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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節 黃庭堅詞作鑒賞

  生平簡介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涪翁,又號山穀道人。原籍金華(今屬浙江),祖上遷家分寧(今江西修水),遂為分寧人。治平四年(1067)進士,授葉縣尉。熙寧五年(1072)為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教授。元豐三年(1080)知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哲宗立,召為秘書郎。元祐元年(1086)為《神宗實錄》檢討官,編修《神宗實錄》,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時張耒、秦觀、晁補之俱京師,與庭堅同遊蘇軾之門,有“蘇門四學士”之稱。《神宗實錄》成,擢為起居舍人。哲宗親政,以修實錄不實的罪名,被貶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紹聖四年(1097)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崇寧元年(1102),內遷知太平州(今安徽當塗),到任九天,即被罷免,主管洪州玉隆觀。次年複被除名編管宜州(今廣西宜山)。四年,卒於貶所,年六十一,私諡文節先生。《宋史》有傳。尤長於詩,世號“蘇黃”。其詩多寫個人日常生活,藝術上講究修辭造句,追求新奇。工書法,與蘇軾、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著有《豫章先生文集》三十卷、《山穀琴趣外編》三卷。《全宋詞》收錄其詞一百九十餘首。《全宋詞補輯》又從《詩淵》輯得二首。

  清平樂

  黃庭堅

  春歸何處?

  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

  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為惜春之作。詞中以清新細膩的語言,表現了詞人對美好春光的珍惜與熱愛,抒寫了作者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追求。

  此詞賦予抽象的春以具體的人的特征。詞人因春天的消逝而感到寂寞,感到無處覓得安慰,象失去了親人似的。這樣通過詞人的主觀感受,反映出春天的可愛和春去的可惜,給讀者以強烈的感染。

  此詞高妙處,於它用曲筆渲染,跌宕起伏,饒有變化。故先是一轉,希望有人知道春天的去處,喚她回來,與她同住。這種奇想,表現出詞人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追求。

  下片再轉。詞人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世界裏來,察覺到無人懂得春天的去向,春天不可能被喚回來。但詞人仍存一線希望,希望黃鸝能知道春天的蹤跡。這樣,詞人又跌入幻覺的藝術境界裏去了。

  末兩句寫黃鸝不住地啼叫著。它宛轉的啼聲,打破了周圍的寂靜。但詞人從中仍得不到解答,心頭的寂寞感更加重了。隻見黃鸝趁著風勢飛過薔薇花叢。薔薇花開,說明夏已來臨。詞人才終於清醒地意識到:春天確乎是回不來了。

  此詞為表現惜春、戀春情懷的佳作。作者近乎口語的質樸語言中,寄寓了深重的感情。全詞的構思十分精妙:作者不知春歸何處,一心要向別人請教;無人能知時,又向鳥兒請教。問人人無語,問鳥鳥百囀,似乎大有希望,然而詞人自己又無法理解,這比有問無答更可歎。最後,鳥兒連“話”都不“說”,翻身飛走。這番妙趣橫生的抒寫中,作者的惜春之情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水調歌頭

  黃庭堅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祇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醉舞下山去,明月遂人歸。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為春行紀遊之作,大約寫於作者貶謫時期。

  全詞情景交融,反映了詞人出世、入世交相衝撞的人生觀和孤芳自賞、不肯媚世以求榮的品格,體現了詞人超軼絕塵、遊於物外的審美理想。

  開頭一句,詞人采用比興手法,熱情讚美瑤草(仙草)象碧玉一般可愛,使詞作一開始就能給人一種美好的印象,激起人們的興味,把讀者不知不覺地引進作品的藝術境界中去。從第二句開始,則用倒敘的手法,逐層描寫神仙世界的美麗景象。

  “春入武陵溪”,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這裏,詞人巧妙地使用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陶淵明描寫這種子虛烏有的理想國度,表現他對現實社會的不滿。黃庭堅用這個典故,其用意不言自明。這三句寫詞人春天來到“桃花源”,那裏溪水淙淙,到處盛開著桃花,樹枝上的黃鸝不停地唱著婉轉悅耳的歌。

  “我欲穿花尋路”三句,寫詞人想穿過桃花源的花叢,一直走向飄浮白雲的山頂,一吐胸中浩然之氣,化作虹霓。這裏,詞人又進一步曲折含蓄地表現對現實的不滿,幻想能找到一個可以自由施展才能的理想世界。

  然而“祇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兩句,曲折地表現他對紛亂人世的厭倦但又不甘心離去的矛盾。詞人采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很富有令人咀嚼不盡的詩味。

  “紅露濕人衣”一句,是從王維詩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脫化而來,黃庭堅把“空翠”換成“紅露”,化用前人詩句,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下片繼寫作者孤芳自賞、不同凡俗的思想。詞人以豐富的想象,用“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彈瑤琴)”表現他的誌行高潔、與眾不同。“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兩句,表麵上是說李白不了,無人陪他飲酒,言外之意,是說他缺乏知音,感到異常寂寞。他不以今人為知音,反而以古人為知音,曲折地表達出他對現實的不滿。

  “我為靈芝仙草”兩句,表白他到此探索的真意。“仙草”即開頭的“瑤草”,“朱唇丹臉”指第三句“溪上桃花”。蘇軾詠黃州定惠院海棠詩雲:“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花容美豔,大抵略同,故這裏也可用以說桃花。這兩句是比喻和象征的語言,用意如李白《擬古十二首》之四所謂“恥掇世上豔,所貴心之珍”。“長嘯亦何為”意謂不必去為得不到功名利祿而憂愁歎息。

  這首詞中的主人公形象,高華超逸而又不落塵俗,似非食人間煙火者。詞人以靜穆平和、俯仰自得而又頗具仙風道骨的風格,把自然界的溪山描寫得無一點塵俗氣,其實是要想象世界中構築一個自得其樂的世外境界,自己陶醉、流連於其中,並以此與充滿權詐機心的現實社會抗爭,忘卻塵世的紛紛擾擾。

  念奴嬌

  黃庭堅

  八月十七日,同諸生步自永安城樓,過張寬夫園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眾客。客有孫彥立,善吹笛。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

  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

  萬裏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

  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遊,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

  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

  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寫於作者於紹聖元年(1094)謫居地處西南的戎州(今四川宜賓)時。詞中以豪健的筆力,展示出作者麵對人生磨難時曠達、倔強、偉岸的襟懷,表達了榮辱不縈於懷、浮沉不係於心的人生態度。整首詞筆墨酣暢淋漓,洋溢著豪邁樂觀的情緒。

  開頭三句描寫開闊的遠景:雨後新晴,秋空如洗,彩虹掛天,青山如黛。詞人不說“秋空淨”,而曰“淨秋空”,筆勢飛動,寫出了煙消雲散、玉宇為之澄清的動態感。“山染修眉新綠”,寫遠山如美女的長眉,反用《西京雜記》卓文君“眉色如望遠山”的故典,已是極嫵媚之情態,而一個“染”字,更寫出了經雨水洗刷的青山鮮活的生命力。

