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蘇軾黃州之貶後的第三個春天。它通過野外途中偶遇風雨這一生活中的小事,於簡樸中見深意,於尋常處生奇警,表現出曠達超脫的胸襟,寄寓著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一方麵渲染出雨驟風狂,另一方麵又以“莫聽”二字點明外物不足縈懷之意。“何妨吟嘯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延伸。雨中照常舒徐行步,呼應小序“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又引出下文“誰怕”即不怕來。徐行而又吟嘯,是加倍寫:“何妨”二字透出一點俏皮,更增加挑戰色彩。首兩句是全篇樞紐,以下詞情都是由此生發。
“竹杖芒鞋輕勝馬”,寫詞人竹杖芒鞋,頂風衝雨,從容前行,以“輕勝馬”的自我感受,傳達出一種搏擊風雨、笑傲人生的輕鬆、喜悅和豪邁之情。“一蓑煙雨任平生”,此句更進一步,由眼前風雨推及整個人生,有力地強化了作者麵對人生的風風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懷。以上數句,表現出曠達超逸的胸襟,充滿清曠豪放之氣,寄寓著獨到的人生感悟,讀來使人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舒闊。
過片到“山頭斜照卻相迎”三句,是寫雨過天晴的景象。這幾句既與上片所寫風雨對應,又為下文所發人生感慨作鋪墊。
結拍“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飽含人生哲理意味的點睛之筆,道出了詞人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屬尋常,毫無差別,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雲、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句中“蕭瑟”二字,意謂風雨之聲,與上片“穿林打葉聲”相應和。“風雨”二字,一語雙關,既指野外途中所遇風雨,又暗指幾乎致他於死地的政治“風雨”和人生險途。
縱觀全詞,一種醒醉全無、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呈現讀者麵前。讀罷全詞,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憂樂,我們的理念中自會有一番全新的體悟。
定風波
蘇軾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
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詞作鑒賞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使蘇幾遭殺身之禍的“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王定國受貶時,其歌妓柔奴毅然隨行到嶺南。元豐六年(1083)王鞏北歸,出柔奴(別名寓娘)為蘇軾勸酒。蘇問及廣南風土,柔奴答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聽後,大受感動,作此詞以讚。詞中以明潔流暢的語言,簡練而又傳神地刻畫了柔奴外表與內心相統一的美好品性,通過歌頌柔奴身處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貴品格,抒發了作者政治逆境中隨遇而安、無往不快的曠達襟懷。
上片總寫柔奴的外美,開篇“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描繪柔奴的天生麗質、晶瑩俊秀,使讀者對她的外貌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真切而又寓於質感的印象。
第三句“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這句的意思是:柔奴能自作歌曲,清亮悅耳的歌聲從她芳潔的口中傳出,令人感到如同風起雪飛,使炎暑之地一變而為清涼之鄉,使政治上失意的主人變憂鬱苦悶、浮躁不寧而為超然曠放、恬靜安詳。蘇詞橫放傑出,往往馳騁想象,構成奇美的境界,這裏對“清歌”的誇張描寫,表現了柔奴歌聲獨特的藝術效果。“詩言誌,歌詠言”,“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班固《漢書。藝文誌》),美好超曠的歌聲發自於美好超曠的心靈。這是讚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頌其廣博的胸襟,筆調空靈蘊藉,給人一種曠遠清麗的美感。
下片通過寫柔奴的北歸,刻畫其內美。換頭承上啟下,先勾勒她的神態容貌:“萬裏歸來年愈少。”嶺南艱苦的生活她甘之如飴,心情舒暢,歸來後容光煥發,更顯年輕。“年愈少”多少帶有誇張的成分,洋溢著詞人讚美曆險若夷的女性的熱情。“微笑”二字,寫出了柔奴歸來後的歡欣中透露出的度過艱難歲月的自豪感。“嶺梅”,指大庾嶺上的梅花:“笑時猶帶嶺梅香”,表現出濃鬱的詩情,既寫出了她北歸時經過大庾嶺這一溝通嶺南嶺北咽喉要道的情況,又以鬥霜傲雪的嶺梅喻人,讚美柔奴克服困難的堅強意誌,為下邊她的答話作了鋪墊。最後寫到詞人和她的問答。先以否定語氣提問:“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陡轉,使答語“此心安處是吾鄉”更顯鏗鏘有力,警策雋永。白居易《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種桃杏》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語,蘇軾的這句詞,受白詩的啟發,但又明顯地帶有王鞏和柔奴遭遇的烙印,有著詞人的個特征,完全是蘇東坡式的警語。它歌頌柔奴隨緣自適的曠達與樂觀,同時也寄寓著作者自己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
這首詞不僅刻畫了歌女柔奴的姿容和才藝,而且著重歌頌了她的美好情操和高潔人品。柔中帶剛,情理交融,空靈清曠,細膩柔婉,是這首詞的風格所。
定風波·紅梅
蘇軾
好睡慵開莫厭遲。
自憐冰臉不時宜。
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餘孤瘦雪霜姿。
休把閑心隨物態,何事,酒生微暈沁瑤肌。
詩老不知梅格,吟詠,更看綠葉與青枝。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貶謫黃州期間,因讀北宋詩人石延年《紅梅》一詩有感而作。這首詞緊扣紅梅既豔如桃杏又冷若冰霜、傲然挺立的獨特品格,抒發了自己達觀超脫的襟懷和不願隨波逐流的傲骨。全詞托物詠誌,物我交融,渾然無跡,清曠靈雋,含蓄蘊籍,堪稱詠物詞中之佳作。
詞開篇便出以擬人手法,花似美人,美人似花,饒有情致。“好睡慵開莫厭遲”,“慵開”指花,“好睡”擬人,“莫厭遲”,綰合花與人而情意宛轉。此句既生動傳神地刻畫出梅花的玉潔冰清、不流時俗,又暗示了梅花的孤寂、艱難處境,賦予紅梅以生命和情感。
“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餘孤瘦雪霜姿。”這三句是“詞眼”,繪形繪神,正麵畫出紅梅的美姿豐神。“小紅桃杏色”,說她色如桃杏,鮮豔嬌麗,切紅梅的一個“紅”字。“孤瘦雪霜姿”,說她鬥雪淩霜,歸結到梅花孤傲瘦勁的本性。“偶作”一詞上下關連,天生妙語。不說紅梅天生紅色,卻說美人因“自憐冰臉不時宜”,才“偶作”紅色以趨時風。但以下之意立轉,雖偶露紅妝,光采照人,卻仍保留雪霜之姿質,依然還她“冰臉”本色。形神兼備,尤貴於神,這才是真正的“梅格”!
