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頎(690-751),籍貫不詳。開元二十三年(735)中進士,曾任新鄉縣尉。因久不升遷,憤而辭職,複隱於潁陽。之後,醉心於煉丹求仙。與王維、高適、王昌齡等著名詩人皆有來往,詩名頗高。其詩內容涉及麵較廣,尤以邊塞詩、音樂詩獲譽於世。擅長五、七言歌行體;氣勢奔放、跌宕多姿。七律雖存世不多,然頗為明人所推崇。
古意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磔。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譯詩”有誌氣的男兒應當遠征戍邊,少年勇武的幽燕健兒,更應效祖國馳騁沙場。打賭勝負,戰場上分高下,從來都將生死置之度外。陷陣殺敵銳不可擋,威武剛烈須髯怒張。昏暗的雲層籠蓋原野,將士們騎著白雲般的戰馬,遙望遠方的家鄉,不報答國恩誓不返回。一位年方十五的遼東少婦,善於彈奏琵琶,又擅長歌唱跳舞。一曲淒涼婉轉的出塞曲,掀動了三軍將士的心,人人頓時淚下,如同大雨滂沱。
“賞析”盛唐國力強盛,北方夷狄未敢窺邊。征戍之士的豪氣也絕非衰微之朝的軍隊所可比擬的。這首詩裏,詩人就這樣讚頌戍邊戰士的豪氣:他們從小在幽燕之地為客;在戰場上從來就是不怕犧牲、視死如歸的;他們揮劍殺敵,使得敵人膽寒;他們怒須蜷曲,如同蝟毛怒張。他們在塞外嚴寒之地征戰,不消滅敵人誓不歸家。詩人隻用寥寥數語,就寫出了一群英勇的戰士形象。
但豪傑也有柔情之時。當聽到少女彈出的琵琶裏充滿出塞作戰的樂聲時,英雄們紛紛落淚。何則?畢竟離家太遠、離家太久了啊!征戰之事他們無所畏懼,但思鄉之情卻能使他們黯然落淚。
詩語沉雄渾厚,詩境蒼涼,我們仿佛能看到英勇善戰的戰士們遙望南天的動人景象。
送陳章甫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陳侯立身何坦蕩,虯須虎眉仍大顙。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長河浪頭連天黑,津吏停舟渡不得。鄭國遊人未及家,洛陽行子空歎息。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
“譯詩”四月的南風,吹得田野裏的大麥金光泛黃。棗花還未凋謝,梧桐葉已長得又密又長。早上辭別青山,到日暮黃昏依然還看得見。騎馬出門與友人餞別,青山為伴,坐騎鳴叫,我多麽思念生長的故鄉。陳侯心胸坦蕩性格豪放,前額寬廣儀表堂堂,滿腹經綸博覽古今,怎肯屈身淪落草野。他從東門買來佳釀,與我們同飲共醉;心輕飄揚,人世間萬事萬物如同鴻毛。他有時醉臥不知白天黑夜,有時將內心的清高,寄托於碧空中的孤雲。長河風急浪高,天昏地暗一片,往來的船隻已停止擺渡。鄭國的遊子我還未返家,洛陽的行客你卻望空歎息。你故鄉親朋好友眾多,罷官回去,他們對你不會另眼相待?
“賞析”作者的朋友陳章甫罷官回家,李頎作此詩送別。
詩歌先點明送別時間:正是四月,南風拂人,小麥已黃,棗花未落,桐葉成蔭。然後詩人誇讚陳的為人:陳章甫為人坦蕩,相貌奇偉;胸有學識,心輕萬事。醉歌豪情,仰望孤雲。一個“孤”字,正可視作陳章甫孤高的人品的寫照。如今這樣豪放、這樣有才情的人要別詩人而去了,詩人不免感到惋惜。
這首詩為送別之作,但絕無兒女沾巾之態,寫得豪放,也很感人。
琴歌
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月照城頭烏半飛,霜淒萬木風入衣。銅爐華燭燭增輝,初彈《淥水》後《楚妃》。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餘裏,敢告雲山從此始。
“譯詩”主人置備了上等的好酒,宴請大家樂醉今宵。一位琴藝嫻熟的人,撥動琴弦為酒宴助興。明月已升上城頭,未入巢的烏鴉到處亂飛。淒冷的寒霜凋傷萬木,寒風侵衣心生寒意。銅爐中的炭火融融暖人,明亮的華燭為晚宴添輝增色。藝人先彈《淥水》後奏《楚妃》,曲曲美妙婉轉動人。
“賞析”這是一首寫聽琴的詩歌。
聽琴的時間是夜裏,彈奏的是像《廣陵散》那樣美妙的樂曲。未彈之前,月光淒清地照著城牆,烏鴉有的棲息了,有的還在紛飛:深秋的霜露已凋零了樹林,涼風拂入人的衣襟。屋裏有銅爐生暖,有紅燭高照。彈奏的先是《淥水》,後是《楚妃》,四座之人屏息靜聽。最後,曲終人散,詩人已奉命要去一千裏外的淮河,今晚聽完了這美妙的琴聲,明天就要開始上路了。
