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初夏
蘇軾
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
榴花開欲燃。
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采用從反麵落筆的手法,上片寫靜美,而從聽覺入手,以聲響狀環境之寂,下片寫動美,卻從視覺落筆,用一幅幅無聲畫來展示大自然的生機,整首詞表現了初夏時節的閨閣生活,淡雅清新而又富於生活情趣。詞中以描寫手法為主,注意景物描寫、環境描寫和人物描寫的交叉運用,從而獲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上片首二句抓住蟬聲乍歇,“薰風”初起這一刹那的感覺,寫環境之美。詞人采用對比手法,明寫咽新蟬,暗與蟬聲亂鳴時相比,使人明顯地感覺到沉靜。此處以棋聲烘托環境的幽靜。作者將四周的無聲無息渲染得淋漓盡致,使人由環境的靜寂體味到主人公的悠閑自得之情。
下片寫這個少女午夢醒來以後,盡情地領略和享受初夏時節的自然風光。“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又是另一番園池夏景。小荷初長成,小而嬌嫩,一陣細雨過去,輕風把荷葉翻轉;石榴花色本鮮紅,經雨一洗,更是紅得象火焰。這生機,這秀色,大概使這位少女陶醉了,於是出現了又一個生動的場麵:“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這位女主人公索性端著漂亮的瓷盆到清池邊玩水。水花散濺到荷葉上,像珍珠那樣圓潤晶亮。可以想見,此時此刻這位少女的心情也恰如這飛珠濺玉的水花一樣,喜悅,興奮,不能自持。
此詞景中含情,將眾多的景物以情緯之,故散而不亂,給人以整體感。作者善於抓住細微的心理感受並無形中將客觀環境的細微變化加以對比,通過景物描寫、環境描寫,構成一幅活潑自然的庭園野趣,並其中寄寓女主人公的單純、天真和對自然、對生活的熱愛。
詞中的少女形象,與一般閨情詞中疏慵倦怠、孤悶愁苦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充滿了美好清新的勃勃生機和青春氣息,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作品中活潑健康的少女形象,與初夏時節富有生氣的景物、環境,構成了一種和諧、清麗、靈動的情調,令人流連忘返。
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詞作鑒賞
以豪放派著稱的蘇軾,也常有清新婉麗之作,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就是這麽一首傑作。
“花褪殘紅青杏小”,既寫了衰亡,也寫了新生,殘紅褪盡,青杏初生,這本是自然界的新陳代謝,但讓人感到幾分悲涼。睹暮春景色,而抒傷春之情,是古詩詞中常有之意,但東坡卻從中超脫了。“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作者把視線離開枝頭,移向廣闊的空間,心情也隨之軒敝。燕子飛舞,綠水環抱著村上人家。春意盎然,一掃起句的悲涼。用別人常用的意象和流利的音律把傷春與曠達兩種對立的心境化而為一,恐怕隻有東坡可以從容為之。“燕子飛時”化用晏殊的“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點明時間是立春後的第五個戊日,與前後所寫景色相符合。
“枝上柳綿吹又少”,與起句“花褪殘紅青杏小”,本應同屬一組,寫枝上柳絮已被吹得越來越少。但作者沒有接連描寫,用“燕子”二句穿插,傷感的調子中注入疏朗的氣氛。絮飛花落,最易撩人愁緒。這一“又”字,表明詞人看絮飛花落,非止一次。傷春之感,惜春之情,見於言外。這是道地的婉約風格。相傳蘇軾謫居惠州時曾命妾婦朝雲歌此詞。朝雲歌喉將囀,卻已淚滿衣襟。
“牆裏秋千牆外道”,自然是指上麵所說的那個“綠水人家”。由於綠水之內,環以高牆,所以牆外行人隻能聽到牆內蕩秋千人的笑聲,卻見不到芳蹤,所以說,“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不難想象,此刻發出笑聲的佳人正歡快地蕩著秋千。這裏用的是隱顯手法。作者隻寫佳人的笑聲,而把佳人的容貌與動作,則全部隱藏起來,讓讀者隨行人一起去想象,想象一個牆裏少女蕩秋千的歡樂場麵。可以說,一堵圍牆,擋住了視線,卻擋不住青春的美,也擋不住人們對青春美的向往。這種寫法,可謂絕頂高明,用“隱”來激發想象,從而拓展了“顯”的意境。同樣是寫女性,蘇東坡一洗“花間派”的“綺怨”之風,情景生動而不流於豔,感情真率而不落於輕,難能可貴。
從“牆裏秋千牆外道”直至結尾,詞意流走,一氣嗬成。修辭上用的是“頂真格”,即過片第二句的句首“牆外”,緊接第一句句末的“牆外道”,第四句句首的“笑”,緊接前一句句末的“笑”,滾滾向前,不可遏止。按詞律,《蝶戀花》本為雙疊,上下闋各四仄韻,字數相同,節奏相等。東坡此詞,前後感情色彩不同節奏有異,實是作者文思暢達,信筆直書,突破了詞律。
這首詞上下句之間、上下闋之間,往往體現出種種錯綜複雜的矛盾。例如上片結尾二句,“枝上柳綿吹又少”,感情低沉:“天涯何處無芳草”,強自振奮。這情與情的矛盾是因現實中,詞人屢遭遷謫,這裏反映出思想與現實的矛盾。上片側重哀情,下片側重歡樂,這也是情與情的矛盾。而“多情卻被無情惱”,不僅寫出了情與情的矛盾,也寫出了情與理的矛盾。佳人灑下一片笑聲,杳然而去;行人凝望秋千,空自多情。詞人雖然寫的是情,但其中也滲透著人生哲理。
江南暮春的景色中,作者借牆裏、牆外、佳人、行人一個無情,一個多情的故事,寄寓了他的憂憤之情,也蘊含了他充滿矛盾的人生悖論的思索。
蝶戀花·暮春別李公擇
蘇軾
簌簌無風花自墮。
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
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人轉舵。
係纜漁村,月暗孤燈火。
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題記為“暮春別李公擇”,李公擇是東坡老友,兩人都因反對新法遭貶,交情更篤。這是一首送別詞。
“簌簌無風花自墮”,寫暮春花謝,點送公擇的時節。暮春落花是古詩詞常寫之景,但東坡卻又翻出新意:花落聲籟籟卻不是被風所吹,而是悠悠然自己墜落地,好一份安閑自的情態。接著寫“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點出園林寂寞,人亦寂寞。白居易戲答劉禹錫和其《別柳枝》絕句詩,有“柳老春深日又斜”一句,這裏借用“柳老”寫柳絮快要落盡的時節,所謂“柳老”就是“春老”。“櫻桃過”是寫櫻桃花期已過。正巧今送李公擇亦逢此時。東坡這期間另有《送筍芍藥與公擇》詩說道:“今日忽不樂,折盡園中花。園中亦何有,芍藥嫋殘葩。”芍藥,櫻桃,同時皆盡,而這個時候老朋友又將遠行了。花木榮枯與朋儕聚散,都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時俱至,卻還是讓人難以接受。“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兩人“寂寞園林”之中話別,“相對無言”時,卻見落日照坐之有情,青山橫雲之變態。此時彼此都是滿懷心事,可是又不忍打破這份靜默。上片主寫暮春,微露惜別之情,“照坐”之“坐”,點出話別之題旨。
“路盡河回人轉舵”:“送者岸上已走到”路盡“行者舟中卻見舵已轉。”河回“二字居中,相關前後。船一轉舵,不複望見:路盡”岸上人亦送到河曲處為止。岸上之路至此盡頭了,是送行送到這裏就算送到盡頭了。“係纜漁村,月暗孤燈火”這一句是作者想象朋友今夜泊於冷落的漁村中宵不寐,獨對孤燈,唯有暗月相伴。這兩句,便見作者對行人神馳心係之情。“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上句用《楚辭。招魂》中天帝遣巫陽招屈原離散之魂的故典,表達希望朝廷召他回去的願望。東坡與公擇因反對新法離開京城出守外郡,情懷鬱悶,已曆數年,每思還朝,有所作為,但局麵轉變,未見朕兆,他們四方流蕩,似無了期,所以有“飛魂”之歎。“飛魂”與“楚些”是倒裝,求其語反而意奇。“我思君處君思我”采用回文,有懇切濃至的情思,也是對前麵係纜漁村,月暗孤燈火的深情想象的一個照應。下片寫送別,兼及對再受重用的渴望,寫二人同情相憐,友情深厚。
