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蘇洵子。嘉祐二年(1057)與弟轍同登進士。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熙寧二年(1069),父喪守製期滿還朝,為判官告院。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反對推行新法,自請外任,出為杭州通判。遷知密州(今山東諸城),移知徐州。元豐二年(1079),罹“烏台詩案”,責授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哲宗立,高太後臨朝,被複為朝奉郎知登州(今山東蓬萊);任未旬日,除起居舍人,遷中書舍人,又遷翰林學士知製誥,知禮部貢舉。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後改知潁州,知揚州、定州。元祐八年(1093)哲宗親政,被遠貶惠州(今廣東惠陽),再貶儋州(今海南儋縣)。徽宗即位,遇赦北歸,建中靖國元年(1101)卒於常州(今屬江蘇),年六十五,葬於汝州郟城縣(今河南郟縣)。
高宗朝,贈太師,諡文忠。《宋史》、《東都事略》有傳。詩、詞、文、書、畫均卓然大家,著有《東坡全集》一百十五卷、《東坡樂府》三卷。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詞學上,為北宋詞壇豪放派主要作家之一。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蘇軾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膾炙人口的中秋詞,作於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即丙辰年的中秋節,為作者醉後抒情,懷念弟弟蘇轍之作。
全詞運用形象的描繪和浪漫主義的想象,緊緊圍繞中秋之月展開描寫、抒情和議論,從天上與人間、月與人、空間與時間這些相聯係的範疇進行思考,把自己對兄弟的感情,升華到探索人生樂觀與不幸的哲理高度,表達了作者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和對生活的美好祝願、無限熱愛。
上片表現詞人由超塵出世到熱愛人生的思想活動,側重寫天上。開篇“明月幾時有”一句,借用李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詩意,通過向青天發問,把讀者的思緒引向廣漠太空的神仙世界。“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以下數句,筆勢夭矯迴折,跌宕多彩。它說明作者“出世”與“入世”,亦即“退”與“進”、“仕”與“隱”之間抉擇上深自徘徊的困惑心態。以上寫詩人把酒問月,是對明月產生的疑問、進行的探索,氣勢不凡,突兀挺拔。“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幾句,寫詞人對月宮仙境產生的向往和疑慮,寄寓著作者出世、入世的雙重矛盾心理。“起舞弄清影,何似人間”,寫詞人的入世思想戰勝了出世思想,表現了詞人執著人生、熱愛人間的感情。
下片融寫實為寫意,化景物為情思,表現詞人對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解釋,側重寫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三句,實寫月光照人間的景象,由月引出人,暗示出作者的心事浩茫。“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兩句,承“照無眠”而下,筆致淋漓頓挫,表麵上是惱月照人,增人“月圓人不圓”的悵恨,骨子裏是本抱懷人心事,借見月而表達作者對親人的懷念之情。“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三句,寫詞人對人世悲歡離合的解釋,表明作者由於受莊子和佛家思想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灑脫、曠達的襟懷,齊龐辱,忘得失,超然物外,把作為社會現象的人間悲怨、不平,同月之陰晴圓缺這些自然現象相提並論,視為一體,求得安慰。結尾“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轉出更高的思想境界,向世間所有離別的親人(包括自己的兄弟),發出深摯的慰問和祝願,給全詞增加了積極奮發的意蘊。詞的下片,筆法大開大合,筆力雄健渾厚,高度概括了人間天上、世事自然中錯綜複雜的變化,表達了作者對美好,幸福的生活的向往,既富於哲理,又飽含感情。
這首詞是蘇軾哲理詞的代表作。詞中充分體現了作者對永恒的宇宙和複雜多變的人類社會兩者的綜合理解與認識,是作者的世界觀通過對月和對人的觀察所做的一個以局部足以概括整體的小小總結。作者俯仰古今變遷,感慨宇宙流轉,厭薄宦海浮沉,皓月當空、孤高曠遠的意境氛圍中,滲入濃厚的哲學意味,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達到了人與宇宙、自然與社會的高度契合。
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蘇軾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蘇軾詞作鑒賞
本詞作於東坡貶居黃州的第四年,是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全詞通過描繪快哉亭周圍壯闊的山光水色,抒發了作者曠達豪邁的處世精神。
作者描寫的對象,主要是“快哉亭”周圍的廣闊景象。開頭四句,先用實筆,描繪亭下江水與碧空相接、遠處夕陽與亭台相映的優美圖景,展現出一片空闊無際的境界,充滿了蒼茫闊遠的情致。“知君為我新作”兩句,交待新亭的創建,點明亭主和自己的密切關係,反客為主、詼諧風趣地把張偓佺所建的快哉亭說成特意為自己而造,又寫亭台窗戶塗抹上青紅兩色油漆,色彩猶新。“濕”字形容油漆未幹,頗為傳神。
“長記平山堂上”五句,是記憶中情景,又是對眼前景象的一種以虛托實的想象式側麵描寫。作者用“長記”二字,喚起他曾揚州平山堂所領略的“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那種若隱若現、若有若無、高遠空濛的江南山色的美好回憶。他又以此比擬他“快哉亭”上所目睹的景致,將“快哉亭”與“平山堂”融為一體,構成一種優美獨特的意境。這種以憶景寫景的筆法,不但平添了曲折蘊藉的情致,而且加強了詞境的空靈飛動。以上五句新穎別致,引人入勝,通過作者昔日的淋漓興致,傳達出今日快哉亭前覽勝的欣喜之情。
上片是用虛實結合的筆法,描寫快哉亭下及其遠處的勝景。下片換頭以下五句,又用高超的藝術手法展現亭前廣闊江麵倏忽變化、濤瀾洶湧、風雲開闔、動心駭目的壯觀場麵。詞人並由此生發開來,抒發其江湖豪興和人生追求。“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三句,寫眼前廣闊明淨的江麵,清澈見底,碧綠的山峰,倒映江水中,形成了一幅優美動人的平靜的山水畫卷,這是對水色山光的靜態描寫。“忽然”兩句,寫一陣巨風,江麵倏忽變化,濤瀾洶湧,風雲開闔,一個漁翁駕著一葉小舟,狂風巨浪中掀舞。至此,作者的描寫奇峰突起,由靜境忽變動境,從而自自然然地過渡到全詞著意表現的著重點——一位奮力搏擊風濤的白發老翁。這位白頭翁的形象,其實是東坡自身人格風貌的一種象征。以下幾句,作者由風波浪尖上弄舟的老人,自然引出他對戰國時楚國蘭台令宋玉所作《風賦》的議論。作者看來,宋玉將風分為“大王之雄風”和“庶人之雌風”是十分可笑的,是未解自然之理的生硬說教,白頭翁搏擊風浪的壯偉風神即是明證。其實,莊子所言天籟本身絕無貴賤之分,關鍵於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下。他以“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這一豪氣幹雲的驚世駭俗之語昭告世人:一個人隻要具備了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就能超凡脫俗,剛直不阿,坦然自適,任何境遇中,都能處之泰然,享受使人感到無窮快意的千裏雄風。蘇軾這種逆境中仍保持浩然之氣的坦蕩的人生態度,顯然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