過片三句續對紅梅作渲染,筆轉而意仍承。“休把閑心隨物態”,承“尚餘孤瘦雪霜姿”:“酒生微暈沁瑤肌”,承“偶作小紅桃杏色”。“閑心”、“瑤肌”,仍以美人喻花,言心性本是閑淡雅致,不應隨世態而轉移;肌膚本是潔白如玉,何以酒暈生紅?“休把”二字一責,“何事”二字一詰,其辭若有憾焉,其意仍為紅梅作回護。“物態”,指桃杏嬌柔媚人的春態。紅梅本具雪霜之質,不隨俗作態媚人,雖呈紅色,形類桃杏,乃是如美人不勝酒力所致,未曾墮其孤潔之本性。石氏《紅梅》詩雲“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其意昭然。這裏是詞體,故筆意婉轉,不象做詩那樣明白說出罷了。下麵“詩老不知梅格”,補筆點明,一縱一收,回到本意。紅梅之所以不同於桃杏者,豈於青枝綠葉之有無哉!這正是東坡詠紅梅之慧眼獨具、匠心獨運處,也是他超越石延年《紅梅》詩的真諦所。
此詞著意刻繪的紅梅,與詞人另一首詞中“揀盡寒枝不肯棲”的縹緲孤鴻一樣,是蘇軾身處窮厄而不苟於世、潔身自守的人生態度的寫照。花格、人格的契合,造就了作品超絕塵俗、冰清玉潔的詞格。
此詞的突出特點是融狀物、抒情、議論於一爐,並通過意境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詞中紅梅的獨特風流標格,正是詞人超塵拔俗的人品的絕妙寫照。
少年遊
潤州作,代人寄遠
蘇軾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
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
恰似笎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蘇軾詞作鑒賞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三月底、四月初,任杭州通判的蘇軾因賑濟災民而遠潤州時(今江蘇鎮江)。為寄托自己對妻子王潤之的思念之情,他寫下了這首詞。此詞是作者假托妻子杭思己之作,含蓄婉轉地表現了夫妻雙方的一往情深。
上片寫夫妻別離時間之久,訴說親人不當別而別、當歸而未歸。前三句分別點明離別的時間——“去年相送”;離別的地點——“餘杭門外”;分別時的氣候——“飛雪似楊花”。把分別的時間與地點說得如此之分明,說明夫妻間無時無刻不惦念。大雪紛飛本不是出門的日子,可是公務身,不得不送丈夫冒雪出發,這種淒涼氣氛自然又加深了平日的思念。後三句與前三句對舉,同樣點明時間——“今年春盡”,氣候——“楊花似雪”,可是去年送別的丈夫“猶不見還家”。原以為此次行役的時間不長,當春即可還家,可如今春天已盡,楊花飄絮,卻不見人歸來,怎能不叫人牽腸掛肚呢?這一段引入了《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手法,而“雪似楊花”、“楊花似雪”兩句,比擬既工,語亦精巧,可謂推陳出新的絕妙好辭。
下片轉寫夜晚,著意刻畫妻子對月思己的孤寂、惆悵。“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說的是寂寞中,本想仿效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卷起簾子引明月作伴,可是風露又乘隙而入,透過窗紗,撲入襟懷。結尾三句是說,妻子人間孤寂地思念丈夫,恰似姮娥月宮孤寂地思念丈夫後羿一樣。姮娥憐愛雙棲燕子,把她的光輝與柔情斜斜地灑向那畫梁上的燕巢,這就不能不使妻子由羨慕雙燕,而更思念遠方的親人。
詞中將“姮娥”與作者之妻類比,以虛襯實,以虛證實,襯托妻子的孤寂無伴;又以對比襯托法,通過描寫雙燕相伴的畫麵,反襯出天上孤寂無伴的姮娥和梁下孤寂無伴的妻子思情之孤苦、淒冷。這一高超的藝術手法,與上片飛雪與楊花互喻的手法一道,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的心魂。
南歌子
蘇軾
雨暗初疑夜,風回便報晴。
淡雲斜照著山明,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
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
藍橋何處覓雲英?
隻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於元豐二年(1079)蘇軾任湖州(今浙江嘉興)知州期間。詞中通過作者於江南水鄉行路途中的所見所感,反映了他宦海沉浮中的複雜感受,抒發了人生之不得成仙而去的感。
上片首句描寫雨後初晴的景象:由於夜來陰雨連綿,時辰到了,不見天明,仍疑是夜;待到一陣春風把陰雲吹散,迎來的已是晴朗天氣。“淡雲斜照著山明”,把清晨陽光透過淡雲斜照遠處山色的景象表達得貼切而有神韻。“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這一句寫得清新輕快,表達出作者春朝雨後乘馬行於溪邊路上之情味。此句由景及人,勾勒出一幅清麗優美的山水人物圖。下片借傳奇故事而抒情,寓意深遠。“卯酒醒還困”一句,寫作者早晨飲酒,仍感困倦,非因路途勞頓,而是夜間尋仙夢境使然。“藍橋何處覓雲英”這一問句,借用唐代裴航遇仙女雲英之典故:唐人裴鉶所作《傳奇》中,有一篇題作《裴航》的小說,故事離奇曲折,略謂:裴航下第歸,與一仙女同舟,得其所示詩,有雲:“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及至藍橋驛,下道求漿,得遇雲英,雲英,女仙之妹也。裴航經曆訪求玉杵臼、搗藥服食諸曲折,終得結褵而升仙。蘇軾此詞中所謂“仙村”,即指藍橋而言;所謂“夢不成”者,謂神仙飄渺不可求,故有“何處覓雲英”之感歎。最後,作者覺得路邊的溪水也還是有情的,這就是“隻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這首詞的結尾一句——“隻有多情流水伴人行”,與李煜筆下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流水這一無情的客體中賦予主體的種種情思,讀來意味深長,餘韻不盡。欲成仙而不得,從夢境回到現實,空對流水惆悵不已,這正是詞人孤寂、落寞、淒婉的心緒之寫照。
南歌子·遊賞
蘇軾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
遊人都上十三樓。
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
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
誰家水調唱歌頭。
