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元曲鑒賞

第三節 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省鞏縣人。杜審言之孫，兗州司馬杜閑之子。玄宗時，獻三大禮賦，授京兆兵曹參軍。安祿山亂，肅宗即位靈武，甫自京師西謁行在，拜左拾遺。房琯兵敗，貶官，甫救之，出為華州司功參軍，客秦州。嚴武表為參謀工部員外郎。武卒，遊東蜀，往依高適。後終於耒陽聶令署中。嚴滄浪論杜詩雲：“憲章漢魏，取材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先輩所謂集大成者也。”杜甫身際亂離，負薪拾橡，而其為國愛君，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契，生平種種抱負，無不流露於楮墨中，深得聖人事父事君之旨矣。子美詩學博大，力充氣盛，汪洋涵渾，無所不包。昔人謂之“詩聖”。其感時陳事，語長心重，世稱“詩史”，元微之謂：詩人以來，無如子美者。右丞七律風骨最高，複饒遠韻，允為唐代正宗。子美以涵渾雄健出之，正複駕乎其上，李詩以高勝，杜詩以大勝。

　　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譯詩”五嶽之首的泰山啊！你青青的山色覆蓋了遼闊的齊魯大地。造化萬物的大自然，使你匯聚了天地間的神奇和俊秀。橫亙的山姿，使南北晨光暮色截然分明。蒸騰的雲氣重重疊疊，令人心胸激蕩開闊。極目眺望，藍天歸鳥翩翩。總有一天我要登上你最高的峰巒，看群山匍匐在你的腳邊。

　　“賞析”開元二十三年（735），23歲的杜甫在洛陽應試落第後，探視其父杜閑於兗州司馬任上，過“裘馬清狂”的遊曆生活。到天寶四年（745）這十年間，杜甫多次遊曆山東，飽覽了齊魯之邦的名山大川，並對泰山獨具情緣。此詩在遊曆趙、齊（今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時作。詩從“望”字上著意，從遠望、近觀、細看的不同角度概括了泰山的雄偉峻拔的氣勢，到詩人敢於攀登絕頂，俯視一切的雄心、報負和氣概，字裏行間洋溢著詩人青春年少所特有的陽剛氣魄。杜甫曾作過三首《望嶽》詩，分詠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這首詩被認為是現存杜甫詩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全詩意境開闊、新穎，被人們奉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句。

　　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譯詩”朋友之間的相聚，就像參星和商星，實在難得有機遇。今夜是什麽吉日良辰，讓我們共同享有一盞燈燭之光。青春壯健的歲月能有多少，轉瞬間你我都已兩鬢如霜。尋訪昔日的親朋舊友，他們多一半已經死亡。我內心激蕩，不得不連聲哀歎悲愴。誰能想到，二十載風雨過後的今天，我又親臨你家的廳堂。相別時你還是一位少年，如今卻已兒女成行。他們歡悅地禮待父親的老友，親切詢問我來自何鄉。沒有說盡所有的往事，孩子們已擺好菜饌酒漿。夜雨中剪來了新鮮的韭菜，散發著撲鼻的清香，又呈上新煮的黃米飯讓我品嚐。主人珍惜見麵艱難，頻頻勸酒一觴又一觴。一連十來杯還沒有醉倒，令我感動的是你對老友的情意依舊深長。明日分別後，華山將把我們阻隔，相見又不知將在何年，在什麽地方？

　　“賞析”肅宗乾元元年（758），杜甫被貶華州司功參軍，冬末赴洛陽。翌年春又由洛陽返華州，途中遇故舊衛八處士有感而作此詩。當時正是安史之亂，叛軍猖獗，局勢動蕩不安，加上荒年，杜甫能在途中遇友，並受到禮遇，悲喜交集，既感到莫大的欣慰又生發出無限的感慨。詩人用極其自然渾樸的語言，抒發出心中蘊積的感情波瀾，字字真情，句句實意。讀後使人倍感親切，又增添無限悲哀、傷感之情。