這首詞藝術構思和結構上,具有波瀾起伏、跌客多姿、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的特點。下片的描寫和議論,豪縱酣暢,氣勢磅礴,詞中出沒風濤的白頭翁形象,猶如百川匯海,含蓄地點明全篇主旨,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
全詞熔寫景、抒情、議論於一爐,既描寫了浩闊雄壯、水天一色的自然風光,又其中貫注了一種坦蕩曠達的浩然之氣,展現出詞人身處逆境卻泰然處之、大氣凜然的精神風貌,充分體現了蘇詞雄奇奔放的特色。
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
蘇軾
歐陽文忠公嚐問餘: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餘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餘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雲。
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
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
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裏不留行。
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眾禽裏,真彩鳳,獨不鳴。
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
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是根據唐朝詩人韓愈(字退之)寫音樂的名作《聽穎師彈琴》改寫的,大約作於蘇軾元祐年(1087)京師任翰林學士、知製誥時。詞的寫作過程是對韓詩“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也即按照詞牌的格式和聲律來“矯製”韓詩,一則增添新內容,二則減去原作中的部分詩句,三則利用原詩句稍加變化,以創新意。
蘇詞從開頭到下片的“一落百尋輕”均寫音樂,寫音樂的部分比韓詩增加了十個字,占了全詞百分之七十多的篇幅,使得整個作品更為集中、凝練、主次分明,同時又保留了韓詩的妙趣和神韻。
詞先寫樂聲初發,仿佛靜夜微弱的燈光下,一對青年男女親昵地切切私語,談受說恨,卿卿我我,往複不已。“彈指淚和聲”倒點一句,見出彈奏開始,音調既輕柔、細碎而又哀怨、低抑“忽變”三句,寫曲調由低抑到高昂,猶如氣宇軒昂的勇士,鎮然驟響的鼓聲中,躍馬馳騁,不可阻擋。回首兩句,以景物形容聲情,把音樂形象化為遠天的暮雲,高空的飛絮,極盡縹渺幽遠之致。接著是百鳥爭喧,明媚的春色中振顫著宛轉錯雜的啁哳之聲,唯獨彩鳳不鳴。瞬息間高音突起,曲折而上,曲調轉向艱澀,好象走進懸崖峭璧之中,腳登手攀,前行一寸,也要花費很大氣力。正步履維艱之際,音聲陡然下降,恍如一落千丈,飄然墜入深淵,弦音戛然而止。至此,詞人確乎借助於語言,把這位樂師的高妙彈技逼真地再現出來了。
最後五句,則是從聽者心情的激動,反映出成功的彈奏所產生的感人的藝術效果。“指間風雨”,寫彈者技藝之高,能興風作雨:“腸中冰炭”,寫聽者感受之深,腸中忽而高寒、忽而酷熱;並以“煩子”、“置我”等語,把雙方緊密關聯起來。音響之撼人,不僅使人坐立不寧,而且簡直難以禁受,由於連連泣下,再沒有淚水可以傾灑了。“無淚與君傾”,較之原詩中“濕衣淚滂滂”,更為含蓄,也更為深沉。
訴諸聽覺的音樂美,缺乏空間形象的鮮明性和確定性,是很難捕捉和形容的。但詞人巧於取譬,他運用男女談情說愛、勇士大呼猛進、飄蕩的晚雲飛絮、百鳥和鳴、攀高步險等等自然和生活現象,極力摹寫音聲節奏的抑揚起伏和變化,借以傳達樂曲的感情色調和內容。這一係列含義豐富的比喻,變抽象為具體,把訴諸聽覺的音節組合,轉化為訴諸視覺的生動形象,這就不難喚起一種類比的聯想,從而產生動人心弦的感染力。末後再從音樂效果,進一步刻畫彈技之高,筆墨精微神妙,可說與韓詩同一機杼,同入化境。
蘇軾這首詞的“隱括”,雖保留了韓詩的總體構思和一些精采的描繪,但又內容、形式以及兩者的結合上,顯示了自己的創造性,從而使此詞獲得了新的藝術生命和獨特的審美價值。我們不妨將韓愈的原詩照錄於此,請讀者諸君對蘇詞和韓詩加以比照:昵昵兒女語,思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被譽為“千古絕唱”的名作,是宋詞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作品,也是豪放詞最傑出的代表。
它寫於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是蘇軾貶居黃州時遊黃風城外的赤壁磯時所作。此詞對於一度盛行纏綿悱惻之風的北宋詞壇,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開篇即景抒情,時越古今,地跨萬裏,把傾注不盡的大江與名高累世的曆史人物聯係起來,布置了一個極為廣闊而悠久的空間、時間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洶湧奔騰,又使人想見風流人物的卓犖氣概,並將讀者帶入曆史的沉思之中,喚起人們對人生的思索,氣勢恢宏,筆大如櫞。接著“故壘”兩句,點出這裏是傳說中的古赤壁戰場,借懷古以抒感。“人道是”,下筆極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詞題,又是為下闋緬懷公瑾預伏一筆。以下“亂石”三句,集中描寫赤壁雄奇壯闊的景物:陡峭的山崖散亂地高插雲霄,洶湧的駭浪猛烈搏擊著江岸,滔滔的江流卷起千萬堆澎湃的雪浪。這種從不同角度而又訴諸於不同感覺的濃墨健筆的生動描寫,一掃平庸萎靡的氣氛,把讀者頓時帶進一個奔馬轟雷、驚心動魄的奇險境界,使人心胸為之開闊,精神為之振奮!煞拍二句,總束上文,帶起下片。“江山如畫”,這明白精切、脫口而出的讚美,是作者和讀者從以上藝術地提供的大自然的雄偉畫卷中自然得出的結論。以上寫周郎活動的場所赤壁四周的景色,形聲兼備,富於動感,以驚心動魄的奇偉景觀,隱喻周瑜的非凡氣概,並為眾多英雄人物的出場渲染氣氛,為下文的寫人、抒情作好鋪墊。
