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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節 晏幾道詞作鑒賞

  生平簡介

  晏幾道(約1030—約1106)字叔原,號小山,臨川(今屬江西)人,晏殊第七子。曾任太常寺太祝。熙寧七年(1074),以鄭俠上書反對王安石變法事,受株連下獄。元豐五年(1082),為潁昌府許田鎮監官,“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師賜第”(《碧雞漫誌》卷二)。晚年家境貧寒。有《小山詞》一卷。文學與其父晏殊齊名,世稱“二晏”。

  蝶戀花

  晏幾道

  初撚霜紈生悵望。

  隔葉鶯聲,似學秦娥唱。

  午睡醒來慵一餉,雙紋翠簟鋪寒浪。

  雨罷蘋風吹碧漲。

  脈脈荷花,淚臉紅相向。

  斜貼綠雲新月上,彎環正是愁眉樣。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情景交融、以景襯情,抒寫了一位女郎午睡醒後的閑愁。詞的上片借細節和襯景構成一幅和諧的閨中閑眠圖,這一景境中融入閨中人獨處空閨的閑愁;下片純以花月狀人,句句辭兼比興,處處意存雙關。全詞室內景物、戶外景色交相輝映,女主人公的容態與自然景致相得益彰,組成了一個渾然一體的優美意境。起首一句塑造出一位幽怨繾綣的閨中女子形象。她手執潔白的紈扇,無語凝思,悵然懷想。她也許是思念遠方的情人,也許是傷惋青春的易逝。此處暗用李白《折荷有贈》之“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的意境。“撚”意為用手指輕輕搓轉,表現執扇時悵然無緒的情態,極為傳神。“初”、“生”二字,前後關聯,暗示因節序變換,令閨中人頓生新的悵望之情。空閨獨守,本已寂寞難耐,偏又有“隔葉鶯聲”,撩人意緒。“似學秦娥唱”句把鶯聲比似學秦娥之唱。揚雄《方言》:“娥,好也。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此言年輕貌美的女子,其歌聲之美可知。以鶯聲之歡快,反襯人心之悵恨,命意與著筆確有含蓄蘊藉之妙。鶯啼婉囀,是實處著筆;閨中索寞,則是虛處命意,運實於虛,終無一字點破。“午睡醒來”二句,深化閨中女郎百無聊賴的孤寂情狀。她午睡醒後,好一會兒還嬌困無力,那鋪床上的雙紋翠席,尤如平展著清涼的細浪。這兩句點明睡醒,而由翠簟聯想起寒浪,又引出了下片的出戶看花。

  下片轉寫戶外優美的自然場景:夏雨初霽,徐徐的和風吹拂著新漲的碧水,那水中荷花,帶著晶瑩的雨珠,亭亭玉立,曳生姿。“碧漲”,是由上片的“寒浪”引出,“寒浪”是虛喻,“碧漲”是實寫,前虛而後實,意脈不斷,運意十分靈活。“脈脈”二句,更是傳神入化之筆。作者賦予雨後荷花以人的風韻和感情,它含情脈脈,淚珠臉,有情有思。這個比喻中的荷花已跳出物象,“紅相向”三字,似寫朵朵紅荷,曳相映,實寫荷花帶雨,向人脈脈欲語;人帶淚珠,對之黯然神傷。是花是人,迷離莫辨,已達到物與人交融、渾然合一的境地。結拍二句,時間由午後過渡到夜晚,寫新月初上的景象。作者於依托明月遙寄相思的傳統作法上,又自出新意,別開境界。“綠雲”明指夜空浮雲,暗喻女郎烏發。“新月”傍雲而上,尤如女郎愁眉,蹙於烏發之下。新月彎彎,猶似愁眉。作者運用雙關的委婉手法,既借月夜之景,抒寫懷人之情;又避開對形象作直露的繪形勾貌,而是以新月狀人之愁眉,通過景物的暗示性和象征性,使情與境諧,氣氛濃重。

  此詞情景相生而又契合無間,設喻新巧而又雋永傳神,具有獨特的意境,充分體現了小晏詞“詞情婉麗”、“曲折深婉”的特色。

  蝶戀花

  晏幾道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

  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晏幾道詞作鑒賞

  起首三句:“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是說夢遊江南,夢中始終找不到離別的“心上人”。“行盡”二字,狀夢境倏忽和求索之苦;求索之苦又反映思念之深,出於夢中的潛意識活動,深更可知。“煙水路”三字寫出江南景物特征,使夢境顯得優美。上下句“江南”疊用,加深感情力量。接著兩句:“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這兩句寫得最精采,它表示夢中找不到“心上人”的“消魂”情緒無處可說,已經夠難受;醒來尋思,加倍“惆悵”,更覺得這“消魂”的誤人。“消魂”二字,也是前後重疊;但重疊中又用反跌機勢,遞進一層,比“江南”一詞的重疊,更為曲折,自然也就倍增綿邈。這種以反跌為遞進的句法,詞中也不多見。詞之上片,寫夢中無法尋覓到離人。

  下片轉寫寄信事。起三句:“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說的是寫了信要寄無從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真到了無可彌補、無可表達的地步了,那隻好借音樂來排遣。結尾兩句:“欲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用的樂器是秦箏。古箏弦、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撐,“柱”左右移動以調節音高,弦急則高,弦緩則低。他借低音緩弦抒發傷別的情懷,移遍箏柱不免是“斷腸”之聲。以“緩弦”、“移柱”來表達其“幽懷難寫”,可見以行動寫心理,自有其妙處。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稱小晏亦是“古之傷心人”,所以寫出來的詞,“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這首詞就有這種淡而有味,淺而有致的獨特風格。

  蝶戀花

  晏幾道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晏幾道詞作鑒賞

  晏幾道由於“不受世之輕重”,“遂陸沉下位,無效國之機緣,隻好流連歌酒而自遣,成為古之傷心人。”他的詞作,大多工於言情,頗得後人稱頌。其詞惆悵感傷的基調、超乎尋常的藝術技巧,具有永不消退的藝術魅力,即以此詞而論,就頗能打動讀者,給人以美的享受。昔日歡情易逝,今日幽懷難抒,來日重逢無期,往複低徊,沉鬱悲涼,都這首抒寫離情別緒的懷舊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開篇憶昔,寫往日醉別西樓,醒後卻渾然不記。這似乎是追憶往日某一幕具體的醉別,又象是泛指所有的前歡舊夢,實虛莫辨,筆意殊妙。晏幾道自作《小山詞序》中說他自己的詞,“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沈祖棻《宋詞賞析》借此評這句詞“極言當日情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不可複得”,“撫今追昔,渾如一夢,所以一概付之‘不記’”,是善體言外之意的。不過,這並不妨礙詞人構思時頭腦中有過具體的“醉別西樓”的回憶。

  二、三句襲用其父晏殊《木蘭花》“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詞意。兩句用春夢、秋雲作比喻,抒發聚散離合不常之感。春夢旖旎溫馨而虛幻短暫,秋雲高潔明淨而縹緲易逝,用它們來象征美好而不久長的情事,最為真切形象而動人遐想。“聚散”偏義於“散”,與上句“醉別”相應,再綴以“真容易”三字,好景輕易便散的感慨便顯得非常強烈。這裏的聚散之感,似主要指愛情方麵,但與此相關的生活情事,以至整個往昔繁華生活,也自然包括內。