蝶戀花·密州上元
蘇軾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
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
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
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題記為“密州上元”,詞卻從錢塘的上元夜寫起。錢塘也就是杭州,蘇軾曾那裏過了三個元宵節。元宵的特點,就是“燈火”。東坡用一句“燈火錢塘三五夜”,點出燈夕的盛況。“明月如霜”,寫月光之白。李白曾有詩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元宵夜月正圓,燈月交輝,引來滿城男女遊賞,元宵節是宋代一個很重要的節日。這一天街人遊人如織,男子歌嘯而行,好盛裝而出。難怪東坡要寫月光“照見人如畫”了。這還是街市的遊人。至於富貴人家慶賞元宵,又另有一種排場。作者一句“帳底吹笙香吐麝”寫盡杭州城官宦人家過節的繁奢情景。
“更無一點塵隨馬”,化用蘇味道《正月十五夜》詩“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句,進一步從動態寫遊人。說“無一點塵”,更顯江南氣候之清潤。
上片描寫杭州元宵景致,詞句雖不多,卻也“有聲有色”。“寂寞山城人老也”是一句過片,用“寂寞”二字,將前麵“錢塘三五夜”那一片熱鬧景象全部移來,為密州上元作反襯,寫出了密州上元的寂寞冷清。
作者“曾經滄海難為水”,見過了杭州上元的熱鬧,再來看密州上元自覺淒清。更何況他這一次由杭州調知密州,環境和條件出現了很大的變化,心情完全不同。首先,密州不比杭州,貧窮,勞頓又粗陋,再無江南之詩情。而更讓他感到“寂寞”,感到鬱鬱不樂的是這裏連年蝗旱,民不聊生。作為一個愛民之官,他又怎能快樂開懷呢。這位剛到任年僅四十的“使君”不禁有“人老也”之歎。他這上元之夜,隨意閑行,聽到簫鼓之聲,走去一看,原來是村民正舉行社祭,祈求豐年。這裏農民祈年的場麵和簫鼓之聲,讓作者久久不能離去。直到夜深“火冷燈稀霜露下”,郊外彤雲四垂,陰霾欲雪。“昏昏雪意雲垂野”一句,表麵上意象淒慘,卻是寫出了他心中的希望,有一種“雪兆豐年”的喜悅之情。
蘇軾這首《蝶戀花》,確是“有境界”之作,寫出了對“凡耳目之所接者”的真實感受,抒發了對國計民生的憂患之情。內容、筆墨不囿於成規,自抒胸臆,意之所到,筆亦隨之,不求工而自工。此詞運用了轉折、反襯等章法技巧,體現出了他當時的境遇和心情。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蘇軾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空鎖樓中燕。
古中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於元豐元年(1078)蘇軾任徐州知州時。詞中即景抒情,情理交融,狀燕子樓小園清幽夜景,抒燕子樓驚夢後縈繞於懷的惆悵之情,言詞人由人去樓空而悟得的“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之理。作者題記中提及的盼盼,乃唐代張尚書之愛妾,能歌善舞,風情萬種。張氏死後,盼盼念舊情不嫁,張尚書為其所建的燕子樓獨居了十多年。作者聲稱自己夜宿燕子樓,夢到盼盼,因作此詞。
上片寫夜宿燕子樓的四周景物和夢。首句寫月色明亮,皎潔如霜;秋風和暢,清涼如水,把人引入了一個無限清幽的境地。“清景無限”既是對暮秋夜景的描繪,也是詞人的心靈得到清景撫慰後的情感抒發。
接著景由大入小,由靜變動:曲港跳魚,圓荷瀉露。詞人以動襯靜,使本來就十分寂靜的深夜,顯得越發安謐了。魚跳暗點人靜,露瀉可見夜深。“寂寞無人見”一句,含意頗深:園池中跳魚瀉露之景,夜夜可有,終是無人見的時候多;自己偶來,若是無心,雖眼前,亦不得見。
以下轉從聽覺寫夜之幽深、夢之驚斷:三更鼓響,秋夜深沉;一片葉落,鏗然作聲。夢被鼓聲葉聲驚醒,更覺黯然心傷。“紞如”和“鏗然”寫出了聲之清晰,以聲點靜,更加重加濃了夜之清絕和幽絕。片末三句,寫夢斷後之茫然心情:詞人夢醒後,盡管想重新尋夢,也無處重睹芳華了,把小園行遍,也毫無所見,隻有一片茫茫夜色,夜茫茫,心也茫茫。詞先寫夜景,後述驚夢遊園,故夢與夜景,相互輝映,似真似幻,惝恍迷離。
下片直抒感慨,議論風生。首三句寫天涯漂泊感到厭倦的遊子,想念山中的歸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園一直到望斷,極言思鄉之切。此句帶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詞人無限的悵惘和感喟。“燕子樓空,佳人何,空鎖樓中燕”的喟歎,由人亡樓空悟得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然後以空靈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夢未醒,隻因歡怨之情未斷。“古今”三句,由古時的盼盼聯係到現今的自己,由盼盼的舊歡新怨,聯係到自己的舊歡新怨,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慨歎,表達了作者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結尾二句,從燕子樓想到黃樓,從今日又思及未來。黃樓為蘇軾所改建,是黃河決堤洪水退去後的紀念,也是蘇軾守徐州政績的象征。但詞人設想後人見黃樓憑吊自己,亦同今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抒發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無窮感慨,把對曆史的詠歎,對現實以至未來的思考,巧妙地結合一起,終於掙脫了由政治波折而帶來的巨大煩惱,精神獲得了解放。
這首詞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與今、倦客與佳人、夢幻與佳人的綿綿情事,傳達了一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隱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詞中“燕子樓空”三句,千古傳誦,深得後人讚賞。此三句之妙,正如鄭文焯手批《東坡史府》雲,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
永遇樂
蘇軾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別於景疏樓上。既而與餘會於潤州,至楚州乃別。餘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於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
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
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裏。
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
卷珠簾、淒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
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
而今何?