上片重寫景,下片則由“遙想”領起五句,集中筆力塑造青年將領周瑜的形象。作者曆史事實的基礎上,挑選足以表現人物個性的素材,經過藝術集中、提煉和加工,從幾個方麵把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據史載,建安三年,東吳孫策親自迎請二十四歲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將”的職銜,並同他一齊攻取皖城。周瑜娶小喬,正皖城戰役勝利之時,其後十年他才指揮了有名的赤壁之戰。此處把十年間的事集中到一起,寫赤壁之戰前,忽插入“小喬初嫁了”這一生活細節,以美人烘托英雄,更見出周瑜的豐姿瀟灑、韶華似錦、年輕有為,足以令人豔羨;同時也使人聯想到:贏得這次抗曹戰爭的勝利,乃是使東吳據有江東、發展勝利形勢的保證,否則難免出現如杜牧《赤壁》詩中所寫的“銅雀春深鎖二喬”的嚴重後果。這可使人意識到這次戰爭的重要意義。“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是從肖像儀態上描寫周瑜束裝儒雅,風度翩翩。綸巾,青絲帶頭巾,“葛巾毛扇”,是三國以來儒將常有的打份,著力刻畫其儀容裝束,正反映出作為指揮官的周瑜臨戰瀟灑從容,說明他對這次戰爭早已成竹胸、穩操勝券。“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抓住了火攻水戰的特點,精切地概括了整個戰爭的勝利場景。詞中隻用“灰飛煙滅”四字,就將曹軍的慘敗情景形容殆盡。以下三句,由憑吊周郎而聯想到作者自身,表達了詞人壯誌未酬的鬱憤和感慨。“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為倒裝句,實為“應笑我多情,早生華發”。此句感慨身世,言生命短促,人生無常,深沉、痛切地發出了年華虛擲的悲歎。“人間如夢”,抑鬱沉挫地表達了詞人對坎坷身世的無限感慨。“一尊還酹江月”,借酒抒情,思接古今,感情沉鬱,是全詞餘音嫋嫋的尾聲。“酹”,即以酒灑地之意。
這首詞感慨古今,雄渾蒼涼,大氣磅礴,昂揚鬱勃,把人們帶入江山如畫、奇偉雄壯的景色和深邃無比的曆史沉思中,喚起讀者對人生的無限感慨和思索,融景物、人事感歎、哲理於一體,給人以撼魂蕩魄的藝術力量。
醉翁操
蘇軾
琅琊幽穀,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餘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遊,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製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的,非天成也。後三十餘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於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於東坡居士以補之雲。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
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
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
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
此意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蘇軾詞作鑒賞
此作是為琴曲《醉翁操》所譜寫的一首詞。醉翁,即歐陽修。《醉翁操》,是太常博士沈遵據歐公慶曆中謫守滁州時琅琊幽穀所聞天籟之聲,以琴寫之,譜製而成的琴曲。蘇軾此詞,即是專門為這一天生絕妙之曲譜寫的。詞中寫鳴泉及其和聲,能將無形之聲寫得真實可感,足見詞人對於大自然造化之工的深切體驗。
詞的上片寫流泉之自然聲響及其感人效果。“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四句為鳴泉飛瀑之所謂聲若環佩,創造出一個美好意境。琅然,乃玉聲。《楚辭。九歌》曰:“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此用以狀流泉之聲響。清圓兩字,這裏是用來說泉聲的清越圓轉。這十分幽靜的山穀中,是誰彈奏起這一絕妙的樂曲?如此以來,動靜之趣立現。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是對上麵設問的回答:這是天地間自然生成的絕妙樂曲。這一絕妙的樂曲,很少有人能得其妙趣,隻有醉翁歐陽修能於醉中理解其天然妙趣。此句依然是寫流泉聲響之無限美妙。
“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從聲響所產生的巨大感人效果來寫流泉聲響之美妙:此明月之夜,人們因為受此美妙樂曲所陶醉,遲遲未能入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二句說這一樂曲如何打動了荷蕢者。詞作將此流泉之聲響比作孫子之擊磬聲,用荷蕢者對擊磬聲的評價,頌揚流泉之自然聲響。
下片寫醉翁的嘯詠聲及琴曲聲。“醉翁嘯詠,聲和流泉。”二句照應上片之隻有醉翁歐陽修才能得其天然妙趣的意思。寫歐陽修曾作醉翁亭於滁州,琅琊幽穀聽鳴泉,且嘯且詠,樂而忘還,天籟人籟,完全融為一體。“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說醉翁離開滁州,流泉失去知音,隻留下自然聲響,但此自然聲響,朝夕吟詠,似帶有怨恨情緒。“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說時光流轉,山川變換,琅琊諸峰,林壑尤美,並非永遠保持原狀。童顛,指山無草木。而水,同樣也不是永遠朝著一個方向往前流動的。這句的意思是,琅琊幽穀之鳴泉也就不可能完美地保留下來。“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說,山川變換,人事變換,人們因鳴泉而念及醉翁,而醉翁卻已化仙而去。此處用“飛仙”之典,謂醉翁化為飛仙,一去不複返,鳴泉之美妙,也就再也無人聆賞了。
結句“此意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說,鳴泉雖不複存,醉翁也已化為飛仙,但鳴泉之美妙樂曲,醉翁所追求之絕妙意境,卻仍然留人間。詞作最後將著眼點落琴聲上,突出了全詞的主旨。
這首詞句式及字聲配搭非常奇特。開頭四句,“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隻有一個仄聲字(“響”),其餘都是平聲。接著二句亦然。這樣的安排,與此曲所屬宮調有關。同時,上下兩結句作七言拗句,也是特意安排的。故鄭文焯曰:“讀此詞,髯蘇之深於律可知。”(《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蘇軾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蘇軾詞作鑒賞
蘇詞向以豪放著稱,但也有婉約之作,這首《水龍吟》即為其中之一。它藉暮春之際“拋家傍路”的楊花,化“無情”之花為“有思”之人,“直是言情,非複賦物”,幽怨纏綿而又空靈飛動地抒寫了帶有普遍性的離愁。篇末“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實為顯誌之筆,千百年來為人們反複吟誦、玩味,堪稱神來之筆。
上闋首句“似花還似非花”出手不凡,耐人尋味。它既詠物象,又寫人言情,準確地把握住了楊花那“似花非花”的獨特“風流標格”:說它“非花”,它卻名為“楊花”,與百花同開同落,共同裝點春光,送走春色;說它“似花”,它色淡無香,形態細小,隱身枝頭,從不為人注目愛憐。
次句承以“也無人惜從教墜”。一個“墜”字,賦楊花之飄落;一個“惜”字,有濃鬱的感情色彩。“無人惜”,是說天下惜花者雖多,惜楊花者卻少。此處用反襯法暗蘊縷縷憐惜楊花的情意,並為下片雨後覓蹤伏筆。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三句承上“墜”字寫楊花離枝墜地、飄落無歸情狀。不說“離枝”,而言“拋家”,貌似“無情”,猶如韓愈所謂“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晚春》),實則“有思”,一似杜甫所稱落絮遊絲亦有情(《白絲行》)。詠物至此,已見擬人端倪,亦為下文花人合一張本。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三句由楊花寫到柳樹,又以柳樹喻指思婦、離人,可謂詠物而不滯於物,匠心獨具,想象奇特。