  接著寫賞月。此時的月亮是剛過中秋的八月十七的月亮,為了表現它清輝依然,詞人用主觀上的賞愛彌補自然的缺憾,突出欣賞自然美景的娛悅心情,他接連以三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問句發問。三個問語如層波疊浪,極寫月色之美和自得其樂的騷人雅興。嫦娥駕駛玉輪是別開生麵的奇想。曆來詩人筆下的嫦娥都是“姮娥孤棲”,“嫦娥倚泣”的形象,此處作者卻把她從寂寞清冷的月宮中走出來,並興高采烈地駕駛一輪玉盤,馳騁長空。舊典翻新,非大手筆不能為也。

  此下轉而寫月下遊園、歡飲和聽曲之樂。“年少從我追遊,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用散文句法入詞,信筆揮灑,寫灑脫不羈的詞人,正帶著一群愉快的年輕人,張園密茂的樹林中徜徉。“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離家萬裏,難得有今宵開懷暢飲!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三句把詞人豪邁激越之情推向頂峰。這三句是此詞最精彩之處。《世說新語》記載東晉瘐亮武昌時,於氣佳景清之秋夜,登南樓遊賞,瘐亮曰:“老子於此處興複不淺。”老子,猶老夫,語氣間隱然有一股豪氣。

  作者說自己這一生走南闖北,偏是最愛聽那臨風吹奏的曲子。“最愛臨風笛”句,雄渾瀟灑,豪情滿懷,表現出詞人處逆境而不頹唐的樂觀心情。

  最後一筆帶到那位善吹笛的孫彥立:“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孫郎感遇知音,噴發奇響,那悠揚的笛聲回響不絕。

  此詞以驚創為奇,其神兀傲,其氣崎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於壯闊的形象中勃發出一種傲岸不羈之氣。作者自詡本篇“或可繼東坡赤壁之歌”,確乎道出了此詞的風格所。詞人與蘇東坡一樣,飽經政治風雨的摧折,卻仍保持著那種倔強兀傲、曠達豪邁的個性,這一點,充分體現他的詩詞創作中。

  醉蓬萊

  黃庭堅

  對朝雲靉靆,暮雨霏微,亂峰相倚。

  巫峽高唐,鎖楚宮朱翠。

  畫戟移春,靚妝迎馬,向一川都會。

  萬裏投荒,一身弔影,成何歡意!

  盡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極神州,萬重煙水。

  樽酒公堂,有中朝佳士。

  荔頰紅深,麝臍香滿,醉舞裀歌袂。

  杜宇聲聲,催人到曉,不如歸是。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當是作者赴黔途中經過夔州巫山縣時所作。詞通過樂與悲的多層次對比烘托,突現出他貶謫途中去國懷鄉的憂悶之情。

  詞的開頭以“對”字直領以下三句,描繪出一幅煙雨淒迷的峽江圖:有時雲蒸霞蔚,有時微雨濛濛,雲雨迷離之中,隻見錯落攢立的群峰互相依傍。這裏既是肖妙的寫景,又是貼切的用典,“朝雲”、“暮雨”鑲嵌於句中,化而不露,“亂峰”則指巫山群峰,其中神女峰尤為峭麗,相傳即為神女的化身。這樣便營造出一個惝恍迷離、淒清悠遠的境界。這種意境與他去國懷鄉的悵惘心情是十分協調的。如以“靉靆”狀雲,表現雲氣濃重,更有日色昏暗之意。又如以“亂”字表現群峰的攢擁交疊,暗示他遭貶後神亂意迷的心境。“巫峽高唐,鎖楚宮朱翠”,是由神話生發出來的聯想。“朱翠”指女子的朱顏翠發,代指美人。一個“鎖”字不也隱約透露出自歎身世的感慨。這裏感情的流露是含蓄深婉的,詞人隻是創造一種情緒和氛圍,給人以感染。

  接著作者筆鋒一轉,描繪出一幅熱鬧的儀仗圖。春光明媚之中,官府的儀仗隊行進,盛妝豔服之人迎接著馬隊,迤邐向城中行去。“畫戟”是加上彩飾的戟,用於儀仗隊。“靚妝”,粉黛妝飾,這裏大約指歌姬舞女之類。麵對如此盛況,作者的內心卻是一片悲涼。“萬裏投荒,一身弔影,成何歡意!”與開頭呼應,一腔憂悶噴湧而出。

  下片開頭四句承上片最後一層意思而加以生發。作者巧妙地越過眼前的情景,而設想貶謫之地的望鄉之苦,這是用未來的鄉愁反過來烘托現實的離情。去天尺五“極言黔南地勢之高,舊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諺語,此處借來形容山高摩天。盡管這樣的高處,但是眺望神州,還是隔著千山萬水。那鄉愁就象那萬重煙水,一直延伸到天地的盡頭,綿綿不絕。”神州“指中原,這裏意同”神京古代的逐臣常通過回望京城來表達其哀怨之情。

  “樽酒”五句是一個大的轉折,展現了地方官為作者擺酒接風,歡宴公堂的熱烈景象。為了渲染歡快的氣氛,這裏用了一些色彩富麗的詞,如用“荔頰紅深”形容美人容顏的嬌豔之色,用“麝臍香滿”描寫香氣的氤氳馥鬱。輕歌曼舞,醉意朦朧,場麵越是寫得熱烈,越能反襯出山穀心頭的悲涼孤寂。置身於高堂華宴,麵對著主賓的觥籌交錯,作者獨品苦味,唯有那杜鵑“不如歸去”的聲聲啼鳴陪伴著他通宵達旦。

  這首詞上下兩片都分三個層次,先寫悲情,然後折入歡快場景的描寫,最後又轉入悲情的抒發,而上下兩片又寫法各異,不使雷同。為了構成鮮明的對比,寫悲與樂所用詞語的色彩反差也很大。寫悲情則樸素自然,近乎口語,以直抒胸臆。描樂景富麗濃鬱,風華典雅,著力於鋪陳。正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薑齋詩話》)。

  滿庭芳·茶

  黃庭堅

  北苑春風,方圭圓璧,萬裏名動京關。

  碎身粉骨、功合上淩煙。

  尊俎風流戰勝,降春睡、開拓愁邊。

  纖纖捧,研膏濺乳,金縷鷓鴣斑。

  相如雖病渴,一觴一詠,賓有群賢。

  為扶起燈前,醉玉頹山。

  搜攪胸中萬卷,還傾動、三峽詞源。

  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篇為詠茶詞。詞中以茶為中心,縱橫於名物之中,出入於典故之間,寫盡古今風流。詞的上片極言茶之風神,下片寫邀朋呼侶集茶盛會。

  “北苑春風,方圭圓璧,萬裏名動京關”。詞先從茶的名貴說起,北苑建州,即今福建建甌,是貢茶的主要產地。由於是貢品,故采擇十分講究,據蔡襄《北苑焙新茶詩》序雲:“北苑(茶)發早而味尤佳,社(立春後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日)前十五日,即采其牙,日數千工,聚而造之,逼社(臨近社日)即入貢。”因此“春風”二字,即指社前之茶。如此講究產地節令,且“日費數千工”,製成的方圓茶餅,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六且雲“歲但可十百餅”,故無怪要聲傳萬裏名動汴京了。圭方璧圓,以喻茶餅形狀。