　　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譯詩”一位容貌超絕的美人，孤獨地住在幽深的山穀。她說自己出身名門，家道中落才飄泊到此，依傍著這裏的山川草木。當年關中一帶戰火連天，自己的兄弟也遭了殺戮。官高又有什麽用處，連骸骨都沒能收進墳墓。世態險惡變化無常，萬事就像那風中搖曳的燭光。薄情寡義的丈夫，見我遭逢不幸，他竟另覓新歡，愛上貌美如玉的新人。夜合花尚且知道花開花合，鴛鴦鳥也雙棲從不隻身獨宿。我那朝三暮四的丈夫，他卻比不上禽鳥草木。我那勢利的丈夫，連禽鳥草木都不如。他滿眼隻看見新人的笑容，哪裏聽得到我的悲傷啼哭。山裏的泉水清澈明亮；出山後泉水就染上汙濁。侍女變賣珍珠回來，牽起藤蘿修補簡陋的茅屋。我不去采摘鮮花來裝飾鬢發，時常采一把柏籽充饑當糧。寒風吹動我薄薄的衣衫，日落黃昏，我斜倚著高高的青竹，解遣哀怨，打發時光。

　　“賞析”詩的主人公是一位在戰亂中家道衰落又遭丈夫遺棄，飄零到山中安家的女子。社會動亂，世態炎涼，命運對這位遭此不幸的女子更加不平。然而主人公堅貞不屈，沒有被不幸所壓倒，將寂寞孤獨、冷暖哀怨積壓於內心深處，在清貧困窘中頑強地生活著。詩人以青柏的崇高、翠竹的勁拔、泉水的清白比喻空穀佳人的高尚品格。因這首詩作於乾元二年（759），當時杜甫已辭去華州司功參軍之職，攜眷屬寄居秦州（今甘肅天水），生活十分困難。詩中寄托了詩人的慨歎，又投上了詩人自己的影子。故寫得現實、生動、親切感人，讀後回腸蕩氣。

　　夢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譯詩”死別雖令人哀痛，那絕望的痛苦終會消失，生離的悲傷，使人永久地掛念悲傷。你被流放的地方瘴癘肆虐，我的摯友啊！你至今沒一點消息。你一定知道我在苦苦把你思念，你終於來到夢中和我相見。看來你不像當年的風采，路途遙遠夢中朦朧，你來時要飛越南方蔥蘢的楓樹林；你去時要漂渡昏黑險要的秦隴關塞。你現在被流放身不由己，怎麽還能夠自由地飛翔？夢醒時月光灑滿了我的屋梁，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了你憔悴的容顏。水深波湧浪大江闊，歸去的魂魄嗬，千萬別碰上蛟龍，被那惡獸所傷！

　　其二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譯詩”天上的浮雲整日裏飄來飄去，遠遊的故人卻久去不歸。連續幾個夜晚我都多次夢中見到你，可知你對我的深情厚意。每次匆匆離去時，都說能來相見是多麽的不易。江湖上風波險惡，我擔心你的船隻被掀翻沉沒。出門時搔著滿頭白發，好像在為辜負自己平生之誌而悔恨。高車麗服的顯貴塞滿了京城，卻容不下才華蓋世的你，使你容顏困苦憔悴。誰說天理公道無欺，遲暮之年卻無辜受累。即使有了流芳千秋的美名，也難以補償在世時受到的冷落悲戚。

　　“賞析”李白因永王璘案被牽累，先囚於潯陽（今江西九江），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貴州桐梓西北）。第二年春，在巫山途中遇赦。當時杜甫飄零秦州，得知李白流放夜郎，日夜懷念，以至積思成夢，而有此章。李杜交誼深厚，在杜詩中有十多首詩詠李白，對李白的才能和生平給予了很高的賞識和評價。因此，當杜甫得知李白的不幸時，以夢的寄托追述了他對李白的同情、懷念，同時對李白的無辜受牽連發出無限的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