  上片最後兩句,轉寫眼前實境。斜月已低至半窗,夜已經深了,由於追憶前塵,感歎聚散,卻仍然不能入睡,而床前的畫屏卻燭光照映下悠閑平靜的展示著吳山的青翠之色。這一句似閑實質,正是傳達心境的妙筆。心情不靜、輾轉難寐的人看來,那畫屏上的景色似乎顯得特別平靜悠閑,這“閑”字正從反麵透露了他的鬱悶傷感。

  過片三句承上“醉別”、“衣上酒痕”,是西樓歡宴時留下的印跡:“詩裏字”,是筵席上題寫的詞章。它們原是歡遊生活的表征,隻是如今舊侶已風流雲散,回視舊歡陳跡,翻引起無限淒涼意緒。前麵講到“醒不記”,這“衣上酒痕詩裏字”卻觸發他對舊日歡樂生活的記憶。至此,可知詞人的聚散離合之感和中宵輾轉不寐之情由何而生了。

  結拍兩句,化用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詩意,直承“淒涼意”而加以渲染。人的淒涼,似乎感染了紅燭。它雖然同情詞人,卻又自傷無計消除其淒涼,隻好寒寂的永夜裏空自替人長灑同情之淚了。小杜詩裏的“蠟燭”,是人與物一體的,實際上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小晏詞中的“蠟燭”,卻隻是擬人化的物,有感情、有靈性的物,兩者各具其妙。

  此詞為離別感憶之作,全詞充滿無可排遣的惆悵和悲涼心緒。作者用擬人化的手法,從紅燭無法留人、為惜別而流淚,反映出自己別後的淒涼心境,結構新穎,詞情感人,很能代表小山詞的風格。

  臨江仙

  晏幾道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感舊懷人的名篇,當為作者別後懷思歌女小蘋所作。詞之上片寫“春恨”,描繪夢後酒醒、落花微雨的情景。下片寫相思,追憶“初見”及“當時”的情況,表現詞人苦戀之情、孤寂之感。全詞懷人的月時,也抒發了人世無常、歡娛難再的淡淡哀愁。

  上片起首兩句,寫午夜夢回,隻見四周的樓台已閉門深鎖;宿酒方醒,那重重的簾幕正低垂到地。“夢後”、“酒醒”二句互文,寫眼前的實景,對偶極工,意境渾融。“樓台”,當是昔時朋遊歡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樓空。詞人獨處一室,寂靜的闌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獨與空虛。企圖借醉夢以逃避現實痛苦的人,最怕的是夢殘酒醒,那時更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了。這裏的“夢”字,語意相關,既可能是真有所夢,重夢到當年聽歌笑樂的情境,也可泛指悲歡離合的感慨。起二句情景,非一時驟見而得之,而是詞人經曆過許多寥寂淒涼之夜,或殘燈獨對,或釅酒初醒,遇諸目中,忽於此時煉成此十二字,如入佛家的空寂之境,這種空寂,正是詞人內心世界的反映。

  第三句轉入追憶。“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產生的一種莫名的悵惘。“去年”二字,點明這春恨的由來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樣是這春殘時節,同樣惱人的情思又湧上心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寫的是孤獨的詞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對著飄零的片片落英;又見雙雙燕子,霏微的春雨裏輕快地飛去飛來。“落花”、“微雨”,本是極清美的景色,本詞中,卻象征著芳春過盡,傷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雙飛,反襯愁人獨立,因而引起了綿長的春恨,以至夢後酒醒時回憶起來,仍令人惆悵不已。這種韻外之致,蕩氣回腸,令人流連忘返。“落花”二句,妙手天成,構成一個淒豔絕倫的意境。

  過片是全詞樞紐。“記得”,那是比“去年”更為遙遠的回憶,是詞人“夢”中所曆,也是“春恨”的原由。小蘋,歌女名,是《小山詞。自跋》中提到的“蓮、鴻、蘋、雲”中的一位。小晏好以屬意者的名字入詞,小就是他筆下的一個天真爛漫、嬌美可人的少女。本詞中特標出“初見”二字,用意尤深。夢後酒醒,首先浮現腦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見時的形象,當時她“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她穿著薄羅衫子,上麵繡有雙重的“心”字。此處的“兩重心字”,還暗示著兩人一見鍾情,日後心心相印。小蘋也由於初見羞澀,愛慕之意欲訴無從,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樂聲,傳遞胸中的情愫。彈者脈脈含情,聽者知音沉醉,與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同意。“琵琶”句,既寫出小蘋樂技之高,也寫出兩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也許已經無語心許了。

  結拍兩句不再寫兩人的相會、幽歡,轉而寫別後的思憶。詞人隻選擇了這一特定情境:當時皎潔的明月映照下,小蘋,像一朵冉冉的彩雲飄然歸去。李白《宮中行樂詞》:“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又,白居易《簡簡吟》:“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彩雲,借以指美麗而薄命的女子,其儒仍從《高唐賦》“旦為朝雲”來,亦暗示小蘋歌妓的身分。

  結兩句因明月興感,與首句“夢後”相應。如今之明月,猶當時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懷,已大異於當時了。夢後酒醒,明月依然,彩雲安?空寂之中仍舊是苦戀,執著到了一種“癡”的境地。

  這是晏幾道的代表作。內容上,它寫的是小山詞中最習見的題材——對過去歡樂生活的追憶,並寓有“微痛纖悲”的身世之感;藝術上,它表現了小山詞特有的深婉沉著的風格。可以說,這首詞代表了作者詞的藝術上的最高成就,堪稱婉約詞中的絕唱。

  臨江仙

  晏幾道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

  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

  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係作者為思念一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女子而作,全詞寫情婉轉而含蓄。作者正麵寫了與女子的初見與重逢,而對於兩人關係更為接近後的錦屏前相敘一節卻未作正麵表現,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夢中相尋一節也寫得很空朦,含蓄地暗示了多量的情感內涵,把心中的哀愁抒寫得極為深沉婉曲。

  上片敘寫與女子初見及其後交往,通過描寫穿戴、刻畫神態表現女子之美。

  起首一句,寫有一天女子同別的姑娘階前鬥草的時候,詞人第一次看見了她。鬥草,據《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四民並踏百草。又有鬥百草之戲”。而柳永《木蘭花慢》清明詞雲“盈盈,鬥草踏青”,則春日亦有此遊戲。“穿針樓上曾逢”,轉眼又到了七夕。七夕,女子樓上對著牛郎織女雙星穿針,以為乞巧。《西京雜記》說:“漢彩女嚐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於開襟樓”。這種風俗就從漢代一直流傳下來。這天晚上,穿針樓上,他又同她相逢了。“羅裙香露玉釵風”以下三句,是補敘兩次見麵時她的情態。她的裙子沾滿了花叢中的露水,玉釵頭上迎風微顫。她“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靚妝才罷,新畫的眉間沁出了翠黛,她突然看到了他,粉臉上不禁泛起了嬌紅。以上既有泛寫,又有細膩的刻畫,一位天真美麗的女子形象如目前。末句一“羞”字,已露情意。