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的是杭州的遊賞之樂,但並非寫全杭州或全西湖,而是寫宋時杭州名勝十三樓,這十三樓是臨近西湖的一個風景點。有這樣的記載:“十三間樓去錢塘門二裏許。蘇軾治杭日,多治事於此。”此詞以寫十三樓為中心,但並沒有將這一名勝的風物作細致的刻畫,而是用寫意的筆法,著意描繪聽歌、飲酒等雅興豪舉,烘托出一種與大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給人一種飄然欲仙的愉悅之感;同時,對比手法的運用也為此詞增色不少,十三樓的美色就是通過與竹西亭的對比而突現出來的,省了很多筆墨,卻增添了強烈的藝術效果。此外,移情的作用也不可小看。作者利用歌眉與遠山、目光與水波的相似,賦予遠山和水波以人的感情,創造出“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的迷人的藝術佳境。晚雲為歌聲而留步,自然也是一種移情,耐人品味。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是說作者及其同伴麵對湖光山色,盡情聽歌,開懷痛飲。歌女眉頭黛色濃聚,就象遠處蒼翠的山巒;醉後眼波流動,就象湖中的灩灩水波。接著補敘一筆:“遊人都上十三樓。”意即凡是來遊西湖的人,沒有不上十三樓的,此一動人場麵就出現十三樓上。為了寫出十三樓的觀覽之勝,作者將古揚州的竹西亭拿來比襯:“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這裏說隻要一上十三樓,就不會再羨慕古代揚州的竹西亭了,意即十三樓並不比竹西亭遜色。
據《輿地紀勝》記載:“揚州竹西亭北門外五裏”,得名於杜牧《題揚州禪智寺》的“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竹西亭為唐時名勝,向為遊人羨慕。
過片以後極寫自己和同伴於此間的遊賞之樂。“菰黍連昌歜”,寫他們宴會上用的糕點,材料普通而精致味美。(一本題作“杭州端午”,則此指粽子。)“瓊彝倒玉舟”,“彝”為貯酒器,“玉舟”即酒杯,句意為漂亮的酒壺,不斷地往杯中倒酒。綜上二句,意表明他們遊賞的目的不是為了口腹之欲,作烹龍炮鳳的盛宴,而是貪戀湖山之美,追求精神上的愉快和滿足。最後以寫清歌曼唱滿湖山作結:“誰家水調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水調,相傳為隋煬帝於汴渠開掘成功後所自製,唐時為大曲,凡大曲有歌頭,水調歌頭即裁截其歌頭,另倚新聲。此二句是化用杜牧《揚州》“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詩意,但更富聲情。意思是不知誰家唱起了水調一曲,歌喉宛轉,音調悠揚,情滿湖山,最後飄繞著近處的碧山而去,而傍晚的雲彩卻不肯流動,仿佛是被歌聲所吸引而留步。
南鄉子·梅花詞和楊元素
蘇軾
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
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
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飲又能詩。
坐客無氈醉不知。
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
蘇軾詞作鑒賞
本詞寫於蘇軾任杭州通判的第四年即熙寧七年(1074)初春,是作者與時任杭州知州的楊元素相唱和的作品。詞中通過詠梅、賞梅來記錄詞人與楊氏共事期間的一段美好生活和兩人之間的深厚友誼。
上片寫寒雀喧枝,以熱鬧的氣氛來渲染早梅所顯示的姿態、風韻。歲暮風寒,百花尚無消息,隻有梅花綴樹,葳蕤如玉。冰雪中熬了一冬的寒雀,值此梅花盛開之際,既知大地即將回春,自有無限喜悅之意。開頭兩句“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生動地描繪了寒雀對於物候變化的敏感。它們翔集梅花周圍,瞅準空檔,便爭相飛上枝頭,好象要細細觀賞花朵似的。寒梅著花,原是冷寂的,故前人詠梅,總喜歡賦予梅花一種孤獨冷豔的性格,本詞則不然。
作者先從向往春天氣息的寒雀寫起,由歡蹦亂飛的寒雀引出梅花,有了鳥語花香的意味,而梅花的性格也隨之顯得熱乎起來。顧隨先生自雲早年極喜楊誠齋的絕句:“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話晚晴。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但讀了蘇軾此詞以後,看法有了變化。他說:“持以與此《南鄉子》開端二語相比,苦水(按顧隨自號苦水)不嫌他楊詩無神,卻隻嫌他楊詩無品。”“滿‘字、’看字,頰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圓寂耶?”“一首《南鄉子》,高處、妙處,隻此開端二語。”(《顧隨文集。東坡詞說》)顧隨深賞極愛開端二語,自是不差,而從“滿”、“看”兩字悟出“清幽高寒”及“圓寂”之說,似有未諦。“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踏散芳英落酒卮”,進一步從寒雀、早梅逗引出賞梅之人,而逗引的妙趣也不可輕輕放過。客來花下,寒雀自當驚飛,此原無足怪,妙雀亦多情,迷花戀枝,不忍離去,竟至客來花下,尚未覺察,直至客人坐定酌酒,方始覺之,而驚飛之際,才不慎踏散芳英,則雀之愛花、迷花、惜花已盡此三句之中,故花之美豔絕倫及客之為花所陶醉俱不待繁言而明。再說,散落之芳英,不偏不倚,恰恰落酒杯之中,由此賞梅之人平添無窮雅興,是則雀亦頗可人意。可見雀之於梅,此詞中實有相得益彰之妙。
下片寫高人雅士梅園舉行的文酒之宴,借以襯托出梅花的風流高格。“痛飲又能詩”的主語是風流太守楊元素及其賓客僚佐。楊元素才調不凡,門下自無俗客。詩、酒二事,此中人原是人人來得,不過這次有梅花助興,飲興、詩情便不同於往常。“痛飲”即開懷暢飲。俗語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高人雅士喜以梅花為知己,“痛飲”固當,“能詩”極易誤會是能夠寫詩。其實,“能”字與“痛”字對舉成文,乃逞能之意。“能詩”又不限於其字麵意義為善於寫詩,這裏暗用劉禹錫寄白居易詩句“蘇州刺史例能詩”(時白任蘇州刺史),以稱美楊元素的文采風流。
作者又有《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詞雲:“錢塘風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詩”,也是此意。“坐客無氈醉不知”,又用杜甫贈鄭虔詩“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語。“醉不知”的主語是宴會的主人楊元素。坐客無氈則寒,如今飲興正酣,故不複知。此句意不寫坐客之寒,而是寫主人之醉。主人既醉,則賓客之醉亦可見。觀主客的高情逸致,梅花的高格也不難想知了。“花謝酒闌春到也”,非指一次宴集時間如許之長,而是指自梅花開後,此等聚會,殆無虛日。歇拍二韻,“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重新歸結到梅,但寒柯玉蕤,已為滿枝青梅所取代。詠梅花而兼及梅子,又不直說梅子而說“一點微酸”,訴之味覺形象,更為清新可人。下片從高人雅士為之留連忘返、逸興遄飛,托寫出梅的姿態、神韻。
此詞既不句句粘住梅花上,也未嚐有一筆不寫梅花,可謂不即不離,妙合無垠。詞中未正麵描寫梅花的姿態、神韻與品格,而采用了側麵烘托的辦法來加以表現,顯示了詞人高超的藝術表現技巧。
南鄉子
蘇軾
晚景落瓊杯,照眼雲山翠作堆。
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
春雨暗陽台,亂灑歌樓濕粉腮。