以下“夢隨”數句化用唐人金昌緒《春怨》詩意:“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借楊花之飄舞以寫思婦由懷人不至引發的惱人春夢,詠物生動真切,言情纏綿哀怨,可謂緣物生情,以情映物,情景交融,輕靈飛動。
下闋開頭“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作者這裏以落紅陪襯楊花,曲筆傳情地抒發了對於楊花的憐惜。
繼之由“曉來雨過”而問詢楊花遺蹤,進一步烘托出離人的春恨。“一池萍碎”句,蘇軾自注為“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以下“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這是一種想象奇妙而兼以極度誇張的手法。這裏,數字的妙用傳達出作者的一番惜花傷春之情。至此,楊花的最終歸宿,和詞人的滿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將詠物抒情的題旨推向高潮。篇末“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一句,總收上文,既幹淨利索,又餘味無窮。它由眼前的流水,聯想到思婦的淚水;又由思婦的點點淚珠,映帶出空中的紛紛楊花,可謂虛中有實,實中見虛,虛實相間,妙趣橫生。這一情景交融的神來之筆,與上闋首句“似花還似非花”相呼應,畫龍點睛地概括、烘托出全詞的主旨,給人以佘音嫋嫋的回味。
滿庭芳
蘇軾
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餘,因為賦此。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
算隻君與長江。
凜然蒼檜,霜幹苦難雙。
聞道司州古縣,雲溪上、竹塢鬆窗。
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
摐摐,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
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
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裏、相對殘釭,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蘇軾發配黃州時的作品。當時,蘇軾的許多朋友或怕株連,或避嫌疑,紛紛疏遠了他,使他備感世態炎涼。然而,他的同鄉陳慥卻蔑視世俗,仍與其過從甚密,五年中竟七次來訪。元豐六年(1083年)五月,“棄官黃州三十三年”的王長官因送陳慥到荊南某地訪東坡,得以與東坡會晤,此作乃得以誕生。
詞的上半闋主要是刻畫王長官的高潔人品,下半闋則描繪會見王長官時的環境、氣氛,以及東坡當時的思緒和情態。
上闋全就王長官其人而發,描繪了一個飽經滄桑、令人神往的高士形象。前三句“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隻君與長江”,一開篇就語出驚人不同凡響,將長江擬人化的同時,以比擬的方式將王長官高潔的人品與長江共論,予以高度評價。“凜然蒼檜,霜幹苦難雙”二句喻其人品格之高,通過“蒼檜”的形象比喻,其人傲幹奇節,風骨凜然如見。王長官當時居住黃陂,唐代武德初以黃陂置南司州,故詞雲“聞道司州古縣,雲溪上、竹塢鬆窗”。後四字以竹鬆比喻托襯他的正直耿介。“江南岸”三句是說倘非王先生送陳慥來黃州,恐終不得見麵。語中既有詞人的自謙,也飽含作者對於王先生人品的仰慕之情。
過片到“相對殘釭”句寫三人會飲。“摐摐”二字擬(雨)聲,其韻鏗然,有風雨驟至之感。“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幾句,既寫當日氣候景色,又通過自然景象的不凡,暗示作者與貴客的遇合之脫俗。“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充滿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情。“居士先生老矣”,是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感歎。“真夢裏,相對殘缸”,寫主客通霄達旦相飲歡談,彼此情投意合。
末三句寫天明分手,船鼓催發,主客雙方話未盡,情未盡,滿懷惜別之意。
全詞“健句入詞,更奇峰特出”,不事雕鑿,字字蒼寒(鄭之焯《手批東坡府府》),語言幹淨簡練之極,而內容,含義隱括極多,熔敘事,寫人、狀景、抒情子一爐,既寫一方奇人之品格,又抒曠達豪放之情感,實遠出於一般描寫離合情懷的詩詞之上。詞中凜然如蒼檜的王先生這一形象,可謂東坡理想人格追求的絕妙寫照。
滿庭芳
蘇軾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
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
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
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以議論為主,具有濃厚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從詞中所表現的內容來看,它的寫作年代當為蘇軾謫貶黃州之後。此作情理交融,奔放舒卷,盡情地展示了詞人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後既憤世嫉俗又飄逸曠達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寵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詞人以議論發端,用形象的藝術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他一開始就引用《莊子》中的一個寓言故事,以蔑視的眼光,稱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幹忙”揭示了功名利祿的虛幻,並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後的自身處境,歎道:“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事”,指名利得失之事,謂此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也無須過分介意。以上幾句,既是對營營苟苟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政治派係內部傾軋的厭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東坡感到人世間名利場的角逐如同夢幻,所以,“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試圖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一“渾”字抒發了以沉醉替換痛苦的悲憤,一個憤世嫉俗而又渴求擺脫塵世羈絆的文人形象呼之欲出。
