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
杜牧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
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
安史之亂爆發後,駐守在河西、隴右的軍隊東調平叛,吐蕃乘機進占了河湟地區,對唐朝政府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杜牧有感於晚唐的內憂外患,熱切主張討平藩鎮割據、抵禦外族侵侮,因此對收複失地極為關心,先後寫了好幾首詩,《河湟》便是其中的一首。
河湟本指湟水與黃河合流處的一片地方,這裏用以指吐蕃統治者自唐肅宗以來占領的河西、隴右之地。詩以“河湟”為題,十分醒目,寓主旨於其中,起到籠罩全篇的作用。
詩可分為兩層。前四句說:宰相元載對西北邊事多所策劃,卻不為代宗所用,反遭不測;憲宗也曾銳意收複河隴,卻不及西征,齎誌以歿。這裏一連使用了三個典故。“借箸”,用張良的故事。不僅以之代“籌劃”一詞,而且含有將元載比作張良之意,從而表明作者對他的推重。“衣冠就東市”,是用晁錯的故事。意在說明元載的主張和遭遇與晁錯頗為相似,暗示元載留心邊事,有經略之策。杜牧比之晁錯,足見對他的推重和惋惜。“忽遺弓劍”采用黃帝乘龍升仙的傳說,借指憲宗之死,並暗切憲宗好神仙,求長生之術。這裏,作者對憲宗被宦官所殺采取了委婉的說法,流露出對其猝然而逝的歎惋。以上全用敘述,不著議論,但作者對河湟遲遲不能收複的感慨卻溢於言表。
後四句用強烈的對照描寫,表達了作者鮮明的愛憎。河湟百姓盡管身著異族服裝,“牧羊驅馬”,處境是那樣艱難屈辱;但他們的心並沒有被征服,白發丹心,永為漢臣。而統治者又怎麽樣呢?作者不用直書的手法,而是抓住那些富貴閑人陶醉於原從河湟傳來的輕歌曼舞這樣一個細節,便將他們的醉生夢死之態揭露得淋漓盡致。
此詩前四句敘元載、憲宗事,采用分承的方法,第三句承首句,第四句承次句。這樣寫不僅加強了慨歎的語氣,且顯得跌宕有致。第三聯正麵寫河湟百姓的浩然正氣。“雖”和“盡”兩個虛字用得極好,一抑一揚,筆勢拗峭勁健。最後一聯卻又不直抒胸臆,而是將滿腔抑鬱不平之氣故意以曠達幽默的語氣出之,不僅加強了諷刺的力量,而且使全詩顯得抑揚頓挫,餘味無窮。這首詩,寫得勁健而不枯直,闊大而亦深沉,正如明人楊慎《升庵詩話》所說:“律詩至晚唐,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為最。宋人評其詩豪而豔,宕而麗,於律詩中特寓拗峭,以矯時弊。”這首《河湟》鮮明地體現出這種藝術特色。
(張明非)
過勤政樓
杜牧
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
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
勤政樓原是唐玄宗用來處理朝政、舉行國家重大典禮的地方,建於開元八年(720),位於長安城興慶宮的西南角,西麵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麵題曰“勤政務本之樓”。
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唐玄宗為慶賀自己的生日,在此樓批準宰相奏請,定這一天為千秋節,布告天下。並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舞於勤政樓下,又於樓中賜宴設酺,“群臣以是日進萬壽酒,王公戚裏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千秋節也就成了一年一度的佳節。然而由於玄宗晚年“勤政務本”早成空話,到安史之亂爆發,隻得被迫退位,唐王朝江河日下,千秋節也隨之徒有虛名了,甚至連當年作為贈送禮物的承露絲囊也見不到了。詩的第一句說佳節空在,是總論,第二句說絲囊已無,則是抓住了“承露囊”這個千秋節最有代表性的物品來進一步補襯,使得“名空在”三字具體著實了。
