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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卷之一

  阿彌陀佛講和

  包待製出身源流詩曰:

  世事悠悠自酌量,吟詩對酒日初長。

  韓彭功業消磨盡,李杜文章正顯揚。

  庭下月來花弄影,檻前風過竹生涼。

  不如暫把新編玩,公案從頭逐一詳。

  話說包待製判斷一百家公案事跡,須無提起一個頭腦,後去逐一編成話文,以助天下江湖閑適者之閑覽雲耳。問當下編話的如何說起?應雲:當那宋太祖開國以來,傳至真宗皇帝朝代,海不揚波,烽火無警,正是太平時節。治下九州之內有個廬州合肥縣,離城十八裏,地名巢父村,又名小包村。包十萬生下三個兒子,包待製是第三子。降生之日,麵生三拳,目有三角,甚是醜陋。十萬怪之,欲棄而不養。有大媳婦汪氏,乃是個賢名女子,見三郎相貌異樣,不肯棄舍,乞來看養。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撫養包公,近有十歲。

  一日,包公出廳前拜見父母。其父怒雲:“爾此畜子,當下我要棄汝,得大嫂收養成人,我今遣汝前去看牛,休得在家裏閑坐。”包公聽畢,轉至房中,與嫂嫂說知“父親要著我看牛”之事,眼淚汪汪,自歎:“我如此命薄!二哥俱得做好人,隻我與雇工的一般。”其嫂勸之雲:“三叔隻可忍耐,古人未遂之時,亦有販牛自守者,後來卻做到三公地位。既是公公有遣,隻是歡喜領受。”包公聽嫂嫂言語,收淚謝之。

  又過二三個月,正是新年時節。包公入房中見大嫂,借件新衣服著了去拜年。嫂問:“三叔,要拜誰人年?”包公雲:“正要問嫂嫂,當先拜誰?”教之:“出廳上先拜父母,後拜二兄。”包公歡喜,依教出廳上,拜畢父母、二兄,就在廳上同飲新年酒。至三四巡,太公於席上吩咐,著令大郎去親戚遠處還禮,二郎去鄰居近處還禮,三郎換了衣服前往南莊使牛,直待水田耕得完了方許回來。吩咐畢,大郎、二郎各去不顧,隻有包公煩惱,獨自一人將牛來南莊耕水田,自嗟自歎,不覺困倦,睡於田壟上。

  原來包公是個好人,自然有神明來助他。本處地隻,一伏時間將水田盡數耕畢。包公睡醒起來,見牛息於壟上,水田皆耕畢,暗思:“此必是大嫂憐我辛苦,密地使人來耕完去了。”言罷,收拾犁具回家。行到中途,遇著個算命先生,見包公作揖雲:“煩問往廬州還有多少路程?”包公雲:“尚有一百八十裏。”先生見包公形狀特異與人不同,暗想:“這人有貴相。”因問雲:“君是何處人氏,敢乞貴造一看?”包公答雲:“小可廬州暾城十八裏巢父村人,父親遣令南莊耕田,隻是雇工人,有甚好處?無錢算命,免勞先生看。”先生笑雲:“你教我路境,不要命錢,且說來看著。”包公乃雲:“賤造是淳化二年二月十五日卯時生。”先生遂起了八字,看畢大驚雲:“郎君之命,辛卯年,辛卯月,辛卯日,辛卯時,有四個辛卯。三十二上發科,後去官,至學士,後為龍圖閣待製一故人稱為包龍圖,乃大貴之命也,可賀可賀!”包公聽罷應雲:“莫非我無命錢,先生故來取笑耳。”先生雲:“我寫在書上,待郎君富貴,得來相望。”包公雲:“我隻有一條手巾,與先生為表記,久後果如公言,當得重謝。”先生接取手巾,對包公曰:“你看前麵又有一個先生來!”包公回頭看時,不見人來,那先生化一陣清風而去。包公驚歎道:“原來這先生不是凡人,乃是神人來與我推命也。”心中暗喜,急忙回家見嫂嫂,笑容可掬。其嫂見三郎麵有喜色,心中疑怪。正是:

  入門欲問榮枯事,觀見容顏便得知。

  那賢嫂問:“三叔每日歸來隻是煩惱,今日莫非拾得奇珍異寶,如此歡喜?”包公直與嫂說:“南莊耕田回來,遇著一算命先生,推我有大貴之命,我不信,回頭失那先生,知是神人,決無虛言,我故歡喜。”嫂聽罷乃雲:“叔既後有好事,何不發奮讀書,以成其名?”包公雲:“父親見憎,哪得資本讀書?”嫂雲:“叔若肯讀書,資本一一承辦,不須掛慮。”包公曰:“賢嫂既發心如此,久後成名,當報大恩。”包公退轉莊下。

  次日,汪氏著家人抬轎子直去南莊書舍,見董先生,進上禮物,具言要送三郎來從師讀書之事。董先生歡喜領受。嫂命三叔拜見董先生畢,汪氏雲:“三郎尚未有名字,煩先生代取一個表德。”董先生思忖半晌,乃雲:“喚做包文拯可好?”汪氏雲:“此名實相稱。”一時間,先生家抬過午饌,相待著汪氏、包公一邊在席飲酒。酒至二巡,嫂於席上雲:“叔既讀書,亦能吟詩否?”包公起身答雲:“未讀書時,已曾與朋友相會,亦能吟得幾句。”董先生就指木墩為題,令包公吟詩。包公隨口吟雲:

  鋼斧伐來物便成,雖然微賤有高名。

  若還把他提掇起,社稷山河一掌平。

  董卿聽罷,乃對汪氏雲:“令叔之作,天下奇才也,何愁不成名乎?”嫂亦歡喜。董先生見包公生得醜陋,令其去後園撥一株鬆樹來,席間道是蓬蒿,著包公吟詩。包公自忖:“他將我比作蒿草。”乃應雲:

  鬆樹低低未出形,先生比作蓬蒿人。

  若還一日身通泰,可作擎天柱棟新。

  董先生喜雲:“郎君好氣象,必為擎天柱人也。”酒罷,汪氏辭去。包公自在莊上讀書,不覺二年。正是:

  窗下三冬經史足,胸中義理已精通。

  一日,包公聞說朝廷開科取士,便辭董先生回家見嫂,道知要去赴科取試。汪氏歡喜,即打點盤纏,與叔起行。次日,包公先出廳上,道知父母,要去東京取試。當彼父母頗知其在南莊讀書,汪氏為之支持,得就乎學,及聞其要去赴試,父母二哥齊笑其癡,亦不管他。包公徑來拜知嫂嫂,吩咐畢,挑上行李,望東京進發。是時正遇三月天氣,風和日暖,恰好前行。常言:

  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

  話說包公獨自一個,於路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又是數日。忽一日貪行幾裏路,天色將晚,前後無店舍。正在無奈處,抬頭見一座古廟,包公進入廊下,看牌額,乃東嶽聖帝之祠。幾年荒廢,人跡罕到。包公隻得在神案高處放下行李,取出幹糧食幾口。日裏行得辛苦,就枕而困。將近三更時候,包公朦朧中見一判官,持簿入來,監候使者問雲:“今年狀元是何處人?”判官說:“第一名是淮西廬州人,第二名是西京漢上人,第三名是福建人。”使者又問:“淮西有九州四十縣,不知狀元名誰?”判官答雲:“是廬州合肥縣小包村包十萬家第三個兒子,名文拯,該他得狀元。”判官道罷複出。天色漸明,包公記在心下,起來挑了行李進發。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城。包公抬頭一看,果是個好去處:人物富貴,甲第相連。曾聞道,東京城裏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二十四座管弦樓,果不虛矣。稱賞不足,未幾日色沉西,欲去尋覓個店舍安身,各處已閉上房門。包公怨無宿處,在汴河橋上歎氣兩三聲,一時驚動本處城隍,即叫使者吩咐雲:“上界文曲星來東京求官,無人收留,你可引去煙花巷張行首家宿歇。”使者領旨,即忙來橋上,見包公正在憂悶間。使者近前雲:“秀才,今晚莫是無安歇處?可隨吾來著,有個所在與你安歇。”包公見說,徑隨使者來到張行首門口,叫聲“開門”。有小二出來,已不見了使者,隻有三郎立在門口。小二引進去見張行首,因留他歇。問是何處人氏,三郎答雲:“小可乃廬州合肥縣離城十八裏小包村,父親包十萬之第三子,表字包文拯是也。因來京考試,日晚無投宿處,特奔賢姐宅上,權宿一宵,明日重謝。”張行首聞說,不覺淚下,雲:“原來是鄉裏。”三郎雲:“賢姐是何處人?”行首雲:“我是縣南張大郎親女,因為正月上元看紅燈,行至九師橋,失了夥伴,被人帶到東京,落在風塵,今將三四年矣。若郎君不嫌,今宵願結為姊弟相叫。”三郎便問:“賢姐今年幾歲?”張行首答雲:“三十歲。”三郎雲:“你長我十歲,當拜汝為姊。”二人於燈前結拜。整上盤饌,席中各訴款曲,夜深方散。三郎於樓舍安歇。次日侵早,張行首著小侍女請三郎入廳上相見。茶湯畢,行首雲:“目今東京士子未齊,三郎可在東邊淨房讀書,候在開試院日,則去取試未遲。”三郎雲:“賢姐言之有理。”即日收拾淨房一間,與包公讀書。每日茶湯著侍女送與,十分相敬。