過片“思量、能幾許”,承上“百年裏”說來,謂人生能幾;而“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宦海浮沉,輾轉流遷,命運多舛,飽經憂患。這幾句是作者的人生自敘,隱含著身受慘禍、壯誌難酬的沉痛哀歎。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是因“憂愁風雨”而徹悟之語。此句憤激地表達了詞人對於憂患人生的失望和悵惘,讀來令人感慨萬千。下麵筆鋒一轉,以“幸、無際的綠茵、高張的雲幕,與浩大無窮的宇宙合而為一,求得了內心的寧靜。結尾”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一句,情緒豁達開朗,充滿了飄逸曠達、超凡脫俗的閑適至樂之情,表明作者終於擺脫了世俗功名的苦海,獲得了精神的超脫與解放。正如有人所說,詩詞固然以”主性情“為主,但是”主議論“的詩詞如能做到”帶情韻以行同樣可以收到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東坡這首《滿庭芳》詞的成功便說明了這一點。
稱這首詞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議論,應當是恰如其分的。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現身說法,真抒胸臆,既充滿飽經滄桑、憤世嫉俗的沉重哀傷,又洋溢著對於精神解脫和聖潔理想的追求與向往,表達了詞人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尋求超脫的出世意念,可謂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覺醒和呼喚。
滿庭芳
蘇軾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佘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裏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
萬裏家岷峨。
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
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
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雲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
好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
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於平直中見含蓄婉曲,於溫厚中透出激憤不平,依依惜別的深情中表達出蘇軾與黃州父老之間珍貴的情誼,抒發了作者坎坷、不幸的人生曆程中,既滿懷悲苦又尋求解脫的矛盾雙重心理。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因“烏台詩案”而謫居黃州達五年之久的蘇軾,奉命由黃州移汝州(今河南臨汝)。對於蘇軾來說,這次雖是從遙遠的黃州調到離京城較近的汝州,但五年前加給他的罪名並未撤消,官職也仍是一個“不得簽書公事”的州團練副使,政治處境和實際地位都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改善。當他即將離開黃州赴汝州時,他的心情是矛盾而又複雜的:既有人生失意、宦海浮沉的哀愁和依依難舍的別情,又有久慣世路、洞悉人生的曠達之懷。這種心情,十分真實而又生動地反映詞中。
上片抒寫對蜀中故裏的思念和對黃州鄰裏父老的惜別之情。首句“歸去來兮”,搬用陶淵明《歸去來辭》首句,非常貼切地表達了自己思歸故裏的強烈願望,暗含了思歸不得歸、有家不能歸的悵恨。接下來“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二句,以時光易逝、人空老大的感歎,加深了失意思鄉的感情氛圍。上片的後半部分,筆鋒一轉,撇開滿腔愁思,抒發因黃州居住五年所產生的對此地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誼。“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句,於平和的語氣中,傳達出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沉重哀傷。“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這三句,真切細致地表現了作者與黃州百姓之間純真質樸的情誼,以及作者逆境中曠達超脫、隨遇而安的淡泊心態。
詞的下片,進一步將宦途失意之懷與留戀黃州之意對寫,突出了作者達觀豪放的可愛性格。過片三句,向父老申說自已不得不去汝州,並歎息人生無定,來往如梭,表明自已失意坎坷、無法掌握命運的痛苦之情。“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二句,卻從未來著筆瞻望自已即將到達之地,隨緣自適思想頓然取代了愁苦之情。一個“閑”字,將上片哀思愁懷化開,抒情氣氛從此變得開朗明澈。從“好堂前細柳”至篇末,是此詞的感情高潮,以對黃州雪堂的留戀再次表達了對鄰裏父老的深厚感情。囑咐鄰裏莫折堂前細柳,懇請父老時時為曬漁蓑,言外之意顯然是:自己有朝一日還要重返故地,重溫這段難忘的生活。此處不明說留戀黃州,而留戀之情早已充溢字裏行間。詞的下片,深沉蘊籍,含蓄委婉,情真意切,將惜別、依戀之情表現得動人肺腑,令人回味無窮。
結尾的臨別告語,奇峰突起,收束全篇,與上片的純真友情相呼應,將惜別之情推向高潮。
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蘇軾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
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
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
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
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
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
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貶居黃州期間寄給時任鄂州太守的友人朱守昌的。詞中既景中寓情,關照友我雙方,又開懷傾訴,談古論今。作者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情達意,既表現出朋友間的深厚情誼,又發自肺腑的議論中表現自己的內心世界。詞中寓情於景,寓情於事,言直意紆,表達出蒼涼悲慨、鬱勃難平的激情。
上片由景及情。開篇大筆勾勒,突兀而起,描繪出大江千回萬轉、浩浩蕩蕩、直指東海的雄偉氣勢。
江漢,即長江、漢水。長江、漢水自西方奔流直下,匯合於武漢,著名的黃鶴樓武昌黃鵠山巋然屹立,俯瞰浩瀚的大江。此二句以高遠的氣勢,抓住了當地最有特色的勝景偉觀,寫出了鄂州的地理特點。“蒲萄深碧”,化用李白的詩句“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形容流經黃鶴樓前的長江呈現出一派葡萄美酒般的深碧之色。以下“猶自帶”三字振起,繼續以彩筆為江水染色。李白又有“江帶峨眉雪”之句(《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杜甫《登樓》詩雲:“錦水江春然來天地”。蘇軾此不僅化用前人詩句,不著痕跡,自然精妙,而且用“匍萄”、“雪浪”、“錦江”、“春色”等富有色彩感的詞語,來形容“深碧”的江流,筆飽墨濃,引人入勝。詞人將靈和樓前深碧與錦江春色聯係起來,不但極富文采飛揚之美,而且透露了他對花團錦族、充滿春意的錦城的無限追戀向往之情,從而為下文“思歸”伏脈。以下由景到人,既上接岷江錦水,引動思歸之情;又將黃鶴樓與赤壁磯一線相連,觸發懷友之思。