詩的後兩句寫詩人移情於景,感昔傷今。“惟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金鋪,是大門上的一種裝飾物,常常做成獸頭或龍頭的形狀,用以銜門環。用銅或鍍金做的,叫金鋪,用銀做的叫銀鋪。紫苔是苔蘚的一種,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這兩句詩從表麵看,寫的是景,是“勤政樓”的實景,但細細體味,就會感到這十四個字,字字都飽蘸了詩人感昔傷今的真實情感,慨歎曾經百戲雜陳的樓前,經過一個世紀的巨大變化,竟變得如此凋零破敗。可以想象,當杜牧走過這個前朝遺址時,所看到的是雜草叢生,人跡稀少,重門緊閉的一片淒涼景象。詩人不寫別的,偏偏從紫苔著筆。這是因為紫苔那無拘無束,隨處生長,自得其樂的樣子深深地觸動了他此時慘淡失意的心情。失意之心對得意之物,自然格外敏感,體味也就更加深刻了。作者以紫苔見意,又從紫苔說開去,用紫苔的滋長反襯唐朝的衰落,小中見大,詞淺意深,令人回味。說紫苔上了金鋪,是一種誇張的手法。當年威嚴可畏的龍頭獸首,而今綠鏽滿身,如同長滿了青苔一般,這就進一步烘托了勤政樓被人遺忘而常年冷落的淒涼衰敗的景象。這裏,“偏稱意”三字寫得傳神,“偏”,說明萬物凋零,獨有紫苔任情滋蔓,好象是大自然的偏寵,使得紫苔竟那樣稱心愜意。這筆法可謂婉曲回環,寫景入神了。
這首詩是詩人在極度感傷之下寫成的,全詩卻不著一個“悲”字。從詩的整體看,詩人主要采用明賦暗比的方法。前兩句寫的是今日之衰,實際上使人緬懷的是當年之盛;後兩句寫的是今日紫苔之盛,實際上使人愈加感到“勤政樓”今日之衰。一衰一盛,一盛一衰,對比鮮明,文氣跌宕有致,讀來回味無窮。
(絳雲)
念昔遊三首(其一)
杜牧
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為酬。
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杜牧曾因仕途失意,長期飄泊南方。《念昔遊》是若幹年後追憶那次遊蹤而寫的組詩,一共三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
詩的前兩句,描寫他十年浪跡江南,不受拘束的生活。漫長的生涯中,詩人隻突出了一個“自獻自為酬”的場麵。兩個“自”字,把他那種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獨往獨來,不受拘束,飄然於繩檢之外的神態勾畫出來了。這神態貌似瀟灑自得,實際上隱約地透露出一肚皮不合時宜的憤世之感。
詩的後兩句正麵寫到《念昔遊》的“遊”字上,但是並沒有具體描寫江南的景色。“秋山春雨”隻是對江南景色一般的概括性的勾勒,然而爽朗的秋山和連綿的春雨也頗富於江南景致的特征。“春”、“秋”二字連用,同前麵的“十載”相呼應,暗示出飄泊江南時日之久。詩人寄情山水,徜徉在旖旎風光之中,興會所致,不免吟詩遣興。寫遊蹤又突出江南的寺院,正如作者在《江南春絕句》中所說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風光尤勝之故。“倚樓”關切吟詩。“倚遍江南寺寺樓”,並烘托出遊曆的地域之廣,也即是時間之長,又回應開頭“十載”。
詩人到處遊山玩水,看來似乎悠然自在,內心卻十分苦悶。這首憶昔詩,重點不在追述遊曆之地的景致,而是借此抒發內心的情緒。愈是把自己寫得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而且是年複一年,無處不去,就愈顯示出他的百無聊賴和無可奈何。詩中沒有一處正麵發泄牢騷,而又處處讓讀者感到有一股怨氣,妙就妙在這“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上麵。
(唐永德)
念昔遊三首(其三)
杜牧
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岩樓閣風。
半醒半醉遊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
“水西寺”即天宮水西寺,是宣州涇縣水西山中很有名的一座寺院。寺中“凡十四院,其最勝者曰華岩院,橫跨兩山,廊廡皆閣道,泉流其下”(《江南通誌》)。李白曾到此遊覽,並題有《遊水西簡鄭明府》)一詩。杜牧此詩開門見山,提到李白在此題詩一事。李白詩中雲:“清湍鳴回溪,綠竹繞飛閣;涼風日瀟灑,幽客時憩泊”,描寫了這一山寺佳境。杜牧將此佳境凝煉為“古木回岩樓閣風”,正抓住了水西寺的特點:橫跨兩山的建築,用閣道相連,四周皆是蒼翠的古樹、綠竹,淩空的樓閣之中,山風習習。多麽美妙的風光!