  不覺一月光景,侍女來見張行首,道雲:“這幾時,包秀才書也不讀,隻是眉頭不展,臉帶憂容,未知因甚事。”行首聽說,即著侍女請過三郎,差別其煩惱之由:“莫是我家款待不周?”三郎答雲:“蒙賢姐恩愛,實無以報,近日在書館中不覺思起家鄉,況我功名未知如何,以此憂悶,非為款待之意。”行首聽罷乃雲:“偏你思量家鄉,而我不念故裏?出來之人沒奈何耳。你若思家下不置,可修書一封,汴河橋上不時有人轉淮西,可寄與之回去,便如親至家鄉一般,何必重思念也。”三郎依其言,即修下家書,緘封了畢,次日到橋上等人寄去。一霎時間,忽遇個人,似承著模樣,來得如風送行雲般緊。三郎問雲:“君是何處客官?”來人答道:“要往合肥公幹。”三郎雲:“君既往合肥,是在下所屬,煩君寄書一封,轉達包家莊為幸。”其人領諾,即接卻書,不辭直去,好似流星趕月而行。三郎正待回去,忽於橋側拾得一封書,類道家符牒樣式,乃暗思:“此必來客去得慌忙,失落此一封書,彼尋不見必複來取,可坐此,待他來時,可付還之。”

  卻說那來客原是玉皇所遣,在東京城隍處下公文的。來到廟前,不見文牒,慌問守門神千裏眼、順風耳:“這公文從哪裏失落?”二神告之雲:“乃是爾代順帶家書白衣秀才拾得,今在橋上等你,可火速取來。”使者聽罷,徑回橋上,見三郎便拜。三郎忙扶起道:“君適去得恁緊,複回拜我,有何見議?”使者雲:“誤失了一道文牒,是君拾得,乞還我而去。”包公雲:“果是我拾得,若肯開與小生看是內中說甚事,便將還你。”使者雲:“此文牒不可拆開看,恐漏泄天機,得罪不便,乃上帝送與城隍處開的。”包公聽罷說是上帝來的文牒,堅意要看,雲:“不肯開看,難以還汝。”使者沒奈何,隻得拆開封頭與看。內中不說別事,單寫今年狀元、榜眼、探花之姓名也。包公看見他名是狀元,不勝歡喜。按:國史本傳包公乃是天聖五年進士,此說是狀元,小說之記也。付還天使而去不題。

  話分兩頭,卻說仁宗皇帝自承位以來,親近大臣,庶政條理,天下太平。一日在宮中,夜得一夢。侵晨設朝,眾文武問之。階前走出黑王太師,紅袍拖地,象簡當胸,奏雲:“不知陛下所夢何事?”帝曰:“寡人夜來夢到廬州搭船,船上有一金鬥,鬥底有一包文字,不知主何吉凶?”太師奏雲:“此夢乃大吉之兆,當為陛下稱賀。”仁宗曰:“何見得是吉兆?”太師雲:“陛下到廬州者,關中有一廬州。船上有金鬥,郡喚作金鬥威。鬥底有一包文字,主開南省時及第秀才必有姓包者來赴試考中。與國家文明之象也。”帝聞奏乃曰:“卿此言亦有理。”是日朝散。

  未數日,南省試罷,進士殿試,及傳臚之時,第一名狀元及第乃廬州合肥人,姓包名文拯也。仁宗大悅,曰:“朕之得夢真不偶矣。”即日下敕:狀元於杏花園賜宴,遊街三日。及待文拯趨朝謝恩,禦筆親授為定遠縣知縣。文拯得官而出,轉至煙花巷張行首家報知。行首不勝歡悅,把盞接風。文拯雲:“且幸忝高名,又得除授知縣之職,當初父母量我不會有官,豈知今日有此好事!特辭賢姐同小二,回去省侍父母,且看如何相待於我?”行首雲:“既郎君已中高選,如何不回報與父母得知歡喜?我著小二同你還鄉。”文拯甚喜,即日拜別行首,與小二出離東京城,吩咐將襆頭服帶官憑藏在笥中,隻裝作平常人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東京當日開榜後,公人尋夜前來包家莊報信,直至莊前見太公聲諾。太公本是莊家,初未識公吏,一見之,大驚,走入莊後,叫聲:“有強人來。”其大媳婦汪氏聽得,急出視之,乃是公家來的,便問:“從何差遣?”公家答曰:“新科中了狀元包文拯,說是本處人,特來報喜,不是差遣。”汪氏聞報,笑容可掬,入見太公,道雲:“吾家有好事,三叔已中狀元及第,公人來報喜信,何用驚疑。”太公笑曰:“三郎自小不曾讀書,官從何來?”汪氏答以:“從董先生學,日前有信來,道又得東京鄉裏張行首勉勵讀書,已得中選,果是真矣。”太公大喜,方出廳前接待報信之人。

  過數日,太公著人去趕回二大郎:一在廬州開大店,一在南京賣色物。不日二人即俱回來,拜見太公畢。太公道:“爾二人隻好守富,倒不如三郎讀書,已得功名也。今報信人才與犒賞而去。”二郎聞說,笑曰:“爹爹好不忖量,被人騙去銀兩。三郎是個呆子,未曾讀書的,哪裏有官?他隻因在外欠主人錢還不得,故裝此計,詐稱及第,得圖些賞錢去均分而已,何可信他。”太公頓思良久,乃曰:“汝二人之言果是,卻被他騙去銀兩。”因出下招貼:“有人捉得三郎來見者,賞錢一百貫。”使莊客各處貼去了。

  卻說文拯與小二在路上將及半個月,望家下不遠,文拯雲:“此去王太公舍隻有十裏遠,是我莊所,且去安歇一宵又作區處。”小二挑著行李,來到王太公門首,乃一更盡,便叫開門。王太公兒子王五出來看時,卻是主人呆子,領一人在門首,連忙入告太公道:“有一百貫錢來我家也。”王公問:“如何有一百貫錢來我家?”王五道:“他父親出下招賞錢一百貫捉呆子,今來門首,捉去請一百錢賞。”王公聽罷罵道:“畜生,他是我主人,又況其大嫂甚賢,哪裏有賞錢與你?待我起來迎接他入來。”王公出得門首,見文拯便拜。文拯連忙扶起,同入莊上坐定。王公將其父出賞錢要捉三郎之事說知。文拯笑雲:“正是欠東京店主人錢米,今同二小回來取討。”王公道:“主人今且在我家安歇,明日回去與大嫂商量,勿使太公得知便了。”道罷,即具酒饌相待。至半夜,各就歇息。