  過片“流水”一聯說隨著時光的流逝,共同生活結束了,姑娘不知流落何方。“春”也是象征他們的歡聚,可惜不能長久。“行雲終與誰同”,用巫山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見《高唐賦》)的典故,說她像傳說中的神女那樣,不知又飄向何處,依附誰人了。“酒醒長恨錦屏空”,人是早已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可是,那情感卻一直留了下來。每當夜闌酒醒的時候,總覺得圍屏是空蕩蕩的,他永遠也找不回能夠填滿這空虛的那一段溫暖了。正因為她象行雲流水,不知去向,所以隻好夢裏相尋了。“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春雨飛花中,他獨個兒跋山涉水,到處尋找那女子。盡管這是夢裏,他仍然希望能夠找到她。此處以夢境相尋表現了詞人對自己深愛過的女子深沉的愛戀和思念。

  晏幾道是一位沒落的貴公子。然而,他與絕大多數玩弄、侮辱女性、不把女性當人看的封建士大夫不同,許多作品中能以同情的、嚴肅的態度塑造底層女子的形象。此詞便表現出詞人不能自己的真情實感,有意無意地揭示出他心中有一種對美好事物執著追求的崇高情操。

  鷓鴣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膾炙人口的名作,寫詞人與一個女子的久別重逢。上片回憶當年佳會,用重筆渲染,見初會時情重;過片寫別後思念,憶相逢實則盼重逢,相逢難再,結想成夢,見離別後情深;結尾寫久別重逢,竟然將真疑夢,足見重逢時情厚。通篇詞情婉麗,讀來沁人心脾。晁補之稱讚小晏不蹈襲人語,風度閑雅,自成一家,舉出“舞低楊柳樓心月”一聯,說“知此人必不生於三家村中者。”(見《侯鯖錄》)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中雲:“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厚雲: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上片敘寫當年歡聚之時,歌女殷勤勸酒,自己拚命痛飲,歌女楊柳圍繞的高樓中翩翩起舞,搖動繪有桃花的團扇時緩緩而歌,直到月落風定,真是豪情歡暢,逸興遄飛。詞中用詞絢爛多彩,如“彩袖”玉鍾“醉顏紅”楊柳樓桃花扇等。但是,所有這一切又都是追憶往事,似實卻虛,所以更有了一種如夢如幻的美感。

  下片敘寫久別重逢的驚喜之情。“銀釭”即是銀燈:“剩”,隻管。末二句從杜甫《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兩句脫化而出,但表達更為輕靈婉折。這是因為晏幾道作此詞是承平之世,而久別重逢的對象亦是相愛的歌女,情況不同,則情致各異。詞中說,別離之後,回想歡聚時境況,常是夢中相見,而今番真的相遇了,反倒疑是夢中。情思委婉纏綿,辭句清空如話,而其妙處更於能用聲音配合之美,造成一種迷離惝恍的夢境,有情文相生之妙。

  這首詞的藝術手法是上片利用彩色字麵,描摹當年歡聚情況,似實而卻虛,當前一現,倏歸烏有;下片抒寫久別相思不期而遇的驚喜之情,似夢卻真,利用聲韻的配合,宛如一首樂曲,使聽者也仿佛進入夢境。全詞不過五十幾個字,而能造成兩種境界,互相補充配合,或實或虛,既有彩色的絢爛,又有聲音的諧美,足見晏幾道詞藝之高妙。

  鷓鴣天

  晏幾道

  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幹。

  玉笙聲裏鸞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

  終易散,且長閑。

  莫教離恨損朱顏。

  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寫離愁別恨,哀婉動人。

  起二句,寫的是昨夜裏一番沉醉,今朝酒醒,又是春殘時候,隻見野棠梨上的宿雨,恰似離人的悲淚一樣縱橫。“一醉”,寫昨夜借酒以遣寂寞之懷:“春又殘”,本與醉醒之事全無幹涉,詞中把它們勾合一起,一謂酒醒之後,雨飄花落的情景,觸眼生悲,詞人驀地感到,春天真的過去了;再謂往日的歡娛,如昨夢前塵,一切美好的情事全都消失了。如小晏詞集自序雲:“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春殘,以“野棠梨雨”表之,而帶雨的棠梨又暗喻流淚的人。次句從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化出,然情景交融,自有一番搖人心魄之獨特魅力。三、四句寫與情人別後的情景:悠揚的玉笙聲裏,孤鸞空自哀怨;羅幕中餘馥鬱,去燕猶未歸來。“鸞”,謂孤鸞,失偶的鸞鳥,這裏當為詞人自喻。又古樂曲有《孤鸞》之曲,其聲哀怨,故“鸞空怨”三字,語意相關。“羅幕”,指房中的帷幕。燕子穿過高樓的重重簾幕,回到舊日巢中,常用來喻遊子回歸,而此詞謂“燕未還”,則指離別了的情人還未回來。這兩句寫的是簾下百無聊賴地吹笙,想念著遠別的情人,心中充滿了哀怨。

  過片三句,拓開一筆,強自解慰,尤言:既已知道歡聚易散,不如暫且悠閑中度日吧,莫讓離愁別恨損害了青春美好的容顏。這裏故作退讓,用表麵豁達的語言來表現怨極而無可奈何的心境。可是這古之傷心人呢?能真正覺悟的他還是要讓那千萬縷割不斷的情絲去牽係著自己:“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這是一句徹骨情語。“鴛鴦錦”,指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象征著男女的和合。“西樓”,是詞人青年時歡會之地,小晏詞中屢見。春寒料峭,長夜漫漫,西樓悵臥,誰共晨夕?當初“共展鴛鴦錦”的美好時光,已一去不複返了,所餘下的隻是永久的孤獨和哀傷。

  這首以長調章法入於小詞,處處呼應。“一醉醒來”,已伏下“西樓此夜寒”一筆:“鸞空怨”、“燕未還”,已伏下“誰堪共展鴛鴦錦”一筆。這一切又都和詞人內心的感覺一一對應。

  鷓鴣天

  晏幾道

  醉拍春衫惜舊香。

  天將離恨惱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

  征人歸路許多長。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對作者往日歡歌笑樂的回憶中,流露出他對落拓平生的無限感慨和微痛纖悲。

  上片於室內的角度寫離恨。起首兩句抒寫離恨的無法排遣。“舊香”是往日與伊人歡樂的遺澤,乃勾起“離恨”之根源,其中凝聚著無限往昔的歡樂情事,自覺堪惜,“惜”字飽含著對舊情的深切留念。而“醉拍春衫”則是產生“惜舊香”情思的活動,因為“舊香”是存留“春衫”上的。句首用一“醉”字,可使人想見其縱恣情態,“醉”,更容易觸動心懷鬱積的情思。次句乃因“惜舊香”而激起的無可奈何之情。

  “疏狂”二字是作者個性及生活情態的自我寫照。“疏”為闊略世事之意。“狂”為作者生活情態的概括。他的《阮郎歸》曾說“殷勤理舊狂”,可見“狂”他並非偶然,而是生活中常有的表現。“莫問逢春能幾回,能歌能笑是多才”(《浣溪沙》),“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鷓鴣天》),俱是其生活狂態的具體寫照。這句意謂以自己這個性情疏狂的人卻被離恨所煩惱而無法排遣,而句首著一“天”字,使人覺得他的無可奈何之情是無由開解的。“年年”兩句選取最常見的秋草、夕陽,烘托思婦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思念之情。路上秋草年年生,實寫征人久久不歸;日日樓中朝暮獨坐,實寫為離恨折磨之苦。