李白一生坎坷蹭蹬,長期浪跡江湖,寄情山水。杜牧此時不但與李白的境遇相仿,而且心緒也有些相似。李白身臨佳境曰“幽客時憩泊”;杜牧麵對勝景曰“半醒半醉遊三日”,都是想把政治上失意後的苦悶消釋在可以令人忘憂的美景之中。三、四句合起來,可以看到這樣的場麵:在蒙蒙的雨霧中,山花盛開,紅白相間,幽香撲鼻;似醉若醒的詩人,漫步在這一帶有濃烈的自然野趣的景色之中,顯得多麽陶然自得。
此詩二、四兩句寫景既雄俊清爽,又纖麗典雅。詩人是完全沉醉在這如畫的山景裏了嗎?還是借大自然的景致來蕩滌自己胸中之塊壘呢?也許兩者都有。
(唐永德)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
杜牧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本題共三首,是杜牧經過驪山華清宮時有感而作。華清宮是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修建的行宮,玄宗和楊貴妃曾在那裏尋歡作樂。後代有許多詩人寫過以華清宮為題的詠史詩,而杜牧的這首絕句尤為精妙絕倫,膾炙人口。此詩通過送荔枝這一典型事件,鞭撻了玄宗與楊貴妃驕奢淫逸的生活,有著以微見著的藝術效果。
起句描寫華清宮所在地驪山的景色。詩人從長安“回望”的角度來寫,猶如電影攝影師,在觀眾麵前先展現一個廣闊深遠的驪山全景:林木蔥蘢,花草繁茂,宮殿樓閣聳立其間,宛如團團錦繡。“繡成堆”,既指驪山兩旁的東繡嶺、西繡嶺,又是形容驪山的美不勝收,語意雙關。
接著,鏡頭向前推進,展現出山頂上那座雄偉壯觀的行宮。平日緊閉的宮門忽然一道接著一道緩緩地打開了。接下來,又是兩個特寫鏡頭:宮外,一名專使騎著驛馬風馳電掣般疾奔而來,身後揚起一團團紅塵;宮內,妃子嫣然而笑了。幾個鏡頭貌似互不相關,卻都包蘊著詩人精心安排的懸念。“千門”因何而開?“一騎”為何而來?“妃子”又因何而笑?詩人故意不忙說出,直至緊張而神秘的氣氛憋得讀者非想知道不可時,才含蓄委婉地揭示謎底:“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兩字,透出事情的原委。《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裏,味未變,已至京師。”明於此,那麽前麵的懸念頓然而釋,那幾個鏡頭便自然而然地聯成一體了。
吳喬《圍爐詩話》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杜牧這首詩的藝術魅力就在於含蓄、精深,詩不明白說出玄宗的荒淫好色,貴妃的恃寵而驕,而形象地用“一騎紅塵”與“妃子笑”構成鮮明的對比,就收到了比直抒己見強烈得多的藝術效果。“妃子笑”三字頗有深意。春秋時周幽王為博妃子一笑,點燃烽火,導致國破身亡。當我們讀到這裏時,不是很容易聯想到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嗎?“無人知”三字也發人深思。其實“荔枝來”並非絕無人知,至少“妃子”知,“一騎”知,還有一個詩中沒有點出的皇帝更是知道的。這樣寫,意在說明此事重大緊急,外人無由得知,這就不僅揭露了皇帝為討寵妃歡心無所不為的荒唐,也與前麵渲染的不尋常的氣氛相呼應。全詩不用難字,不使典故,不事雕琢,樸素自然,寓意精深,含蓄有力,是唐人詠史絕句中的佳作。
(張明非)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二)
杜牧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唐玄宗時,安祿山兼任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後伺機謀反,玄宗卻對他十分寵信。皇太子和宰相楊國忠屢屢啟奏,方派中使輔璆琳以賜柑為名去探聽虛實。璆琳受安祿山厚賂,回來後盛讚他的忠心。玄宗輕信謊言,自此更加高枕無憂,恣情享樂了。“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正是描寫探使從漁陽經由新豐飛馬轉回長安的情景。這探使身後揚起的滾滾黃塵,是迷人眼目的的煙幕,又象征著叛亂即將爆發的戰爭風雲。
