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737-791?),京兆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出身關西望族。15歲即以門蔭入宮為三衛郎,過著任俠使氣、裘馬清狂的生活。後入太學,折節讀書,曆官洛陽丞、京兆府功曹、鄠縣令、櫟陽令、尚書禮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後卒於蘇州。世稱韋左司、韋江州、韋蘇州。其性高潔,其詩高雅閑淡,所作山水田園詩較多,人比之陶潛。後世或以陶、韋並稱,或以王(維)、孟(浩然)、韋、柳(宗元)並稱。
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
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煩屙近消散,嘉賓複滿堂。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理會是非遣,性達形跡忘。鮮肥屬時禁,蔬果幸見嚐。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歡體自輕,意欲淩風翔。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強。
“譯詩”官邸門前畫戟林立兵衛森嚴,休息室內凝聚著焚檀的清香。東南近海層層風雨吹進住所,逍遙自在池閣之間陣陣風涼。心裏頭的煩躁苦悶將要消散,嘉賓貴客重新聚集濟濟一堂。自己慚愧所處地位太過高貴,未能顧及平民百姓有無安康。如能領悟事理是非自然消釋,性情達觀世俗禮節就可淡忘。鮮魚肥肉是夏令禁食的葷腥,蔬菜水果希望大家盡管品嚐。大家躬身飲下一杯醇清美酒,抬頭聆聽各人吟誦金玉詩章。精神愉快身體自然輕鬆舒暢,心裏真想臨風飄舉奮力翱翔。吳中不愧為文史鼎盛的所在,文人學士簡直多如大海汪洋。現在才知道大州大郡的地方,哪裏是僅以財物豐阜而稱強?
“賞析”此詩作於韋應物任蘇州刺史時。
這是描寫韋應物平時生活的:在儀仗森嚴的官署裏,刺史休息的屋子裏彌漫著清香之氣。剛剛下過一場雨,官署中一片涼爽。原來身體有病,如今漸漸好了,來了客人一起嚐時鮮蔬果、飲酒、聽友朋詩作。作為刺史,雖然心裏牽掛著尚有饑饉的百姓,但目前宴飲賦詩的清雅場麵使韋應物“神歡體自輕”,甚至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在宴集過程中,他也進一步認識到蘇州一帶是文化發達、文人眾多的地方,益發感覺到唐朝非隻經濟發達,亦且文化繁榮。作為刺史,韋應物是有得意之情的。
此詩的“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二語為曆代說詩者激賞,謂其氣象森嚴中有閑適,下字凝煉準確。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鍾廣陵樹。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譯詩”淒愴地離別了親愛的朋友,船隻泛泛地駛入茫茫煙霧。輕快地搖槳向著洛陽歸去,曉鍾殘音還遠繞廣陵樹木。今日在此我與你依依作別,何時何地我們能再次相遇?人情世事猶如波上的小船,順流洄旋豈能由自己作主?
“賞析”離別之作免不了淒惻之情,然而此“情”的表達則深淺有異。韋應物是深情之人,離別好友而去的情感也被他寫得真摯動人。
“淒淒”二字即是他離別朋友的情感基調。自己乘舟向洛陽歸去,已滿懷離別之情;舟行漸遠,鍾響漸微,隻有餘音,但廣陵樹色猶可望見。想到友人也許正引領目送,更難禁離思。“歸棹洛陽人,殘鍾廣陵樹”,寫出了多少動作,襯出了多少離情!兩句雖不在字麵上言情而情自見。
詩的後半首慨歎離別容易會麵困難。“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兩句,既是對“歸棹洛陽人,殘鍾廣陵樹”的情感補充,也是別情難禁的思緒延續,這是離別時幾乎每人都會想到的問題,雖然普遍,但都會令人惆悵。更何況世事飄浮不定有如波上之舟,前途未卜呢?因而對這一次離別格外傷感。
是的,傷感。詩一開始“淒淒”二字已使全詩充滿了傷感。
此詩的動人之處在於以景襯情。如果說“淒淒去親愛”還是述情的話,“泛泛入煙霧”、“殘鍾廣陵樹”則是以離別者眼中愁慘的風景來襯托、補充離別之情的。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譯詩”今天齋舍受到寒冷侵襲,忽然想念起山中的友人。也許他在澗底打柴,回來煮白石為糧修煉為仙。在這淒風冷雨的季節,我應帶一壺佳釀,探慰遠山的友人。落葉覆蓋了蕭森的山林,飄浮無定的友人嗬,叫我到哪裏去尋找你的蹤跡。
“賞析”韋應物早年宿衛內廷,任俠使氣,生活頗為放浪。安史亂後,折節讀書,變為沉靜清雅的讀書人,與道士之流往返密切。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一詩,最能見出他抱散守淡的情懷。
在一個秋風秋雨、官署冷寂的夜裏,詩人忽然想念起與自己有交往的山中道士來。繼而懸揣道士澗底束薪、白石作飯的隱居修煉生活。懸揣過後,詩人想念之情愈切,進而想在這風雨之夜持酒探訪山中道士了。但秋風蕭瑟,秋雨綿綿,山中落葉鋪地,何處去找道士呢?