  “碎身粉骨”二句寫得刻至,以研磨製茶之法攀合將相報國之事,以貢茶之貴比之開業之功,著意聯想生發,避實就虛。接著寫茶之用,“尊俎風流戰勝”是“戰勝風流尊俎”的倒裝,意指茶能解酒驅睡、清神醒腦,排憂解愁。“戰勝”、“開邊”,字麵切合淩煙功臣。以下說更有紅巾翠袖,纖纖玉指,研茶沏水,捧精美茶盞,侍奉身前,堪稱一時雅事。“鷓鴣斑”,以其紋色代指茶盞,極珍貴。好茶葉之外,還要有好水,好茶具,好的捧盞人,這才是品茶之道。

  下片寫邀朋呼侶集茶盛會。這裏寫自己雅集品茶,卻翻出司馬相如的風流情事。茶可解渴,故以“相如病渴”引起。司馬相如“常有消渴疾”,見《史記》列傳。緊接著帶出他的宴賓豪興,又暗暗折入茶會行令的本題。“為扶起燈前”下四句,是承接字麵,明寫司馬相如的酒興文才,實暗指茶客們酣飲集詩、比才鬥學的雅興。“一觴一詠”兩句,用王羲之《蘭亭集序》之文典“醉玉頹山”,用《世說新語。容止》中嵇康之事典。“搜攪胸中萬卷”,用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還傾動三峽詞源”,用杜甫《醉歌行》“詞源倒流三峽水”。以上連用四個典故,真是“無一字無來處”。最後帶出卓文君,呼應相如,為他們的風流茶會作結,全詞亦至此歸結為一。

  這首詞雖題為詠茶,卻通篇不著一個茶字,翻轉於名物之中,出入於典故之間,不即不離,愈出愈奇。特別是用司馬相如集宴事綰合品茶盛會,專寫古今風流,可謂得詠物詞之神韻。

  驀山溪·贈衡陽妓陳湘

  黃庭堅

  鴛鴦翡翠,小小思珍偶。

  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

  娉娉嫋嫋,恰似十三餘,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

  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後。

  隻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

  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裏猶回首?

  黃庭堅詞作鑒賞

  《驀山溪》又名《上陽春》,“贈衡陽妓陳湘”又作“別意”。這是一首贈別的詞。

  上片寫陳湘的天生麗質,豆蔻年華,而又柔情脈脈,春愁懨懨,使人魂飛心醉,我見猶憐。下片寫詞人載酒尋芳,臨別傷懷,後約無期的悵惘心情。前者重繪形,故我綺語;後者重抒情,頗具風韻。全詞運用鋪敘的手法,層次分明。

  鴛鴦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娉娉嫋嫋,恰似十三餘,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後。隻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裏猶回首?

  上片首二句先寫陳湘年少懷春的內心活動。鴛鴦、翡翠,皆偶禽。雄者為鴛,雌者為鴦。《說文》:“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雄赤曰翡,雌青曰翠。

  接下來兩句,以遠山秋波,比喻陳湘的眉清目秀。“山明水秀”與“眉黛”、“秋波”相應,言其眉如山之明,眼如水之秀。把美人的眼比作秋波,眉比作遠山,是我國古代詩文中所習見的。王觀《卜算子》的“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即為一範例。末五句,以春花的嬌嫩鮮豔,比喻陳湘的年輕貌美。妙詞人不著痕跡地點染了杜牧《贈別》的“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詩句,含蓄而婉轉地把陳湘的婀娜身段、錦繡年華勾勒了出來。又以“透”、“瘦”、“愁”三字分別寫出陳湘的情竇初開、腰肢苗條和多愁善感。豔而不冶,媚而不妖,清麗纖巧,情韻兼勝,其構思之委婉曲折,低回往複,出人意表。

  下片前兩句寫結識陳湘,唯恐不早。一種急於謀麵、一傾積愫的感情,溢於言表,不言傾慕,而愛戀之情自見。接下來兩句,寫詞人對後約無期、猶恐美人已有所屬的悵惘。妙他把杜牧《歎花》詩“自是尋春去太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吹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融化裏麵。詞人這裏遙想別易會難,聚少離多,待到他們重逢的那天,恐怕是花已成泥、葉已成陰、子已滿枝了。意脈上承“娉娉嫋嫋,恰近十三餘”了。感情上低回婉轉,一往情深,顯得更加深沉、真摯。最後五句,表現自己的著戀之深,依慕之切。“心期”,指內心深處的期望。這裏是申說人生實難,事與願違,造物是那樣地捉弄人,不讓人把握自己的命運,實現自己的願望。接著又以柳的飄拂依人,比喻自己的別情無極,依戀不已。雖千裏之外,猶然頻頻回首,尋覓那折柳贈行者的倩影。

  語淡而情深,意濃而韻遠,非有這種實際生活的體驗,是不能道出此中的委婉曲折的。妥溜又恰切,莊重又活潑,非功力深厚之妙筆,亦不能表達也。

  鷓鴣天

  黃庭堅

  座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黃菊枝頭生曉寒。

  人生莫放酒杯幹。

  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

  身健,且加餐。

  舞裙歌板盡清歡。

  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是黃山穀與甘居山野、不求功名的“眉山隱客”史念之互相酬唱之作,全詞通過一個“淫坊酒肆狂居士”的形象,展現了山穀從坎坷的仕途得來的人生體驗,抒發了自己胸中的苦悶和激憤。詞中所塑造的狂士形象,是作者自己及其朋友史念之的形象,同時也是那一時代中不諧於俗而懷不平傲世之心的文人的形象。

  上片是勸酒之辭,勸別人,也勸自己到酒中去求安慰,到醉中去求歡樂。首句“黃菊枝頭生曉寒”是紀實,點明為重陽後一日所作。因史應之有和詞,故自己再和一首,當亦是此數日間事。賞菊飲酒二事久已有不解之緣,借“黃菊”自然過渡到“酒杯”,引出下一句“人生莫放酒杯幹”。意即酒中自有歡樂,自有天地,應讓杯中常有酒,應該長入酒中天。“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著意寫出酒後的浪漫舉動和醉中狂態,表明酒中自有另一番境界。橫起笛子對著風雨吹,頭上插花倒戴帽,都是不入時的狂放行為,隻有酒後醉中才能這樣放肆。

  下片則是對世俗的侮慢與挑戰。“身健,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仍是一種反常心理,其含意於世事紛擾,是非顛倒,世風益衰,無可挽回,隻願身體長健,眼前快樂,別的一無所求。這是從反麵立言。“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則是正麵立言。菊花傲霜而開,常用以比喻人老而彌堅,故有黃花晚節之稱。這裏說的白發人牽換著黃花,明顯地表示自己要有禦霜之誌,決不同流合汙,而且特意要表現給世俗之人看。這自然是對世俗的侮慢,不可能為時人所理解和容忍。

  此詞以簡潔的筆墨,勾勒出一個類似狂人的形象,抒寫了山穀久抑胸中的憤懣,表現出對黑暗、汙濁的社會現實無言的反抗。詞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以自樂自娛、放浪形骸、侮世慢俗的方式來發泄心中鬱結的憤懣與不平,對現實中的政治迫害進行調侃和抗爭,體現了詞人掙脫世俗約束的高曠理想。主人公曠達的外表後,隱藏著無盡的辛酸與傷痛。