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
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
蘇軾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懷人詞,是為寄托對好友孫巨源的懷念而作。當時,東坡已至海州,想起與巨源潤州相遇,楚州分手的往事,不由心有所動,遂作此詞。
上片由設想巨源當初離別海州時寫起,以月為抒情線索。首三句寫景疏樓上餞別時“明月如水”:“美酒”三句寫巨源起行後明月有情,“隨人千裏”;下六句寫別來三度月圓,而旅途孤單,無人同醉,唯有明月相共,照影無眠。幾種不同情景,層深遞進。但這都是出自詞人的想象,都是從對方月下的心理感受上落筆,寫得極有層次,形象逼真,情景宛然。詞人這樣著力刻畫,表麵上是映托巨源,實際上是寫詞人自己懷人之思。
過片三句點破引發詞人遙思之因,有客從濉上來,捎帶了巨源“深意”,遂使詞人更加癡情懷念。“憑仗”三句,又發奇想。淮河發源於河南,東經安徽、江蘇入洪澤湖,其下遊流經淮陰、漣山入海。此時孫巨源汴京,蘇軾海州,友人淚灑清淮,東流到海,見出其念我之情深;自己看出淮水中有友人相思之淚,又說明懷友之意切。舉目所見,無不聯想到友情,而且也知道友人也必念到自己。淮水之淚,將對方之深意,己方之情思,外化為具體形象,設想精奇,抒情深透。“而今”以下六句,又翻進一境,再寫意想中景象,回應上片幾次點月,使全篇渾然圓妥,勾連一氣,意脈層深。“夜永”句設想巨源西垣(中書省)
任起居舍人宮中值宿時情景,長夜無眠,孤清寂寞,“此時看、回廓曉月”,當起懷我之情,刻畫更為感人,有形象,有情思。詞人不說自己徹夜無眠,對月懷人,而說對方如此,仍是借人映己。最後“也應暗記”,四字可謂神來之筆,這裏有人有我,深細婉曲,既寫到了巨源的心理,又寫出了自己的深意,是提醒,也是確信巨源會“暗記”往日的情景,二人綿長情思,具見言外。
此詞以離別時的明月為線索抒寫友情,藝術上別具一格。全詞五次寫到月:有離別時刻之月,有隨友人而去之月,有時光流逝之月,有陪伴詞人孤獨之月,有友人所望之月。詞之上片以寫月始,下片以寫月終,月光映襯友情,使作品詞清意達,格高情真。
菩薩蠻
回文。夏閨怨
蘇軾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
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
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蘇軾詞作鑒賞
東坡的回文詞,兩句一組,下句為上句的倒讀,這比起一般回文詩整首倒讀的作法要容易些,因而對作者思想束縛也少些。東坡的七首回文詞中,如“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等,下句補充發展了上句,故為妙構。這首回文詞是作者“回時閨怨”中的“夏閨怨”。
上片寫閨人晝寢的情景,下片寫醒後的怨思。用意雖不甚深,詞語自清美可誦。“柳庭”二句,關鍵一“靜”字。上句雲“風靜”,下句雲“人靜”。風靜時庭柳低垂,閨人困倦而眠;當晝眠正熟,清風又吹拂起庭柳了。同是寫“靜”,卻從不同角度著筆。靜中見動,動中有靜,頗見巧思。三、四句,細寫晝眠的人。風吹香汗,薄衫生涼;而涼衫中又透出依微的汗香。變化“薄衫”與“薄汗”二語,寫衫之薄,點出“夏”意,寫汗之薄,便有風韻,而以一“涼”字串起,夏閨晝眠的形象自可想見。過片二句,是睡醒後的活動。她那紅潤的手兒持著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而這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又冰了她那紅潤的手兒。上句的“冰”是名詞,下句的“冰”作動詞用。
古人常冬天鑿冰藏於地窖,留待夏天解暑之用。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詩“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寫以冰水拌藕,猶本詞“手紅”二句意。“郎笑耦絲長,長絲藕笑郎”,收兩句為全詞之旨。“藕絲長”,象征著人的情意綿長,古樂府中,常以“藕”諧“偶”,以“絲”諧“思”,藕節同心,故亦象征情人的永好。《讀曲歌》:“思歡久,不愛獨枝蓮(憐),隻惜同心藕(偶)。”自然,郎的笑是有調笑的意味的,故閨人報以“長絲藕笑郎”之語。笑郎,大概是笑他的太不領情或是不識情趣吧。郎的情意不如藕絲之長,末句始露出“閨怨”本意。
這首詞格律、內容感情、意境等方麵都符合回文詞的要求,同時又不失作者的大家氣派,實為難得。
虞美人
蘇軾
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
無情汴水自東流,隻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於淚。
誰教風鑒塵埃?
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為元豐七年(1084)十一月作者至高郵與秦觀相會後,於淮上飲別之詞。詞中反映了蘇、秦兩人的深摯情誼。
起二句,寫淮上飲別後的情景。秦觀厚意拳拳,自高郵相送,溯運河而上,經寶應至山陽,止於淮上,途程二百餘裏。臨流帳飲,惜別依依。詞人歸臥船中,隻聽到淮水波聲,如拍枕畔,不知不覺又天亮了。著一“曉”字,已暗示一夜睡得不寧貼。“隙月”,指船篷罅隙中所見之月。據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載,蘇軾於冬至日抵山陽,十二月一日抵泗州。與秦觀別時當十一月底,所見之月是天亮前從東方升起不久的殘月,故“窺人小”三字便形容真切。“無情汴水自東流,隻載一船離恨向西州”,二語為集中名句。汴水一支自開封向東南流,經應天府(北宋之南京,今河南商丘)、宿州,於泗州入淮。蘇軾此行,先由淮上抵泗州,然後溯汴水西行入應天府。
流水無情,隨著故人東去,而自己卻載滿一船離愁別恨,獨向西行。“無情流水多情客”(《泛金船》),類似的意思,蘇詞中也有,而本詞之佳,全“載一船離恨”一語。以水喻愁,前人多有,蘇軾是詞,則把愁恨物質化了,可以載船中,逆流而去。這個妙喻被後人競相摹擬。李清照《武陵春》詞:“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聲名竟出蘇詞之上。
“西州”,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引傅注以為揚州,其實詞中隻是泛指西邊的州郡,即東坡此行的目的地。
過片二句,追憶當年兩人同遊的情景。元豐二年,東坡自徐州徙知湖州,與秦觀偕行,過無錫,遊惠山,唱和甚樂。複會於鬆江,至吳興,泊西觀音院,遍遊諸寺。詞雲“竹溪花浦曾同醉”,當指此時情事。“酒味”,指當日的歡聚:“淚”,謂別後的悲辛。元豐二年端午後,秦觀別東坡,赴會稽。七月,東坡因烏台詩案下詔獄,秦觀聞訊,急渡江至吳興尋問消息。以後幾年間,蘇軾居黃州貶所,與秦觀不複相見。“酒味多於淚”,當有感而發。末兩句故作反語,足見真情。“風鑒”,指以風貌品評人物。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四:“風鑒一事,乃昔賢甄識人物拔擢賢才之所急。”東坡對秦觀的賞拔,可謂不遺餘力。熙寧七年(1074年),東坡得讀秦觀詩詞,大為驚歎,遂結神交。三年後兩人相見,過從甚歡。後屢次向王安石推薦秦觀。
可見文人高士之友誼實非常人可比。
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
蘇軾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裏。
使君能得幾回來?