“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既總束上片,又領起下片,由風景人物引發思歸懷古之情。換頭兩句,勸友人休讀三國江左史乘《江表傳》。該書多記三國吳事跡,原書今已不傳,散見於裴鬆之《三國誌》注中。以憤激語調喚起,恰說明感觸很深,話題正要轉向三國人物。“狂處士”四句,緊承上文,對恃才傲物、招致殺身之禍的禰衡,表示悼惜。禰衡因忠於漢室,曾不受折辱,大罵曹操,曹操不願承擔殺人之名,故意把他遣送給荊州剌史劉表,劉表又把他轉送到江夏太守黃祖手下,後被黃祖所殺,葬於漢陽西南沙洲上,因為禰衡曾撰《鸚鵡賦》,有聲名,故後人稱此洲為鸚鵡洲。“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以蕭索之景,寓惋惜之情,意言外。接著筆鋒一轉,把譏刺的鋒芒指向了迫害文士的曹操、黃祖。“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爭底事”,即爭何事,意謂書生何苦與此輩糾纏,以惹禍招災。殘害人才的曹操、黃祖,雖能稱雄一時,不也歸於泯滅了嗎!此句流露出蘇軾超然物外、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收尾三句,就眼前指點,轉出正意,希望友人超然於風高浪急的政治漩渦之外,寄意於曆久不朽的文章事業,撰寫出色的作品來追躡前賢。李白當年遊覽黃鶴樓,讀到崔顥著名的《黃鶴樓》詩,曾有擱筆之歎,後來他寫了《登金陵鳳凰台》、《鸚鵡洲》等詩,據說都是有意同崔顥競勝比美的。蘇軾借用李白的故事,激勵友人寫出趕上《黃鶴樓》詩的名作。這既是勉人,又表露出作者對於永恒價值的追求。
這首詞由景及情,思鄉懷古,由豪入曠,超曠中不失賦詩追黃鶴的豪情壯采,不失對於人生的執著追求。詞的上片,由江漢西來、樓前深碧聯想到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引出思歸之情,又由“葡萄深碧”之江色連接著黃鶴樓和赤壁磯,從而自然地觸發懷友之思;下片由思鄉轉入懷古,就禰衡被害事發抒議論與感慨,最後又歸到使君與黃鶴。全詞形散而神不散,大開大合,境界豪放,議論縱橫,顯示出豪邁雄放的風格和嚴密的章法結構的統一。一則,它即景懷古,借當地的曆史遺跡來評人述事,能使眼中景、意中事、胸中情相互契合;再則,它選用內涵豐富、饒有意趣的曆史掌故來寫懷,藏情於事,耐人尋味;三則,筆端飽和感情,有一種蒼涼悲慨、鬱憤不平的激情,字裏行間湧流。
一叢花·初春病起
蘇軾
今年春淺侵年,冰雪破春妍。
東風有信無人見,露微意、柳際花邊。
寒夜縱長,孤衾易暖,鍾鼓漸清圓。
朝來初日半銜山,樓閣淡疏煙。
遊人便作尋芳計,小桃杏、應已爭先。
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愛日高眠。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抓住“初春”和病愈初起這一特殊情景和特有的心理感受,描寫詞人初春病愈後既喜悅又疏慵的心緒。
“今年春淺臘侵年,冰雪破春妍”三句,寫春寒猶重,而用臘侵、雪破表述,起筆便呈新奇。“東風”二句進一步刻畫“今年春淺”的特色——不光春來得遲,而且即使“有信”也“無人見”,春天隻“柳際花邊”露了此“微意”。這既表現了今年初春的異常,同時也暗中透露了詞人特有的乍覺乍喜的心情。此處“微意”和“柳際花邊”啟人聯想,含蘊深細,極見個性。接下去“寒夜”三句,直抒感受和喜悅心情:初春時節,縱然夜寒且長,但已是大地春回,“孤衾易曖”了,就連那報時鍾鼓,也覺其音韻“清圓”悅耳。至此,初春乍覺而興奮之情,極有層次、極細膩地刻畫了出來。
下片前二句寫初春晨景,仍貼合著“病起”的特殊景況,隻寫樓閣中所見所感,“初日半銜山,樓閣淡疏煙。”景象雖不闊大,但色調明麗,充滿生機,清新可喜。這既是初春晨景的真實描繪,又符合作者獨特的環境和心理感受。以下二句又由眼前景而說到遊人郊苑尋芳,進而聯想到“小桃杏應已爭先”。“爭先”即先於其他花卉而開放,此處隻說推想,未有實見,還是緊扣“初春病起”的獨特情景落筆,寫得生動活潑,意趣盎然。這四句與上片前四句寫法上有所不同,上片前四句敘事兼寫景,景是出以虛筆;下片四句寫景兼敘事,景則有實有虛。這樣不但避免了重複呆板,同時也符合詞人病起遣興的邏輯。上片寫日出之前初醒時的感受和心情,故多臆想之辭,病起逢春,自然興奮愉悅;下片寫日出之後,見到明麗的晨景,故以實筆描畫,這既合乎情理,又為下文蓄勢。詞人由眼前景,自然會聯想到尋芳之趣,聯想到樓閣之外明媚春光之喜人,因而理應也“作尋芳計”。
最後三句“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愛日高眠”,陡然逆轉,與前景前情大異其趣。這曲折的波瀾,實際上卻仍是緊扣“病起”二字。因為盡管春回大地,而病體方起,畢竟少歡樂之趣。“疏慵”對“少悰”,“愛眠”應“衰病”,“日高眠”合“尋芳計”,這樣上文逢春情緒到此處一跌。這種心理上的變化,正是“病起”者特有的,對此,此詞表現得刻細膩,真切動人。
這首詞極普通、極尋常的生活感受中,寫出了作者的個性、襟懷和心緒,堪稱隨境興懷、因題而著、景無不真、情無不誠的佳作。
歸朝歡·和蘇堅伯固
蘇軾
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
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開青壁。
此生長接淅,與君同是江南客。
夢中遊、覺來清賞,同作飛梭擲。
明日西風還掛席,唱我新詞淚沾臆。
靈均去後楚山空,澧陽蘭芷無顏色。
君才如夢得,武陵更西南極。
《竹枝詞》、莫徭新唱,誰謂古今隔。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紹聖元年(1094)七月,是作者為酬贈闊別多年後又不期而遇的老友蘇堅(伯固)而作。詞中以雄健的筆調,營造出純真爽朗、境界闊大、氣度昂揚的詞境,抒寫了作者的浩逸襟懷。全詞氣象宏闊,情致高健,堪稱蘇詞中寫離別的代表之作。
詞的上片寫作者與伯固同遊廬山的所見所感。起首二句遠遠宕開一筆,從夢遊震澤(即太湖)著筆。“我夢”二字想落天外,神氣極旺。千頃白浪翻空搖舞,東坡卻棹一葉之扁舟,倘徉於這雲水之間,顯得那麽從容自若。動與靜、大與小對強烈而又鮮明,真可謂神來之筆,接下去,筆勢一頓,借“覺來”二字轉到眼前廬山勝景,隻見青山蔚然深秀,千峰峭峙,拔地參天。震澤夢遊與廬山清賞,虛實交映,相反相成,給人一種瑰麗多變、目不暇給的感覺。“雪浪搖空”,“青壁倚天”,如此奇麗之景,更是令人神往。
然而正當作者陶醉於這種似夢非夢的自然樂趣之中時,一縷悲涼之感卻襲上心頭,使他又回到了坎坷的現實中來。“此生長接淅”一句是他宦海浮沉的生動概括。“接淅”,本於《孟子。萬章下》“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說孔子去齊國的途中淘米燒飯,不等把米淘完、瀝幹,帶起就走,言其匆遽狼狽之狀。此處用典,寫東坡一生屢遭貶黜,充滿了艱難挫折,這暫時的遊賞,難以愈合他心靈之傷。“與君同是江南客”,上應“接淅”,寫彼此之飄蓬,下啟“飛梭”,言清歡之短暫。“夢中”三句收束前片,說迷離幻象、湖山清景,俱如飛梭過眼,轉瞬即逝了。
過片另起一意,寫對伯固的勉勵。東坡與伯固交誼篤厚,曾敘宗盟,每遇離別,必有所作。隻是此詞作於衰暮,前程艱險,後會難期,故語氣較前沉痛。
蘇伯固赴任澧陽,大概也不是愉快的差使,所以東坡要用遷客騷人的典實來慰勉伯固。“明日”兩句,點出送別。“掛席”即“掛帆”。揚帆西去,指蘇堅的去處。隨著西去的征帆,作者心隨帆駛,由地及人,聯想到那裏行吟漂泊過的屈原。靈均即屈原的別名。