  菩薩蠻

  黃庭堅

  半煙半雨溪橋畔,漁翁醉著無人喚。

  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

  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潛解。

  問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黃庭堅詞作鑒賞

  據此詞原序所說,這首《菩薩蠻》當是戲擬王安石集句詩之作。

  開首二句以極自然輕盈的筆法描繪了一幅閑適悠雅的溪橋野漁圖。一片氤氳迷蒙的山嵐水霧中,是煙是雨,叫人難以分辨,真是空翠濕人衣。溪邊橋畔,有漁翁正醉酒酣睡,四周闃無聲息,沒有人來驚破他的好夢。“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化用杜甫“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西郊》)和“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絕句二首》)這句詩。兩句詩不僅從字麵看放這裏十分熨貼,而且從原作的意境看,也與這首詞情相合,更重要的是通過這詩句的媒介,將讀者導向了杜甫的詩境,這些詩境又反過來豐富了這首詞本身的意蘊。這樣便活畫出整個風光明媚生機勃勃的春世界。

  “江山如有待”為作者移用的杜甫《後遊》中的詩句,作者向往大自然的美好,卻推開自己不說,而從對麵著筆,將自己熱烈的感情移植到無生命的江山自然上,通過擬人化的描寫,表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那種人與自然交流相親、物我不分的情感意緒。這樣,詞上下片意境相應,隻將前麵“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詞意發展為對自然生活的向往與追求。作者自然地想到了開隱逸風氣的陶潛,遂又隨手拈來了杜甫的另一句詩“此意陶潛解”(《可惜》),將自己對山川自然的企慕之意,又落實到對這位拋棄榮利的田園先哲的景仰上,從而挑出了全詞隱逸的主題。

  杜甫感歎生不逢時,恨不能詞的最後二句“問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接住杜甫“此意陶潛解,吾生後汝期”(杜甫《可惜》)詩意,表明自己的態度,他不學杜甫的感慨而是步先哲的後塵。作者決心歸隱,但到底去何方,卻無可告,不過如隨之而去,一定會明白他的蹤跡。這一結語將上麵貫串下來的情誌意趣,結束得非常工穩,飄逸而含蓄。

  這首詞全靠直接剝錄他人詩句而成,雖非作詞之正道,卻也頗有移花接木之妙。

  阮郎歸·效福唐獨木橋體作茶詞

  黃庭堅

  烹茶留客駐金鞍。

  月斜窗外山。

  別郎容易見郎難。

  有人思遠山。

  歸去後,憶前歡。

  畫屏金博山。

  一杯春露莫留殘。

  與郎扶玉山。

  黃庭堅詞作鑒賞

  王士禎《花草蒙拾》雲:“黃集詠茶詩最多,最工。”此詞就是黃庭堅十首詠茶詞之一。與他首專詠茶有所不同,此首以一女子口吻,詠其與茶頗有因緣之一段愛情。

  “烹茶留客駐金鞍。”烹茶二字破題,留客五字尤言過客駐馬止息,女子烹茶相留。起句寫情事,次句點時間。“月斜窗外山。”客人投宿,正當黃昏月出。月出人遇,真人生樂事。兩人相遇,女子印象極深。“別郎容易見郎難。”接上來這一聲喟歎,便將上二句所寫,全化為回憶。別易會難,古今所歎,唯情之所鍾有以致之。郎來郎又去,“有人思遠山。”有人,正是女子自指。思遠山,遂將意境拓遠。遠山遮住了女子的愁目,也牽動了她的悠悠情思。

  “歸去後,憶前歡。”換頭所寫,補足上片前二句相遇與下二句別後之間的那一分離。情郎歸去後,女子剩有空憶而已。“畫屏金博山。”畫屏掩映,博山銷香,那正是前歡的象征。博山,指雕有重疊山形的香爐,金博山即銅製博山爐。此句暗用樂府詩《楊叛兒》“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博山銷香,一片氤氳,正似前歡之融洽。此地已非窗外之遠山,而是室內之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殘。”一杯春露,遙接起句之烹茶,寫出女子捧茶勸郎。莫留殘,是女子殷語,謂一飲須盡。宋袁文《甕牖閑評》評雲:“殘字下得雖險,而意思極佳。”佳就佳如聞女子之聲口,如見女子之深情。勸郎飲茶,又包蘊了前此醉飲之情事。

  所以結雲:“與郎扶玉山。”玉山,形容男子醉後儀容之美。語出《世說新語。容止》:“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此句不光是寫出女子為扶醉酒之情郎,承上句,也有以此清茶為郎解酒之意。

  此首以烹茶捧茶之意象,貫穿女子愛情之本事,題材與題名是若即若離,又不可分離。茶,正是前歡之見證。女子回味前歡之美,實暗與茶味回甘之美相合。茶,又是回味之象征也。此詞共九句,起二句結三句為追思實寫,中間四句大抵為現境,時間錯綜,情境往複,表現女子之神情惝恍心境迷離。全詞意脈相承,妙合無垠,是借茶寫情的絕妙之作。

  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

  黃庭堅

  萬裏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

  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

  戲馬台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貶謫黔州期間的作品。寫出他窮困險惡的處境中,不向命運屈服的博大胸懷;主要通過重陽即事,抒發了一種老當益壯、窮且益堅的樂觀奮發精神。

  上片首二句寫黔中氣候,以明貶謫環境之惡劣。

  黔中秋來陰雨連綿,遍地是水,人終日隻能困居室內,不好外出活動。不說苦雨,而通過“一漏天”、“似乘船”的比喻,形象生動地表明秋霖不止叫人不堪其苦的狀況。“乘船”而風雨喧江,就有覆舟之虞。所以“似乘船”的比喻是足不出戶的意思,又影射著環境的險惡。聯係“萬裏”二字,又有去國懷鄉之感。下三句是一轉,寫重陽放晴,登高痛飲。說重陽天霽,用“及至”、“也”二虛詞呼應斡旋,有不期然而然、喜出望外之意。久雨得晴,又適逢佳節,真是喜上加喜。遂逼出“催醉”二字。“鬼門關外蜀江前”回應“萬裏黔中”,點明歡度重陽的地點。“鬼門關”即石門關,今四川奉節縣東,兩山相夾如蜀門戶。但這裏卻是用其險峻來反襯一種忘懷得失的胸襟,頗有幾分傲兀之氣。

  過片三句承上意寫重陽賞菊。古人重陽節有簪菊的風俗,但老翁頭上插花卻不合時宜,即所謂“幾人黃菊上華顛”。作者借這種不入俗眼的舉止,寫出一種不服老的氣概。“君看”、“莫笑”雲雲,全是自負口吻。這比前寫縱飲就更進一層,詞情再揚。最後三句是高潮。此三句說自己重陽節不但照例飲酒賞菊,還要騎馬射箭,吟詩填詞,其氣概直追古時的風流人物。此處巧用晉詩人謝瞻、謝靈運戲馬台賦詩之典。

  末句中的“拍肩”一詞出於郭璞《遊仙詩》“右拍洪崖肩”,即追蹤的意思。下片從“莫笑老翁猶氣岸”到“風流猶拍古人肩”彼此呼應,一氣嗬成,將豪邁氣概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首詞鑄詞造句新警生動,用典自然貼切,其豪邁之氣動人心魄。

  謁金門·示知命弟

  黃庭堅

  山又水,行盡吳頭楚尾。

  兄弟燈前家萬裏,相看如夢寐。

  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鬆桂。

  莫厭歲寒無氣味,餘生今已矣。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黃庭堅於哲宗紹聖三年(1096)黔州(四川彭水)所作。知命是黃庭堅之弟,名叔達。這首詞充分抒寫了兄弟間患難相依的深情厚意。