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家唱?
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熙寧七年(1074)七月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時杭州太守陳襄(字述古)調任,即將離杭,宴僚佐於杭州城中吳山上之有美堂。應陳襄之請,蘇軾即席寫下了本詞。詞中以白描取勝,緊扣有美堂居高臨下的特點,把景物和情思交織起來,既描繪出杭州形勝的美好景色,又充分表現了陳襄留戀錢塘之意和僚佐們的友情。上片寫攬景興懷,下片寫有美堂上所觀夜景。
上片前兩句極寫有美堂的形勝,也即湖山滿眼、一望千裏的壯觀。此二句從遠處著想,大處落墨,境界闊大,氣派不凡。
“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這兩句反映了詞人此時此刻的心情:使君此去,何時方能重來?何時方能置酒高會?他的惜別深情是由於他們誌同道合。據《宋史。陳襄傳》,他因批評王安石和“論青苗法不便”,被貶出知陳州、杭州。然而他不以遷謫為意,“平居存心以講求民間利病為急”。而蘇軾亦因同樣的原因離開朝廷到杭州,他自言“政雖無術,心則民”。他們共事的兩年多過程中,能協調一致,組織治蝗,賑濟饑民,浚治錢塘六井,獎掖文學後進。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確實做了不少有益於人民的事。如今即將天隔南北,心情豈能平靜?
過片描寫華燈初上時杭州的繁華景象,由江上傳來的流行曲調而想到杜牧的揚州詩,並把它與杭州景物聯係起來。想當年,隋煬帝於開汴河時令製此曲,製者取材於河工之勞歌,因而聲韻悲切。傳至唐代,唐玄宗聽後傷時悼往,淒然泣下。而杜牧他的著名的《揚州》詩中寫道:“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直到宋代,此曲仍風行民間。這種悲歌,此時更增添離懷別思。離思是一種抽象的思緒,能感覺到,卻看不見,摸不著,對它本身作具體描摹很困難。詞人借助燈火和悲歌,既寫出環境,又寫出心境,極見功力之深。
結尾兩句,詞人借“碧琉璃”喻指江水的碧綠清澈,生動形象地形容了有美堂前水月交輝、碧光如鏡的夜景。走筆至此,詞人的感情同滿江明月、萬頃碧光凝成一片,仿佛暫時忘掉了適才的宴飲和世間的紛擾,而進入到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妙境界。這裏,明澈如鏡、溫婉靜謐的江月,象征友人為人高潔耿介,也象征他們友情的純潔深摯。
此詞以美的意象,給人以極高的藝術享受。詞中美好蘊藉的意象,是作者的感情與外界景物發生交流而形成的,是詞人自我情感的象征。那千裏湖山,那一江明月,是作者心靈深處縷縷情思的閃現。
行香子
蘇軾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
情何限、處處消魂。
故人不見,舊曲重聞。
向望湖樓,孤山寺,湧金門。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
別來相憶,知是何人。
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是蘇軾早期酬贈詞中的佳作。詞中多用憶舊和對照眼前孤獨處境的穿插對比寫法,觸目興懷,感想當初,抒寫自己對杭州友人的相思之情。作者詞裏從一個側麵反映了宋代士大夫的生活,不僅表現了對友情的珍視,而且流露出對西湖自然景物的熱愛。情真意切,詩意盎然,含蓄蘊藉,是此詞的主要特點。
上片前四句追憶熙寧六年作者與友人陳襄(字述古)江村尋春事,引起對友人的懷念。其時蘇軾作有《正月二十一日病後述古邀往城外尋春》詩,陳襄的和詩有“暗驚梅萼萬枝新”之句。詞中的“梅雪飄裙”即指兩人尋春時正值梅花似雪,飄沾衣裙。友情與詩情,使他們遊賞時無比歡樂,銷魂傾魄。“故人不見”一句,從追憶轉到現實,表明江村尋春已成往事,同遊的故人不眼前,每當吟誦尋春舊曲之時,就更加懷念他了。作者筆端帶著情感,形象地表達了與陳襄的深情厚誼。以下三句表明,詞人更想念他們杭州西湖詩酒遊樂的風景勝地——望湖樓、孤山寺、湧金門。過片四句回味遊賞時兩人吟詠酬唱的情形:平常經過的地方,動輒題詩千首。這裏用了個《青箱雜記》中的軼事:“世傳魏野嚐從萊公(寇準)遊陝府僧舍,各有留題。後複同遊,見萊公之詩已用碧紗籠護,而野詩獨否,塵昏滿壁。時有從行官妓頗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萊公大笑。”作者借用這一典故,廖廖數語便把昔日自己與友人尋常行樂光景都活現出來。“別來相憶,知是何人”又轉到眼前。此句以詰問句的形式出現,文思極為精巧。詞的結尾,作者巧妙地繞了個彎子,將人對他的思念轉化為自然物對他的思念。“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不是泛指,而是說的西湖、錢塘江和城西南諸名山的景物,本是他們杭州時常遊賞的,它們對他的相憶,意為召喚他回去了。同時,陳襄作為杭州一郡的長官,可以說就是湖山的主人,湖山的召喚就是主人的召喚,何人二字這裏得到了落實。一點意思表達得如此曲折有致,遣詞造句又是這樣的清新蘊藉,可謂意味深長。
這首詞,今昔對比、物是人非之感表現得極為恰切、自然,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詞的結尾妙用擬人法,將無情的自然景物賦予有情的生命,含蓄而有詩意地表達出詞人對友人的綿綿情思。
行香子
蘇軾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
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或為宋哲宗元祐時期(1086-1093)的作品。
詞中抒寫了作者把酒對月之時的襟懷意緒,流露了人生苦短、知音難覓的感慨,表達了作者渴望擺脫世俗困擾的退隱、出世之意。
起筆寫景,夜氣清新,塵滓皆無,月光皎潔如銀。把酒對月常是詩人的一種雅興:美酒盈尊,獨自一人,仰望夜空,遐想無窮。唐代詩人李白月下獨酌時浮想翩翩,抒寫了狂放的浪漫主義激情。蘇軾正為政治紛爭所困擾,心情苦悶,因而他這時沒有“把酒問青天”,也沒有“起舞弄清影”,而是嚴肅地思索人生的意義。
月夜的空闊神秘,闃寂無人,正好冷靜地來思索人生,以求解脫。此詞描述了抒情環境之後便進入玄學思辯了。作者這首詞裏把“人生如夢”的主題思想表達得更明白、更集中。他想說明人們追求名利是徒然勞神費力的,萬物宇宙中都是短暫的,人的一生隻不過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一樣地須臾即逝。
作者為說明人生的虛無,從古代典籍裏找出了三個習用的比喻。《莊子。知北遊》雲:“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隙),忽然而已。”古人將日影喻為白駒,意為人生短暫得象日影移過牆壁縫隙一樣。《文選》潘嶽《河陽縣作》李善《注》引古樂府詩“鑿石見火能幾時”和白居易《對酒》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亦謂人生如燧石之火。《莊子。齊物論》言人“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唐人李群玉《自遣》之“浮生暫寄夢中身”即表述莊子之意。蘇軾才華橫溢,這首詞上片結句裏令人驚佩地集中使用三個表示人生虛無的詞語,構成博喻,而且都有出處。