詩人從“安史之亂”的紛繁複雜的史事中,隻攝取了“漁陽探使回”的一個場景,是頗具匠心的。它既揭露了安祿山的狡黠,又暴露了玄宗的糊塗,有“一石二鳥”的妙用。
如果說詩的前兩句是表現了空間的轉換,那麽後兩句“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則表現了時間的變化。前後四句所表現的內容本來是互相獨立的,但經過詩人巧妙的剪接便使之具有互為因果的關係,暗示了兩件事之間的內在聯係。而從全篇來看,從“漁陽探使回”到“霓裳千峰上”,是以華清宮來聯結,銜接得很自然。這樣寫,不僅以極儉省的筆墨概括了一場重大的曆史事變,更重要的是揭示出事變發生的原因,詩人的構思是很精巧的。
將強烈的諷刺意義以含蓄出之,尤其是“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兩句,不著一字議論,便將玄宗的耽於享樂、執迷不悟刻畫得淋漓盡致。說一曲霓裳可達“千峰”之上,而且竟能“舞破中原”,顯然這是極度的誇張,是不可能的事,但這樣寫卻並非不合情理。因為輕歌曼舞縱不能直接“破中原”,中原之破卻實實在在是由統治者無盡無休的沉醉於歌舞造成。而且,非這樣寫不足以形容歌舞之盛,非如此誇張不能表現統治者醉生夢死的程度以及由此產生的國破家亡的嚴重後果。此外,這兩句詩中“千峰上”同“下來”所構成的鮮明對照,力重千鈞的“始”字的運用,都無不顯示出詩人在遣詞造句方麵的深厚功力,有力地烘托了主題。正是深刻的思想內容與完美的表現手法,使之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全詩到此戛然而止,更顯得餘味無窮。
(張明非)
沈下賢
杜牧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
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
這是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杜牧任湖州刺史時,追思憑吊中唐著名文人沈亞之的詩作。亞之字下賢,吳興(即湖州)人,元和十年(815)登進士第,工詩能文,善作傳奇小說。他的《湘中怨解》、《異夢錄》、《秦夢記》等傳奇,幽緲頑豔,富於神話色彩和詩的意境,在當時別具一格。李賀、杜牧、李商隱對他都很推重。杜牧這首極富風調美的絕句,表達了他對亞之的仰慕。
首句“斯人清唱何人和”,以空靈夭矯之筆詠歎而起。斯人,指題中的沈下賢。清唱,指沈的詩歌,著一“清”字,其詩作意境的清迥拔俗與文辭的清新秀朗一齊寫出。全句亦讚亦歎,既盛讚下賢詩歌的格清調逸,舉世無與比肩;又深慨其不為流俗所重,並世難覓同調。
沈下賢一生沉淪下僚,落拓不遇。其生平事跡,早就不為人知。當杜牧來到下賢家鄉吳興的時候,其舊日的遺跡已不複存留。“草徑苔蕪不可尋”,這位“吳興才人”的舊居早已青苔遍地,雜草滿徑,淹沒在一片荒涼之中了。生前既如此落寞,身後又如此淒清,這實在是才士最大的悲哀,也是社會對他們最大的冷落。“清唱”既無人和,遺跡又不可尋,詩人的憑吊悲慨之意,景仰同情之感,已經相當充分地表達出來,三、四兩句,就從“不可尋”進一步引發出“一夕小敷山下夢”來。