  開頭兩句是說知命萬裏遠來,行路艱難。《方輿勝覽》:“豫章之地為吳頭楚尾。”豫章,今江西,春秋時為吳國之西界,楚國之東界,故稱為吳頭楚尾。

  知命自蕪湖登舟,溯江西行,正是經曆了吳頭楚尾之地。下邊兩句寫兄弟患難中相聚的驚喜之情。“相看如夢寐”,用杜甫《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君似”二句用了兩個典故。上句用《史記·李將軍傳》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典,借以稱讚其弟知命。下句用孔稚珪《北山移文》中辭句,以“草堂”擬所居之開元寺,以“鬆桂”喻環境荒寂。以“草堂鬆桂”對“成蹊桃李”,對偶工整,很有文采。最後二句是對遠謫的慨歎,是年黃庭堅五十二歲,故曰“餘生今已矣”。

  這首詞中,作者運用其作詩的遒勁筆法,放筆直抒天倫情誼,質樸渾厚,為宋詞中之少見。

  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黃庭堅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

  平生個裏願懷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為山穀因寫《承天院塔記》被朝廷指為“幸災謗國”而貶謫地處西南的邊地宜州後所作。全詞以詠梅為中民,把天涯與江南、垂老與少年、去國十年與平生作了一個對比性總結,既表現出天涯見梅的喜悅,朝花夕拾的欣慰,又抒寫不勝今昔之慨,表現出作者心中鬱結的不平與憤懣。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宜州地近海南,去京國數千裏,說是“天涯”不算誇張。到貶所居然能看到江南常見的梅花,作者很詫異。“梅破知春”,這不僅是以江南梅花多冬末春初開放,意謂春天來臨;而且是側重於地域的聯想,意味著“天涯”也無法隔斷“江南”與我的聯係(作者為江西修水人,地即屬江南)。“也有”,是始料未及、喜出望外的口吻,顯見環境比預料的好。

  緊接二句則由“梅破”,寫到梅開。梅花開得那樣早,那樣突然,夜深時嗅到一陣暗香,沒能想到什麽緣故,及至“曉來”才發現向陽的枝頭已開繁了。

  雖則“開遍”,卻僅限於“向南枝”,不失為早梅,令人感到新鮮,喜悅。“夜闌(其時聲息俱絕,暗香易聞)風細(恰好傳遞清香)”時候才“得香”,故雲“遲”。此處用筆細致。“也有”表現出第一次驚喜,“不道”則表現出又一次意外,作者驚喜不迭之情,溢於言表。

  至此,作者已滿懷江南之春心。一個關於梅花的浪漫故事,遂見於作者筆端。《太平禦覽。時序部》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一句“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不但將舊典翻出新意,而且還表現出一個被貶的老人觀梅以致忘懷得失的心情,暗伏下文“少年心”三字。

  想到往日賞梅,對著如此美景(“個裏”,此中,這樣的情景中),總想把酒喝個夠;但現不同了,經過十年的貶謫,宦海沉淪之後,不複有少年的興致了。結尾詞情上是一大兜轉,“老”加上“盡”的程度副詞,更使拗折而出的鬱憤之情得到充分表現。用“願杯深”來代言興致好,亦形象有味。

  這首詞寫得極為深摯,是山穀孤清抑鬱的人格風貌的寫照。全詞由景入手,婉曲細膩;以情收結,直抒胸臆。整首詞風格疏宕,頗具韻味。

  漁家傲

  黃庭堅

  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

  一見桃花參學了。

  呈法要,無弦琴上單於調。

  摘葉尋枝虛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

  今後水雲人欲曉。

  非玄妙,靈雲合被桃花笑。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漁家傲》援禪家語入詩詞,以增加其理趣。所演繹的是南嶽臨濟宗福州靈雲誌勤和尚的故事。

  首三句,講靈雲三十年茫昧混沌,幾番出入於迷悟之間。最後一見桃花,終於參悟。“無孔竅”,典出《莊子》,亦即“鯈忽鑿竅”之寓言。據《淮南子》:“夫孔竅者,精神之戶牖也。”此用來比喻靈雲三十年來的不徹不悟。“得眼迷照”,是說靈雲幾次將悟還迷。佛家有“五眼”之說,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其中肉眼和天眼隻能看見世間虛妄的幻象,慧眼和法眼才能看清事物的實相。因此,此處的“眼”,當指慧眼或法眼。“參學了”的“了”,作“完成”講。

  下麵兩句講靈雲參悟的境界。“呈法要”即是得佛法的意思。“無弦琴”,用陶淵明故事。“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蕭統《陶靖節傳》)。黃庭堅以此作比,意闡釋至法無法的禪理。

  詞的下片,由靈雲之事生出感想,大意是說靈雲為求“悟”的境界,曆經曲折,虛度了半輩子。我們應以此為鑒,趁著年少及早悟道。豈但見花能悟道,天地萬物,流水行雲無不蘊藏著道機禪理,因此,參禪學佛實非高不可攀之事,靈雲三十年方悟道,真該見笑於桃花了。這裏所著重闡揚的,仍是“頓悟”之說。黃庭堅看來。靈雲三十年的蹉跎,是大可不必的。因為他身上,頓悟之中尚有“漸”的痕跡。詩的末句所揭示的就是縱橫自,純任本然的意境。

  南歌子

  黃庭堅

  槐綠低窗暗,榴紅照眼明。

  玉人邀我少留行。

  無奈一帆煙雨畫船輕。

  柳葉隨歌皺,梨花與淚傾。

  別時不似見時情。

  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別情,是作者少有的不用典故的作品之一。

  上片寫行客即將乘舟出發,正與伊人依依話別。

  這時正當初夏,窗前槐樹綠葉繁茂,室外榴花競放,紅豔似火,耀人雙眼,這與室內昏暗的氣氛恰好形成強烈對比。室內黯淡的氣氛來曲折地反映話別者的心情。

  “玉人邀我少留行”,不僅是伊人挽留,行客自己也是遲遲不願離開。“無奈”兩字一轉,寫出事與願違,出發時間已到,不能遲留。接著繪出江上煙雨淒迷,輕舟掛帆待發,就這詩情畫意的描述中宛轉流露兩人無限淒楚的別情。

  “柳葉”兩句,承上片“無奈”而來,由於舟行即,不能少留,而兩人情意纏綿,難舍難分。這兩句,寫臨行餞別時伊人蹙眉而歌,淚如雨傾。這裏運用比喻,以柳葉喻雙眉,梨花喻臉龐。“別時”句又一轉,由眼前淒淒慘慘的離別場麵回想到當初相見時的歡樂情景,心情更加沉重。

  末句宕開,略去登舟以後借酒遣懷的描寫,隻說半夜酒醒,唯見月色皓潔,江水悠悠,無限離恨,盡不言之中。

  這首詞黃庭堅詞作屬別具一格之作。如“柳葉”兩句,以柳葉和梨花來比喻伊人的雙眉和臉龐,以“皺”眉和“傾”淚刻畫伊人傷離的形象,通俗而又貼切。“槐綠”兩句,例用對句,做到了對偶工整、色澤鮮豔;槐葉濃綠,榴花火紅,“窗暗”、“眼明”用來渲染葉之綠與花之紅,“綠”與“紅”、“暗”與“明”色彩與光度上形成兩組強烈的對比,對人物形象和環境氣氛起著烘托渲染的作用。

