚麽?(正末雲)我孫蟲兒嗬,(唱)
“隔尾”我常時有命如無命,怎好又廝羅惹無情做有情。(雲)不爭我開門去,教嫂嫂入來,這禮上就不是了。教俺哥哥知道又是打。(旦雲)孫二快開門,你哥哥有事著我叫你來。(正末唱)俺哥哥便今日有事嗬明日旋折證,嫂嫂你這搭兒莫不錯行。(旦雲)我不是錯行哩。(正末唱)前者得過承,是我那滴水簷前受了的冷。
(旦雲)不則我來,和你哥哥在此。(正末雲)既是哥哥同來,何不早說!(做開門跪科,雲)哥哥,休打你兄弟者。(孫大雲)兄弟,你起來。(正末雲)你夜晚間有甚麽事和嫂嫂來?(旦雲)小叔叔,咱後門前不知是誰殺下一個人,我如今叫你背將別處去埋了者。(正末雲)嫂嫂,你的話隻怕不準。果有這等事,我哥哥怎不說一句來?(旦雲)員外,你說與兄弟怕甚麽?(孫大雲)大嫂,我說嗬,恐怕兄弟變了臉。(旦雲)你兄弟不是那等人。(孫大雲)兄弟,你哥哥昨日吃酒回來至後門前,不知是誰殺了一個人也,曾叫那柳隆卿、胡子轉兩個賊子去,他都不肯來背。兄弟也,你想著與我是共乳同胞的情分,你不救我時教誰救?(正末雲)哥哥,這人命的事,你是好人家的孩兒,怎麽到的官府中問理去?那兩個逆子,你養育了他,吃的、穿的,那一些兒不是你的?你今日有難不肯救你,卻教我來背?好也囉,咱兩個見官去來!(旦雲)小叔叔,你看我些麵皮咱。(孫大雲)這都是你哥哥的不是了也。兄弟,你息怒咱。(正末唱)
“罵玉郎”你懷中倚恃著財豐盛,動不動和人爭,不登登按不住殺人性。若是被告發,被擒拿,怕不要償命?
(孫大雲)我幾曾殺人來?是好冤屈也!(正末唱)
“感皇恩”你還道負屈高聲,你所事無成。見兄弟,心頭刺,眼中疔。吃酒時隻和那兩個賊徒,背人時來尋我這窮丁。(帶雲)好也囉!(唱)割舍的揎胳膊,拽衫袖,到公庭。
(旦雲)小叔叔,放了你哥哥,休要如此!(正末唱)
“采茶歌”嫂嫂嗬可不你知情,哥哥嗬可不你當刑?(雲)哥哥嫂嫂,你兩口兒怕麽?(孫大雲)可知怕哩。(正末雲)要饒麽?(孫大雲)可知要饒哩。(正末雲)哥哥嫂嫂,休驚莫怕,我逗你耍哩!(唱)我替你把死屍骸送出汴梁城,隨他拖到官中加拷打,我也拚的把殺人公事獨招承。
(做同走到家科)(旦雲)兀的不是死人。(正末唱)
“牧羊關”恰便似醉漢當街上睡,死狗兒般門外停。(雲)嫂嫂,則怕天明了,待我背他出去。(做背科,唱)我背則背手似撈鈴,怎麽的口邊頭拔了七八根家狗毛,臉兒上拿了三四個狗毛。這廝死時節定觸犯了刀砧殺,醉時節敢透入在喂豬坑。既不沙怎聞不的十分臭,當不的他一陣腥。
(雲)恐怕天明,我須急急的背出去咱。(做走科,唱)
“幺篇”這等人是狗相識,這等人有甚麽狗弟兄。這等人狗年間發跡來崢嶸。這等人脫的是狗氣狗聲,這等人使的是狗心狗行。有甚麽狗肚腸般能報主,有甚麽狗衣飯潑前程?是一個啜狗尾的喬男女,是一個拖狗皮的賊醜生。