  過片承“夕陽”而寫雲、水,將視野擴展,從雲水渺茫、征人歸路難尋中,突出相見無期。此二句即景生情,以景喻情,道出了主人公於樓上悵望時的情思。

  結拍兩句是無可奈何的自慰,措辭無多,然而讀之使人更覺哀傷。“莫向花箋費淚行”雖是決絕之辭,卻是情至之語,從中帶出已往情事,當是曾向花箋多費淚行,如《西廂記》所說,把書信“修時和淚修,多管閣著筆尖兒未寫早淚先流”。既然離恨這般深重,非言辭所能申寫,如果再“向花箋費淚行”,那便是虛枉了。小晏也曾一首《采桑子》中寫道:“長情短恨難憑寄,枉費紅箋。”情意正同。此二句意謂此際相思之情,絕非言語所能表達得出來的。夏敬觀雲:“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身親經曆,哀絲號竹,寓其微痛纖悲,宜其造詣又過於父。”從此詞中,可以見出以上論述之深透。

  全詞痛楚的往事追憶中流露出詞人親身經曆的慨歎,意境深闊,感人至深,具有較強的藝術魅力。

  鷓鴣天

  晏幾道

  守得蓮開結伴遊,約開萍葉上蘭舟。

  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

  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

  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奈朱顏不耐秋。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為采蓮詞。全詞不著重寫蓮花或采蓮女子的外表美,而著重寫采蓮的環境美和采蓮女的心靈美。整首詞兼具民歌的清新明淨和文人詞的雋雅含蓄,別具情韻而又楚楚動人。

  上片起首兩句寫一群女子為了采蓮,長時期地等候蓮花盛開,蓮花開了,她們便結伴去采;湖塘裏長滿浮萍,她們要上船,得先輕輕地把它撥開。這兩句寫出了姑娘們蓮開前的耐心等待、采蓮前的細致動作。

  “來時浦口隨棹,采罷江邊月河樓”,則寫她們的采蓮過程、采蓮環境。夏天白晝雲霧少,句中的“雲”,當指曉雲。這兩句寫的是采蓮人到了浦口,曉日初升,尚未消散的雲氣籠罩她們船棹周圍;她們采蓮休工回到江邊,夜月已上,人家的樓台上已照滿月光。作者把這從早到晚地采蓮勞動寫得很優美。

  過片以後展示采蓮女子心靈的美好。她們愛惜蓮花,為蓮花的遭遇擔憂。或許她們采蓮中,也從蓮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好花易謝當然常用來象征少女青春易逝、好景不常。她們愛惜蓮花、關切蓮花,和愛惜自己的青春、關切自己的命運密切相關。“花不語,水空流”,好花無語,流水無情,深情無法傾訴,好景不斷流逝,人無可奈何,花也無可奈何,那就隻有“年年拚得為花愁”了。而最急迫的愁是“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奈朱顏不耐秋。”怕萬一西風聚然吹來,豔麗的蓮花抵擋不住,馬上就陷於飄零、憔悴。“朱顏”指花,用比擬寫法進一步人花合一了。

  此片細膩地寫出采蓮人多情易感的內心世界。

  鷓鴣天

  晏幾道

  鬥鴨池南夜不歸,酒闌紈扇有新詩。

  雲隨碧玉歌聲轉,雪繞紅瓊舞袖回。

  今感舊,欲沾衣。

  可憐人似水東西。

  回頭滿眼淒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為感舊詞。作者詞中通過今昔對比,抒發了深沉悲涼的傷時感逝情懷和身世之慨。

  詞的上片寫當年鬥雞池邊征歌逐舞、飲酒賦詩的盛況。首兩句寫晝夜相繼的遊賞歡宴。酒闌之後,興猶未盡,還歌女的紈扇上題遍綺麗的新詩,可以想見詞人的情意氣。這兩句用淡墨淺染,略點宴樂,然後用濃墨重彩鉤勒。“雲隨”兩句寫的是天上的雲,也像隨著碧玉的歌聲而飄轉;紅瓊的舞袖回旋,仿佛裹著一身飛雪。“碧玉”、“紅瓊”,是歌兒舞女的代稱。本詞中所指的或許是小晏最眷戀的小蓮。《小山詞》中尚有一首《鷓鴣天》,特為小蓮而作,亦有“雲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之句,語意與本詞相仿。小晏寫歌聲高亢,不說“響遏行雲”,而是易“遏”為“隨”為“轉”,賦予歌聲更大的感染力,可謂點鐵成金;寫舞態婆娑,如流風回雪,亦極生動形象。活色生香,酣歌暢舞,可知小晏此時之樂,自不免要紈扇題詩了。近世論者,嚐舉此聯與大晏的“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相比,認為兩聯意同而小晏造語尤勝。

  過片三句,點明詞旨為懷舊。詞人追懷往事,不禁淚下沾衣。最令人痛苦莫過於兩人象各向東西分流的水那樣,再也不能會合一起了。可能此時小蓮也不知去向了。詞人發出了深沉的歎息:“回頭滿眼淒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依舊是那皎潔的秋月,依舊是那溫煦的春風,但那個人兒早已不眼前了,連同她清越的歌聲,連同她妙曼的舞態,所留下的隻是滿眼淒涼。“秋月春風”四字,包涵了無限的哀思。“豈得知”三字,是孤寂的詞人絕望之語,屬反詰用法。

  鷓鴣天

  晏幾道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

  歌中醉倒誰能恨?

  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

  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晏幾道詞作鑒賞

  這首詞記述的是詞人一次春夜宴會上驚豔的情事。

  起筆“小令”二句,寫兩人初逢的情境。“尊前”,點酒筵:“銀燈”,點夜晚:“玉簫”,指筵席上侑酒的歌女,典出唐範攄《雲溪友議》,韋皋與薑輔家侍婢玉簫有情,韋歸,一別七年,玉簫遂絕食死,後再世,為韋侍妾。詞中以玉簫指稱,當意味著兩人筵前目成心許。華燈下清歌一曲,醉頰微酡,“嬌嬈”前著一“太”字,表露了詞人傾慕之情。

  接下來“歌中”二句,從“一曲”生出。她優美的歌聲中痛飲至醉,誰又能感到遺恨啊!她唱完之後,餘音耳,筵散歸來,酒意依然未消。“歌中醉倒”四字統攝全篇:表麵看來,這是說一邊聽歌,一邊舉杯酣飲,不覺便酩酊大醉了;實際上是暗示自己被美妙的歌聲陶醉,被美豔的歌者迷醉了。一“醉”字,點明命意,情韻悠長,並提引下片寫的春夜夢尋。

  “醉倒”,是心甘情願的。“誰能恨”即無人能恨,與柳永《鳳棲梧》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的“終不悔”,有異曲同工之妙。詞人醉得實是太深太沉了,以至宴會歸來,仍酒意未消,而“未消”的不僅是酒意,更有見玉簫而產生的綿綿情意。兩句實中有虛,沉著深婉。

  過片後,緊接寫“歸來”的情事。小晏尚有《鷓鴣天》詞雲:“歸來獨臥逍遙夜,夢裏相逢酩酊天”,可作本詞下片的概括。“春悄悄,夜迢迢”意謂,春意悄悄地潛進了心中,春夜又是漫無際涯。“悄悄”二字,寫春夜的寂靜,也暗示詞人獨處時的心境。久不成寐,更覺春夜迢迢,與上片短暫的歡娛恰成強烈對照。“碧雲”句,以天設喻,慨歎由於人為的間阻,使兩人不能互通心愫,侯門如海,要想重見就更是困難了。一“遙”字,與《詩。鄭風。東門之墠》“其室則邇,其人甚遠”的“遠”字用意略同,並不是說兩人空間上相隔很遠,而是說時間上的長別的深意了。“楚宮”,楚王之宮,指代玉簫的居處,亦暗示女主人公“巫山神女”的身分。這三句寫宴罷歸來的刻骨相思,婉妙動人。