  西江月

  黃庭堅

  老夫既戒酒不飲,遇宴集,獨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詞,援筆為賦。

  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

  遠山橫黛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

  花病等閑瘦弱,春愁無處遮攔。

  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斜人散。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山穀貶謫黔州之後。詞中以作者戒酒後重又開戒飲酒之事為題材,表達了作者被貶謫後企圖借酒澆愁的意念和及時行樂的狂放曠達胸懷。全詞感慨世事人生,帶有詼諧玩世的情趣,又使人觸摸到作者內心的隱痛,讀來意味無窮。

  開頭兩句“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破空而來。以議論破題,一掃傳統詞的綢繆婉轉調。這一對仗句濃縮了作者的人生體驗,是他閱曆過人世滄桑以後產生的深沉感慨,但它又以“歇後”的形式出之,頗有出奇製勝之妙與詼諧玩世之趣。它們分別化用了韓愈的兩句詩——韓愈《遣興》雲:“斷送一生惟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間。”又《贈鄭兵曹》雲:“當今賢俊皆周行,君何為乎亦遑遑?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無過酒。”韓愈的兩句詩經過他的組織,竟成為一聯工整的對偶,足見點化之妙。

  “遠山橫黛蘸秋波”句是指酒席宴上,侑酒歌女的情態。“遠山橫黛”指眉毛。《西京雜記》稱:“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又,漢趙飛燕妹合德為薄眉,號“遠山黛”,見伶玄《趙飛燕外傳》。“秋波”則指眼波。此句“蘸”字下得奇巧,它描繪出一幅黛色遠山傍水而臥的美景,引起人們對女子眉眼盈盈的聯想。“遠山”與“秋波”文人的筆下已被用得爛熟,而著一“蘸”字則光彩頓生,境界全出。盡管有賓客、歌女勸酒,但作者因戒酒不飲,而見笑於人,故上片以“不飲旁人笑我”作結。

  下片由“不飲”轉為“勸飲”,起因為對花傷春。

  “花病等閑瘦弱,春愁無處遮攔。”前句寫群花凋零,好似一個病軀瘦弱之人,“等閑”,意謂“無端”,顯然這寫的是暮春花殘之時。後句寫春愁撩人,無處排遣,“遮攔”即“排遣”之意。所謂“春愁”不光是指傷春意緒,而有著更深的意蘊,它是作者宦海浮沉、人生坎坷的經曆中所積澱下的牢騷抑鬱、愁悶不平的總和。所以接下來說:“杯行到手莫留殘。”還是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吧!這一句也是化用韓愈《贈鄭兵曹》中的詩句,而“留殘”則又本於庚信六言詩《舞媚娘》:“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末句“不道月斜人散”,“不道”意為“不思”、“不想”,多用為反辭,猶雲“何不思”、“何不想”,此句是說何不思月斜人散後,無複會飲之樂乎。

  這首詞字麵上明白如話,實際上處處巧用成語典故,語言頗多轉折,故而深刻地傳達出作者內心深處的愁悶抑鬱。

  西江月

  黃庭堅

  月仄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

  君詩秀絕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

  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

  莫將社燕笑秋鴻,處處春山翠重。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西江月》詞八句,兩句一組,分為四組意思。上下片前兩句寫自己,後兩句及惠洪。寫自己處前虛後實,寫惠洪處前實後虛。每片兩意過接處,純以神行,不著痕跡。山穀為江西詩派始祖,此篇亦是以詩法為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引錄其語雲: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

  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所謂”不鑿空強作,待境而生就是有情事,有感受要寫,才寫。此首雖是和韻詞,而有實事,有真情,絕非泛泛應酬之什。寫法上雖短篇亦有層次,有曲折。上片由衡陽舟中的自己,轉到長沙旅次的惠洪,用以連結的樞紐就是不久前的接席論詩,與此時的便道寄詞。下片由南行途中的湘水流域匝月勾留,回溯導致此行的生平政治遭遇,瞻望還要走下去的千裏程途。

  首句“月仄金盆墮水”語本於杜甫《贈蜀僧閭丘師兄》詩:“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又蘇軾《鐵溝行贈喬太博》詩:“山頭落日側金盆。”仄同側,金盆山穀詞中形容圓月,加以“墮水”二字,切合湘江夜宿舟中所見。次句“雁回醉墨書空”說出了春到衡陽這點意思。衡山有回雁峰,其峰勢如雁之回轉。

  相傳雁南下至衡陽而止,遇春而回飛向北。又雁飛時排成“一”字或“人”字,稱雁字。首兩句成工整對偶,以律詩鍛煉之筆,寫水天空闊之景,點出眼前時地,而逐客遷流,扁舟迫窄,種種感慨,已暗藏其中。

  三四句轉入酬答惠洪之意:“君詩秀絕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因其詞而及其人,因其人而稱其詩,說詩兼代說人。作者稱道他人之詩之美,常巧設比喻,此處讚惠洪之詩秀絕,如園裏青蔥,得雨更為鮮綠。惠洪是詩僧,有《石門文字禪》三十卷,大半為詩,其中頗多清雋之篇,作者此處所稱,亦非虛譽。

  至於園蔥之喻,王梵誌詩亦雲“喻若園中韭,猶如得雨澆”,想同本於俗諺。“想見衲衣寒擁”是說惠洪苦吟時的情狀。意似調侃,實見親切。

  “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感慨生平,也是應答惠洪來詞“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句意。上句用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事。作者曾供職秘書省,又為史官,京師十年,友朋文酒之樂,亦甚稱意,而後一貶黔州,再謫宜州,後者且為黜降官最重的除名編管處分,所去又是南荒之地,前後比照,宜有“夢魂人世”之感。“楊花”句說自己轉徙流離,有似柳絮隨風飄蕩,不由自主。但是作者處逆境已久,能夠看得開。他對這次與惠洪的分別,各奔前程,說是“莫將社燕笑秋鴻,處處春山翠重”。燕、鴻皆候鳥,因時遷徙。燕,春社來,秋社去(春社為春分前後,秋社為秋分前後);《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彼此皆如社燕、秋鴻,各去所要去的地方,一例奔忙,莫以彼而笑此。心頭誠然沉重,卻以輕倩之語出之。“處處春山翠重”句,祝惠洪此行能履佳境,也有自為開解之意。南方草木,當也是美好的,隻要心地寬闊,亦何妨處處皆春。

  這首詞極盡曲折吞吐之能事,巧用典故,表露曠達胸襟。全詞有語盡而情未盡之妙。

  南鄉子

  重陽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

  黃庭堅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

  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台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的一首絕筆詞。詞中對自己一生經曆的風雨坎坷,表達了無限深沉的感慨,對功名富貴予以鄙棄,抒發了縱酒頹放、笑傲人世的曠達之情。

  詞的開頭兩句就描繪了一組對立的形象:諸將侃侃而談,議論立功封侯,而自己卻悄然獨立,和著笛聲,倚樓長歌。對比何等鮮明,大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的意味。