詩的第三、四句寫道士生活極為幽寂,隱現出詩人對這種生活的向往;詩的後四句則透出詩人對道士生活的憂慮和想念,語含淒情,“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二句更像空穀足音,嫋嫋不絕,無限思念盡在不言之中。
韋應物創造出了這樣一種冷寂的詩境,這是否可以視作他當時的心境呢?
長安遇馮著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譯詩”你從東方回到長安來,衣裳沾滿灞陵的春雨。請問你來此為了何故?你說為開山辟地買斧。冥冥春雨百花淋雨開,習習和風燕子新孵雛。去年一別如今又逢春,雙鬢銀絲添生了幾縷?
“賞析”這首贈詩,以親切詼諧的筆調,對失意沉淪的馮著深表理解、同情、體貼和慰勉。
這的確是一首情意深長而生動活潑的好詩。它的感人,首先在於詩人心胸坦蕩,思想開朗,對生活有信心,對前途有展望,對朋友充滿熱情。因此他能對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誠同情,體貼入微,而積極勉勵。也正因如此,詩人采用活潑自由的古體形式,吸收了樂府歌行的結構、手法和語言。它在敘事中抒情寫景,以問答方式渲染氣氛,借寫景以寄托寓意,用詼諧風趣來激勵朋友。它的情調和風格,猶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曲宛轉,讀來似乎一覽無餘,品嚐則又回味不盡。
韋應物顯然是惦記著已經隱逸的馮著的。“冥冥”二句,表麵是寫春景,實則也寫出了韋應物碰見老友的欣喜之情,詩人對馮著很關切:好像昨日才分別似的,不覺又是一年春了,你的頭發又白了幾根呢?這中間也夾雜了韋應物對時光易逝的感慨。
夕次盱眙縣
落帆逗淮鎮,停舫臨孤驛。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獨夜憶秦關,聽鍾未眠客。
“譯詩”卸帆留宿淮水岸邊的小鎮,小舫停靠著孤零零的旅驛。大風突起江上的波浪浩蕩,太陽沉落大地的夜色蒼黑。山昏城暗人們都回家安憩,月照蘆洲雁群也落下棲息。夜晚孤獨我不禁想起長安,聽到岸上鍾聲我怎能入睡?