  次日,文拯辭卻王公,與小二回家,從後花園叫聲:“嫂嫂開門。”汪氏聽知是三叔聲音,連忙開了後門,見包公衣衫襤縷,如貧困者一般,乃問:“日前有報信來家,道叔已中高選,如何恁的回來?”文拯答曰:“蒙賢嫂作成,去得遲了,東京科場已罷,功名沒分,今少店主人錢米,著小二回來取。”汪氏道:“既如何,且入家中商量,休教父兄得知。”文拯與小二進入舍中坐定,乃對嫂道:“煩討些飯來與我吃。”真是好個賢德汪氏,聽說即入府中安排點心去。文拯把箱中綠袍、名簡、紗帽,盡放於大嫂閨中。一伏時,其嫂辦到酒饌,與包公食畢,乃問雲:“三叔欠店主人錢多少?”包公雲:“欠三百貫。”汪氏道:“公公與二哥發怒,出賞錢正要捉汝,且休在家,明日南莊有五十人割麥,你去監收割麥,待我措置錢米三百貫,卻送你去還店主人。”包公拜謝嫂嫂。次日侵早,過南莊割麥。二人行了半裏路,包公先打發小二回東京,自去南莊割麥。

  將近晌午,忽有一夥公人來到,因問包知縣家住哪裏。文拯已自知了,故意指前麵:“大宅房子便是。”公人徑奔前來,尋問包太公家。太公見了一夥公人,忙走入廳上,大叫:“強人又來。”汪氏出來看時,卻是一起差人。因問從何而來。差人答道:“東京及第包文拯,除授定遠縣知縣,我等是來接知縣赴任的公差。”汪氏聽罷,入告太公知之。太公怒道:“日前正是你說有報信人,費我三百貫賞錢,今日又來哄我。適有人說呆子在南莊替人割麥,不要理他。”將門緊閉上。公差人不識知縣下落,複來田間問包公:“若教我等知縣住址,把些酒錢與你。”包公道:“主人要我割完麥方得去。”公人道:“我大家與人割麥,可領我去?”包公雲:“如此則許。”差人一時將麥為之割完,欲著包公引教其路。包公雲:“尚容來日引你等去。”公差為首二人大怒,擘拳就打。得田間眾人勸了,包公乃領差人往前門進,自後花園入嫂嫂房中,取出冠帶服畢,出。廳上二十四個遠接人納頭便拜。包公望闕謝恩,請過父母、大嫂來相見。人各愕焉。包公乃對父母道知得官之由。父母方知是真,嗟呀不已。包公喚過差人雲:“你等識包知縣否?”公差人見是割麥之人,各各請罪。包公問哪個是首領?公人複是董超、薛霸。包公雲:“用拳擘我者是你二人?今捉下打三十大棒。”眾人正待行刑,大嫂聽得,來勸雲:“賢叔未上任,何可便打公人。適間不認叔是貴人也,可赦其罪。”包公依其勸乃止。一時眾親戚鄉裏都來稱賀。太公設筵席相待,盡歡而散。次日,包公出廳上吩咐公吏道:“你等且先回去,待我安排行李,即來赴任,公吏不須等待。”眾領諾,各拜辭先回不題。

  隻說包公擇吉日拜別雙親兄嫂,遂登程而去,不與人識是知縣,依然挑取這席簍作貧寒之態,逶迤行到定遠縣,見東門外有多少伺候人、一百二十行及公吏等並來遠迎。諸吏見而問之:“曾見包官人到否?”拯答雲:“我自來縣間作買賣,不曾見有包官人來。”拯遂入縣衙門門首,把門人見其挑取席簍,如乞丐之人,遂推出門外,喝雲:“我數日灑掃縣衙,隻候本官赴任,你何敢擅入縣門?”拯遂門外取出席簍中所藏公裳穿了,戴卻烏紗帽,掛起官憑,把門者皆驚惶駭愕,方知即是包知縣,遂叩頭謝罪。諸吏座聽得,倉惶入衙中見包公。引入堂裏,點起香燈臘燭,與包公升公座上任。眾人各參拜已畢,有詩讚曰:

  穀雨桑麻暗,春風桃李開。

  隻因民有福,除得好官來。

  觀音菩薩托夢

  斷雲:

  方求虛明絕野塵,詞章吐出句清新。

  勸將一管春秋筆,褒貶前人戒後人。

  話說湖廣永州之山有座野廟,樹木參天,陰雲蔽日,風雨往往生其上,而本廟之神,甚是靈跡。時例,每歲之中要童男、童女祭奠,則一境獲寧;若不祭奠則萬家勞憂,不得安生也。時有包公,因仁宗天子欽差訪察天下州縣,路經永州。有鄉耆民,以永州缺官治事,鹹皆相謂曰:“吾聞包公為官清正,神明欽仰。今既到此,不可失也。”遂皆邀集相迎,於是請掌州事。鄉官亦皆上表交薦。仁宗天子許之。包公曆任之初,聞知永州野廟之事,乃驚歎曰:“守令之責也。”次日即率鄉耆民,吩咐曰:“吾來日當與汝等往廟行香。”且作文以祭之,詞曰:

  嗚呼!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此古今之常道也。今神主宰一方,血食茲土,正宜奠民居而足民食,胡乃為民害而抅民仇?年享童男童女,嗜殺無窮;歲燒布帛楮錢,貪婪無厭。世之贓官汙吏,尚王法所難容;陰而惡鬼邪神,豈天曹之輕宥?伏冀悔過更新,共享和平之福,苟六欲之不泯,宜三尺之所誅。前言既盡,主者施行。

  當下包公將祭文讀畢,焚之於爐。未及回步,俄頃之間,狂風大作,玄雲蔽空,驟雨如注。廟中火光四起,鬼卒號呼,從者股栗,盡皆失色。包公正色端坐,忽聞其神吟曰:

  種類生來毒所鍾,深山大澤慣潛跡。

  開喉一旦能吞象,服氣三年解化龍。

  斬後劉邦興帝業,埋時叔敖有陰功。

  身長九萬人知否?繞遍昆侖第一峰。

  包公聞之,驚異其事,悵怏而歸。

  次年,包公下令禁革永州百姓,敢有至前祭奠者,治以重罪。未幾,野廟之神徑往各村雲擾,居民遑遑,六畜耗損,田禾無收。民大患之,遂即呼集計議,連名具狀,徑赴包公台前,首告其事。當日包公觀罷狀詞,不勝其怒。即喚張龍、趙虎二人,吩咐四麵放火,焚燒其廟。二人領了包公之命,即於四麵堆積幹柴。正放火之間,忽然風生西北,霧滿東南,不多時間,大雨如注,淋滅其火,竟不能毀。張、趙二人呆了半晌,忙奔州衙來報其事。包公聞報,心不為動,乃歎息曰:“吾居官數年,隻是為國為民,未曾妄取百姓毫厘之物,今既有此妖邪,吾當體正除之。”遂即急往城隍廟,禱之曰:

  伏以寂然不動,陰陽有一定之機;感而遂通,鬼神有應變之妙。明見萬裏,事悉秋毫。至如賞善勸惡,亦乃職分當為。永州廟荼毒生靈,某所不忍;永州境流離黔首,神其能安?乞施雷電之威,拯彼水火之患,則一州幸甚,而包拯亦幸甚也。

  禱畢。過了三日,隻見風雨大作,雷電交轟,遙聞永州廟中,隱隱有殺伐之聲,移時之間方息。是時,包公率百姓前往視之,但見野廟已被雷火燒毀,內有白蛇,長數十丈,死於其地焉。於是其怪遂息,百姓無少長皆歌舞於道曰:“吾一州百姓盡蒙更生之恩者,實賴包公之德也。”至今頌之不衰。

  嚼舌吐血

  斷雲:

  還釵守節實堪誇,情動西廂心意邪。

  包公一判猿猴事,前度貞良不足佳。

  話說仁宗康定年間,東京有周安者,字以寧,家中巨富,名冠京省。娶妻汪氏,夫婦相敬如賓,敦尚義禮,奉事父母以孝。當時夫婦年近二旬,尚未有子。因家豐富,並無外慕,終日與汪氏宴樂。

  一日周安忽得重疾,醫莫能效,展轉年餘,更至危急。周安料不能起,自思家有父母在堂,無他兄弟奉養終身,憂念垂淚而已。汪氏乃問之曰:“賢夫今罹重疾,正宜寬心養性,勿致他慮,則疾病可以漸安,不至在於危篤矣,奈伺以誰為慮,以至憂傷之極也?”周安聞言,含淚對曰:“吾幼讀《孟子》,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兼以家有父母,倘或有長短之時,賢妻必然再嫁,必不為我守節,父母必至失所,吾心安得不憂也。”汪氏憫然大戚曰:“君家豐富,妾所願欲。妾今與君不幸無子者,亦皆前生注定耳。妾自思,君之父母,亦妾之父母也,倘有不然之際,妾與君誓守節操,侍奉舅姑以盡天年,妾之願也。奈何疑妾再嫁,以致無益之悲乎!”