  封建社會中,封侯顯貴曆來是人生追求的目標,但作者眼中,這一切都隻是夢幻一場,所以他此時隻一邊冷眼旁觀,沉醉音樂之中。這一組對比用反差強烈的色調進行描繪,互為反襯,突出了詞人耿介孤高的形象。此詞借助笛聲與歌聲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悠長深遠的意境中,超然之情蘊含於這不言之中,自有一種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吹笛倚樓”用唐趙嘏《長安秋望》詩中的名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正切本詞寫重九登高遠望之意。

  “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台南金絡頭。”一切的是非得失、升沉榮辱,都淹沒時光流逝的波濤中。“休休”,算了吧,還有什麽可說呢!即使是象宋武帝劉裕彭城戲馬台歡宴重陽的盛會,也成為曆史的陳跡而一去不複返了。用“戲馬台”之典正切重陽宴集之題,而“金絡頭”,用鮑照《結客少年場行》“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既切戲馬台之馬,又照應開頭說封侯的“諸將”。作受受佛老思想的浸潤,人生觀中有著消極虛無的一麵,隨著政治上的連遭打擊,這種思想時有流露。這裏表現的就是這種思想感情,但更為含蓄深婉。

  下片遂轉而為開朗達觀。詞人舉杯勸酒:“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一作“酒似今秋勝去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還是開懷痛飲,莫辜負這大好秋光和杯中釀。以功名之虛無,對美酒之可愛,本於晉人張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之語(見《世說新語。仕誕》)。古人詠重九,常由美酒而兼及黃花,作者沿用此法,卻又翻出新意。他運用擬人手法,借花自嘲。詞人老興勃發,插花於頭,而花卻笑他偌大年紀還要簪花自娛。其造語則是脫胎於蘇軾的兩句詩:“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吉祥寺賞牡丹》)詞人熱愛生活的不服老精神躍然紙上,他並不因處境的拂逆和年事的增高而消沉,相反覺得秋光和美酒都與去年不殊,表現出開朗豁達的胸襟。

  這首詞“以詩為詞”的創作方法,從遣詞造句到意境格調都體現出詩的特點。這首詞不借助景物渲染,而直抒胸臆,風格豪放中有峭健。

  品令·茶詞

  黃庭堅

  鳳舞團團餅。

  恨分破,教孤令。

  金渠體靜,隻輪慢碾,玉塵光瑩。

  湯響鬆風,早減了二分酒病。

  味濃香永。

  醉鄉路,成佳境。

  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黃庭堅詞作鑒賞

  這首《品令》是作者詠茶詞的奇作了。

  上片寫碾茶煮茶。開首寫茶之名貴。宋初進貢茶,先製成茶餅,然後以蠟封之,蓋上龍鳳圖案。這種龍鳳團茶,皇帝也往往以少許分賜從臣,足見其珍。下二句“分破”即指此。接著描述碾茶,唐宋人品茶,十分講究,須先將茶餅碾碎成末,方能入水。“金渠”三句無非形容加工之精細,成色之純淨。如此碾成瓊粉玉屑,加好水煎之,一時水沸如鬆濤之聲。煎成的茶,清香襲人。不須品飲,先已清神醒酒了。

  換頭處以“味濃香永”承接前後。正待寫茶味之美,作者忽然翻空出奇:“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以如飲醇醪、如對故人來比擬,可見其愜心之極。山穀茶詩中每有這種奇想,如《戲答荊州王充道烹茶四首》雲:“龍焙東風魚眼湯,個中即是白雲鄉”,甚至還有登仙之趣哩。

  也提到“醉鄉”:“三徑雖鉏客自稀,醉鄉安穩更何之。老翁更把春風碗,靈府清寒要作詩。”懷中之趣,碗中之味,確有可以匹敵的地方。詞中用“恰如”二字,明明白白是用以比喻品茶。其妙處隻可意會,不能言傳。這幾句話,原本於蘇軾《和錢安道寄惠建茶》詩:“我官於南(時蘇軾任杭州通判)今幾時,嚐盡溪茶與山茗。胸中似記幫人麵,口不能言心自省。”但作者稍加點染,添上“燈下”、“萬裏歸來對影”等字,意境又深一層,形象也更鮮明。這樣,作者就將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樁事,巧妙地與品茶糅合起來,將口不能言之味,變成人人常有之情。

  黃庭堅這首詞的佳處,就於把人們當時日常生活中心裏雖有而言下所無的感受情趣,表達得十分新鮮具體,巧妙貼切,耐人品味。“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是這首詞的出奇製勝之妙筆,尤耐人尋味。

  木蘭花令

  黃庭堅

  當塗解印後一日,郡中置酒,呈郭功甫。

  淩歊台上青青麥,姑孰堂前餘翰墨。

  暫分一印管江山,稍為諸公分皂白。

  江山依舊雲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

  誰分賓主強惺惺,問取磯頭新婦石。

  黃庭堅詞作鑒賞

  崇寧元年六月作者赴太平州(治所今安徽當塗),初九到任,十七日即罷官,一共隻做了九天官。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戲劇性事件,使他感慨萬千,一次宴會上寫成了這首詞。

  詞從當塗的名勝古跡寫起。淩歊台,“城北黃山之巔,宋孝武大明七年,南遊登台,建離宮。”姑孰堂,“州之清和門外,下臨姑溪。”(王象之《輿地紀勝》)開頭兩句概括了當塗的山川風物。綴以“青青麥”三字,不由逗起人“黍離麥秀”的聯想。《史記。宋微子世家》寫到殷商舊臣“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遂作《麥秀》之詩,詩雲:“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青青麥”字麵上又是用《莊子。外物》所引的逸《詩》:“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高台離宮,而今麥苗青青,透露出世事滄桑的無限感慨。

  姑孰本是當塗縣的古名,姑孰溪流貫其中,姑孰堂淩駕溪上,頗得山水之勝。所謂“餘翰墨”,實即感歎昔人已逝,隻留下了佳篇名章。這兩句寄寓了山穀宦海浮沉的無盡感慨,無論是稱雄一世的帝王,還是風流倜儻的詞客,都已成曆史的陳跡,隻有文章翰墨尚能和江山共存,垂之久遠。

  接下來兩句寫出知太平州。經過遷謫的動蕩磨難,憂患餘生的作者已把做官一事看得十分淡漠,所以他把此事隻稱為“管江山”、“分皂白”。“管江山”實際是“吏隱”的代稱,亦即把做官作為隱居的一種手段,不以公務為念,優遊江湖,怡情山林,亦官亦隱。

  蘇、黃詩文中常用此說。《東坡誌林》卷四《臨皋閑題》雲:“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而所謂“分皂白”亦即“分是非”之意。再加上一個“暫”字,一個“稍”字,更突出了這種淡然超脫的態度。

  下片開頭兩句概括了九日罷官的戲劇性變化,與上兩句適成對照,大有物是人非之慨。“江山”承上而來,山川形勝,碧天浮雲,著一“空”字,是因為“昨日主人今日客”,本來要“管江山”、“分皂白”的主人,一下子成了“諸公”的客人了!這一句集中揭示了政治生活的反常和荒廖,它運用當句對,一句之中既構成今昨主客的鮮明對比,語氣斬截,強調了變化之突兀,其中有感歎、不平、譏諷、自嘲,內涵頗為豐富。最後兩句則展現了作者自我解脫的感情變化。