下片開頭,以感歎的語氣補足關於人生虛無的認識。“雖抱文章,開口誰親”是古代士人“宏材乏近用”,不被知遇的感慨。蘇軾元祐時雖受朝廷恩遇,而實際上卻無所作為,“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加以群小攻擊,故有是感。他心情苦悶之時,尋求著自我解脫的方法。善於從困擾、紛爭、痛苦中自我解脫,豪放達觀,這正是蘇軾人生態度的特點。他解脫的辦法是追求現實享樂,待有機會則乞身退隱。“且陶陶、樂盡天真”是其現實享樂的方式。“陶陶”,歡樂的樣子。《詩。王風。君子陽陽》:“君子陶陶……其樂隻且!”隻有經常“陶陶”之中才似乎恢複與獲得了人的本性,忘掉了人生的種種煩惱。最好的解脫方法莫過於遠離官場,歸隱田園。但蘇軾又不打算立即退隱,“幾時歸去”很難逆料。彈琴,飲酒,賞玩山水,吟風弄月,閑情逸致,這是我國文人理想的一種生活方式,東坡將此概括為:“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就足夠了。
這首《行香子》表現了蘇軾思想消極的方麵,但也深刻地反映了他政治生活中的苦悶情緒,因其建功立業的宏偉抱負封建社會是難以實現的。蘇軾從青年時代進入仕途之日起就有退隱的願望。其實他並不厭棄人生,他的退隱是有條件的,須得象古代範蠡、張良、謝安等傑出人物那樣,實現了政治抱負之後功成身退。因而“幾時歸去,作個閑人”,這就要根據政治條件而定了。
此詞雖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作者的苦悶、消極情緒,但“且陶陶樂盡天真”的主題,基調卻是開朗明快的。而詞中語言的暢達、音韻的和諧,正好與這一基調一致,形式與內容完美地融合起來。
行香子·過七裏瀨
蘇軾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
水天清、影湛波平。
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
算當年、虛老嚴陵。
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是蘇軾宋神宗熙寧六年二月(時任杭州通判)的一個清晨乘輕舟經過浙江境內著名風景區——富春江上的七裏瀨以後寫下的。詞中對大自然美景的讚歎中,寄寓了因緣自適、看透名利、歸真返樸的人生態度,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浩歎。
上片頭六句描寫清澈寧靜的江水之美:一葉小舟,蕩著雙槳,象驚飛的鴻雁一樣,飛快地掠過水麵。天空碧藍,水色清明,山色天光,盡入江水,波平如鏡。
水中遊魚,清晰可數,不時躍出明鏡般的水麵;水邊沙洲,白鷺點點,悠閑自得。詞人用簡練的筆墨,動靜結合、點、麵兼顧地描繪出生機盎然的江麵風光,體現出作者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情趣。接下來三句從不同角度寫溪:舟過水淺處,水流湍急,舟行如飛;霜浸溪水,溪水更顯清冽,似乎觸手可摸;明月朗照,影落溪底,江水明澈。以上三句,創造出清寒淒美的意境,由此引出一股人生的況味,為下片抒寫人生感慨作了鋪墊。
詞的下半闋開頭兩句轉換寫山:“重重似畫,曲曲如屏”:兩岸連山,往縱深看則重重疊疊,如畫景;從橫列看則曲曲折折,如屏風。詞寫水則特詳,寫山則至簡,章法變化,體現了江上舟中觀察景物近則精細遠則粗略的特點。“算當年,虛老嚴陵”,這是用典:富春江是東漢嚴光隱居的地方。嚴光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同學。劉秀當皇帝後,嚴光隱姓埋名,避而不見。劉秀打聽到他後,三次征召,才把他請到京城,授諫議大夫。嚴光堅辭不受,仍回到富春江釣魚。對於嚴光的隱居,不少人稱讚,但亦有人認為是沽名釣譽。東坡此,也笑嚴光當年白白此終老,不曾真正領略到山水佳處。“君臣一夢,今古空名”,表達出浮生若夢的感慨:皇帝和隱士,而今也已如夢一般消失,隻留下空名而已。唯有青山依舊,朝夕百態,人心目。下半闋以山起,以山結,中間插入議論感慨,而以“虛老”粘上文,“但”字轉下意,銜接自然。結尾用一“但”字領“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三個跳躍的短句,又與上半闋“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遙相呼應。前麵寫水,後麵寫山,異曲同工,以景結情。人生的感慨,曆史的沉思,都融化一片流動閃爍、如詩如畫的水光山色之中,雋永含蓄,韻味無窮。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蘇軾因與朝廷掌權者意見不合而貶謫杭州任通判期間,盡管仕途不順,卻仍然生活得輕鬆閑適。他好佛老而不溺於佛老,看透生活而不厭倦生活,善於將沉重的榮辱得失化為過眼雲煙,大自然的美景中找回內心的寧靜與慰安。詞中那生意盎然、活潑清靈的景色中,融注著詞人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哲理思考。
更漏子·送孫巨源
蘇軾
水涵空,山照市,西漢二疏鄉裏。
新白發,舊黃金,故人恩義深。
海東頭,山盡處,自古客槎來去。
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歸。
蘇軾詞作鑒賞
此為送別詞,為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十月作者楚州別孫洙(字巨源)時所作。仕途上,作者與孫洙均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又有著共同的政治遭遇。為了從政治鬥爭的漩渦中解脫出來,二人皆乞外任。而今,孫洙即將回朝任起居注知製誥,這自然會引起作者的思想波動。詞中,作者將仕途中的無窮憂患情思與自己的身世感慨融合一起,表達了極為複雜的心緒。
上片用西漢二疏(疏廣、疏受)故事讚頌孫洙。二疏叔侄皆東海(海州)人。廣為太子太傅,受為少傅,官居要職而同時請退歸鄉裏,得到世人景仰。孫洙曾知海州,故雲“二疏鄉裏”。對海州來說,孫洙和二疏一樣都是值得紀念的。“水涵空,山照市,西漢二疏鄉裏”,三句說海州碧水連天,青山映簾,江山神秀所鍾,古往今來出現了不少可景仰的人物。前有二疏,後有孫洙,都為此水色山光增添異彩。“新白發,舊黃金,故人恩義深”。三句以二疏事說孫洙。二疏請歸,宣帝賜黃金二十斤,太子贈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帳東都門外,舉行盛大歡送會。(《漢書。疏廣傳》)“新”與“舊”二字,將二疏與孫洙聯係一起。點明詞中說的卻是眼前人。孫洙海州一任,白發新添,博得州人殷勤相送,這是老友此邦留下的深恩厚義所致。
下片以乘槎故事敘說別情。《博物誌》載:近世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見海槎來,不違時,齎一年糧,乘之到天河。見婦人織,丈夫飲牛,問之不答。遣歸,問嚴君平,某年某月日,客星犯牛鬥,即此人也。這是傳說中的故事,作者借以說孫洙,謂其即將浮海通天河,晉京任職。“海東頭,山盡處,自古客槎來去。”“海”與“山”照應上片之“水”與“山”,將乘槎浮海故事與海州及孫洙聯係一起。作者的想象中,當時有人乘槎到天河,大概就是從這裏出發的。但是,自古以來,客槎有來有往,每年秋八月一定準時來到海上,人(孫洙)則未有歸期。“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歸”一方麵用浮海通天河說應召晉京,一方麵以歸期無定抒寫不忍相別之情。其中“有信”、“不歸”,就把著眼點集中眼前人(孫洙)身上,突出送別。