  言罷又一月之間,周安之疾愈加沉篤。父母鹹在,舉家環守而泣。安自疑妻必難守節,遂令人喚其知友姓吳者至其家。安乃對父母及妻汪氏曰:“我有心事,久忍不言,但今目下將危永別,故告與父母妻子及外父知之。今吳知友者,為人忠厚樸實,尚未娶妻,待我沒後,令其贅入我家,是我父母喪子而有子,妻之亡夫而得夫矣。雖於禮教有礙,其於我心則為萬幸也。倘有一人不從,使我孝義不伸,九泉之下,永為抱恨之鬼也。”眾人亦目相視,俱不敢言。而吳知友徑至安前答曰:“仁兄之言大有深意,敢不從命?但恐過日有變,即令宜取何物對眾與我以為信約?”安遂呼妻汪氏近床,親自取其髻上銀釵一支與吳知友,曰:“若事有變,持此銀釵去官告之。”吳得釵痛哭,拜辭而去。舉家皆以大哭,汪氏亦隨眾而哭,別無異言,眾以為怪。至是夜周安卒於其家。汪氏致喪設奠,哀慟特甚,晝夜號哭,水漿不入口,無複人形。

  斂後,吳知友遂設祭儀,乃攜一客請以為文祭之。其文曰:

  維某年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庚子,友弟吳某謹以清酌之奠致祭於仁兄周公以寧之靈,曰:惟靈秉一元之正氣,感二人之英華,有德有才,多知多學,奈何遽爾,天不假年,奄棄長往,使其父母在堂,不盡劬勞之恨;幼妻居室,痛無繼嗣之依。出意外之思,托不盡之謀於我;處世上之常,報終身之義於君。雖承重寄之言,敢犯五倫之敘?是以求人濟事,變禮從權。今者謹舉子友某某,乃予素期之管子,堪以代仆。孝父母必體公心,待家室必如公議。憶恐引薦非人,靈其監察,嗚呼!哀哉!伏惟尚享。

  吳知友祭告畢,乃請客於周安之父母及諸親鄰曰:“此人姓張名代,乃予友也,現今在學生員,亦未有室。其才德淳良,蓋尚義之士也,堪贅府上,以奉孝養。其誠謹終始,必勝他人。然我之見用光也乃一時權變,某雖不才,豈敢亂朋友之倫,敗叔嫂之分?此是狗彘之不為也。適間祭文,備以告祝,恭乞父母、尊嫂容允,以成亡兄之願。”舉家皆以為全美。惟汪氏告舅姑曰:“前日所言,使我犯吳叔,非人所為。今攜來之人,素非親知,妾但知為夫守節,孝養舅姑,前日之釵,今當退還,隨吳叔另娶;若使妾招贅他人,妾實有死而已,不願為此事也。”吳知友見其言辭貞烈,遂接受原釵,亦不敢有異議而退。汪氏自此秉節奉事舅姑年老,殯葬已訖,庭無間言。鄉老親鄰,多上其事。州府縣官皆賜旌表,豎立牌坊以表其節。時有過往官員,皆至其家拜謁旌表。縣官有詩一首,題其節曰:

  三十餘齡別槁砧,庭蘭青色又添深。

  籃溪水滯難聲恨,石橋烏啼阜島喑。

  髡彼兩髦為我特,至堅一操挽人心。

  不堪風雨瀟瀟夜,吩咐窗前草自吟。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汪氏家養有一雄猴,遂以彩衣與其穿著,鎖在庭柱之下日久。忽一日,街坊上做戲子弟搬演《西廂》故事,親鄰邀請汪氏觀之,不覺害了念頭,欲動情勝。至晚到家,無人在側,情不能忍。偶見雄猴,即以手弄其陽物,消其欲情。誰知物類亦有人性,即與汪氏行其雲雨。自此之後,猶如夫婦一般,親鄰絕無知者。

  一日,包公欽奉仁宗天子按臨訪察,乃至其家拜謁,觀見汪氏臉帶桃花之色,不信其有守節之操,乃訪親鄰問之,審得隻養有一猴。包公即喚張龍、趙虎,直往汪氏之家,將雄猴拘鎖於府堂庭柱之上,約十餘日。街坊人等俱不曉其故。次日包公喚張龍、趙虎,吩咐前往汪氏之家,請汪氏詣府堂來見包公。又吩咐,若汪氏到府堂之時,汝可將雄猴放鎖,看他如何行事。二人各聽吩咐而去。不移時間,張龍喚得汪氏到府堂跪下。趙虎即便將雄猴放鎖。隻見那猴見汪氏來到,喜不自勝,就將汪氏摟抱,裂衣行事。包公見了大怒,罵道:“你這淫潑婦,守得好節!緣何與異類為偶?”遂即喚張龍、趙虎,將坊牌拆倒,複將汪氏家產籍沒於官。汪氏自思,隻因看搬演《西廂》故事,錯了念頭,可惜前功盡廢,羞愧難藏,回家自縊身死。此亦可以為守節不終者之戒。

  咬舌扣喉

  斷雲:

  張明為客到東京,好色心邪惹怪精。

  包公除斬妖狐後,自是人間得太平。

  話說仁宗寶元年間,包公在東京之日,適屬縣有姓張名明字晦之者,年二十歲,美姿容,善賦詩,尚未娶有室也。因在家安閑無事,父母命其收拾資本,出外為商。偶到東京而回,未及至家,泊船於岸。是夜月明如晝,明不能寐,披襟閑行,遂吟一絕雲:

  荇帶浦芽望欲迷,白鷗來往旁人飛。

  水邊苔石青青色,明月蘆花滿釣磯。

  當日張明吟訖,俄然見一美人,望月而拜。拜罷,遂吟詩一首雲:

  拜月下高堂,滿身風露涼,

  曲欄人語靜,銀鴨自焚香。

  又曰:

  昨宵拜月月似鐮,今宵拜月月如弦。

  直須拜得月滿輪,應與嫦娥得相見。

  嫦娥孤淒妾亦孤,桂花涼影附墮冰壺。

  年年空習羽衣曲,不省三更再遇無。

  美人吟畢,張明悅其美貌,遂趨前問曰:“娘子何如而拜月也?”美人笑而答曰:“妾見物類尚且成雙,吟此拜月之詩,意欲得一佳婿耳。”明曰:“娘子所願何如?”美人曰:“妾意得婿如君,則妾之願足矣,豈有外慕之心乎?”明見美人所言投機,遂乃喜不自勝,言曰:“世之姻緣有難遇而易合者,今宵是也。娘子若不棄,當與娘子偕至予舟同飲合巹之酒,可乎?”美人見明言此,全無難色,欣然與其登舟,相與對月而酌。既而與張明交會,極盡歡娛之美。次日明促舟回家,同美人拜見父母宗族。問張明何處得此美人,明答以娶某處良家之女。

  美人自入明家;勤紡織,縫衣裳,事舅姑。處宗族以睦,接鄰裏以和,待奴仆以恕,交妯娌以義,上下內外,皆得歡心,鹹稱其得賢內助焉。時包公因革猴節婦坊牌,案臨屬縣,偶見其家有黑氣衝天而起。包公即喚左右停止其處,請其宅左右問其故。包公曰:“此間有妖氣,吾當往除之。”眾皆駭異。

  先是美人泣謂明曰:“三日後大難已迫,妾必死矣。”明驚問其故,美人蔽而不言,惟曰:“君不忘妾情,此誠意外之望也。”凡四日而包公倏到,伏劍登門,觀者罷市,美人驚愕失措,將欲趨避。包公以照魔鏡略照,知其為狐,遂乃大叱之曰:“妖狐安往!”美人俯於地,泣吟一律曰:

  一自當年假虎威,山中百獸莫能欺。

  聽水瀟瀟玄冬冱,走野茫茫黑夜啼。

  千歲變時成美女,五更啼處學嬰兒。

  方今聖主無為治,九尾呈祥定有期。

  美女吟畢,包公判曰:“汝乃異類,何得迷人?”即令李虎揮劍斬之,乃一狐耳。複喚張明問其來曆。張明即以因商於外,泊舟得之前言說了。包公曰:“此妖孽如此,若非吾到此除之,則爾亦不免耗散其精神矣。”張明再拜,致謝包公之神明莫及。而明後遂無恙而終。此可以為心邪好色者之戒矣!