(雲)可早到汴河堤上了也。我將這個死屍埋在這幽僻去處,我記下者,久以後有個折證。哥哥嫂嫂,咱還家去來。(到家科)(旦雲)小叔權,辛苦了也!將一領襖子來與小叔權穿。(孫大怒雲)是領甚麽襖子?(旦雲)是一領舊襖子。(孫大雲)將領新襖子來與兄弟穿。(正末雲)那兩個賊子來時,隻怕哥哥還信著他哩。(唱)
“煞尾”那的是添茶添酒的枯幹井,那的是填帛填金的沒底坑。你覷當著這說謊精,那虛脾,那淺情;那過後,那光景;胡支吾,假奉承。他裝廝趁,他裝廝挺。吃飯處,白廝捱,買酒處,白廝逞;做事處,幹廝哄;愛女處,幹廝迎。(孫大雲)從今以後,我再也不睬那兩個賊子了。(旦雲)我記的古詩有雲:荊樹有花兄弟樂,員外這個才是。(正末唱)嫂嫂,你說甚的田氏三荊?隻怕你跳出七代先靈也將他來勸不省。(同下)
第四折
(正末上,雲)今日俺哥哥教我管著解典庫,我且閑坐咱。(柳、胡上,雲)孫員外這兩日不出門來,不禮俺兩個,定是那一夜不肯與他背人的緣故。他自家殺了人倒怪我,今日尋他去。(叫雲)孫員外,你怎生不出門來?(孫大上,雲)我怕你,不敢出門那。(柳、胡雲)你打死了人,你躲到那裏去?我和你見官去來。(孫大雲)不要叫,怕地方聽見。兄弟,這事怎了也?(正末雲)你兩個幫閑的賊子,好生無禮!我不救哥哥教誰救?(柳、胡做扯科)(孫大雲)我送你些錢,饒我罷。(正末雲)哥哥,不幹你事,是我殺了人來,我和這兩個賊子折證咱。(柳、胡雲)元來你兩個通同殺人來!(正末唱)
“中呂”“粉蝶兒”沒半盞茶時,求和到兩回三次。你枉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教那廝越妝模越作勢,盡場兒調刺。他道你怕見官司,拿著個天大來殺人公事。
“醉春風”你休把外人攀,則將兄弟指。我敢向雲陽市裏挺著脖子,替哥哥死、死。俺哥哥將你恩上施恩,你兩個待告嗬便告,畢竟的是那不是。
(柳雲)人命關天,分甚麽首從?我和你告官去來。(胡雲)隆卿哥,隻等他抬出三千兩銀子來,便饒了他罷。(同下)(外扮孤領祗從上,詩雲)正直公廉不愛財,掌管西槽禦史台。訟庭無事清如水,單把負屈銜冤放入來。小官姓王名翛然,在這南衙開封府做個府尹。方今大宋仁宗即位,小官西延邊才賞軍回來,今日升廳坐早衙。祗侯人那裏?與我喝攛廂者!(一行人上跪科)(孤雲)那個是原告,那個是被告?為甚麽爭桑競土、分家私不平?你慢慢的說與我聽咱。(柳雲)相公,小的是原告,這個是孫員外,他是個巨富的長者,與小人兩個結義做兄弟,一日酒醉回家去,使酒撒潑殺了一個人,叫小的替他背出去。小的每畏法並不曾背。所告是實。(孤雲)這廝可也無禮。清平世界,怎敢便殺人?(孫大雲)小人不敢。因吃酒回家去,見後門口不知是誰殺了一個人。(孤雲)你早招了也。既不是你殺人,怎麽這屍首可可的在你後門?(正末雲)相公,休信這賊子的說話。(唱)
“紅繡鞋”那告狀人指陳事實,都是些扶同捏合的虛詞。現如今告狀的全不似古賢師,這般家閑雕刺。他待放著暗刀兒,在、在、在我根前怎的使?