此詞妙用典故,先以兩漢二疏故事讚頌孫洙,又以乘槎故事敘說別情,既表達了對友人的讚美之情,又抒發了作者自身的複雜心緒和深沉感慨,可謂形散而神不散,渾化天跡,大開大合,結構縝密。
河滿子
湖州作,寄益守馮當世
蘇軾
見說岷峨淒愴,旋聞江漢澄清。
但覺秋來歸夢好,西南自有長城。
東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國初平。
莫負花溪縱賞,何妨藥市微行。
試問當壚人否,空教是處聞名。
唱著子淵新曲,應須分外含情。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熙寧九年(1076)年作者即將由湖州調任密州時,是作者臨行前為寄南州(四川省西部少數民族居住地)太守馮當世而作。詞中直接對當時的人事安排發表意見,直接言及國事,並抒發個人情思和曆史感慨。
詞的上片主要寫馮京守成都時的事功。起首“見說岷峨淒愴,旋聞江漢澄清”,謂動蕩不安之岷、峨一帶,已出現太平局麵,如江漢澄清一般。“見說”、“旋聞”,表明問題解決得很快,又宛然是遠道聽到家鄉新聞的口氣,透出一種親切感。岷峨為四川的岷山和峨眉山,是東坡故鄉的名山。“但覺秋來歸夢好”,承上“江漢澄清”而來,又映帶“岷峨淒愴”之時。
久客思鄉,故有“歸夢”;亂止憂除,故覺“夢好”。東坡之“歸夢好”,是因為蜀中有能人鎮守,即所謂“西南自有長城”。長城本義是古代北方為防備匈奴所築的城牆,東西連綿長至萬裏,引申指國家所倚賴的能臣良將。南朝宋檀道濟被文帝收捕,怒曰:“乃壞汝萬裏長城!”唐李勣守並州,突厥不敢南侵,唐太宗甚至誇他是“賢長城遠矣”。詞至此,以“長城”為喻,轉入寫馮京。“東府三人最少”,提到他任參知政事的時候,宰執中年紀最輕,意味著最有銳氣。
馮京於熙寧三年六月為樞密副使,旋改參知政事,踏進政府最高層以此開端,東坡也不忘他參政任上推薦自己的一段因緣,所以提出這一點。“西山八國初平”,借用韋皋事以指馮京之安撫茂州諸蕃部。寫其事功亦以稱美其人。韋皋於唐德宗貞元九年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出兵西山破吐蕃軍,招撫原附吐蕃的西山羌族八個部落,“處其眾於維、霸、保等州,給以種糧、耕牛,鹹樂生業”(《舊唐書。東女傳》)。韋、馮都是鎮守西川,事實又相類,此句用典十分貼切,比之直寫馮京茂州事,顯得典雅有風致。
詞的下片轉而敘述西蜀的風土人情。結合馮京的知府兼安撫使身份,擬寫他那裏的公餘遊賞生活,和人民的關係,起到調劑詞情的作用。“莫負花溪縱賞,何妨藥市微行”。“花溪”即浣花溪,成都城西郊。陸遊《老學庵筆記》卷八載: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於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遊,至是而止,故是盛於他時。
予客蜀數年,屢赴此集,未嚐不晴。蜀人雲:“雖戴白之老,未嚐見浣花日雨也。”這確是一個遊賞的好去處。以“遨頭”稱州郡長官,意為嬉遊隊伍的首領。東坡有“遨頭要及浣花前”的詩句。“藥市”成都城南玉局觀。《老學庵筆記》卷六謂“成都藥市以玉局化為最盛,用九月九日”;其《漢宮春》詞以“重陽藥市”與“元夕燈山”為對,其盛況也可以想見。
莊綽《雞肋編》卷上記成都重九藥市較詳:“於譙門外至玉局化五門,設肆以貨百藥,犀麝之類皆堆積。府尹、監司,武行(步行)以閱。又於五門之下設大尊,容數十斛,置杯勺,凡名道人者,皆恣飲。如是者五日。”這兩處遊樂,都是群眾性的盛集,且都有州郡長官參與。詞以“莫負”、“何妨”的敦勸口吻出之,期盼馮京與民同樂,委婉入情。接著“試問當壚人否,空教是處聞名”,提起有名的“文君當壚”故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成都人司馬相如字長卿,臨邛“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奴婢)雜作,滌器於市中”。
詞中隻寫到文君,當兼有相如內。這是一則文人才女的風流故事,曆代被人津津樂道。如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詩雲:“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而他的另一首《寄蜀客》詩則雲:“君到臨邛問酒壚,近來還有長卿無?”東坡的“試問當壚人否”,立意與之相同,也是說這樣的風浪人物不了,隻有佳話留傳。這意味著人文鼎盛的成都,應該還有特出的人材出現,這就期望著地方長官的教導和識拔了。結尾“唱著子淵新曲,應須分外含情”,便體現了這樣的意思。這兩句重點“新曲”二字,借王褒作詩教歌稱美王襄事,轉到歌頌馮京的意思上麵。
這是指文治,與上片的頌其武功相呼應。“應須分外含情”,表示了東坡拳拳的情意,這內中應該有政治上誌同道合的一份。
此詞為《東坡樂府》中唯一的一首言事詞,全詞既抒發作者個人的情思,又穿插曆史感慨,意境頗高,讀來有大氣磅礴之感。寫作手法上,這首詞述事、用典較多,寫得較為平實,又多排偶句,但由於作者以詩為詞,以諸多虛詞斡旋其間,又多用於句首,兩兩呼應,讀來頗覺流利,使全詞氣機不滯。
陽關曲·中秋月
蘇軾
暮雲收劇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小詞,題為“中秋月”,自然是寫“人月圓”的喜悅;調寄《陽關曲》,則又涉及別情。記述的是作者與其胞弟蘇轍久別重逢,共賞中秋月的賞心樂事,同時也抒發了聚後不久又得分手的哀傷與感慨。
首句言月到中秋分外明之意,但並不直接從月光下筆,而從“暮雲”說起,用筆富於波折。明月先被雲遮,一旦“暮雲收盡”,轉覺清光更多。句中並無“月光”、“如水”等字麵,而“溢”字,“清寒”二字,都深得月光如水的神趣,全是積水空明的感覺。
月明星稀,銀河也顯得非常淡遠。“銀漢無聲”並不隻是簡單的寫實,它似乎說銀河本來應該有聲的,但由於遙遠,也就“無聲”了,天宇空闊的感覺便由此傳出。今宵明月顯得格外團,恰如一麵“白玉盤”似的。語本李白《古郎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此用“玉盤”的比喻寫出月兒冰清玉潔的美感,而“轉”字不但賦予它神奇的動感,而且暗示它的圓。兩句並沒有寫賞月的人,但全是賞心悅目之意,而人自其中。
明月團,更值兄弟團聚,難怪詞人要讚歎“此生此夜”之“好”了。從這層意思說,“此生此夜不長好”大有佳會難得,當盡情遊樂,不負今宵之意。不過,恰如明月是暫滿還虧一樣,人生也是會難別易的。兄弟分離即,又不能不令詞人慨歎“此生此夜”之短。從這層意思說,“此生此夜不長好”又直接引出末句的別情。說“明月明年何處看”,當然含有“未必明年此會同”的意思,是抒“離擾”。同時,“何處看”不僅就對方發問,也是對自己發問,實寓行蹤萍寄之感。末二句意思銜接,對仗天成。“此生此夜”與“明月明年”作對,字麵工整,假借巧妙。“明月”之“明”與“明年”之“明”義異而字同,借來與二“此”字對仗,實是妙手偶得。疊字唱答,再加上“不長好”、“何處看”一否定一疑問作唱答,便產生出悠悠不盡的情韻。
這首詞從月色的美好寫到“人月圓”的愉快,又從今年此夜推想明年中秋,歸結到別情。形象集中,境界高遠,語言清麗,意味深長。《陽關曲》原以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為歌詞,蘇軾此詞與王維詩平仄四聲,大體結合,是詞家依譜填詞之作。
醉落魄·離京口作
蘇軾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
孤城回望蒼煙合。
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
此生飄蕩何時歇?