一陣東風來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開。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元豐四年(1081),係作者黃州臨皋亭所作。詞中描寫一個春日傍晚的即景,上片寫春日晚景,下片雨降複晴。
首句謂:端起玉杯,隻見落日斜照,青翠的雲山倒映酒杯中,把一杯玉液都染綠了。詞人忽然覺得,這杯瓊漿是那樣熟悉,是那樣有情,仿佛是老朋友似的。原來那碧綠的色彩,和滿江的春水相似,春水則是故鄉的岷山、峨眉山上的積雪融化而來的。
上片由倒影看到了天空,由酒的顏色而寫到江水,由江水而想到岷峨,最後居然認為江水就是酒,仿佛這個小小的酒杯可以盛下整個世界。如此獨特的空間意識,正是蘇軾曠達、寬廣的胸懷的表現。“春雨暗陽台,亂灑歌樓濕粉腮。”用“暗”和“亂”寫春雨,抓住了春雨飄忽不定、倏來倏往的特征。來得突然,使人們不及回避,才能打濕美人的粉腮。既有瓊杯美酒,又有美人粉腮,這場雨似乎擾亂了歡宴,真不是時候。但是,忽然有一陣東風卷地而來,吹散了雲雨,落日的餘暉從雲縫中斜射出來,把半邊天染紅,碧綠的江水也被染紅了一半,景色奇麗,更勝於前。
詞的上片,由酒杯而雲山,而江水,而岷峨,這是詞人形象思維的過程,也是詞外的邏輯。藝術聯想和想象的動力是情感。罪係黃州的蘇東坡,端起酒杯,思鄉之情便油然而生。正是這種情感作為動力,他的聯想才最終指向故鄉岷峨即蜀中,才產生了杯中之酒是岷峨的雪水這種奇特的心理。思鄉之情是詞的上片的內邏輯。詞的下片描繪倏忽變化的自然景觀,給人動蕩不定、神奇瑰麗的感覺。政治鬥爭中遭到挫折的蘇東坡,對自然界倏忽變化的敏感,由此可見一斑。整個一首詞神氣貫通、融為一體。思鄉與人生的感慨盡得表現,正所謂“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
南鄉子·送述古
蘇軾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隻見城。
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
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蘇軾詞作鑒賞
熙寧七年(1074)年七月,蘇軾任杭州通判時的同僚與好友陳襄(字述古)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蘇軾追送其至臨平(今餘杭),寫下了這首情真意切的送別詞。
詞的上片回敘分手後回望離別之地臨平鎮和臨平山,抒寫了對往事無限美好的回憶和對友人的依戀之情。起首兩句寫詞人對陳襄的離去特別戀戀不舍,一送再送,直到回頭不見城中的人影,而那臨平山上亭亭佇立的高塔似乎翹首西望,不忍郡守的調離。這種從眼前實景落筆而展衍開去與由景入情的寫法,不僅使人感到親切,而且增加了作品的深度。接下來三句寫臨平山上的塔,仍就眼前景物落筆,實則是以客觀的無知之物,襯托詞人主觀之情。“誰似”二字,既意喻詞人不象亭亭聳立的塔,能目送友人遠去而深感遺憾,又反映了詞人不象塔那樣無動於衷地迎客西來複送客遠去,而為友人的離去陷入深深的哀傷之中;同時,也反映了作者迎友人來杭又送友人離去的實際。
下片寫詞人歸途中因思念友人而夜不成眠。晚風淒清,枕上初寒,殘燈斜照,微光閃爍,這些意象的組接,營造出清冷孤寂的氛圍,烘托了作者的淒涼孤寂心境。末句“秋雨晴時淚不晴”,用兩個“晴”字把雨和淚聯係起來,比喻貼切而新穎,加強了作者思念之苦的表現,讀來叩人心扉,令人歎婉不已。
這首詞藝術上的特色主要是將山塔、秋雨擬人化,賦予作者自身的感情和心緒,將無生命的景物寫活。這種手法,表現出詞人不凡的功力。
南鄉子·集句
蘇軾
悵望送春懷杜牧。
漸老逢春能幾回杜甫。
花滿楚城愁遠別許渾,傷懷。
何況清絲急管催劉禹錫。
吟斷望鄉台李商隱。
萬裏歸心獨上來許渾。
景物登臨閑始見杜牧,徘徊。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
蘇軾詞作鑒賞
“悵望送春懷”,起筆取杜牧《惜春》詩句,點對酒傷春意境。悵望著這杯送春之酒,撩起了比酒更濃的傷春之情。次句直抒傷春所以傷老。“漸老逢春能幾回”取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句。杜甫此詩是飄泊成都時作。漸老,語意含悲。逢春,則一喜。能幾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將逢春之喜也一並化而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筆致淡宕而蒼老。前人謂杜詩筆老,說得極是。東坡拿來此句,妙正好寫照了自己“烏台詩案”後貶謫黃州的相似心情。東坡黃州詩《安國寺尋春》雲“看花歎老憶年少,對酒思家愁老翁”,可盡此句意蘊。此時正是看花歎老,對酒思家,所以下句便道:“花滿楚城愁遠別。”此句取自許渾《竹林寺別友人》詩。時當春天,故曰花滿。
謫居黃州,正是楚城。遠離故國,豈不深愁!花滿楚城,觸目傷心,真是春紅萬點愁如海嗬!取此句實切己之至。楚城一語,已貫入詞人受迫害遭貶謫的政治背景這一深層意蘊,並隱然翻出之,詞句便不等同於傷春傷別之原作,這極能體現集句古為今用之妙。
“傷懷”,短韻二字,分量極重,囊括盡臨老逢春遠別之種種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鑄語,遂進一步將所集唐人詩句融為己有。“何況清絲急管催”,此句取自劉禹錫《洛中送韓七中丞之吳興》詩。傷心人別有懷抱,更何況酒筵上清絲急管之音樂,隻能加重難以為懷之悲哀。周邦彥《滿庭芳》雲:“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語意相似,若知人論世,則東坡此句實沉痛過之。
過片著力寫思鄉之情。“吟斷望鄉台”,取自李商隱《晉昌晚歸馬上贈》詩。義山原詩雲:“征南予更遠,吟斷望鄉台。”這裏雖是取其下句,其實亦有取上句。東坡宦遊本不忘蜀,其《醉落魄。席上呈楊元素》雲:“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退隱還鄉,幾乎是東坡平生始終纏繞心頭的一個情結。
人窮則思返本,何況南遷愈遠故國。當飲酒登高之際,又怎能不倍加望鄉情切!下邊縱筆寫出:“萬裏歸心獨上來。”此句取自許渾《冬日登越王台懷歸》詩。詞人歸心萬裏,同筵的諸君,又何人會此登臨之意?“獨”之一字,突出了詞人的一份孤獨感。東坡黃州詩《侄安節遠來夜坐二首》雲:“永夜思家何處?”語意同一深沉。萬裏歸心,本由宦遊而生,更因遷謫愈切。無可擺脫的遷謫意識,下句進一步流露出來。“景物登臨閑始見”,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後移居霅溪館因題長句四韻》,蓋有深意。原詩雲:“景物登臨閑始見,願為閑客此閑行。”兩句之中,“閑字”三見。東坡取其詩意,是整個地融攝,又暗注己意。春日之景物,隻因此身已閑,始得從容登臨見之真切如此。此句雖是言登臨覽景,其實已轉而省察自身。“閑”之一字,飽含了自己遭貶謫無可作為的莫大痛苦。“徘徊”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鑄之語,但它所關消息甚大,暗示著詞人此時心態由外向轉而內向之一過渡。輾轉徘徊,反思內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結筆取李義山《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詩句,沉痛至極,包孕至廣。東坡黃州詩《寒食雨二首》雲:“君門深九重,墳墓萬裏。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正是結筆乃至全詞的極好注腳。