  “夢魂”二語,是全詞中警策之語。今夜裏,詞人的夢魂,迷蒙的夜色中,又踏著滿地楊花,悄悄地走過謝橋,去重會意中人了。“慣”,即慣常之意。

  “謝橋”,謝娘家的橋。唐代有名妓謝秋娘。詞中以謝橋指女子所居之地。張泌《寄人》詩:“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廓回合曲闌斜。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晏詞暗用詩意。兩句宕開一筆,意味更深,以縹緲迷離的夢境反襯歌酒相歡的現實,以夢魂的無拘無束反襯生活中的迢遙間阻。末句“又”字,用意尤深,赴宴時踏楊花過謝橋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再來卻是虛幻飄忽的夢魂了。這一結能生能新,情韻佳絕。據邵博《邵氏聞見後錄》載,與小晏同時的學者程頤,每聽到人誦“夢魂”兩句時,必笑曰:“鬼語也!”意甚賞之。

  鷓鴣天

  晏幾道

  十裏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

  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

  驚夢覺,弄晴時。

  聲聲隻道不如歸。

  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吟詠詞人客中聞杜鵑啼聲而觸發的感慨,抒寫了浪跡外、有家難歸的浩歎。詞之結尾兩句用反跌之筆表曲折之情,意境深遠,耐人尋味。

  起首兩句寫鵑啼的環境和季節。翠微,青翠的山色,如何遜《仰贈從兄興寧寘南》:“高山鬱翠微”;也用以指代青山,如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與客攜壺上翠微”。此處指青山,說靠著青山的十裏樓台的旁邊,春天百花盛開的深處,聽見了杜鵑啼叫。

  “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說杜鵑花間不斷地叫著,好象對“行人”很有情感,不惜“殷勤”相告,比諸黃鶯的隨意飛動,對人漠不關心,大不相同。取次,猶隨意,黃庭堅《次韻裴仲謀同年》:“煙沙篁竹江南岸,輸與鸕鶿取次眠。”也是用這個詞來寫鳥。“行人”走春色絢爛的優美環境中,心情本來是會愉悅的,但因為離家作客,所以聽了杜鵑叫聲,不免會引起思念之情、作客之愁。那麽,詞中所寫的美麗景色,又正好為杜鵑叫聲的感人作了反襯。

  詞的下片由寫景轉為抒情,寫“行人”聞鵑啼的心理變化。過片後三句寫晴明的春日,杜鵑偏又賣弄它的叫聲,“行人”從夢中驚醒,聽到的還是聲聲的“不如歸去”。前麵路上初聞鵑啼,感到“殷勤”;聽得太多,睡床上也被叫得不安,叫的又是一句人所做不到的話,那“行人”心中自然也就變得有點煩躁了。“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不是自己不想回家,隻是自己不能決定回去的日期,生活不能由自己主宰,有什麽辦法呢?這是煩躁中的思念,說是自言自語行,說是對杜鵑的回答也行。這裏表麵上有埋怨鵑鳥無知、強聒難耐的意思,但歸根到底,是對真正“作弄”人的生活遭遇的憤慨。這片詞,話說得比較直致,但內容還有曲折,特別是結句用反跌之筆表曲折之情,深婉感人。

  南鄉子

  晏幾道

  新月又如眉。

  長笛誰教月下吹?

  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

  漫道行人雁後歸。

  意欲夢佳期。

  夢裏關山路不知。

  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

  還是涼生玉枕時。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為懷人詞。作者詞中以回環曲折的結構、風流蘊藉的情致,由月下吹笛而及南飛雁,由雁而思及行人,抒寫了清秋時節的悵惘之情。全詞意境雋永,曲折往複,既麗且莊。

  上片前兩句,寫主人公倚樓時所見所感:黃昏後,又見如眉般的一彎新月,又是為誰人持長笛,月下吹奏哀音?首句寫景,雲新月如眉,也就是說眉如新月,隱有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黃昏新月,常會勾動人的離思。詞中更著一“又”字,可知倚樓懷人已非一朝一夕了。“誰教”,猶言誰令、誰使,故作設問,是說無人欣賞,自己月下吹笛也是徒然的。緊接“樓倚”三句,點明詞旨為懷人。主人公獨倚高樓,暮雲中第一回看到歸雁正不住地向南飛去,心下自語:可不要說遠行的人要比雁還遲歸啊!三句暗用隋薛道衡《人日思歸》詩:“人歸落雁後,思發花前。”前一“初”字,語意比上文“又”字跌深一層。時節轉換,秋雁南飛,更增對行人的思念。唐趙嘏《長安秋望》詩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意境與之仿佛。

  過片二句,寫相思無望,唯有夢裏相尋。小晏詞中,常寫夢魂尋人之意:“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鷓鴣天》)、“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蝶戀花》),同是寫夢尋,但又用意各別。本詞雲“路不知”,即是說連尋找也不可能了,語更深切。《文選》沈約《別範安成詩》:“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韓非子》曰: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晏此詞,運用前人故事,但又自出新意。

  入夢的描寫與上下文融合無垠,成為全詞中有機的組成部分。從而逼出末三句:再想等他的短信寄來,以慰離恨,恐怕也已太遲,因為又到了枕畔涼生的清秋時節!夢裏難尋,唯有等音書寄來,可是書信又遲遲不至,閨中人的離恨就更無法排遣了。詞中不言“長信”而曰“短書”,個中已有難言之處,連這草草兩三行的短信也沒有,則遊子的薄情可知。古人慣用雁足傳書故事,“待短書”與上片“初見雁”呼應。末句表麵上是說秋天到來,因而感到玉枕太涼了,其實是寒夜獨居心之寒的另一種說法。

  綜上,此詞上片寫吹笛、見雁,下片寫欲夢、待書。吹笛而雲“誰教月下吹,”意即枉吹;見雁而雲“漫道行人雁後歸,”意即空見。欲夢中相逢,而夢中又不知道路;等待書信到來,書信又遲遲不到。

  以上這一切,說明離恨無法排遣,悵惘之情愈轉愈深。

  生查子

  晏幾道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

  牽係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

  無處說相思,背麵秋千下。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為思婦詞。詞中通過環境、景物描寫來烘托人物的感情,抒寫了女主人公的相思懷人之情。詞之上片寫少年出遊,下片寫閨思,以“牽係”二字提契全篇,抒情重點末二句。

  起首兩句描繪“金鞭美少年”的形象,這是女主人公思念的對象。他那揚鞭躍馬、威武俊美的英姿,大概就是他臨走時所留給女主人公的最後印象。三、四兩句寫少年走後,女主人公的感情和思緒始終牽係遠出的丈夫身上:到了夜晚,繡被春寒,孤燈獨眠,寂寞難耐。“繡被春寒夜”,是通過環境的渲染,來突出人物的孤寂。過片兩句寫女主人公天天盼,月月盼,寒食節過去了,梨花開了又謝了,一次次地等待,始終沒有等到丈夫的音信,隨之而來的,隻是一次次失望!“寒食梨花謝”,是通過節令和景物來暗示出時間的流逝,表現她無限的悵惘。結拍兩句,寫女主人公秋千架下背麵癡癡地站著,她默默地承受著相思之苦,無處訴說,也不想對人訴說。“背麵”暗示出她難過,哭泣。“秋千下”本是青年婦女嬉戲之處,選擇這一場景可增強藝術效果。李商隱詩及歐陽修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均是這種手法。所謂“無處說相思,”實則相思不必具體說出,隻從結句具見相思之深切。無怪乎“呂東菜極喜誦此詞,以為有思致。”