“賞析”這首詩寫旅途中的客思。詩人因路遇風波而夕次孤驛,在孤驛中所見全是秋日傍晚的一片蕭索的景象,夜聽寒鍾思念故鄉,徹夜未眠。一片思鄉之情和愁緒全在景物的描寫之中。詩的妙處,在寓情於景,情景交融。本詩對曠野蒼涼淒清的夜景極盡渲染,把風塵飄泊,羈旅愁思烘托得強烈感人。夕次盱眙縣與馬致遠的《天淨沙 秋思》是否有異曲同工之處韋應物是唐代花間派的代表人物,其詩風委婉含蓄,多借物抒情。在《夕次盱眙縣》這首詩中,詩人運用很多意境。如“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在這一點上與馬致遠之作如出一轍。但詩與曲的風格和韻味不同,因此作者在行文上也有限製。
在兩詩的表意上,可以說有異曲同工之效。
東郊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依叢適自憩,緣澗還複去。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終罷斯結廬,慕陶直可庶。
“譯詩”整年拘束官署之中實在煩悶,清晨出去郊遊頓覺精神歡愉。嫩綠的楊柳伴隨著春風蕩漾,蒼翠的山峰淡化了我的思慮。靠著灌木叢自由自在地憩息,沿著澗流旁任憑意願地徘徊。芳香的原野落著迷蒙的細雨,寧靜的大地到處是春鳩鳴啼。本愛長處清幽屢次不得如願,隻因公務纏身行跡十分匆促。終有一日罷官歸隱在此結廬,羨慕陶潛差不多能得到樂趣。
“賞析”這是寫春日郊遊情景的詩。詩先寫拘束於公務,因而案牘勞形。次寫詩人走出官衙,春日郊遊,呼吸到郊外清新的空氣而心曠神怡,快樂無限。再寫歸隱不遂,越發慕陶,想到要在此結廬長住,表現出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和對大自然的熱愛。詩以真情實感訴說了官場生活的繁忙乏味,抒發了回歸自然的清靜快樂。人世哲,經驗談,話真情真,讀之教益非淺。“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可謂風景陶冶情懷的絕唱。
送楊氏女
永日方戚戚,出行複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爾輩苦無恃,撫念益慈柔。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中腸,義往複難留。自小闕內訓,事姑貽我憂。賴茲托令門,任恤庶無尤。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居閑始自遣,臨感複難收。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譯詩”整日是悲喜哀傷,出門遠行路途悠悠,女兒今天出嫁,輕舟溯江而去。你自幼痛失母親,撫育你時益發傾注了我心中的慈愛。幼小的妹妹依靠姐姐撫育,分別時姐妹哭泣不止。此情此景,我深感鬱結難舒,但女大當嫁自不能把你挽留。你自小沒有得到母親的訓導,侍奉公婆不能不使我擔憂。令人欣慰的是你托身賢惠人家,會得到他們的信任和體恤,家道清貧,節儉誠信為我們所崇尚,嫁妝哪能備辦得十分周全。孝順恭敬長幼,恪守婦德規範;容貌舉動要合乎禮節要求。父女離別就在今晨,以後相見卻不知要等到哪個春秋?閑居時還能自我解遣悲愁,臨別時的傷感真是難收。回來看到留在身邊的幼女,禁不住又流下悲喜的眼淚。
“賞析”詩人的大女兒要出嫁,他的心情異常複雜,遂寫了此詩。此詩是父女情的白描,是真性情的流露,令人讀來感傷不已。
女兒即將遠行,父親心有不舍,卻情難敵義。開頭點明女兒將出嫁之事:女兒要嫁往夫家路途很遙遠。念及女兒幼年喪母,自己一身兼父母之慈愛,當此離別之際,心中甚為不忍。然而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事。詩人忍痛告誡女兒到了夫家,要遵從禮儀孝道,要勤儉持家,這是對女兒的一片殷殷期望。
這是一首送女出嫁的好詩。送女出行,萬千叮嚀;憐其無恃,反複誡訓。詩人早年喪妻,留下兩女自小相依為命,感情頗為深厚。因為對亡妻的思念,對幼女自然更加憐愛。在長女出嫁之時,自然臨別而生感傷之情。詩中說幼女與長女“兩別泣不休”,其實父女之間也是如此。作者沒有多寫自己的直觀感受,而是把更多的筆墨用於諄諄教導和萬般叮嚀——“自小闕內訓,事姑貽我憂。賴茲托令門,任恤庶無尤。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強忍住淚水說完這些,送走女兒才發現自己還是控製不了自己,隻能與幼女相對而泣。一個情感複雜、無可奈何的慈父形象由此躍然紙上。
全詩情真語摯,至性至誠。慈父愛,骨肉情,令人感動。“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可作紅衣千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