君門不可通,故國不可還,兩般相思,一樣寒灰。東坡黃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曠達一麵,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麵,此詞反映的就是東坡當時心態中灰色的一個側麵。
此詞落墨於酒筵,中間寫望鄉,結穴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現出一個從向外觀照而返聽收視、反觀內心的心靈活動過程。由外向轉而內向,是此詞特色之一。而此詞則證明,東坡詞橫放傑出風格之外,更有內斂綿邈之一體。若進一步知人論世,則當時東坡之思想蘄向,實已從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轉變為更多的向內用力。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元豐三年(1080)譜雲:“到黃(州)無所用心,輒複覃思於《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見此詞呈現反觀內心之特色並非偶然。同時,詞中取唐人詩句無一而不切合詞人當下之現境、命運、心態,既經其靈氣融通,遂煥然而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集句為詞,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詞又一特色。東坡這首集句詞之成功,足見其博學強識,更足見其思想之自由靈活。
選取前人成句合為一篇叫集句。這本是詩之一體,始見於西晉傅鹹《七經詩》。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為集句詩,天祥《集杜詩》二百篇最為著名。王安石以集句為詞,開詞中集句一體。蘇軾作有《南鄉子。集句》三首,這是其第二首,詞中所集皆唐人詩句。詳審詞意,當作於貶謫黃州時期。
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蘇軾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
但把清樽斷送秋。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蘇軾貶謫黃州期間,於元豐五年(1082)重陽日郡中涵輝樓宴席上為黃州知州徐君猷而作。詞中抒發了作者以順處逆、曠達樂觀而又略帶惆悵、哀愁的矛盾心境。作者以詩的意境、語言和題材、內容入詞,緊扣重九樓頭飲宴,情景交融地抒寫了自己的胸襟懷抱。
詞的上片寫樓中遠眺情景。首句“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描繪大江兩岸晴秋景象。江上水淺,是深秋霜降季節現象,以“水痕收”表之。“淺碧”承上句江水,“鱗鱗”是水泛微波,似魚鱗狀:“露遠洲”,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遠”字體現的是登樓遙望所見。兩句是此時此地即目之景,勾勒出天高氣清、明麗雄闊的秋景。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此三句寫酒後感受。“酒力漸消”,皮膚敏感,故覺有“風力”。而風本甚微,故覺其“力軟”。風力雖“軟”,仍覺有“颼颼”涼意。但風力再軟,仍不至於落帽。此三句以“風力”為軸心,圍繞它來發揮。晉時孟嘉落帽於龍山,是唐宋詩詞常用的典故。蘇軾對這一典故加以反用,說破帽對他的頭很有感情,不管風怎樣吹,抵死不肯離開。“破帽”這裏具有象征隱喻意義,指的是世事的紛紛擾擾、官場的勾心鬥角。作者說破帽“多情戀頭”,不僅不厭惡,反而深表喜悅,這其實是用戲謔的手法,表達自己渴望超脫而又無法真正超脫的無可奈何。
下片就涵輝樓上宴席,抒發感慨。“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兩句,化用杜牧《重九齊山登高》詩“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句意。“斷送”,此即打發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擊,使他對待世事的態度有所變化,由憂懼轉為達觀,這乃是他黃州時期所領悟到的安心之法。
歇拍三句申說為何要以美酒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是化用宋初潘閬“萬事到頭都是夢,休嗟百計不如人”句意。“明日黃花蝶也愁”反用唐鄭穀詠《十日菊》中“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句意,意謂明日之菊,色香均會大減,已非今日之菊,連迷戀菊花的蝴蝶,也會為之歎惋傷悲。此句以蝶愁喻良辰易逝,好花難久,正因為如此,今日對此盛開之菊,更應開懷暢飲,盡情賞玩。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這與蘇軾別的詞中所發出的“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古今虛名”等慨歎異曲同工,表現了蘇軾後半生的生活態度。他看來,世間萬事,皆是夢境,轉眼成空;榮辱得失、富貴貧賤,都是過眼雲煙;世事的紛紛擾擾,不必耿耿於懷。如果命運不允許自己有為,就飲酒作樂,終老餘生;如有機會一展抱負,就努力為之。這種進取與退隱、積極與消極的矛盾雙重心理,上詞中得到了集中體現。
鵲橋仙·七夕送陳令舉
蘇軾
緱山仙子,高情雲渺,不學癡牛騃女。
鳳簫聲斷月明中,舉手謝時人欲去。
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
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詠調名本意,是為送別友人陳令舉而作。
全詞立意上一反舊調,不寫男女離恨,而詠朋友情意,別有一番新味。
此詞上片,也緊切七夕下筆,但用的卻是王子喬飄然仙去的故事。據劉向《列仙傳》載,周靈王太子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遊伊洛之間,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餘年後於山上見柏良,對他說:“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於緱氏山顛。”至時,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