  生查子

  晏幾道

  長恨涉江遙,移近溪頭住。

  閑蕩木蘭舟,誤入雙鴛浦。

  無端輕薄雲,暗作簾纖雨。

  翠袖不勝寒,欲向荷花語。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以一個看似平凡的少女蕩舟遇雨、嬌不勝寒的故事,喻寫了一幕愛情的悲劇,同時也寄托了一個不諳世故者生活坎坷、遭遇不幸的身世感慨。全詞意味深蘊,含蓄婉轉,手法新穎,別具一格。

  開篇兩句起筆不凡,想像奇特。“涉江”,本《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遠道”之意。女主人公感到離江邊路太遠了,遂移家近溪頭,以便涉江采芙蓉,而且溪水流入江中,也將會流到所思之處吧!慰情聊勝於無,兩句堪稱“癡絕”之語。三、四句又起波瀾,她搖蕩著木蘭船去采芙蓉,卻不知不覺誤入了雙鴛浦。“木蘭舟”,以香木製成的船隻,泛指佳美的小船。芙蓉,即指荷花。她蕩舟緣溪而去,可是卻來到觸動她孤獨情懷之地“雙鴛浦”——鴛鴦成雙作對的水邊。這裏妙一“誤”字,竟因“雙鴛”這樣美好的字眼引起她的不快,正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

  過片二句借寫泛舟時遇雨,語意雙關,表達了女子被棄時複雜的感情。“無端”,有料想不到之意。那象浮雲般輕薄的男子,竟然毫無理由地玩弄女子的感情,被侮辱被損害的女子卻隻能暗暗地忍受著無窮的痛苦。那幾乎是絕望的哀傷、綿綿的遺恨,緊揪著人們的心。“雲”、“雨”之喻,本指男女間的歡合,而本詞中,卻顯得如此淒冷悲涼。這裏用譴責、痛悔、愛憐幾層含意,深刻地寫出被棄女子的心理。末兩句承“簾纖雨”,意謂她那單薄的衣裳怎抵擋寒風冷雨?隻好向荷花訴說自己的幽恨。“翠袖”句本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詩寫一位絕代佳人幽居深穀,與草木相依,而“輕薄”的夫婿卻另有新歡,把她遺棄,佳人貞潔自持,甘過清貧的生活。本詞寫女子“不勝”風雨之寒,既點出她的軟弱無依的可悲處境,也暗示她的清操獨守。然而心靈上的創傷是無法消除的,無人傾訴,隻能悄悄地共荷花相語。“荷花”,與首句“涉江”遙相呼應,有回環往複之妙。

  清平樂

  晏幾道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

  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寫離別,然而所寫景物卻是碧濤春水、青青楊柳、曉鶯啼鳴。此乃以春天美好的景物寫離別,並把枝枝葉葉都賦予離情。

  起筆“留人不住”四字,扼要地寫出送者、行者雙方不同的情態,一個曾誠意挽留,一個卻去意已定。“留”而“不住”,故啟末二句之怨思。次句寫分手前的餞行酒宴。席間那個不忍別的送行女子,想必是吃不下去;而即將登舟上路的男子,卻喝了個“醉”。

  “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二句緊承“醉上蘭舟去”,寫的是春晨江景,也是女子揣想情人一路上所經的風光。江中是碧綠的春水,江上有宛囀的鶯歌,是那樣的宜人。這景象似乎正是輕別的行者輕鬆愉快的心境的象征。而“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則遙應“留人不住”句,是蘭舟既發後渡頭空餘的景物,也是女子主觀感覺中的景物,所以那垂柳“枝枝葉葉”俱含“離情”。以上四句寫景,渾然一體,卻包含兩種不同情感的象征。

  結句寫情,卻突然轉折,說出決絕的話,寄語對方“此後錦書休寄”,因為“畫樓雲雨無憑”,猶言:我們青樓女子是靠不住的,你今後不必來信了,從此割斷情感聯係吧。其實這是負氣之言,其中暗含難言之隱。妓女社會地位低下,沒有愛的權利,即使有了傾心的男子,也沒有長聚不散之理。彼此結歡之夕,縱使千般恩愛,時過境遷,便“留人不住”了。有感於此,所以幹脆叫對方“此後錦書休寄”了。話雖如此,倘不想得到“錦書”,何以特別提到?

  總之,結尾兩句以怨寫愛,抒寫出因多情而生絕望、絕望恰表明不忍割舍之情的矛盾情懷。周濟《宋四家詞選》評曰:“結語殊怨,然不忍割。”此乃深透之語。

  木蘭花

  晏幾道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

  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

  舊時家近章台住,盡日東風吹柳絮。

  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牆偷眼覷。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為自己所眷戀的能歌善舞、色藝雙絕的歌女小蓮而作。詞之上片寫今霄幽會的歡娛,下片追憶當時初見的情景,而以一“狂”字貫穿始中,小蓮的風韻和作者的鍾情都真切地表現出來。

  上片起首兩句,起筆不凡,傳神地描寫小蓮天真幼稚,還未懂得怎樣跟人細訴衷情,而她的狂放,卻像鈿箏中發出的熱烈的樂音。“狂”,是作者最為欣賞的,他詞中多次寫道:“天將離恨惱疏狂”(《鷓鴣天》)、“盡有狂情鬥春早”(《泛清波摘遍》)、“殷勤理舊狂”(《阮郎歸》),企圖借這個“狂”字來發抒自己滿腔的熱情和積忿。而小蓮也是“狂”的,她不直接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情愫,而借熱烈而狂亂的箏聲去表達出來。“柱”,即弦柱,可以想象到小蓮急弦促柱時著迷似的“狂”態。“未解論心素”,這是欲進先退的手法,次句才寫出小蓮的真實形象。她的真純,她的柔情密意,她心中激烈的風暴,都憑著這“雁柱十三弦”傳送出來。

  上片歇拍,寫小蓮臉上的暈霞漸散,宿酒初醒;眉上的翠黛消殘,人將歸去。“霞”,指紅暈、酒暈。小蓮借著一點醉意,彈箏時才狂態十足。“月”,語意雙關,既謂眉上額間“麝月”的塗飾卸妝睡眠時殘褪,也表示良宵將盡,明月墜西。兩句實寫歡會的情景,豔冶而優雅,沒有一點兒庸俗低級的情調。小蓮天真爛熳,一片柔情,音容笑貌,仿佛可以呼之欲出。

  下片追敘小蓮的身世。章台,街名,漢代長安章台之下。《漢書。張敞傳》有“過走馬章台街”之語,後世以之為歌樓妓院的代稱。小蓮舊時的家靠近“章台”居住,這裏暗示她的歌妓身分。孟棨《本事詩》載,唐詩人韓翃有寵姬柳氏京中,韓寄詩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否?”後世詩人,常以“章台”與“柳”連用。詞中寫春風吹絮,也許象征著小蓮的飄零身世。小晏《浣溪沙》詞“行雲飛絮共輕狂”,當同此意。末兩句說,最可恨的是杏子成叢,綠陰滿樹,正妨礙她粉牆後邊偷眼相窺呢!收處回憶當日相見留情時情景,她主動地去偷眼相覷,正表現了小蓮不受拘束的“狂”態。

  此詞詞旨風流豔麗而無褻媟之失。詞中突出地描繪小蓮的“狂”態,把一位天真爛漫而又嫵媚風流的少女形象生動地展現讀者麵前,使人獲得美的藝術享受。

  木蘭花

  晏幾道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

  牆頭丹杏雨餘花,門外綠楊風後絮。

  朝去信斷知何處?