  鎖匙

  斷雲:

  康定年餘花作精,豈知狄將被昏迷。

  若非包相親待詔,怎得驅氣入壁中。

  話說總兵狄青,同楊文廣征南蠻,振旅之日,舟次綏德官河,天已暝矣。狄青獨坐舟中,扣舷而歌。忽見一女子溯流啼哭而來,連呼救人者三。狄青急命軍士救之。視其顏貌非常,懇問其故。女泣曰:“妾姓梅,名芳華,原許張參政之家。近年伊家淩替,父母厭其貧窮,逼妾改嫁他氏。妾苦不從,父母怒妾,終朝迫抑,不有存生,故此捐生赴水而死,幸蒙相公搭救,此蓋生死而肉骨也。”狄青詰之曰:“汝欲歸寧乎?將為吾之側室乎?”女曰:“歸寧非所望也。既蒙不棄,願為相公箕帚妾耳。”狄青聞言大悅,易以新衣,帶回公署。然梅芳華之在狄府也,以至恭事大人,以至誠待媵妾;處僮仆以恩,延賓客以禮。凡公私筵宴,大小饔飧中饋之事,悉以任之,無不中節。狄青甚寵愛之,日親幸用事。內外聞名,鹹欲一觀。或王孫公子、達官貴人至其府者,狄青皆令出見。梅芳華初無難色,禮貌自如。

  一日,乃是年冬,值西夏作反,仁宗天子傳旨令狄青總兵前往征之。包公領天子之命,往至其家。狄青設宴款待包公。青欲誇耀於包公,令芳華盛服出見。芳華有難色,不肯出見,青固命之亦不從。侍婢催促者相連於道,芳華終不肯出。包公辭歸,狄青大感慚愧,自往召之,芳華亦不肯行。青怒曰:汝於王孫公子、達官貴士所見多矣,何至於包公而不肯一見耶?芳華泣而不言。青,武人也,怒甚,拔劍將欲砍之。芳華走入壁中言曰:竊聞邪不能勝正,偽不能亂真,妾非世人,乃梅花之妖,偶竊日月之精華,故成人類於大塊。今知包公乃棟梁之才,社稷之器,正人君子,神人所欽,妾安敢見之。獨不聞武三思愛妾不見狄梁公之事乎?妾今於此永別矣!言畢遂吟詩一首曰:

  老幹槎牙傍水涯,年年先占百花魁。

  冰消得暖知春早,雪色淩寒破臘開。

  疏影夜隨明月轉,暗香時逐好風來。

  到頭結實歸廊廟,始信調羹有大材。

  包袱

  斷雲:

  才子佳人德性良,願諧婚偶振綱常。

  貪官圖賄行私曲,致令命損實堪傷。

  話說仁宗康定年間,有一南屬縣,有庠生李彥秀,小字玉郎。年方二十歲,為人俊雅,賦性溫良,學問才藝冠絕一學。其學舍之後有高樓一所,匾曰:會景樓。登之者,遠觀則四麵江山,近觀則一城坊市,舉目皆盡。圃牆、鄰居、小巷皆官妓所居焉。彥秀凡過夏月,則讀書於樓上。

  一日,新秋雨霽,牆外歌咽之音,絲竹之韻,為輕風遞送,斷續悠揚。彥秀不勝清興,遂約同儕飲於樓上。一友忽然笑曰:“正所謂但聞其聲,不見其形。”謂彥秀曰:“若見其形,則不賞其聲,反不清矣。”眾皆稱其確論。一友曰:“此論反複趣深,真佳作也,各當有賦。如詩不成,甘罰金穀酒數。”於是彥秀先吟詩曰:

  涼飆淅瀝天雁起,窗蕉雨歇清聲止。

  灝氣乘風掃淨室,炎蒸忽入秋光裏。

  閑登快閣一憑欄,江山浩渺雙眸寬。

  俯臨坊市人寰小,仰攀牛鬥天風寒。

  暫存視聽一凝思,瀟瀟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雜商宮,聲回調歇迷腔子。

  獨坐無言心自評,不是尋常風月情。

  初疑天籟一簷馬,又似秋高和漏打。

  碎擊冰壺向日傾,亂箭琉璃鬥風灑。

  狂生對此襟一開,邀友分題共舉杯。

  莫如巫山雲雨隔,清歌時度人間來。

  俏者聞聲情已見,村者相逢若相戀。

  村俏由來趣不同,豈在聞聲與見麵。

  彥秀吟畢,眾友正傳玩之間。忽膳夫走來報曰:“正堂先生來也。”彥秀急將其詩懷於袖中,整衣迎先生登樓,續坐而飲。彥秀以諸友推其吟詩在袖,惟恐先生見,玉郎推更衣將詩稿搡撚成團,投出牆角,複回席中坐飲,至暮而散。

  不意投詩之處,乃角妓張嫗居止之所也。嫗隻生一女,年一十七歲,名麗容。生得眉如漆黛,口似朱紅,又名翠眉娘,聰明乖巧,不但樂工、女工,至於書畫詩文,冠絕時輩,真一郡之國色也。然留心伉儷,不染風塵,人或揮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麵。家後構一小樓,與會景樓相對,匾曰:對景樓,乃麗容什鬧之所也。當下李彥秀投詩稿之時,適麗容正坐對景樓上,忽見丟下紙團,遂命丫頭拾取觀之,且驚且羨,顛倒歌詠曰:“此詩必是李玉郎所作無疑也。況彼尚未議婚,妾且亦未行嫁,天若見憐,吾願諧矣。”

  至次日,遂用白綾一方,逐韻和其上,複從原處投回。適彥秀經其處而得之,且讀且笑曰:“吾聞名妓有張翠眉者,操誌不常,才貌異眾,吾心每日期之,未有其便,今觀其寫作,必然是也。”即觀其詩曰:

  新涼睡美慵晨起,鄰家夜飲歌初止。

  起來無力近妝台,一朵鞭蓉冰鏡裏。

  重重花影上雕欄,體瘦更嫌舞袖寬。

  閑覓曉蛩芳砌下,金蓮似去碧笞寒。

  太湖獨倚含幽思,玉團忽爾從天至。

  龍蛇飛動潑煙雲,篇篇盡是相思字。

  顛來倒去用心評,方信多情識有情。

  不是玉郎密傳契,他人怎有這般清?

  自小門前無係馬,梨花夜雨何曾打?

  一任漁舟泛武陵,落紅肯向東流灑?

  半方綾帕卷還開,留取當年捧玉杯。

  每見隔牆花影動,何時得見玉人來?

  名實常聞如久見,姻緣未合心先戀。

  詩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麵。

  彥秀閱畢,遂登太湖石而望之。正值麗容獨坐於對景樓上,彼此一見,魂誌飄蕩。彥秀曰:“觀卿儀範,莫非張翠眉乎?”麗容微笑而答曰:“然。適妾以蒙佳作,知君為李玉郎無疑也。”二人相見大笑。麗容曰:“妾久聞君之才行,多擇伉儷,然而百無一成,其故何也?”彥秀曰:“若有如卿之才貌者,又何敢言擇乎?”遂乃各述其心事,對天誓為夫婦而別。

  彥秀歸家告於父母,父母曰:“彼娼家也,然以改節為尚,終不可入士夫之門,亦不可以奉先嗣後哉。”遂不見允。彥秀轉托於親知於父母處百方推道,終不容諾。將及一年,而彥秀學業頓廢,精神漸耗,忘餐失寢,如醉如癡。而張麗容亦為之憔悴,誓死決不他適。其父亦不得已,遂即遣媒具禮,至麗容家行聘。