小敷山又叫福山,在湖州烏程縣西南二十裏,是沈下賢舊居所在地。舊居遺跡雖“草徑苔蕪不可尋”,但詩人的懷想追慕之情卻悠悠不盡,難以抑止,於是便引出“夢尋”來——“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詩人的夢魂竟在一天晚上來到了小敷山下,在夢境中浮現的,隻有鳴聲琤琮的一脈清流和潔白澄明的一彎素月。這夢境清寥高潔,極富象征色彩。“水如環珮”,是從聲音上設喻,柳宗元《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月下聞水之清音,可以想見其清瑩澄澈。“月如襟”,是從顏色上設喻,足見月色的清明皎潔。這清流與明月,似乎是這位前輩才人修潔的衣飾,令人宛見其清寥的身影;又象是他那清麗文采和清迥詩境的外化,令人宛聞其高唱的清音孤韻;更象是他那高潔襟懷品格的象征,令人宛見其孤高寂寞的詩魂。“襟”,古代指衣的交領,引申不襟懷。杜牧《題池州弄水亭》詩雲:“光潔疑可攬,欲以襟懷貯。”光潔的水色可攬以貯懷,如水的月光自然也可作為高潔襟懷的象征了。所以,這“月如襟”,既是形況月色皎潔如襟,又是象征襟懷皎潔如月。這樣地回環設喻,彼此相映,融比興象征為一體,在藝術上確是一種創造。李賀的《蘇小小墓》詩,借“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珮”的想象,畫出了一個美麗深情的芳魂,杜牧的這句詩,則畫出了一個高潔的詩魂。如果說前者更多地注重形象的描繪,那麽後者則更多地側重於意境與神韻,對象不同,筆意也就有別。
這是交織著深情仰慕和深沉悲慨的追思憑吊之作。它表現了沈下賢的生前寂寞、身後淒清的境遇,也表現了他的詩格與人格。但通篇不涉及沈下賢的生平行事,也不作任何具體的評讚,而是借助於詠歎、想象、幻夢和比興象征,構成空靈蘊藉的詩境,讓讀者通過這種境界,在自己心中想象出沈下賢的高標逸韻。全篇集中筆墨反複渲染一個“清”字:從“清唱何人和”的寂寞到“草徑苔蕪”的淒清,到“水如環珮月如襟”的清寥夢境,一意貫串,筆無旁鶩。這樣把避實就虛和集中渲染結合起來,才顯得虛而傳神。
(劉學鍇)
長安秋望
杜牧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這是一曲高秋的讚歌。題為“長安秋望”,重點卻並不在最後的那個“望”字,而是讚美遠望中的長安秋色。“秋”的風貌才是詩人要表現的直接對象。
首句點出“望”的立足點。“樓倚霜樹外”的“倚”,是倚立的意思,重在強調自己所登的高樓巍然屹立的姿態;“外”,是“上”的意思。秋天經霜後的樹,多半木葉黃落,越發顯出它的高聳挺拔,而樓又高出霜樹之上,在這樣一個立足點上,方能縱覽長安高秋景物的全局,充分領略它的高遠澄潔之美。所以這一句實際上是全詩的出發點和基礎,沒有它,也就沒有“望”中所見的一切。
次句寫望中所見的天宇。“鏡天無一毫”,是說天空明淨澄潔得象一麵纖塵不染的鏡子,沒有一絲陰翳雲彩。這正是秋日天宇的典型特征。這種澄潔明淨到近乎虛空的天色,又進一步表現了秋空的高遠寥廓,同時也寫出了詩人當時那種心曠神怡的感受和高遠澄淨的心境。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第三句轉筆寫到遠望中的終南山。將它和“秋色”相比,說遠望中的南山,它那峻拔入雲的氣勢,象是要和高遠無際的秋色一賽高低。
南山是具體有形的個別事物,而“秋色”卻是抽象虛泛的,是許多帶有秋天景物特點的具體事物的集合與概括,二者似乎不好比擬。而此詩卻別出心裁地用南山襯托秋色。秋色是很難描寫的,它存在於秋天的所有景物裏,而且不同的作者對秋色有不同的觀賞角度和感受,有的取其淒清蕭瑟,有的取其明淨澄潔,有的取其高遠寥廓。這首詩的作者顯然偏於欣賞秋色之高遠無極,這是從前兩句的描寫中可以明顯看出的。但秋之“高”卻很難形容盡致(在這一點上,和寫秋之“淒”、之“清”很不相同),特別是它那種高遠無極的氣勢更是隻可意會,難以言傳。在這種情況下,以實托虛便成為有效的藝術手段。具體有形的南山,襯托出了抽象虛泛的秋色,讀者通過“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的詩句,不但能具體地感受到“秋色”之“高”,而且連它的氣勢、精神和性格也若有所悟了。