  應作襄王春夢去。

  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畫橋東畔路。

  晏幾道詞作鑒賞

  晏幾道寫情沉鬱頓挫,除感情真摯外,藝術表現上也別具一格,這就是:以婉曲的方式表情達意,盡量避免盡情直瀉。此詞充分體現了這一特點,是一首以深婉含蓄見長的言情詞。

  上片前兩句寫舊地重遊時似曾相識的情景。這秋千院落、垂簾繡戶之內,仿佛有一位佳人把筆題詩。佳人是誰,詞中未作交代。然從過片“朝雲”二字來看,可能是指蓮、鴻、蘋、雲中的一位。“秋千院落”,本是佳人遊戲之處,如今不見佳人,唯見秋千,已有空寂之感;益之以“重簾暮”一詞,暮色蒼茫,簾幕重重,其幽邃昏暗可知。這種環境中居住的佳人,孤寂無聊,何以解憂?“彩筆閑來題繡戶”一句,作出了回答。“彩筆”,即五色筆,相傳南朝梁代江淹,才思橫溢,名章雋語,層出不窮,後夢中為郭璞索還彩筆,從此作品絕無佳者。這位佳人閑來能以彩筆題詩,可見位才女。“題繡戶”者,當窗題詩耳。一位佳人當窗題詩之美景,當係詞人舊地重遊所想見的,這位佳人已經不了。

  上片歇拍兩句,主要寫詞人從外麵所看到的景色,以及由此景色所觸發的情思。此時詞人恍如從幻夢中醒來,眼前隻見一枝紅杏出牆頭,幾樹綠楊飄白絮。美麗的景色勾起美好的回憶,那紅杏就象昔日佳人嬌豔的容顏,經過風吹雨打已變得憔悴;那綠楊飄出的殘絮又好似詞人漂泊的行蹤,幸喜又回到故枝。這工整的一聯,韻致纏綿,寄情深遠,以眼前景,寫胸中情,意寓言外。

  過片用楚襄王夢遇巫山神女的典故,表達對這位佳人的懷念。據《小山詞》自序雲,蓮、鴻、蘋、雲四位歌妓,後來“俱流轉於人間”,不知去向。這裏說佳人象朝雲一樣飛去,從此音信杳然,也許又去赴另一個人的約會。事雖出於猜想,但卻充滿關切之情,從中也透露了這位女子淪落風塵的消息。惝恍迷離,昨夢前塵,盡呈眼底。

  結拍詞意陡轉,從佳人寫到自己。然而似離仍合,虛中帶實,形象更加優美,感情更加深摯。詞人不說這位佳人的住處他很熟悉,而偏偏以擬人化的手法,托諸駿馬。這一比喻很符合詞人作為貴家子弟的身分,可知詞人確曾身騎駿馬,來到這秋千深院,與玉樓繡戶中人相會。由於常來常往,連馬兒也認得遊蹤了。紫騮驕嘶,柳映畫橋,意境極美,這是虛中寫實,實中有虛。清人沈謙說:“填詞結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勝,著一實語,敗矣。康伯可‘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遊‘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填詞雜說》)所說頗中肯綮。

  此詞以深婉含蓄見勝。黃蓼園《蓼園詞選》分析此詞:首二句別後,想其院宇深沉,門闌緊閉。接言牆內之人,如雨餘之花;門外行蹤,如風後之絮。

  後段起二句言此後杳無音信,末二句言重經其地,馬尚有情,況於人乎?然而,這些意蘊,作者都未實說,而是為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

  菩薩蠻

  晏幾道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

  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

  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

  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借寫彈箏來表現當筵演奏的歌妓心中的幽恨。

  詞的上片暗寫湘靈鼓瑟的典故,點出“幽恨”;下片並未具體展開寫幽恨,隻寫弄箏的情態,而幽恨自見。黃蓼園謂此詞“末句意濃而韻遠,妙能蘊藉”。

  起筆一句先寫彈奏。箏稱之為“哀箏”,感情色彩極為明顯。“一弄”,奏一曲。曲為“湘江曲”,內容亦當與舜及二妃一類悲劇故事有關,由此可見酒筵氣氛和彈箏者的心情。“寫盡湘波綠”,湘水以清澈著稱,“綠”為湘水及其周圍原野的色調。但綠色彩分類上屬冷色,則又暗示樂曲給予人心理上的感受。

  “寫”,指彈奏,而又不同於一般的“彈”或“奏”;似乎彈箏者的演奏,像文人的用筆,雖然沒有文詞,但卻用箏聲“寫”出了動人的音樂形象。

  上片歇拍兩句,讓人想到彈箏者幽恨甚深,非細彈不足以盡情傳達,而能將幽恨“細傳”,又足見其人有很高的技藝。從“纖指”二句的語氣看,詞人對彈箏者所傾訴的幽恨是抱有同情的,而所傳之幽恨即是雙方所共有的。詞之上片,著重從演奏的內容情調方麵寫彈者。

  下片轉寫彈者的情態。“當筵秋水慢”,“秋水”代指清澈的眼波。“慢”,形容凝神,指箏女全神貫注。“玉柱斜飛雁”,箏上一根根弦柱排列,猶如一排飛雁。飛雁古詩詞中,常與離愁別恨相連,同時湘江以南有著名的回雁峰。因此,這裏雖是說弦柱似斜飛之雁,但可以想見所奏的湘江曲亦當與飛雁有聯係,寫箏柱之形,其實末離開彈箏者所傳的幽恨。“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春山,指像山一樣彎彎隆起的雙眉,是承上文“秋水”而來的,用的是卓文君“眉色如望遠山”(《西京雜記》)的典故。女子凝神細彈,表情一般應是從容沉靜的,但隨著樂曲進入斷腸境界,箏女斂眉垂目,淒涼和悲哀的情緒還是明顯地流露了出來。

  這首詞以回蕩飄忽的筆勢,刻畫一位哀豔動人的彈箏藝妓——小蓮哀豔動人的形象。全詞以“哀箏一弄湘江曲”摹然開篇,又以“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驟然收筆,中間不平鋪直敘而抓住最富有表現力的動作、神態來寫,極具藝術感染力。

  玉樓春

  晏幾道

  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

  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

  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落花能幾醉!