蘇軾此詞上片,借這則神話故事,稱頌一種超塵拔俗、不為柔情羈縻的飄逸曠放襟懷,以開解友人的離思別苦。發端三句,讚王子喬仙心超遠,縹渺雲天,不學牛郎織女身陷情網,作繭自縛。一揚一抑,獨出機杼,頓成翻案之筆。緱山,河南偃師縣。緱山仙子,指王子喬,因為他緱山仙去,故雲。“鳳簫”兩句,承“不學”句而來,牛女渡河,兩情繾綣,勢難割舍;仙子吹簫月下,舉手告別家人,飄然而去。前者由仙入凡,後者超凡歸仙,趨向相反,故讚以“不學癡牛呆女”。
下片寫自己與友人的聚合與分離,仿佛前緣已定,事有必然。據東坡《記遊鬆江》(《東坡誌林》卷一)說:“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餘過李公擇於湖,遂與劉孝叔俱至鬆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蘇軾於熙寧七年九月從杭州通判移任密州知州,與同時奉召還汴京的杭州知州楊元素同舟至湖州訪李公擇,陳令舉、張子野同行,並與劉孝叔會於湖州府園之碧瀾堂,稱為“六客之會”,席上張子野作《定風波令》,即“六客詞”,會後同泛舟遊吳鬆江,至吳江垂虹亭暢飲高歌,“坐客歡甚,有醉倒者”。但作者不是徑直敘寫這段經曆,仍借與天河牛女有關的故事來進行比況。張華《博物誌》載一則故事說:天河與海相通,年年有浮槎定期往來,海濱一人懷探險奇誌,便多帶幹糧,乘槎浮去。經十餘日,至一城郭,遇織布女和牽牛人,便問牽牛人,此是何處。牽牛人告訴他回去後問蜀人嚴君平便知。
後來乘槎人還,問嚴君平。君平告以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算年月,正是乘槎人到天河之時。詞人借用這則優美的神話故事,比況幾位友人曾衝破澄澈的銀浪泛舟而行。“槎”,即竹筏:“客槎”,一語雙關:明指天河的“浮槎”,暗喻他們所乘的客船。“尚帶天風海雨”,切合“浮槎”通海之說。煞拍兩句筆墨落到贈別。“相逢一醉是前緣”,寫六客之會:“風雨散、飄然何處”,“風雨”承上“天風海雨”,寫朋友分袂,各自西東。“一醉是前緣”,含慰藉之意:“飄然何處”,蘊感慨無限。
這首詞不但擺脫了兒女豔情的舊套,借以抒寫送別的友情,而且用事上緊扣七夕,格調上以飄逸超曠取代纏綿悱惻之風,讀來深感詞人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
望江南·超然台作
蘇軾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谘嗟。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蘇軾詞作鑒賞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秋,蘇軾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東諸城)。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舊台,並由其弟蘇轍題名“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熙寧九年暮春,蘇軾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煙雨,觸動鄉思,寫下了此作。這首豪邁與婉約相兼的詞,通過春日景象和作者感情、神態的複雜變化,表達了詞人豁達超脫的襟懷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人生態度。
詞的上片寫登台時所見暮春時節的郊外景色。首句以春柳春風中的姿態——“風細柳斜斜”,點明當時的季節特征:春已暮而未老。“試上”二句,直說登臨遠眺,而“半壕春水一城花”,句中設對,以春水、春花,將眼前圖景鋪排開來。然後,以“煙雨暗千家”作結,居高臨下,說煙雨籠罩著千家萬戶。
於是,滿城風光,盡收眼底。作者寫景,注意色彩上的強烈對比作用,把春日裏不同時空的色彩變幻,用明暗相襯的手法傳神地傳達出來。下片寫情,乃觸景生情,與上片所寫之景,關係緊密。“寒食後,酒醒卻谘嗟”,進一步將登臨的時間點明。寒食,清明前二日,相傳為紀念介子推,從這一天起,禁火三天;寒食過後,重新點火,稱為“新火”。此處點明“寒食後”,一是說,寒食過後,可以另起“新火”,二是說,寒食過後,正是清明節,應當返鄉掃墓。但是,此時卻欲歸而歸不得。以上兩句,詞情蕩漾,曲折有致,寄寓了作者對故國、故人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寫作者為擺脫思鄉之苦,借煮茶來作為對故國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隱含著詞人難以解脫的苦悶,又表達出詞人解脫苦悶的自我心理調適。“詩酒趁年華”,進一步申明:必須超然物外,忘卻塵世間一切,而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年華”,指好時光,與開頭所說“春未老”相應合。全詞所寫,緊緊圍繞著“超然”二字,至此,即進入了“超然”的最高境界。這一境界,便是蘇軾密州時期心境與詞境的具體體現。
這首詞情由景發,情景交融。詞中渾然一體的斜柳、樓台、春水、城花、煙雨等暮春景象,以及燒新火、試新茶的細節,細膩、生動的表現了作者細微而複雜的內心活動,表達了遊子熾烈的思鄉之情。將寫異鄉之景與抒思鄉之情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足見作者藝術功力之深。
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
蘇軾
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
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
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熙寧七年(1074)二月,是作者為送別柳子玉(名瑾)而作。子玉是潤州丹徒人,與東坡誼兼戚友。熙寧六年(1073)十一月,蘇軾時任杭州通判,赴常州、潤州一帶賑饑,子玉赴懷守之靈仙觀,二人結伴而行。次年二月,蘇軾金山(潤州西北長江中)送別子玉,遂作此詞以贈。
上闋寫離別時的情景。首二句以晉人桓伊為王徽之吹奏三個曲調的典故,以發問的形式提出疑問:夜深人靜時,是誰吹奏有名的古曲,將人們從夢中喚醒?此二句暗寫離別。次二句融情入景,通過新月、煙雲、天空、江麵等景,將整個送別情景和盤托出。
下闋遙想“明日”分別的情景。“欲去又還不去”,道了千萬聲珍重,但遲遲沒有成行。二月春深,將是“落花飛絮”的時節,景象淒迷,那時別情更使人黯然。“飛絮送行舟,水東流。”設想離別的人終於走了,船兒離開江岸漸漸西去。送別的人站立江邊,引頸遠望,不願離開,隻有那多情的柳絮,像是明白人的心願,追逐著行舟,代替人送行。而滔滔江水,全不理解人的心情,依舊東流入海。以“流水無情”反襯人之有情,又借“飛絮送行舟”表達人的深厚情意,結束全詞,分外含蓄雋永。詞所謂明日送行舟,未必即謂作此詞的第二日開船,須作稍為寬泛的理解。
此詞上片寫送別情景,以景色作為笛聲的背景,情景交融地渲染出送別時的感傷氛圍。下片運用疊句造境傳情,想象次日分別的情景,大大擴展了離情別緒的空間。如此虛實結合,渲染出一種強烈的情感氛圍,使讀者受到極強的藝術感染。
虞美人
蘇軾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漸困倚、孤眠清熟。
簾外誰來推繡戶?