(柳、胡雲)這就是孫員外的親兄弟,他兩個合謀殺人哩。(孤雲)你怎生謀殺了人?你與我從實招來!(正末雲)相公聽小人說一遍咱。(唱)
“石榴花”他兩個是汴梁城裏謊喬廝,與孫員外甚宗支?隻待要興心啜賺俺潑家私,每日家哄的去花街酒肆,品竹調絲。被咱家說破他行上,因此上索垢尋疵。他道俺哥哥公門蹤跡何曾至,平空的揣與這個罪名兒。
(柳雲)我們兩個都是飽學秀才,倒說我要哄他家私!憑你到那汴梁城裏城外問去。(胡雲)這個我也不和他爭,隻問他是甚麽事發,是那個動手打死的。(孤雲)這敢是你哥哥殺了人來麽?(正末雲)並不幹我哥哥事,都是這兩個賊子妄告,要詐錢哩!(唱)
“鬥鵪鶉”他、他、他似這般鑽懶幫閑,便是他封妻蔭子。他講不得《毛詩》,念不得《孟子》,無非是溫習下坑人狀本兒,動不動掐人的嗓子。哎,這好歹鬥的書生,好放刁的賊子!
(雲)你這兩個平日哄俺哥哥錢,也盡勾了,還有甚的不足意,又來告這等謊狀。(唱)
“上小樓”我說的丁一確二,你說的巴三覽四。使不著你癩骨頑皮,逞的精神,說的強詞,公廳上捱杖子,胡攀亂指。(雲)到這裏隻有個法子,(唱)哎,使不的你咬文嚼字。
(孤雲)這廝無禮!左右,將大棒子與我打呀!(做打孫大,正末撲身上科,雲)這不幹俺哥哥事,小人情願與他對詞!(唱)
“幺篇”活時節一處活,死時節一處死。咱兩個協羅嘶鑽、尾毛廝結、打會官司。一任你百樣兒,伶牙俐齒,怎知大人行會斷的正沒頭公事。
(孤雲)這樁事不打不招。左右,拿這大的下去。好生打著。(孫大雲)小的是個知法度的,怎敢殺人?(正末雲)不幹俺哥哥的事,這件事都是小人做來。(孤雲)既是他認了,左右,拿小的下去打著者。(旦衝上,雲)相公停嗔息怒,暫罷虎狼之威。這件事也不幹孫大事,也不幹孫二事,都是小媳婦兒做下來的。(孤雲)兀那婦人!這件事你說的是嗬,我與你問個婦人有事,罪坐夫男,揀一個輕省的罪名與他;若說的不是嗬,我就活活的敲死了也。(旦雲)相公,從來人命關天關地,豈可沒個屍親來告,要這兩個光棍與他索命?隻因俺這孫家,汴京居住,長的孫大,叫做孫榮;次的孫二,叫做孫華。本是共乳同胞的親兄弟,自小裏父母早亡。這孫大恃強,將孫二趕在城南破瓦窯中居住,每日著這兩個幫閑鑽懶,搬的俺兄弟不和。這兩個教孫大無般不作,無般不為,破壞了俺家私。孫大但見兄弟,便是打罵,妾身每每勸他,隻是不省。妾身曾發下一個大願,要得孫大與孫二兩個相和了時,許燒十年夜香。偶然這一晚燒香中間,看見一隻犬打香卓根前過來,妾身問知此犬是隔壁王婆家的。妾身就他家裏,與了五百個錢,買將來到家,將此犬剁了頭尾,穿了人衣帽,撇在後門首。孫大帶酒還家來見了。問妾身道:後門口是誰殺了一個人,你可知麽?妾身回言不知道。當夜教孫大喚柳隆卿、胡子轉替背出去,兩個百般推辭,隻不肯來。我到窯中喚的孫二來,教他背將出去,埋在汴河堤上。怕相公不信,現放著王婆是個證見。(詞雲)因孫大背親向疏,將兄弟打罵如奴。信兩個無端賊子,終日去沽酒當壚。把家私漸行消廢,使妾身難以支吾。因此上燒香禱告,背地裏設下機謀。才得他心回意轉,重和好複舊如初。若不是喚王婆親為證見,誰知道楊氏女殺狗勸夫?(孤雲)這也難道。(旦雲)怕相公不信,可著人去取來看。現在河堤岸上埋著哩。(正末雲)怪道背出時,這般死狗臭!(唱)
“十二月”這公事非同造次,望相公台鑒尋思。俺哥哥花枝般媳婦,掌著那銅鬥家私。這便是情由終始,有甚的過犯公私?