  事將有期,適有本省參政名周憲者,任滿赴京。時王右丞相獨秉大權,凡官之任滿者,必白金萬兩為獻,若少不及,則痛遭黜退。然周憲居官九載,罄囊合湊,十不及一。計無所出,謀諸佐吏。吏曰:“王右相貨財山積,其心已厭,所重者,女子及珍玩之物耳。若於各府選買才色官妓一二人,不過數百白金,加以裝飾,又不過數百,若得而獻之,強如白金萬兩。其右相必以納之也。”周參政聞言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選於各府,而麗容居其一焉而已。彥秀父子知之,乃奔走上下,謀之萬端,家產蕩盡,終莫能脫。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啟行,麗容知其不免,遂以片紙寄詩一首於彥秀曰:

  死別生離莫怨天,此身已許入黃泉。

  願郎珍重休懸望,擬是來生續此緣。

  自後而麗容不複飲食。張嫗泣曰:“女死故是節義,我必遭毒害。”麗容不答,隻為之少食而已。其舟既行,而彥秀徒步追隨,哀慟路途行人。凡遇舟之宿址,號哭終夜,伏寢水次。如此將及兩月,而舟抵臨清。而彥秀星行露宿三千餘裏,足胼膚裂,無複人形。麗容於板隙窺見,一痛而絕。張嫗救灌,良久方蘇。苦浼舟夫往答彥秀曰:“妾所以不死者,以老母未脫耳。母若脫,妾即從死,郎可歸家,勿勞自苦。才郎因妾致死,無益於事,徒增妾苦耳。”彥秀聞船戶傳言之說,仰天大慟,投身於地,一仆而死矣。舟夫憐之,埋於岸側。是夜麗容自縊,死於舟中。

  周參政見麗容縊死,大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於極貴之地,何得顧戀寒儒,自喪厥生?”遂令舟夫剝去麗容衣服,棄屍於岸上,將火焚之。焚畢,其心宛然不改。舟夫以腳踏之,忽出一小物,形如人體,大若手指。舟夫以水洗之,其色如金,其堅如石,衣冠眉發,纖悉皆具,脫然如李彥秀一般,但不言動而已。舟夫即此物持報。周參政觀看,驚歎曰:“異哉!此乃精誠堅恪,情感氣化,不然焉得有此?”歎玩不已。眾吏卒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請發李彥秀屍首焚之,看是如何?”周參政允令焚之,果然心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與前形色精堅相等,裝束容貌亦與張麗容一般形色無二。周參政大喜曰:“吾雖致二人死於非命,今得此稀世之寶,若將獻與王右相,雖照乘之珠玉不足道也。”遂盛以異錦之囊,函以香木之匣,貯盛封裹,題曰“心堅金石之寶”。於是給白銀一錠,以賞張嫗,聽與二人治喪,並同來之女各給路費遣歸。於是周參政兼程至東京,拜謁右相,奉上其函,備述本末。右相大喜,視之則非前物,乃是敗血一團,臭汙不可近前。右相大怒,遂請包公到府,謂曰:“彼奪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穢物厭我,意在逃刑,望乞將周參政下於獄中。”包公領諾,退回南衙。訊鞫以畢,回書上報曰:“男女之私,情堅誌恪,而始終不諧,所以一念成結,感形如此。既得合於一處,情遂氣伸,複還舊物,或有之矣。然周參政奪人之妻,以致死了二命,亦該問其死罪。然一人之死不足以償二命,又問其子充軍。王右相專權受金,以致二命之死,亦具表奏上天子,亦該罷其原職閑住。”聞者悅服。後來李彥秀與麗容亦脫生於宋神宗之世,結為夫婦。蓋亦天道有知,報應之速也。

  葛葉飄來

  判雲:

  陳妻密計毒三人,衛妾含冤對拯伸。

  天不容奸惟速報,驅陳作彘儆人心。

  話說江州德化縣,有一個姓馮名叟,家頗饒裕。其妻陳氏貌美無子,側室衛氏生有二兒。陳氏自思己無所出,誠恐一旦色衰愛弛,家中不貲之產皆妾所有,心懷不平,每存妒害。無釁可乘。

  一日,馮叟自思:“家有餘資,若不出外營為,則亦不免為守錢虜耳。”乃謀置貨物遠行,出往四川經營買賣。馮叟臨行囑妻陳氏善視二子,陳氏口中亦隻應唯而已。

  時值中秋,陳氏詒賞月之故,即於南樓設下一宴,召衛氏及二子同來南樓上會飲。陳氏先置鴆毒放在酒中,舉杯囑托衛氏曰:“我無所出,幸汝有子,則家業我當與汝共也。他日年老之時,惟托汝母子維持,故此一杯之酒,預為我身後之意焉耳。”衛氏辭不敢當,於是母子痛飲,盡歡而罷。是夜藥發,衛氏母子七竅流血,相繼而死。時衛氏年二十五,長子年五歲,次子三歲而已。當時親鄰大小皆莫知其故,陳氏乃詐言因暴疾而死,聞者無不傷感。陳氏又詐哭之盡哀,以禮送葬。已而馮叟在外,一日忽得一夢,夢見衛氏引二兒泣訴其故。意欲收拾回家,怎奈因貨物未脫,不能如願,是以且信且疑,鬱鬱不悅。

  將及三年,適正值包公訪察按臨其地,下馬升廳,正坐之間,忽然階前一道黑氣衝天,須臾不見天日。晡時雖散,仍乃不大明朗。包公心甚疑其必有冤枉。是夜左右點起燈燭,包公困倦,伏幾而臥。夜至三更,忽見一女子,生得姿容美麗,披頭散發,兩手牽引二子,哭哭啼啼,跪至階下。包公問曰:“汝這婦人,住居何處?姓甚名誰?手牽二子,到此有何冤枉?一一道來,吾當與汝伸雪屈情。”婦人泣曰:“妾乃江州衛氏母子也。因夫馮叟遠往四川經商,主母陳氏中秋置鴆酒殺妾三人,冤魂不散。幸蒙相公按臨敝邑,故特哀告,望乞垂憐,代雪冤苦,則妾母子九泉之下,雖死猶生也。”說罷悲嗚不已,移時再拜而退。

  次日,包公即喚鄭強、薛霸,拘拿陳氏,當廳審勘。包公曰:“妾子即汝子一般,何得心懷妒忌,害及三命?絕夫之嗣,莫大之罪,又將焉逃?”陳氏悔服無語,包公就擬斷淩遲處死。

  後閱五載,馮叟回歸。家畜大母彘,歲生數子,獲利數倍,將欲售之於屠,忽作人言曰:“我即君之妻陳氏也。平日妒忌,殺妾母子,況受君之恩,絕君之嗣,雖蒙包公斷後,上天猶不肯宥妾,複行罪罰,作為母彘。今償君債將滿,未免千刀之報。為我傳語世婦:孝奉公姑,和睦妯娌,勿專家事,抗拒夫子;勿存妒悍,欺製妾媵。否則,他日之報即我之報也。大抵水性吝嗇,因見自身無子,妾婢有子,家之所有,彼獨占享,遂懷嫉忌,潛蓄不仁。殊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損妾之子,乃絕夫之嗣也。婦人但顧目前,不思身後,其得罪天也不亦大乎!故為母彘警省世人,毋效我之所為而貽臭於世矣。”遠近聞之,肩摩踵接,皆欲兢觀,其門為市。當時有歌一篇以繼之曰:

  江舟陳氏馮家婦,摯悍狐狡恣嫉妒。

  勞勞長舌牝雞晨,廢馳三綱全不顧。

  一身無子可奈何?徐卿有慶偏房多。

  不思無後絕夫祀,閨中旦夕操幹戈。

  景屆中秋月輪皎,南樓玩月存奸狡。

  金杯傾鴆裂肺腸,玉山頃刻房中倒。

  熒惑親鄰暴疾亡,夫君況是居他方。

  詎意冤魂訴包老,擬斷報應死幽冥。

  公哉天公複報應,陳氏自作還自承。

  數年罰為一母彘,終朝償夫馮門庭。

  忽作人言勸世俗,婦人切莫存奸毒。

  我因妒悍欲專房,至今尚是糟糠畜。

  聊作短歌列公案,事雖虛言日還真。

  為惡不如為善好,叮嚀告戒閨中人。

  招帖收去

  斷雲:

  梅稍月掛近黃昏,秉燭香齋獨掩門。

  執得葩經當日筆,挽回風化戒鶉奔。

  話說黃州儒士張從龍,結廬臨溪,讀書其內,苦誌用功,不入城府。家業荒涼,未有妻室。仁宗康定二年春月間,於所居倚窗臨溪閑坐,俄見一叟棹船逶迤候岸,中坐一青衣美人,顏色聰俊。張從龍遽爾問曰:“何家宅眷?今欲何往?”叟曰:“茲值歲侵,衣食無措,將賣此女,以資日用耳。”從龍留意,邀之入室,遂問姓名居住。叟曰:“老拙姓蘇,本州人也。無室辭世,隻生此女,乳名珍娘,年方二八,頗通書義,尤精女工,欲仗紅葉之媒,以訂赤繩之約。如君不棄,望為相容。”從龍見占,隨即許諾,傾囊見酬。遂沒宴會親,卜日合巹。女自入從龍之門,恪盡倡隨之道,主中饋,縫衣裳,和於親族,睦於鄉裏,抑且性格溫柔貌出類,遐邇爭羨焉。從龍貪戀情欲,頗廢經書。其女諫曰:“衾枕之情,世之常事;功名之念,士之要途。立身行道,揚名後世,既顯父母,又榮妻子,男兒之誌,於斯遂矣。豈可苟淹歲月,而守故園之桃李哉。”從龍見女言有理,遂遜謝之,愈加敬愛。

  一日,從龍與女對酌溪樓之上,女斟酒奉生曰:“聊歌一詞,以侑君飲。”詞名《浣溪沙》雲:

  溪霧溪煙溪景新,溶溶春水淨無塵。碧琉璃底浸春雲。風揚遊絲牽蝶翅,雨飄飛絮溫鶯唇。桃花片片送殘春。

  每歌一句,音韻清奇,聽之可愛。

  厥後,從龍過京中試,抉為開封府祥符縣令,挈家赴任。女處官衙,小心謹慎,同僚妻妾,鹹得歡心。每戒其夫清廉恤民,無玩國法,內外稱之。時有他府州縣,鹹皆風雨調和,獨有祥符縣,自從龍蒞任之後,多遭幹旱。百姓耆老連名上呈,請從龍祈禱,全無應驗。從龍心中甚憂。百姓又往開封府呈首其事,驚動包公親臨其縣行文禱雨。門吏通報,從龍慌忙迎接包公入公館坐定。包公觀見從龍衙內,陰晦少明,乃潛謂從龍同僚曰:“張大尹衙內妖氣太重,若能掃蕩邪穢,天即大雨矣。吾且秘而不言,汝等可往白之。”同僚即以包公之言白於從龍知之。從龍不以為信。包公就親書疏文一道,率眾官徑往城隍廟行香。祈禱以畢,將疏焚於爐內。少頃,玄雲蔽空,雷雨交作,霹靂一聲,火光迸起,大雨如注,四郊沾足。包公請眾官回衙,以觀異事。但見張大尹室內枯骨加交,骷骸震碎,中流鮮血,而美婦不知所在矣。又見前廳壁上朱書篆字數行,眾莫能識,請包公觀之。包公看罷,乃詩一首曰:

  善惡幽冥皆有報,雷霆誅擊豈無因?

  生行淫亂汙塵俗,死縱妖邪惑世人。

  萬種風流收骨髓,一團恩愛耗精神。

  從今打破迷魂陣,梟震骷骸示下民。

  包公讀罷,從龍驚駭不能定情,同僚為之失色,即訪問包公何以知其緣故。包公曰:“吾望妖氣,是以知之。”即詰從龍:“何處得之?”從龍不隱,告以前情。包公曰:“吾觀此婦在生必行淫亂,死為枯骨,尚能迷人。吾若不行文祈禱於天,請天誅之,則汝亦不久元真耗散,禍將及身矣,可不懼哉!”於是從龍拜辭,敬歎包公之德,神明莫及也。

  夾底船

  斷雲:

  梅敬經營誌亦良,神簽報應亦昭彰。

  奸夫誤謀真可恨,包公判斷播傳揚。

  卻說河南開封府陳州管下商水縣,其地在州西九十裏,有一人姓梅名敬者,少入郡庠,習舉子業,家道殷實,父母具慶,止鮮兄弟。父母與其娶鄰邑西華縣薑氏為妻。一日,梅生在小莊讀書,正遇春季天氣,百花開遍,紅紫芳菲。梅生乃呤詩一首以慰懷,曰:

  酒滿金樽花又香,正緣老大見花狂。

  小桃枝上春三月,細柳風中燕一雙。

  霧薄遠峰多出沒,日晴鷗鳥自倘佯。

  芳菲百匯紅鋪眼,誰念書生在小莊?

  梅生吟畢,終日侍奉二親,曲盡孝養之樂。誰知樂極悲生,父母相繼亡故。梅敬夫婦哭之盡哀,以厚禮殯葬。服滿赴試,屢科不第。回家,梅敬乃謀謂其妻曰:“吾幼習儒業,將欲顯祖養親榮妻蔭子,為天地間之一偉人,期為可也。奈何蒼天不遂吾願,使二親不及見吾成立大誌以沒,誠乃天地間之一罪人也。今無望矣。展轉尋思,嚐憶古人有言:若要身帶十萬頭,除非騎鶴上揚州。意欲棄儒就商,遨遊四海,以伸其誌,乃其願矣,豈肯拙守田園,甘老丘林而已哉。不知賢妻意下如何?”薑氏曰:“妾聞古人有雲: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所以正婦德也。君既有誌為商,妾亦當聽從而已。但願君此去,以千金之軀為重,保全父母遺體,休貪路柳牆花,以墮其誌。但得獲微利之時,當即快整歸鞭,此則妾願畢矣。外此非所慕也。”梅敬聽聞妻言有理,心中喜不自勝,遂即收置貨物,徑往四川成都府經商。薑氏與其餞別而去。後來薑氏正在妙齡之際,欲心人皆所具,雖有雲情雨意,亦不甚為顯露。

  梅敬一去,六載未回。一日忽懷歸計,遂收拾財物,先入諸葛武侯廟中祈簽,卜其吉凶。當下禱祝已畢,祈得一簽,有雲:

  逢崖切莫宿,逢水切莫浴。

  鬥粟三升米,解卻一身屈。

  梅敬祈得此簽,惘然不曉其意,隻得趕回。

  不則一日,舟夫將船泊於大崖之下。梅敬忽然想起簽中有言“逢崖切莫宿”之句,遂自省悟,即令舟夫移船別住。方移時間,大崖忽然崩下,陷了無限之物。梅敬心下大喜,方信簽中之言有驗。一路無礙,至家,薑氏接入堂上,再盡夫婦之禮,略敘久曠之情。

  時天色已晚,是夜昏黑無光。移時之間,薑氏燒湯水一盆,謂梅敬曰:“賢夫路途勞苦,請去洗澡,方好歇息。”梅敬聽了妻言,又大省悟:神簽有言“逢水切莫浴”,遂乃推故,對妻言曰:“吾今日偶不喜浴,不勞賢妻候問。”薑氏見夫言如此,遂即自去洗浴,薑氏正浴之間,不防被一人預匿房中,暗執利槍從腹中一戮。可憐薑氏嬌姿秀麗,化作南柯一夢。其人潛躲出外去迄。梅敬在外等候,見薑氏多久不出,執燈入往浴房喚之,方知被殺在地,哭得幾次昏迷。次日正欲具狀告理,又不知是何人所殺,正在猶豫不決之間,卻有街坊鄰舍知之,慌往開封府首告:“梅敬無故自殺其妻,實乃敗壞倫理。”

  包公看了狀詞,即拘梅敬審勘。梅敬遂以祈簽之事告知。包公自思:梅敬才回,決無自殺其妻之理。乃謂梅敬曰:“汝去六年不歸,汝妻少貌,必有奸夫。想是奸夫起情造意,要謀殺汝,汝因悟神簽之言,故得脫免其禍。今詳觀神簽中語雲‘鬥粟三升米’,吾想官鬥十升,隻得米三升。更有七升是糠無疑也。莫非這奸夫就是糠七否麽?汝可試思之,果是真否?”梅敬曰:“小人對門果有一人名喚康七。”包公即令左右拘喚來審。康七叩首供狀曰:“小人因見薑氏美貌,不合故起謀心。本意欲殺其夫,不意誤傷其妻。相公明見萬裏,小人情願伏罪。”包公押了供狀,遂就斷其償命。即令行刑劊子押赴市曹處決。聞者歎其神明莫及也。