“澧陽蘭芷”即沅芷澧蘭,這些散發著屈原人格光輝的香草,也因為偉人的逝去而憔悴無華了。“靈均”從反麵落筆,映襯與屈原並光輝的品格,二句同時又隱約地流露出希望蘇堅追踵前賢,能寫出使山川增色的作品來。“君才”以下各句,援引劉禹錫的故實,從正麵著筆,寫出了對蘇堅的期望。劉禹錫因參加王叔文革新集團,貶為朗州司馬,武陵一帶生活了十年,後來又到夔州任刺吏。夔州,他效屈原居沅湘間依當地迎神舞曲作《九歌》的精神,用巴渝民歌《竹枝》曲調創作了九首《竹枝詞》,對詞體的發展起了積極的作用。東坡即以此鼓勵老友,期望他逆境中奮起,象屈原、劉禹錫那樣寫出光耀古今的作品來。“君才”二句,充滿了期望,意謂:你的才華不減夢得,他謫居的武陵這裏的西南遠方,又和你所要去的澧陽同是莫徭(部分瑤族的古稱)聚居之地,到了那邊便可接續劉夢得的餘風,創作出可與劉禹錫的《竹枝詞》媲美的“莫徭新唱”來,讓這個寂寞已久的澧浦夷山,能重新鳴奏出詩的合唱,與千古名賢後先輝映。“誰謂古今隔”,語出謝靈運《七裏瀨》詩:“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東坡略加剪裁,用以煞尾,便有精彩倍增之妙。這首詞橫放而不失空靈,直抒胸臆而又不流於平直,是一篇獨具匠心的佳作。
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
蘇軾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穎咽。
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
與餘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蘇軾五十六歲時為懷念恩師歐陽修而作。
全詞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情景交融,意境幽深,意緒淒婉,抒發了作者由悲秋而懷人傷逝的深沉思緒,讀來令人一詠三歎,感慨不已。
上片寫自己泛舟潁河時觸景生情。作者於當年八月下旬到達潁州,時已深秋,故稱“霜餘”。深秋是枯木季節,加上那年江淮久旱,淮河也就失去盛水季節那種宏闊的氣勢,這是寫實。第二句“空聽潺潺清穎咽”的“清穎”寫的也是實情。“咽”字寫出了水淺聲低的情景。水漲水落,水流有聲,這本是自然現象,但詞人卻說水聲潺潺是潁河幽咽悲切,這是由於他當時沉浸懷念恩師歐陽修的思緒中。此句移情於景,使潁河人格化了。
接下來一句“佳人猶唱醉翁詞,”“醉翁詞”是指陽修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知潁州到晚年退休居穎時所作詞如組詞《采桑子》等,當時以其疏雋雅麗的獨特風格盛傳於世。而數十年之後,歌女們仍傳唱,足見“潁人思公”。這不光是思其文采風流,更重要的是思其為政“寬簡而不擾民”。歐陽修因支持範仲淹的政治革新而被貶到滁州、揚州、潁州等地,但他能興利除弊,務農節用,曾奏免黃河夫役萬人,用以疏浚潁州境內河道和西湖,使“焦陂下與長淮通”,西湖遂“擅東潁之佳名”。因此人民至今仍懷念他,傳唱他的詞和立祠祭祀,就是最好的說明。蘇軾推算,他這次來潁州,上距歐公知潁州已四十三年了,歲月流逝,真如電光一閃而過,因此下一句說“四十三年如電抹”。
詞的下片寫月出波心而生的感慨和思念之情。過片言人生如“草頭秋露”,明澈圓潤,流轉似珠,卻倏忽而逝。下麵的“三五盈盈還二八”是借用謝靈運《怨曉月賦》“昨三五兮既滿,今二八兮將缺”,意思是十五的月亮晶瑩圓滿,而到了二八即十六,月輪就要缺一分了,可見生命短促,人生無常。最後兩句“與餘同是識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結合自己與歐陽修的交情,以及歐陽修與潁州西湖的淵源,抒發對思師的緬懷之情,寫得情真意切、深沉哀婉。句意承露消月缺而下,言自歐公守潁以後四十三年,不特歐公早逝,即使當年識翁之人,今存者亦已無多,眼前者,隻有自己,以及西湖波底之月而已。寫自己“識翁”,融合了早年知遇之恩、師生之誼、政見之相投、詩酒之歡會,尤其是對歐公政事道德文章之欽服種種情事。而西湖明月之“識翁”,則是由於歐公居潁時常夜遊西湖,波底明月對他特別熟悉。
這首詞,委婉深沉,清麗淒惻,情深意長,空靈飄逸,語出淒婉,幽深的秋景與心境渾然一體。結尾寫波底之月,以景結情,傳達出因月光之清冷孤寂而生的悲涼傷感。全詞一派淡泊、淒清的秋水月色中化出淡淡的思念和歎惋,因景而生懷人之情,悲歎人生無常,令人感慨萬千,悵然若失。它象一支充溢淡淡憂傷的的泄曲,嫋嫋地流進了讀者的心田。
臨江仙·送錢穆父
蘇軾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
依然一笑作春溫。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
樽前不用翠眉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宋哲宗元祐六年春蘇軾知杭州時,為送別自越州(今浙江紹興)北徙途經杭州的老友錢穆父(名勰)而作。全詞一改以往送別詩詞纏綿感傷、哀怨愁苦或慷慨悲涼的格調,創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議論風生,直抒性情,寫得既有情韻,又富理趣,充分體現了作者曠達灑脫的個性風貌。詞人對老友的眷眷惜別之情,寫得深沉細膩,婉轉回互,一波三折,動人心弦。
詞的上片寫與友人久別重逢。元祐初年,蘇軾朝為起居舍人,錢穆父為中書舍人,氣類相善,友誼甚篤。元祐三年穆父出知越州,都門帳飲時,蘇軾曾賦詩贈別。歲月如流,此次杭州重聚,已是別後的第三個年頭了。三年來,穆父奔走於京城、吳越之間,此次又遠赴瀛州,真可謂“天涯踏盡紅塵”。分別雖久,可情誼彌堅,相見歡笑,猶如春日之和煦。更為可喜的是友人與自己都能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風節,借用白居易《贈元稹》詩句來說,即“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作者認為,穆父出守越州,同自己一樣,是由於朝好議論政事,為言官所攻。
以上數句,先從時間著筆,回憶前番離別,再就空間落墨,概述仕宦生涯,接下來抒發作者對仕宦失意、久處逆境所持的達觀態度,並用對偶連喻的句式,通過對友人純一道心、保持名節的讚頌,表明了自己淡泊的心境和堅貞的操守。詞的上片既是對友人輔君治國、堅持操守的安慰和支持,也是詞人半生經曆、鬆柏節操的自我寫照,是詞人的自勉自勵,寓有強烈的身世之感。明寫主,暗寓客;以主慰客,客與主同,表現出作者與友人肝膽相照,誌同道合。
詞的下片切入正題,寫月夜送別友人。“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一句,描繪出一種淒清幽冷的氛圍,渲染了作者與友人分別時抑鬱無歡的心情。
“樽前不用翠眉顰”一句,由哀愁轉為曠達、豪邁,說離宴中歌舞相伴的歌妓用不著為離愁別恨而哀怨。這一句,其用意一是不要增加行者與送者臨歧的悲感,二是世間離別本也是常事,則亦不用哀愁。這二者似乎有矛盾,實則可以統一強抑悲懷、勉為達觀這一點上,這符合蘇軾宦途多故之後鍛煉出來的思想性格。詞末二句言何必為暫時離別傷情,其實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雲:“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既然人人都是天地間的過客,又何必計較眼前聚散和江南江北呢?詞的結尾,以對友人的慰勉和開釋胸懷總收全詞,既動之以情,又揭示出得失兩忘、萬物齊一的人生態度。
蘇軾一生雖積極入世,具有鮮明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但另一方麵又受老莊及佛家思想影響頗深,每當官場失意、處境艱難時,他總能“遊於物之外”,“無所往而不樂”,以一種恬淡自安、閑雅自適的態度來應對外界的紛紛擾擾,表現出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曠達、灑脫情懷。這首送別詞中的“一笑作春溫”、“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句,是蘇軾這種豪放性格、達觀態度的集中體現。