(孤雲)既如此,左右與我到汴河堤上取那埋的死狗來看。(正末唱)
“堯民歌”就官廳上拖出那狗皮兒,這的是俺嫂嫂暗把計謀施。勸哥哥放開懷抱莫嗟谘,那王婆須是俺的正名師。相公阿你恩也波慈,從來不受私,早分解了這蹺蹊事。
(祗從取砌末上,雲)稟爺,取得這狗兒來了也。(孤雲)這兩個賊子好無禮也!各打九十,為民當差。孫榮主家不正,將親兄弟另住,本該杖四十,因他妻楊氏大賢,免杖。楊氏與他旌表門閭。孫華郎授本處縣令。(詞雲)幸當今天祐聖明君,汴梁城出此兩賢人。王翛然從公大斷案,一家兒望闕謝皇恩。(正末等拜謝科,唱)
“尾煞”俺如今剔下子這骨和筋,割掉了這肉共脂。則著他背狗皮號令在長街市,也等那一輩兒狗黨狐朋做樣子。
題目 孫蟲兒挺身認罪
正名 楊氏女殺狗功夫
§§朱凱
朱凱,字士凱。裏籍不詳。賈仲明補《錄鬼簿》吊詞有“振江淮獨步杭城”句,則其主要活動在江淮流域,或即為杭州人。生卒年亦不詳。曹本《錄鬼簿》有其至順元年九月所作後序,王鋼《錄鬼簿三種校訂》以為“至順”當為“至元”或“至正”之訛;又《錄鬼簿》列入“方今才人相知者”,據其小傳,鍾嗣成曾為其所編樂府、隱語集作序,則其當與鍾嗣成同時,生活在元代後期。明人郎瑛《七修類稿》卷五《千文虎序》言其至正生間曾任浙省掾吏。自幼獨立不俗,與人寡合,賈仲明稱其“沉默敦篤念信誠”。與鍾嗣成交誼甚厚,曾互為作序。不過,《說集》本和孟本《錄鬼簿》竟不載其人,或因為此二種編年較早。曹本和天一閣本《錄鬼簿》有其小傳,稱“小曲極多,所編《升平樂府》,甚工。類集群公隱語,標曰《包羅天地》,又有《謎韻》一集”。惜各書均佚。郎瑛《千文虎序》:“四明張小山,太原喬吉,古汴鍾繼先,錢塘王日華、徐景詳,犖犖諸公,分類品題作詩,包類凡若幹卷,名曰《包羅天地》。”則《包羅天地》為其選編當時名公的隱語集。在當時文壇頗有聲譽,賈仲明吊詞譽其“詩禪隱語精,振江淮獨步杭州。王彥中弓身侍,陳元讚拱手聽,包賢持拜先生”。散曲存有與王曄合製的《雙浙蘇卿問答》十六首,當時即“人多稱讚”(見《錄鬼簿》王曄小傳),今從《全元散曲》置王曄曲中,此不重出。雜劇創作,僅曹本《錄鬼薄》載有二目:《孟良盜骨殖》、《黃鶴樓》。孫楷第《也是園古今雜劇考》卷四《校勘》雲:戴光曾鈔本“朱凱但有傳,不附所撰劇目。”因未見戴氏鈔本,暫且不論。此二種雜劇,幸存世間,雖著錄極複雜,分歧頗大,今依舊說,前者屬名於朱作,《黃鶴樓》暫歸無名氏。《孟良盜骨殖》,邵曾祺《元明北雜劇總目考略》認為“楊家將故事,在雜劇裏以此劇為最好,結構完整,曲詞本色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