  接跡渡

  斷雲:

  葉廣藏銀計亦良,豈期盜竊事成殃。

  包公神判傳天下,千古猶存姓字香。

  話說河南開封府陽武縣,有一人姓葉名廣,家亦中平。娶妻全氏,生得貌類西施,聰明乖巧。住居村僻處屋一間,鮮有鄰舍。家中以織席為生,妻勤紡織,僅可度活而已。一日,葉廣謀謂其妻曰:“吾意與汝在家勤謹,隻堪度日,所餘隻有四兩之數。吾今留銀一兩五餞在家,與賢妻聊作食用紡織之資。更有二兩五錢,吾欲往西京做些小買賣營生。待去一年半載,若蒼天不負男兒之願,得獲寸進,隨即回歸,再圖厚利,乃其誌也。不知賢妻意下如何?”全氏曰:“妾聞大富由天,小富由勤。賢夫既有誌經營,諒蒼天必不辜負所願也。妾意豈敢抗拒?但貲財鮮少,賢夫可宜斟酌而行。倘得獲其所欲,亦當早尋歸計,此則妾所至望矣。”葉廣聞妻之吉,不覺喜慰於心,遂即將前本販買其貨而行。

  次年,近村有一人姓吳名應者,年近二八,生得容貌俊秀,聰明善詩,未娶有室。偶經其處,窺見全氏貌類西施,就有眷戀之心,即懷不舍之意。隨即詢問近鄰,知其來曆。陡然思忖一計,即討紙筆就寫偽信一封,乃入全氏之家,向前施禮言曰:“小生姓吳名應,舊年住西京與尊嫂丈夫相會,交契甚厚。昨日回家,承寄有信一封在此,吩咐自後尊嫂家或缺用,某當一任包足,候兄回日自有區處,不勞尊嫂憂心,故今專此拜訪。”全氏見吳應生得俊秀,語言誠實,又聞丈夫托其周濟,心便喜悅,笑容可掬。兩下各自眉來眼去,鹹有不舍之心。情不能忍,遂各向前摟抱,閉戶共枕同衾,宛若仙家玉樹,暗麝驅人,不可名狀。吳應遂吟一律以戲之曰:

  天緣造就到仙房,暗麝熏人透骨芳。

  雲夾蘭台因見雨,霧垂瑤室便成霜。

  臨時吃盡消魂片,今夜方耽續命湯。

  興逸不容占句盡,心魂撩亂魄忙忙。

  全氏聽畢,言曰:“妾雖不能吟詩,見叔佳製,可默而不答乎?”亦口占一律以和之曰:

  貪春仙客步蘭房,錦帳齊掀滿帳芳。

  月朗今宵疑不雨,天寒明旦自成霜。

  躊躇心上魚驚釣,進步廚前鳥就湯。

  管取稱君方便好,豈能憐我尚忙忙。

  二人吟詩已畢,雲雨才罷,吳應細思詩中之言,乃笑謂之曰:“吾諒尊嫂與丈夫備嚐經慣,豈真全未識風流者乎?”全氏曰:“妾別夫君一載有餘,往日與其歡會之時,自以為兒戲耳。今宵與賢叔接戰,方覺股栗,所謂‘生未識燈花關,倏到花關骨盡寒’者也,望君推心,今後交感之時,勿以見慣渾閑者相待。”吳應笑曰:“自識製度,不待嫂說。”自此之後,全氏住在樹僻,無人閑管此事,就如夫婦一般,並無阻礙。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葉廣在西京經營九載,趁得百銀一十六兩,自思家中妻又少貌,不覺來此九載,若久戀他鄉,不顧妻室,不免辜恩負義之誚,遂即收拾回程。在路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家已是三更時候,葉廣自思莊屋一間,門壁淺薄,恐有小人暗算,不敢將銀進家,預將其銀藏在舍旁通水陰溝之內已畢,方才喚妻開門。是時其妻正與吳應宿歇,極盡歡娛之意,忽聽得丈夫喚門之聲,即忙起來開門,放丈夫進家。吳應驚得魂飛天外,躲在門後,候其關門,潛躲出外。全氏整備酒飯與丈夫略敘久曠之情,食畢收拾上床。

  宿歇之間,全氏問曰:“賢夫出外經商,九載不歸,家中甚極勞苦,不知亦趁得些銀帛否?”葉廣曰:“銀有一十六兩,我因家中門壁淺薄,恐有小人暗算,未敢帶入家來,藏在舍旁通水陰溝之內。”全氏聞說大驚曰:“賢夫既有許多銀回來,可速起來,取藏在家無妨,不可藏於他處,恐有知者取去,那時悔之晚矣。”葉廣依妻所說,忙跳起尋取,不防吳應隻有舍旁竊聽葉廣夫妻言語,聽見藏銀在彼,已被先盜去訖。葉廣尋銀不見,因與全氏鬧曰:“吾半夜獨自回家,並無一伴跟隨。及藏銀之際,又無一人知覺,奈何就有人盜去?必是汝因吾出外日久,家中與人通奸,今日必然與其宿歇,見我喚門之聲,汝即潛放出外。其人竊聽得知,因而盜去。汝實難辭其責矣。”其妻聽了,不敢明言,再三推說無有此事。葉廣不信,遂以前情具狀,扭扯其妻,徑赴包公案前陳告其事。

  包公觀罷狀詞,就將其妻勘問:“必有奸夫之情。”其妻堅意不肯招認。包公遂發葉廣回家,再出告示,喚張千、李萬私下吩咐曰:“汝可將告示掛在衙前,押此婦人出外,枷號官賣,其銀還他丈夫,等候有人來看此婦者,即便拿來見我,我自有主意。”張李二人依其所行,押於門外。

  將及半日,忽有吳應在外打聽得此事,忙來與其婦私語。張李看見,忙扭吳應入見包公。包公問曰:“你是甚人,敢來此處?”吳應告曰:“小人是這婦人親眷,因見如此,故來看她,非有他故也。”包公曰:“汝既是她親眷,曾娶有內眷否?”吳應告曰:“小人家貧,未及婚娶。”包公曰:“問汝既未婚娶,吾將此婦官嫁與你,隻不知值價多少?”即喚書吏問其價數。書吏複曰:“複相公,此婦值銀三十兩。”包公即對吳應曰:“據書吏說,價值三十兩。我這裏官賣,隻要汝價銀二十兩,汝可即備來秤。”吳應告曰:“小人家道貧難,難以措辦。”包公曰:“既二十兩不出,可備十五兩來秤。”吳應又告貧難,包公曰:“誰人叫汝前來看她!若無十五兩,實要汝備十二二兩來秤。”吳應不能推辭,即將盜其原銀溶過十二兩,詣台稱了。包公將吳應發放出外,隨拘葉廣進衙,問曰:“你看此銀是你的不是?”葉廣認了,稟曰:“此銀不是前銀,小人不敢妄認。”包公又發葉廣出外,又喚吳應問曰:“我適間叫她丈夫到此,將銀給付與他,他道婦人甚是美貌,心中不甘,實要價銀一十五兩,汝可揭借前來,秤完領去,不得有誤。”吳應隻得回家。包公私喚張千、李萬吩咐曰:“汝可跟在吳應之後,看他若把原銀上鋪煎銷之時,汝可便說包爺吩咐,其銀不拘成色,不要上鋪煎銷,就可拿來見我。”張千領了言語,直尾其後而去。

  正值吳應又將原銀上鋪,張千即以包公前言說了。吳應隻得將原銀三兩,湊秤完足。包公複發出外,就將前銀喚葉廣認之。葉廣看了大哭曰:“此銀實是小人之物,不知何處得之?”包公又恐葉廣妄認,枉了吳應,乃複以言詒之曰:“此銀乃是我庫中取出,何得假言妄認?”葉廣再三告曰:“此銀實是經小人眼目,相公不信,內有分兩可辨。”包公複詰其實,即令一一試之,果然分文不差。就拘吳應審勘,吳應歎異伏罪。包公即烙其銀追完,將婦人脫衣受刑。吳應以通奸竊盜論罪,隻杖一百,徒三年。複將葉廣夫婦判合,放回寧家,俱各拜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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