  晏幾道詞作鑒賞

  起首一句氣勢不凡,筆力沉重,著一“又”字,言東風無情,實則人有情,烘襯出內心的愁怨之深,此意直貫全篇。第二句的“豔粉嬌紅吹滿地”,正麵描寫落花,“粉”是“豔”,“紅”是“嬌”,不僅描繪了花的色彩,而且寫出了花的豔麗嬌冶如人。著力寫花的美,也就更反襯出“吹滿地”的景象之慘,滿目繁華,轉瞬即逝,使人觸目驚心。“吹”字暗接“東風”,進一步寫東風的無情。上片歇拍兩句,上句詞意深厚,樓台高遠,簾影層深,是怕見春殘花落觸動愁腸,雖然較之近觀增加了幾分隱約朦朧,但花飛花謝仍然依稀可見,“不遮愁”三字十分生動、傳神。

  景既不能遮斷,愁自然油然而生。下句語淺而情深,紅稀綠暗的春殘景色“還似”去年一樣,“還似”二字,回應首句“又”字,申說花飛花謝的景象、春殘春去的愁情,不是今年才有,而是年年如此,情意倍加深厚,語氣愈益沉痛。

  過片表麵上自責“錯管”,實際上寫有情,花落春去,人力無法挽回,惜春憐花,隻能是徒然多事而已。當初不能通曉此理,每逢登臨遊春都為花落淚,現看來,都屬多餘的感情浪費。表麵上看似怨悔,實是感傷。結拍“兩句,化用崔敏童的”能向花前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頻“宴城東莊》),轉寫今日此時,表麵上自解自慰,說傷春惜花費淚無益,不如痛飲美酒,恣賞落花,語極曠達,實際上卻極為沉痛,較之惋惜更深一層。群花飛謝,還沒有委埋泥土、墜隨流水之前,”吹滿地“的”豔粉嬌紅“還可供人憐惜,然而這種景象轉瞬間即將消逝無蹤,又能夠看到幾次?更又能看得幾時!”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韓偓《惜花》),”直須深的連連呼喚中,蘊藏著無計留春、悲情難抑的痛苦,但這種感情卻故以問語相詰,就顯得十分宛轉。此二句明朗顯豁,曳頓挫,有一唱三歎之妙。

  阮郎歸

  晏幾道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

  綠懷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寫於汴京,是重陽佳節宴飲之作。詞中感喟身世,自抒懷抱,雖寫抑鬱之情,但並無絕望之意。

  全詞寫情波瀾起伏,步步深化,由空靈而入厚重,音節從和婉到悠揚,適應感情的變化,整著詞的意境是悲涼淒冷的。

  起首兩句以寫秋景起,點出地點是京城汴梁,時序是深秋,為下文的“趁重陽”作襯墊。漢武帝長安建章宮建高二十丈的銅柱,上有銅人,掌托承露盤,以承武帝想飲以求長生的“玉露”。承露金掌是帝王宮中的建築物,詞以“天邊金掌”指代宋代汴京景物,選材突出,起筆峻峭。但作者詞風不求以峻峭勝,故第二句即接以閑淡的筆調。白露為霜,天上的長條雲彩中飛出排成一字的雁隊,雲影似乎也隨之延長了。這兩句意象敏妙,滿懷悲涼,為全詞奠定了秋氣瑟瑟的基調。三、四兩句將客居心情與思鄉之情交織來寫,用筆細膩而蘊涵深厚,一方麵讚美故鄉人情之美,表達出思鄉心切的情懷,另一方麵又讚美了重陽友情之美,表達了對友情的珍惜。

  過片從《離騷》中“紉秋蘭以為佩”和杜牧“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化出的“蘭佩紫,菊簪黃”兩句,寫出了人物之盛與服飾之美,渲染了宴飲的盛況。接下來一句,寫詞人仕宦連蹇,陸沉下位,情緒低落,不得不委屈處世,難得放任心情,今日偶得自,於是不妨再理舊狂,甚至“殷勤”而“理”,以不負友人的一片盛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說:“綠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試想,本是清狂耽飲的人,如今要喚起舊情酒興,還得“殷勤”去“理”才行,此中的層層挫折,重重矛盾,必有不堪回首、不易訴說之慨,感情的曲折,自然把意境推向比前更為深厚的高度。結尾兩句:“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由上麵的歸結,再來一個大的轉折,又引出很多層次。詞人想尋求解脫、忘卻,而他自己又明知這並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這是真正的悲哀。《蕙風詞話》又說:“欲將沉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乃中肯之語。詞之結句,竟體空靈,包含著萬般無奈而聊作曠達的深沉苦楚,極盡回旋曲折、一詠三歎之妙。“蘭佩紫”二句,承上片“人情”句的含蓄轉為寬鬆:“殷勤”句隨著內容的迅速濃縮,音節也迅速轉向悠揚:“欲將”二句,感情越來越深沉、曲折,音節也越來越悠揚、激蕩。譚獻評周邦彥《蘭陵王》詞的“斜陽冉冉春無極”句,說“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讀晏幾道這首詞的最後三句,使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它的意境、音節配合得極有韻味和感染力,妙處須細細體會。

  《宋詞舉》中雲:“小山多聰俊語,一覽即知其勝。此則非好學深思,不能知其妙處。”此詞正說明了這一點。

  縱觀全詞,盡管作者那種披肝瀝膽的真摯一如既往,但經曆了許多風塵磨折之後,悲涼已壓倒纏綿;雖然還有鏤刻不滅的回憶,可是已經害怕回憶了。

  阮郎歸

  晏幾道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

  愁腸侍酒舒。

  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晏幾道詞作鑒賞

  此詞抒寫的是居者思行者的情懷,但它同其他同類主題的作品比較,技巧上自有特色。作者詞中運用層層開剝的手法,把人物麵對的情感矛盾逐步推上尖端,推向絕境,從而展示了人生當中不可解脫的一種深沉的痛苦。

  上片起首兩句將物與人比照起來寫,意謂往昔所用香粉雖給人以殘舊之感,但物仍故物,香猶故香,而離去之人的感情,卻經不起空間與時間考驗,逐漸淡薄,今不如昔了。上片歇拍兩句,是上兩句的補充和延伸,舉出人不如物、今不如昔的事實,那就是行人春天初去時還有幾行書信寄來,到了秋天,書信越來越稀少了。上片四句,即物思人,感昔傷今,抒寫了女主人公對行者薄情的滿腔怨恨。

  詞的下片轉而敘述女主人公夜間的愁思,抒寫其處境的淒涼、相思的痛苦。

  過片兩句,寫詞中人的情感體驗,賦予客觀的物象——衾與枕以女主人公清冷、孤寂的主觀情感,將女主人公的內心感受渲染得淋漓盡致。這裏寫衾與枕而著眼於鳳與鴛,還有其象征意義,是詞中人因見衾、枕上繡的鳳凰、鴛鴦而想到情侶的分離,以鳳凰失侶、鴛鴦成單,來暗示自己的處境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愁腸”一句,是其人愁腸百結之際希冀酒醉中求得暫時的解脫,這是她可能找到的唯一消愁的辦法。但這裏隻說“待酒舒”,未必真入醉鄉,而酒也未必真能舒愁。聯係下兩句看,其愁腸不僅未舒,更可能徒然加重相思之情和幽怨愁恨。

  結拍兩句,寫一覺醒來時的空虛和惆悵。既然人已成各,今已非昨,而又往事難忘,後會難期,那就隻有入睡之際,寄希望於夢中與相思之人重溫舊情了。盡管夢境幻而非真,虛而非實,夢回後反而會令人惘然若失。但夢裏倘能相見,總也聊勝於無。可是,最可悲的是,夜來空有相思,竟難成夢,連這一點片刻的虛幻的慰藉也得不到,就更令人難以為懷了。

  這結拍兩句是層層逼進的寫法。上句說已看穿了夢境的虛幻,似乎有夢無夢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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