此詩寫聽琴,但不寫彈琴者的神態,不直接寫琴聲的美妙,而是先寫出一種聽琴的環境,烘染出一種聽琴的氛圍,然後再寫聽琴後的感受——琴聲仿佛有助於詩人的行色,就戛然而止了。至於琴聲究竟如何,讀者自可想象。
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鬆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複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烏珠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進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譯詩”昔日蔡琰精通音律,翻笳調譜成了淒涼幽婉的《胡笳十八拍》琴曲。胡人聽後涕淚橫流,淚水浸濕了身邊的野草,漢使看著歸來的文姬,悲切得寸斷肝腸。古老蒼茫的邊塞邊城,熊熊的烽火也透著胡地的寒氣。荒漠陰沉悲涼,大風起處飛雪狂舞。董君妙手拔動琴弦,琴聲驟起,好似驚風吹落周圍的木葉。他美妙的琴聲,神靈為之感動,藏於深山的妖魔鬼怪也飄忽而至靜靜偷聽。急彈慢奏,抑揚頓挫,皆能得心應手。胸中流淌的洋溢激情,凝聚在手指往複回旋之間。百鳥散盡的空山,琴聲又把鳥兒召回;烏雲籠罩的原野,琴聲把烏雲驅散雲開見日。沙啞的琴聲,像雛雁離群在漫漫的黑夜,辛酸地哀鳴;像胡兒戀母,斷斷續續的哭泣。山川江河為之靜寂,百鳥為之不再歌唱。琴聲幽咽,唱出了烏孫公主思鄉,文成公主遠嫁的哀怨之情。琴聲彈奏得深沉,淒婉,忽然變調就輕盈飄灑起來。如長風吹林,林濤怒吼,像急雨打屋,滴答清脆。時而如泉水噴射樹梢颯颯地響,時而像野鹿在堂前呦呦鳴叫。長安城中,房給事的官署在宮廷東麵,與天子的宮門相對。房公才高位重輕薄名利,但卻賞識董君的琴藝,入夜隻盼董君抱琴而至,為之奏上一曲以度良宵。
“賞析”這是一首出色的寫聽胡笳詩。
相傳蔡文姬曾奏胡笳,作《胡笳十八拍》,她的彈奏,曾使胡人落淚、漢使斷腸,她的彈奏也使古戍和大漠更加蒼涼、長安郊區更加蕭瑟。這一段敘述,為聽董大彈胡笳作好了氣氛的鋪墊。
這董大彈奏胡笳,更是了得:連深山裏的鬼神也來偷聽了;他彈奏時左右逢源,得心應手;使得空山中散飛的百鳥聚集到一起凝神諦聽,使得原本陰鬱的天空也放了晴;這胡笳聲像雛雁晚上失伴發出淒慘的叫聲,也如嗚嗚咽咽的胡兒戀母聲;河流因此平靜,百鳥也很安寧……胡笳聲高亢時,又如長風吹林,暴雨墮瓦;如進泉,如鹿鳴。這一段直寫聽胡笳的效果,連用比喻,寫得出神入化。然後歸結於房給事的住處、房給事對董大的賞識。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
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傍鄰聞者多歎息,遠客思鄉皆淚垂。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譯詩”從南山采來一節青竹,做一支精美的觱篥。這種樂器原產龜茲,流傳漢地後曲調高昂新奇。涼州友人為我吹奏樂曲,聲調悲淒幽沉,鄰居聽之歎息不已;浪跡異地的遊子,聞之思鄉淚流不止。世人隻知聽曲譜,無法知曉其中深沉的奧妙。出自觱篥的樂聲,有時如狂飆萬裏,在大地上翻卷往來;有時如枯桑老柏,在呼嘯的寒風中哀吟戰栗;有時如九隻幼小的鳳凰,低聲細語爭相亂鳴。樂聲激昂如龍吟虎嘯一起迸發,樂聲低沉如萬物寂靜秋意蕭森。忽然轉調奏出悲壯的漁陽鼓曲,就像黃雲壓頂,大地一片昏暗。觱篥轉而奏出輕快悠揚的樂曲,就像徐徐春風拂弄垂柳。宮苑裏爭相鬥豔的繁花,使遊人眼花繚亂。除夕之夜,高堂上明燭輝煌,聽一支樂曲,飲一杯美酒;一杯一曲,一曲一杯,直到星稀酒盡曲終。
“賞析”此詩是詩人聽安萬善吹觱篥後寫的一首讚詩。詩先寫製作觱篥的材料和產地。安萬善吹的觱篥,能令鄰人歎息、遠客下淚。他吹奏的效果,如寒風吹動枯桑、老柏,颯颯作響,如雛鳳啾啾的鳴聲,如龍吟虎嘯迸突而發,萬籟發出的聲響都像到了九天似的。忽然,樂曲發出《漁陽摻》那樣悲壯的音調,空中的黃雲也顯得蕭條、白日也顯得黯淡了。樂曲再度變而為楊柳小調,聽之如睹上林苑中繁盛的百花。
此詩寫了樂曲的四次變化:悲涼——蕭索——奮激——平和,每一次變化都用貼切的比喻來形容其效果。這種寫法,為以後的韓愈、李賀、歐陽修、蘇軾廣泛運用,寫聽音樂詩遂成中國古代詩歌中的一個重要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