枉教人夢斷瑤台曲。
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西風驚綠。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
共粉淚、兩簌簌。
蘇軾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抒寫閨怨的雙調詞,上片寫美人,下片掉轉筆鋒,專詠榴花,借花取喻,時而花人並列,時而花人合一。作者賦予詞中的美人、榴花以孤芳高潔、自傷遲暮的品格和情感,這兩個美好的意象中滲透進自己的人格和感情。詞中寫失時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懷;以婉曲纏綿的兒女情腸,寄慷慨鬱憤的身世之感。
上片以初夏景物為襯托,寫一位孤高絕塵的美麗女子。起調“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點出初夏季節、過午、時節、環境之幽靜。“晚涼新浴”,推出傍晚新涼和出浴美人。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進而工筆描繪美人“晚涼新浴”之後的閑雅風姿。作者寫團扇之白,不隻意襯托美人的肌膚潔白和品質高潔,而且意象征美人的命運、身世。自從漢代班婕妤(漢成帝妃,為趙飛燕譖,失寵)作團扇歌後,古代詩人筆下,白團扇常常是紅顏薄命,佳人失時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無人”的寂靜氛圍,這裏又寫“手弄生綃白團扇”,著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內心一種無可奈何的寂聊,接以“扇手一時似玉”,實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運。以上寫美人心態,主要是用環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隱約迷離。以下寫美人初因孤寂無聊而入夢,繼而好夢因風搖竹聲而被驚斷。“漸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處境之幽清和內心的寂寞。
以下數句是說:美人入夢後,朦朧中仿佛有人掀開珠簾,敲打門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陣興奮和一種期待。可是從夢中驚醒,卻隻聽到那風吹翠竹的蕭蕭聲,等待她的仍舊是一片寂寞。唐李益詩雲:“開門複動竹,疑是玉人來。”(《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東坡化用了這種幽清的意境,著重寫由夢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悵惘:“枉教人”、“卻又是”,將美人這種感情上的波折突現出來了。從上片整個構思來看,主要寫美人孤眠。寫“華屋”,寫“晚涼”,寫“弄扇”,都是映襯和暗示美人的空虛寂寞和歎惋悵恨之情。
下片用穠豔獨芳的榴花為美人寫照。“石榴半吐紅巾蹙”,化用白居易詩“山榴花似結紅巾”(《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句意形象地寫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帶有西子含顰的風韻,耐人尋味。“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這是美人觀花引起的感觸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開放的季節,又用擬人手法寫出了它不與桃李爭豔、獨立於群芳之外的品格。
“穠豔一枝細看取”,刻畫出花色的明麗動人。“芳心千重似束”,不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並再次托喻美人那顆堅貞不渝的芳心,寫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難展的情態。“又恐被秋風驚綠”,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遲暮之感。“若待得君來向此”至結尾,寫懷抱遲暮之感的美人與榴花兩相憐惜,共花落簌簌而淚落簌簌。
詞的下片借物詠情,寫美人看花時觸景傷情,感慨萬千,時而觀花,時而憐花惜花。這種花、人合一的手法,讀來婉曲纏綿,尋味不盡。作者無論是直接寫美人,還是通過榴花間接寫美人,都緊緊扣住嬌花美人失時、失寵這一共同點,而又寄托著詞人自身的懷才不遇之情。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蘇軾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1082)十二月蘇軾初貶黃州寓居定慧院時所作。詞中借月夜孤鴻這一形象托物寓懷,表達了詞人孤高自許、蔑視流俗的心境。
上闋前兩句營造了一個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的孤寂氛圍,為幽人、孤鴻的出場作鋪墊。“漏”指古人計時用的漏壺:“漏斷”即指深夜。這兩名出筆不凡,渲染出一種孤高出生的境界。接下來的兩句,先是點出一位獨來獨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隨即輕靈飛動地由“幽人”而孤鴻,使這兩個意象產生對應和契合,讓人聯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象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嗎?這兩句,既是實寫,又通過人、鳥形象的對應、嫁接,極富象征意味和詩意之美地強化了“幽人”的超凡脫俗。
下闋專寫孤鴻遭遇不幸,心懷幽恨,驚恐不已,揀盡寒枝不肯棲息,隻好落宿於寂寞荒冷的沙洲。這裏,詞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獨運地通過鴻的孤獨縹緲,驚起回頭、懷抱幽恨和選求宿處,表達了作者貶謫黃州時期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不願隨波逐流的心境。作者與孤鴻惺惺相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孤鴻的心理活動,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加以對象化,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
這首詞的境界,確如黃庭堅所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這種高曠灑脫、絕去塵俗的境界,得益於高妙的藝術技巧。作者“以性靈詠物語”,取神題外,意中設境,托物寓人;對孤鴻和月夜環境背景的描寫中,選景敘事均簡約凝練,空靈飛動,含蓄蘊藉,生動傳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洞仙歌
蘇軾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描述了五代時後蜀國君孟昶與其妃花蕊夫人夏夜摩河池上納涼的情景,著意刻繪了花蕊夫人姿質與心靈的美好、高潔,表達了詞人對時光流逝的深深惋惜和感歎。
上片寫花蕊夫人簾內欹枕。首二句寫她的綽約風姿:麗質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涼無汗。
接下來,詞人用水、風、香、月等清澈的環境要素烘托女主人公的冰清玉潤,創造出境佳人美、人境雙絕的意境。其後,詞人借月之眼以窺美人欹枕的情景,以美人不加修飾的殘妝——“釵橫鬢亂”,來反襯她姿質的美好。上片所寫,是從旁觀者角度對女主人公所作出的觀察。
下片直接描寫人物自身,通過女主人公與愛侶夏夜偕行的活動,展示她美好、高潔的內心世界。“起來攜素手,”寫女主人公已由室內獨自倚枕,起而與愛侶戶外攜手納涼閑行。“庭戶無聲”,製造出一個夜深人靜的氛圍,暗寓時光不知不覺中流逝。“時見疏星渡河漢”,寫二人靜夜望星。以下四句寫月下徘徊的情意,為納涼人的細語溫存進行氣氛上的渲染。
以上,作者通過寫環境之靜謐和鬥轉星移之運動,表現了時光的推移變化,為寫女主人公納涼時的思想活動作好鋪墊。結尾三句是全詞點睛之筆,傳神地揭示出時光變換之速,表現了女主人公對時光流逝的深深婉惜。
這首詞寫古代帝王後妃的生活,豔羨、讚美中附著作者自身深沉的人生感慨。全詞清空靈雋,語意高妙,想象奇特,波瀾起伏,讀來令人神往。
洞仙歌
蘇軾
江南臘盡,早梅花開後。
分付新春與垂柳。
細腰肢、自有入格風流。
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
永豐坊那畔,盡日無人,誰見金絲弄晴晝?