家西南,常作東南別。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熙寧六年(1073)冬蘇軾任杭州通判時。詞中情景交融,描述了舟中酒醒後的心境,表達了對仕宦奔波的倦意和對家鄉的思念,詞之上片寫酒醒,下片寫夢回。
上片寫月色微微,雲彩輕輕,二更時分詞人從沉醉中醒來,聽著咿咿呀呀的搖櫓聲,船家告訴他,船剛開。從船艙中往回望,隻見孤城籠罩一片煙霧迷蒙之中。這一切仿佛做夢一樣。景和情的和諧,巧妙地烘托出了醉醒後的心理狀態。
下片承上,描寫醉後的形態。他頭巾歪一邊,扇子墜落艙板上,藤床分外滑膩,仿佛連身子也掛不住似的。“巾偏扇墜藤床滑”,短短七個字,就將醉態刻畫得維妙維肖。詞人終於記起來了,他剛才還真做了個夢。但天地之間,一葉小舟托著他的軀體迷蒙的江麵上飄蕩,朋友親人們都已天各一方,向何人訴說呢?詞人不禁有些憤慨了,這樣飄蕩不定的生活幾時才能結束呢?最後兩句,點明了詞人心靈深處埋藏的思鄉之情。但他究竟做了個什麽樣的夢,詞中依然未明說。
這首詞,語言平易質樸而又清新自然,筆調含蓄蘊藉而又飛揚靈動,感傷之情寓於敘事之中,將醉酒醒後思鄉的心境表現得委婉動人,使人領略到作者高超的藝術表現技巧。
醉落魄·蘇州閶門留別
蘇軾
蒼顏華發,故山歸計何時決!
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
淚珠不用羅巾浥,彈羅衫,圖得見時說。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9月。時蘇軾離杭州赴密州(今山東諸城),途經蘇州時,有歌妓閶門為他設宴餞行,蘇軾賦此詞以為酬贈。這首贈妓詞,擺脫了以往代他人抒情的框框,融注了作者個人的身世感慨。作者將歌妓視作自己淪落天涯時的知音,並通過“舊交新貴音書絕”與“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的對比,顯出歌妓不趨炎附勢的品德。整首詞有天然去雕飾之美,讀之令人神往。
上片先是直抒思鄉之情,謂雖已“甚顏華發”,卻是“故山歸計”仍未決。以問句出之,見感慨更深。
作者此時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導致了“舊交新貴音書絕”。而且眼前,“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隻有這位歌妓情意懇切,輸肝瀝膽,是可貴的知己。這首閶門留別詞中,可以看到作者不僅以平等的態度對待侍宴的歌妓,對她以及她們寄予深刻的同情,而且進一步把佳人當作可以推心置腹的知音,把自己的宦遊漂泊與歌妓不幸的命運聯係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樣有不幸的命運,臨別之際,作者自然會觸動真情。
下片寫與佳人依依惜別的深情。由“殷勤別”到“離亭欲去”,意脈相連,過片自然。不同的是上片由己及人,下片由人到己,充分體現出雙方意緒契合,情感交流。歌妓擅唱,以歌贈別屬情理之中。但與自己最愛重的知音作別,就必然是未歌先淒咽,以至於泣不成聲。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個“咽”字說盡了佳人的海樣情深。十月初冬,寒風襲人,但雙方隻覺得離愁如滿天細雨,紛紛揚揚,無窮無盡,一時意忘了冷風吹淚臉。
結句用武則天《如意娘》詩之詩意:“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作者用意則更進一層,勸佳人不用羅巾揾淚,任它灑滿羅衫,等待再次相會時,以此作為相知貴心的見證。這既是勸慰佳人,也是自我寬解,今日灑淚相別,但願後會有期。
縱觀蘇軾的一生,一直處於“欲仕不能,欲隱不忍”的矛盾中。自因反對新法而離京後,他鬱鬱不得誌,思歸故裏之情更為迫切。此詞即流露出上述思想。
如夢令
蘇軾
為向東坡傳語,人玉堂深處。
別後有誰來?
雪壓小橋無路。
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如夢令》,毛氏汲古閣本題作《有寄》,傅榦本調下注雲:“寄黃州楊使君二首,公時翰苑。”當是元祐元年(1086)九月以後,元四年三月以前,蘇軾京城官翰林學士期間所作。詞中抒寫懷念黃州之情,表現歸耕東城之意,是作者當時特定生活和心理狀態的真實反映及流露。
首二句“為向東坡傳語,人玉堂深處”,以明快的語言,交待他“玉堂(翰林院)深處”,向黃州東坡表達思念之情,引起下文。這兩句的語氣,十分親切。蘇軾心目中,黃州東坡,儼然是他的第二故鄉,所以思念之意才如此殷切。
次二句“別後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是“傳語”的內容,是蘇軾對別後黃州東坡的冷清荒涼景象的揣想。先設一問以避免平直。有此一問,便曳生姿,並能引出下文。“雪壓小橋無路”,仍承上句帶有問意,似乎是說:別後有沒有人來?是雪壓住了小橋,路不通嗎?以景語曲折表達之,既富於形象性,委婉深曲。是與否之間,都表現了對別後黃州東坡的無限關心。
末三句“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緊承上意,亦是“傳語”的內容,表達歸耕東坡的意願。“歸去,歸去”,直抒胸臆,是願望,是決定,是決心。“江上一犁春雨”,是說春雨喜降,撬犁地春耕,補充要急於“歸去”的理由,說明“歸去”的打算。“一犁春雨”四字,使人自然地想起他所作《江城子》詞“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的意境。“一犁春雨”四個字更是“皆曲盡形容之妙”,妙就妙捕捉住了雨後春耕的特殊景象,情感輕快。
作為豪放派代表詞人,蘇軾頗多氣勢磅礴之作;但他一生中也有很多淡雅清秀的詞作,顯示了東坡創作風格的多樣性。這首《如夢令》便代表了蘇軾創作清淡的一麵,詞中不設奇險之語,清新淡雅而自然。
浣溪沙
蘇軾
風壓輕雲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
沈郎多病不勝衣。
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
此情惟有落花知!