然而這些曠達之語的背後,仍能體察出詞人對仕宦浮沉的淡淡惆悵,以及對身世飄零的深沉慨歎。
臨江仙·送王緘
蘇軾
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
憑將清淚灑江陽。
故山知好,孤客自悲涼。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
殷勤且更盡離觴。
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蘇軾詞作鑒賞
此詞將送別的惆悵、悼亡的悲痛、政治的失意、鄉思的愁悶交織一起,表達了詞人極度傷感悲苦的心緒。詞的上片寫悲苦的由來、發展和不能自己的情狀,下片寫送別的情懷及內心的自我排遣。
開頭兩句“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寫的是作者十年來對亡妻的徹骨相思。蘇軾愛妻王弗自至和元年(1054)嫁到蘇家以後,一直很細心地照顧著丈夫的生活。蘇軾於婚後五年開始宦遊生涯,王弗便蘇軾身邊充當賢內助。蘇軾性格豪爽,毫無防人之心,王弗有時還要提醒丈夫提防那些慣於逢迎的所謂“朋友”,夫妻感情極為深篤。不料到治平二年(1065),王弗突然染病身亡,年僅二十六歲。這對蘇軾來說,打擊非常之大。為了擺脫悲痛的纏繞,他隻好努力設法“忘卻”過去的一切。而大凡人之至情,越是要“忘卻”,越是不易忘卻。從王弗歸葬眉山至妻弟王緘到錢塘看望蘇軾,其間相隔正好“十載”,這“十載”蘇軾沒有一年不想念王弗。“忘卻”所起的作用不過是把紛繁堆積的難以忍受的悲痛,化為長久的有節製的悲痛而已。但是王緘的到來,一下子勾起了往日的回憶;日漸平複的感情創傷重又陷入了極度的痛楚之中。“憑將清淚灑江陽”,憑,憑仗,煩請。這句的意思是:今日送別,請你將我傷心之淚帶回家鄉,灑向江頭一吊。王緘此來,與蘇軾盤桓數日,蘇軾得知“故山好”,自感寬慰,但又覺得自己宦跡飄零,賦歸無日,成為天涯孤客,於是,不禁悲從中來。所謂“悲涼”,意蘊頗豐。蘇軾當時因為與變法派政見不合而被迫到杭州任通判,內心本來就有一種壓抑、孤獨之感,眼下與鄉愁、旅思及喪妻之痛攪混一起,其心情之壞,更是莫可名狀了。
過片“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切入送別的詞旨。毋庸置疑,王緘的到來,蘇軾悲涼的感情中多少增添了幾分暖意,而現王緘又要匆匆離去,作者自然感到難以為懷了,於是國憂、鄉思、家恨,統統融進了“別愁”之中,從而使這別愁的分量更有千鈞之重。“歸來欲斷無腸”,是說這次相見之前及相見之後,愁腸皆已斷盡,以後雖再遇傷心之事,亦已無腸可斷了。“殷勤且更盡離觴”一句,意借酒澆愁,排遣離懷,而無可奈何之意,亦見於言表。
結尾兩句,蘇軾吐露將整個人生一切看破之意。《漢書。蓋寬饒傳》雲:“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閱人多矣。”本詞“此身如傳舍”一句借用上述典故而略加變通,以寓“人生如寄”之意。又《列子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歇拍”何處是吾鄉“暗用其意。對此,顧隨評曰:人有喪其愛子者,既哭之痛,不能自堪,遂引石孝友》西江月《詞句,指其子之棺而詈之曰:譬似當初沒你。常人聞之,或謂其徹悟,識者聞之,以為悲痛之極致也。此詞結尾二句與此正同。顧隨文集·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複醉
蘇軾
一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神宗元豐五年,即東坡黃州之貶的第三年。全詞風格清曠而飄逸,寫作者深秋之夜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後返歸臨皋住所的情景,表現了詞人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生活態度和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
上片首句“夜飲東坡醒複醉”,一開始就點明了夜飲的地點和醉酒的程度。醉而複醒,醒而複醉,當他回臨皋寓所時,自然很晚了。“歸來仿佛三更”,“仿佛”二字,傳神地畫出了詞人醉眼朦朧的情態。
這開頭兩句,先一個“醒複醉”,再一個“仿佛”,就把他縱飲的豪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接著,下麵三句,寫詞人已到寓所、家門口停留下來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走筆至此,一個風神瀟灑的人物形象,一位襟懷曠達、遺世獨立的“幽人”躍然紙上,呼之欲出。其間浸潤的,是一種達觀的人生態度,一種超曠的精神世界,一種獨特的個性和真情。
上片以動襯靜,以有聲襯無聲,通過寫家僮鼻息如雷和作者諦聽江聲,襯托出夜靜人寂的境界,從而烘托出曆盡宦海浮沉的詞人心事之浩茫和心情之孤寂,使人遐思聯翩,從而為下片當中作者的人生反思作好了鋪墊。
下片一開始,詞人便慨然長歎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歎,既直抒胸臆又充滿哲理意味,是全詞樞紐。以上兩句精粹議論,化用莊子“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之言,以一種透徹了悟的哲理思辨,發出了對整個存、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希冀、無所寄托的深沉喟歎。這兩句,既飽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達出一種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人生困惑與感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詞人靜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無法掌握命運,就當全身免禍。顧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闌風靜縠紋平”,心與景會,神與物遊,為如此靜謐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於是,他情不自禁地產生脫離現實社會的浪漫主義的遐想,唱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駕一葉扁舟,隨波流逝,任意東西,他要將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無限的大自然之中。“夜闌風靜彀紋平”,表麵上看來隻是一般寫景的句子,其實不是純粹寫景,而是詞人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相契合的產物。它引發出作者心靈痛苦的解脫和心靈矛盾的超越,象征著詞人追求的寧靜安謐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兩句,自是順理成章。蘇東坡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之後,思想幾度變化,由入世轉向出世,追求一種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他複雜的人生觀中,由於雜有某些老莊思想,因而痛苦的逆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