  誰要勉強把主客分個一清二白,那就去問江邊的“新婦石”吧!“惺惺”,此處意謂清醒、明白,“新婦石”即望夫山,劉禹錫有詩雲:“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隻似當時初望時。”顯然它是千百年來曆史的見證,閱盡了人世滄桑,但見人間的升沉榮辱都隻如過眼煙雲,本無須有是非彼此之分。“誰分賓主”句,看似作者勸大家無分賓主,盡歡一醉,深乃用“萬物之化,終歸齊一”的老莊哲學來作自我解脫。

  這首詞曠達超然之中發泄了牢騷不平,最後仍歸結為物我齊一,表現出作者力圖老莊哲學中尋求解脫的思想傾向。一個“暫”字表現出作者不以進退出處縈懷的超脫。變化的萬物本來隻是“道”運行中表現出的一種暫時形式,故宜隨形任化,淡然自若,不入於心。但一夜突變,畢竟難堪,所以還是不免有牢騷,最後又用齊物論否定牢騷,達於解脫。全詞這樣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升華為“誰分賓主”的最高境界,表露了作品超脫放達的士人情懷。

  歸田樂引

  黃庭堅

  對景還消瘦。

  被箇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

  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廝勾,又是尊前眉峰皺。

  是人驚怪,冤我忒撋就。

  拚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黃庭堅詞作鑒賞

  此詞將一對情侶相戀過程中內心充滿著的矛盾和苦悶寫得饒有情味。那種“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歸田樂引》之一)的矛盾,貫串詞的始終,使人深深地感到詞中女主人公的可愛與可惱以及男主人公的溫存與絕情。

  詞的上片寫男主人公被那個善於調風弄月的“詐妮子”捉弄得魂牽夢縈。“對景還消瘦”三句,是寫他形容憔悴、腰圍瘦損的原因。“對景”就是“對影”。這句話起得很突兀,好象才發現自己的清影還是那麽消瘦,原來是被那人兒捉弄的結果。“箇人”意即“那人”,是宋、元之間的俗語。“調戲”是“捉弄”、“調侃”的意思。“我也心兒有”,上應“箇人”,言越遭調戲,心裏越有她。“憶我又喚我”三句,是進一步描寫那個“詐妮子”對他的“調戲”。她的言行常常是出人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憶”是平日的思念,“喚”是叫喊著名字,這是極言其眷戀之切,思慕之誠;可見著的時候,卻又是那樣的嗔怪我。這裏“天甚教人怎生受”的“甚”,是“真正”的意思,也是宋、元時的俗語。“生受”這裏同“消受”,“怎生受”意即怎麽受得了。

  下片深入寫“詐妮子”和男主人公的愛情糾葛。

  “看承幸廝勾”二句,寫他們本來是那樣的親昵,忽然又是那樣的厭憎“廝勾”和皺眉,幾乎是同一時間出現他們之間。“看承”有“特別看待”的意思,“幸”作“本”或“正”講,“廝勾”意為“親昵”。吳昌齡《西遊記》劇九:“他想我,須臾害,我因他,廝勾死”,就是“親昵”的意思。“是人驚怪”二句,是從旁人眼中看“詐妮子”和男主人公之間的微妙關係,是寫他們之間的矛盾的發展。“是人”是“人人”“個個”的意思,猶“是處”“是事”“是物”釋作“處處”“事事”“物物”一樣。“撋就”有“遷就”“溫存”之意,也是詞曲中常用的方言。一般人的眼裏,個個都怪他太溫存了,太遷就了,而“詐妮子”看來,卻依舊責怪他太薄幸了,太無情了,這就把矛盾推向一個新的高潮。“拚了又舍了”三句,寫男主人公內外交迫下,不得不橫下心來和她決絕。但相逢一笑,又和好如初。

  這首詞通過饒有情味的描寫,把一個活潑潑的“詐妮子”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他們的行動上越是荒誕,他們的內心越是純樸;他們表麵上越是矛盾,愛情越是真誠。人們從以俚言俗語盡情刻畫的這一對兒的愛情喜劇中,心有所會,止不轉爆發出歡快的笑聲;又從歡快的笑聲中,看到有情人將終成眷屬。不僅得到感情上的滿足,而且得到藝術上的享受。

  千秋歲

  黃庭堅

  少遊得謫,嚐夢中作詞雲:“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於藤州光華亭上。崇寧甲申,庭堅竄宜州,道過衡陽。覽其遺,始追和其《千秋歲》詞。

  苑邊花外,記得同朝退。

  飛騎軋,鳴珂碎。

  齊歌雲繞扇,趙舞風回帶。

  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

  灑淚誰能會?

  醉臥藤陰蓋。

  人已去,詞空。

  兔園高宴悄,虎觀英遊改。

  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

  黃庭堅詞作鑒賞

  據詞的序文,可知這首詞作於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當時英庭堅被貶宜州,經過衡陽,秦觀的好友、衡州知州孔毅甫處,見到了秦觀的遺作《千秋歲》詞。這首詞追和《千秋歲》詞,為悼念故人之作。

  詞的上片寫朝為官時的歡樂。開頭兩句從退朝以後說起:“飛騎軋,鳴珂碎”,寫出了他們退朝以後聯騎奔弛的快意情狀。“齊歌”兩句寫他們公餘之暇的征歌逐舞,有動聽的歌聲,有婀娜的舞姿。他寫這些,主要是表現他們得意時期的深契豪情。“嚴鼓斷”兩句裏,可以想象得到,他們酒酣耳熱之際,會縱談國家大事,會談詩論文,如果有他們的老師蘇東坡座的話,氣氛會更加活躍,一定是莊諧雜出,議論風起。可惜政治風雲的突然變化,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紹聖元年(1094),章執政,元祐黨人都被貶官,他和秦惇等人觀連遭貶謫,不複相見。

  詞的下片寫他對秦觀的沉痛悼念。“灑淚誰能會”表明自己的哀苦心情沒有人能夠領會,其實他的哀苦心情是不難領會的,他是悼念秦觀,實際上也是自悲自悼。秦觀已死,墳有宿草,而他仍奔赴貶所途中,豈能久生!他追和秦詞的次年亦即崇寧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果然死宜州。“醉臥藤陰蓋”,用的是秦觀《好事近》詞中的句子。由秦觀的詞,想到了秦觀的死,他感歎“人已去”而“詞空”,言外之意是對秦觀之死,表示痛惜。“兔園”兩句裏,更強烈地表露出他的痛惜心情。“高宴”之所以“悄”,“英遊”之所以“改”,是因為秦觀已不人間。他讚賞秦觀的學識與才華。秦觀之死,對他來說,是失去了一位交誼深厚的朋友,秦觀死的時候才五十一歲,是無情的政治風波吞沒了他的生命。“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秦觀的死,使他感慨百端。這是全詞的警句,集中地表現出他的沉痛情緒。

  這首追和秦觀的《千秋歲》詞,是非常老成的作品。感情深沉鬱勃,上片的歡樂,與下片的悲憤,形成強烈的對比,反映出政治局麵的重大變化,從中抒發出悼念故人的深情,同時也表露出自己的身世之感,切身之痛。“波濤萬頃珠沉海”和秦詞末句“落紅萬點愁如海”相比,不相伯仲,比起孔毅甫和詞末句“仙山杳杳空雲海”,卻又要勁健、形象得多。

  瑞鶴仙

  黃庭堅

  環滁皆山也。

  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

  山行六七裏,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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