蘇軾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詠春詞。上片由景及情,先實後虛;下片虛實結合,情中見景。全詞情景交融,境界高妙。
“風壓輕雲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作者先用簡筆勾勒出一幅生機勃勃的春天畫圖。他既沒有用濃重的色彩,也沒有用豔麗的詞藻,而隻是輕描淡寫地勾勒出風、雲、水、燕、泥等頗初春氣息的景物。
一個多雲轉晴的春日裏,作者徜徉於池館內外,但見和風吹拂大地,薄雲貼水迅飛,輕陰擱雨,天氣初晴,那啣泥的新燕,正軟語呢喃。麵對著這春意盎然的良辰佳景,作者卻接著說一句“沈郎多病不勝衣”,作者用沈約之典,說自己腰圍帶減,瘦損不堪,值茲陽和氣清之際,更加弱不禁風了。這樣樂景、哀情相襯,其哀傷之情更深。壓、貼、飛三個動詞使首句形成連動句式,振動起整個畫麵。次句則把時空交互一起寫,春天初晴,池館內外。這兩句色彩明快。第三句點出作者自己,由於情感外射,整幅畫麵頓時從明快變為陰鬱。如此以來,產生了跌宕的審美效果,更增加了詞的動態美。
“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鴻雁傳書,出於《漢書。蘇武傳》,詩、詞裏常用這個典故。如今連鴻雁不捎信來。鷓鴣啼聲,更時時勾起詞人對故舊的思念。“沙上”“竹間”,既分別為鴻雁和鷓鴣棲息之地,也極可能即作者舉目所見之景。作者謫居黃州期間所寫“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的情境,與此詞類似。
“此情惟有落花知!”句用移情手法,使無知的落花變成了深知作者心情的知己。這樣融情入景,使得情景交融,格外耐人尋味。“惟有”二字,說明除落花之外,人們對作者的心情都不理解;而落花能夠理解作者的心情,正是由於作者與落花的命運;但尤為不幸的是落花無言,即使它理解作者的心情,也無可勸慰。
浣溪沙
蘇軾
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
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從山川景物著筆,意旨卻是探索人生的哲理,表達作者熱愛生活、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整首詞如同一首意氣風發的生命交響樂,一篇老驥伏櫪,誌千裏的宣言書,流露出對青春活力的召喚,對未來的向往和追求,讀之令人奮發自強。
上闋寫暮春三月蘭溪幽雅的風光和環境:山下小溪潺湲,岸邊的蘭草剛剛萌生嬌嫩的幼芽。鬆林間的沙路,仿佛經過清泉衝刷,一塵不染,異常潔淨。傍晚細雨瀟瀟,寺外傳來了杜鵑的啼聲。作者選取幾種富有特征的景物,描繪出一幅明麗、清新的風景畫,令人身臨其境,心曠神怡,表現出詞人愛悅自然、執著人生的情懷。
下闋迸發出使人感奮的議論。這種議論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韻的語言,表達有關人生的哲理。“誰道”兩句,以反詰喚起,以借喻回答。結尾兩句以溪水西流的個別現象,即景生感,借端抒懷,自我勉勵,表達出詞人雖處困境而老當益壯、自強不息的精神。
這首詞,上片以淡疏的筆墨寫景,景色自然明麗,雅淡淒美;下片既以形象的語言抒情,又即景抒慨中融入哲理,啟人心智,令人振奮。詞人以順處逆的豪邁情懷,政治上失意後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催人奮進,激動人心。
浣溪沙
蘇軾
萬頃風濤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
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
樽前嗬手鑷霜須。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元豐五年(1082)冬。詞的上片描寫雪景和作者由此而想象的來年豐收景象,以及因人民有希望獲豐收、飽暖而喜悅的心情,下片回敘前一日酒筵間的情景,抒發了詞人對於民生疾苦的深刻憂思。
整首詞境界鮮明,形象突出,情思深婉,作者以樂景表憂思,以豔麗襯愁情,巧妙地運用相反相成的藝術手法,極大地增強了藝術的形象性,深刻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詞的首句,若據傅引舊注,則“萬頃風濤不記蘇”的“蘇”,當指蘇州,舊注中的“公”,當指蘇軾。這一句說的是蘇軾未把蘇州為風災蕩盡的田產記掛心上。但據現有資料,蘇軾被貶黃州時無田產蘇州,隻熙寧七年(1074)曾於堂州宜興置田產。從詞前小序得知,蘇軾此詞乃徐君猷過訪的第二天酒醒之後見大雪紛飛時所作。聯係前一首寫的“半夜銀山上積蘇”與“濤江煙渚一時無”的景象來看,又知徐君猷離去的當天夜晚,即由白天的“微雪”轉為大雪。這樣,“萬頃風濤不記蘇”,應為實寫十二月二日夜酒醉後依稀聽見風雪大作及蘇醒時的情景,“蘇”,似宜作蘇醒解。依此可知,詞上片寫詞人酒醉之後依稀聽見風聲大作,已記不清何時蘇醒過來,待到天明,已是一片銀裝世界。詞人立刻從雪兆豐年的聯想中,想象到麥千車的豐收景象,而為人民能夠飽食感到慶幸。下片回敘前一天徐君猷過訪時酒筵間的情景。歌伎的翠袖柳絮般潔白、輕盈的雪花縈繞中曳,她那紅潤的嘴唇酒後更加鮮豔,就像熟透了的櫻桃。而詞人卻酒筵歌席間,嗬著發凍的手,捋著已經變白了的胡須,思緒萬端。
值得一提的是,詞人攝取“嗬手鑷霜須”這一富有典型特征的動作,極大地增強了藝術的形象性和含蓄性,深刻地揭示了抒情主人公謫貶的特定環境中的憂思。這一憂思的形象,襯以白雪縈繞翠袖和鮮豔的絳唇對比強烈,含蘊更豐。
總體來看,上片比較明快,下片更顯得深婉,而上片的情思抒發,恰好為下片的無聲形象作提示。上下兩片的重點是最末的無聲形象。它們彼此呼應,互為表裏,表現了詞人一個晝夜的活動和心境。遣詞、用字的準確形象,也是這首詞的特點。如“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