斷腸是飛絮時,綠葉成陰,無箇事、一成消瘦。
又莫是東風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通篇詠柳,借柳喻人,以含蓄婉曲的手法和飽含感情的筆調,借娜娜多姿、落寞失時的垂柳,流露了作者對姿麗命蹇、才高數奇的女性深切的同情與讚美。
上片寫柳的體態標格和風韻之美。起拍說臘盡梅凋,既點明節令,且借賓喚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新春”緊承“臘盡”,寫臘月已盡,新春來臨,早梅開過,楊柳萌發。柳絲弄碧,是春意繁鬧的表征,故說“分付新春與垂柳”。“分付”,交付之意,著“分付”一詞,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嬈,均凝集於垂柳一身,從而突出了柳的形象。以下讚美柳的體態標格。柳枝婀娜,別有一種風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細腰。杜甫《絕句漫興》早有“隔戶楊柳弱嫋嫋,恰如十五女兒腰”之句。東坡正是抓住了這一特點,稱頌她有合格入流的獨特風韻,並進而用“清英秀雅”四字來品評其骨相。這就寫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雋、雅潔、秀麗,見出她與濃豔富麗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質特色,從她的體態美,進而刻畫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轉入對垂柳不幸遭遇的感歎。換頭三句,寫垂柳境況清寂、麗姿無主。長安永豐坊多柳,生永豐園一角的垂柳,盡管明媚春光中修飾姿容,分外妖嬈,怎奈無人一顧。詩人白居易寫過一首著名的《楊柳詞》,據唐人孟郊《本事詩》載:白居易有妾名小蠻,善舞,白氏比為楊柳,有“楊柳小蠻腰”之句。及年事高邁,小蠻還很年輕,“因為楊柳之詞以托意,曰:一樹春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坊裏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後宣宗聽到此詞,極表讚賞,遂命人取永豐柳兩枝,移植禁中。東坡這裏化用樂天詩意,略無痕跡,但平易曉暢的語句中,卻藏有深沉的含義。斷腸四句,緊承上文,寫垂柳的淒苦身世,說:一到晚春,綠葉雖繁,柳絮飄零,她更將百無聊賴,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減了。煞拍三句,展望前景,愈感茫然。隻有東風的吹拂,足可消愁釋怨,使蛾眉般的彎彎柳葉,得以應時舒展。
全章用象征法寫柳,詞人筆下那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麗命蹇的佳人。詞中句句寫垂柳,卻句句是寫佳人。讀罷全詞,一位品格清淑而命運多舛的少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讀者麵前。
蘇軾的詠物詞,大多借物喻人、詠懷,把人的品格、身世和情感寄托於所詠之物上,物中有人,亦物亦人。這首詞突出地體現了上述特點,給讀者以無盡的遐思和美好的回味。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蘇軾
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誌莫相違。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元祐六年(1091)蘇軾由杭州太守被召為翰林學士承旨時,是作者離杭時送給參寥的。參寥是僧道潛的字,以精深的道義和清新的文筆為蘇軾所推崇,與蘇軾過從甚密,結為莫逆之交。蘇軾貶謫黃州時,參寥不遠兩千裏趕去,追隨他數年。這首贈給參寥的詞,表現了二人深厚的友情,同時也抒寫出世的玄想,表現出巨大的人生空漠之感。整首詞達觀中充滿豪氣,向往出世卻又執著於友情,讀來毫無頹唐、消極之感,但覺氣勢恢宏,蕩氣回腸。
詞的上片起勢不凡,以錢塘江喻人世的聚散離合,充分表現了詞人的豪情。首二句表麵上是寫錢塘江潮水一漲一落,但一說“有情”,一說“無情”,此“無情”,不是指自然之風本乃無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的有情之風,卻絕情地送潮歸去,毫不依戀。所以,“有情卷潮來”和“無情送潮歸”,並列之中卻以後者為主,這就突出了此詞抒寫離情的特定場景,而不是一般的詠潮之作,如他的《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觀潮》詞、《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詩,著重渲染潮聲和潮勢,並不含有別種寓意。下麵三句實為一個領字句,以“問”字領起。西興,錢塘江南,今杭州市對岸,蕭山縣治之西。“幾度斜暉”,即多少次看到殘陽落照中的錢塘潮嗬!這裏指與參寥多次同觀潮景,頗堪紀念。“斜暉”,一則承上“潮歸”,因落潮一般傍晚時分,二則此景我國古代詩詞中往往是與離情結合一起的特殊意象。此句以發問的形式,寫出天上陽光的無情。地下潮水無情而歸,天上夕陽無情而下,這是以天地和自然萬物的無情,襯托人之有情。
“不用”以下四句,意謂麵對社會人生的無情,不必替古人傷心,也不必為現實憂慮,必須超凡脫俗,“白首忘機”,泯滅機心,無意功名,達到達觀超曠、淡泊寧靜的心境。這幾句,帶有作者深沉的人生感喟和強烈的哲理色彩,讀來令人感慨。
從上片寫錢塘江景,到下片寫西湖湖景,南江北湖,都是記述他與參寥杭的遊賞活動。“春山”,一些較早的版本作“暮山”,或許別有所據,但從詞境來看,不如“春山”為佳。前麵寫錢塘江時已用“斜暉”,此處再用“暮山”,不免有犯重之嫌:“空翠煙霏”正是春山風光,“暮山”,則要用“暝色暗淡”、“暮靄沉沉”之類的描寫;此詞作於元祐六年三月,恰為春季,特別叮嚀“記取”當時春景,留作別後的追思,於情理亦較吻合。
“算詩人”兩句,先寫與參寥的相知之深。參寥詩名甚著,蘇軾稱讚他詩句清絕,可與林逋比肩。他的《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詩,戲以此贈》雲“底事東山窈窕娘,不將幽夢囑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上下狂”,妙趣橫生,傳誦一時。他與蘇軾肝膽相照,友誼甚篤。早蘇軾任徐州知州時,他專程從餘杭前去拜訪;蘇軾被貶黃州時,他不遠二千裏,至黃與蘇軾遊從;此次蘇軾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果精舍;甚至以後蘇軾南遷嶺海時,他還打算往訪,蘇軾去信力加勸阻才罷。這就難怪蘇軾算來算去,像自己和參寥那樣親密無間、榮辱不渝的至友,世上是不多見的了。如此誌趣相投,正是歸隱佳侶,轉接下文。
結尾幾句表現了詞人超然物外、歸隱山水的誌趣,進一步抒寫二人的友情。據《晉書。謝安傳》載,謝安東山再起後,時時不忘歸隱,但終究還是病逝於西州門。羊曇素為謝所重,謝死後,一次醉中無意走過西州門,覺而大哭而去。詞人借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會象謝安一樣雅誌相違,使老友慟哭於西州門下。
此詞以平實的語言,抒寫深厚的情意,氣勢雄放,意境渾然。鄭文焯《手披東坡樂府》說,此詞“雲錦成章,天衣無縫”,“從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貼之工”,這一評語正道出了本詞的特色。詞人那超曠的心態,那交織著人生矛盾的悲慨和發揚蹈厲的豪情,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啟迪。
江城子
蘇軾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餘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歎,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
隻淵明,是前生。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
北山傾,小溪橫。
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
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餘齡。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蘇軾貶謫黃州期間。他以自己“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自比於晉代詩人陶淵明斜川之遊,融說理、寫景和言誌於一爐,詞中表達了對淵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發了隨遇而安、樂而忘憂的曠達襟懷。作品平淡中見豪放,充滿恬靜閑適而又粗獷的田園趣味。
首句“夢中了了醉中醒”,一反常理,說隻有醉中才清醒,夢中才了然,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情懷。此句表明,蘇軾能理解淵明飲酒的心情,深知他夢中或醉中實際上都是清醒的,這是他們的共同之處。“隻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充滿了辛酸的情感,這種情況又與淵明偶合,兩人的命運何其相似。淵明因不滿現實政治而歸田,蘇軾卻是以罪人的身份貶所躬耕,這又是兩人的不同之處。蘇軾帶著沉痛辛酸的心情,暗示躬耕東坡是受政治迫害所致。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於一番議論後融情入景,通過對春雨過後烏鵲報晴這一富有生機的情景的描寫,隱隱表達出詞人歡欣、怡悅的心情和對大自然的熱愛。
過片後四句以寫景為主,極富立體感。這幾句中,鳴泉、小溪、山亭、遠峰,日與耳目相接,表現出田園生活恬靜清幽的境界,給人以超世遺物之感。作者接著以“都是斜川當日景”作一小結,是因心慕淵明,向往其斜川當日之遊,遂覺所見亦斜川當日之景,同時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淵明四十一歲棄官歸田,後來未再出仕,五十歲時作斜川之遊。蘇軾這時已經四十七歲,躬耕東坡,一切都好象淵明當日的境況,是否也會象淵明一樣就此以了餘生呢?那時政治黑暗,蘇軾東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產生遲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