這首詩的好處,還在於它在寫出長安高秋景色的同時寫出了詩人的精神性格。它更接近於寫意畫。高遠、寥廓、明淨的秋色,實際上也正是詩人胸懷的象征與外化。特別是詩的末句,賦予南山與秋色一種峻拔向上的動態,這就更鮮明地表現出了詩人的性格氣質,也使全詩在躍動的氣勢中結束,留下了充分的想象餘地。
晚唐詩往往流於柔媚綺豔,缺乏清剛遒健的骨格。這首五言短章卻寫得意境高遠,氣勢健舉,和盛唐詩人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有神合之處,盡管在雄渾壯麗、自然和諧方麵還不免略遜一籌。
(劉學鍇)
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
杜牧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在唐人七絕中,也和在整個古典詩歌中一樣,以賦、比二體寫成的作品較多,興而比或全屬興體的較少。杜牧這首詩采用了“托事於物”的興體寫法,稱得上是一首“言在此而意在彼”、“言已盡而意有餘”的名篇。
這首詩是作者於宣宗大中四年(850)將離長安到湖州(即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任刺史時所作。樂遊原在長安城南,地勢高敞,可以眺望,是當時的遊覽勝地。
杜牧不但長於文學,而且具有政治、軍事才能,渴望為國家作出貢獻。當時他在京城裏任吏部員外郎,投閑置散,無法展其抱負,因此請求出守外郡。對於這種被迫無所作為的環境,他當然是很不滿意的。詩從安於現實寫起,反言見意。武宗、宣宗時期,牛李黨爭正烈,宦官擅權,中央和藩鎮及少數民族政權之間都有戰鬥,何嚐算得上“清時”?詩的起句不但稱其時為“清時”,而且進一步指出,既然如此,沒有才能的自己,倒反而可以借此藏拙,這是很有意趣的。次句承上,點明“閑”與“靜”就是上句所指之“味”。而以愛孤雲之閑見自己之閑,愛和尚之靜見自己之靜,這就把閑靜之味這樣一種抽象的感情形象地顯示了出來。
第三句一轉。漢代製度,郡太守一車兩幡。幡即旌麾之類。唐時刺史略等於漢之太守。這句是說,由於在京城抑鬱無聊,所以想手持旌麾,遠去江海。(湖州北麵是太湖和長江,東南是東海,故到湖州可雲去江海。)第四句再轉。昭陵是唐太宗的陵墓,在長安西邊醴泉縣的九嵏山。古人離開京城,每每多所眷戀,如曹植詩:“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贈白馬王彪》)杜甫詩:“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至德二載,自京金光門出。乾元初,有悲往事》)都是傳誦人口之句。但此詩寫登樂遊原不望皇宮、城闕,也不望其他已故皇帝的陵墓,而獨望昭陵,則是別有深意的。唐太宗是唐代、也是我國封建社會中傑出的皇帝。他建立了大唐帝國,文治武功,都很煊赫;而知人善任,惟賢是舉,則是他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詩人登高縱目,西望昭陵,就不能不想起當前國家衰敗的局勢,自己閑靜的處境來,而深感生不逢時之可悲可歎了。詩句雖然隻是以登樂遊原起興,說到望昭陵,戛然而止,不再多寫一字,但其對祖國的熱愛,對盛世的追懷,對自己無所施展的悲憤,無不包括在內。寫得既深刻,又簡煉;既沉鬱,又含蓄,真所謂“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沈祖棻)
潤州二首(其一)
杜牧
向吳亭東千裏秋,放歌曾作昔年遊。
青苔寺裏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
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這是杜牧遊覽江南時寫的詩。潤州,治所在今江蘇鎮江。向吳亭在丹陽縣南麵。
首句起勢恢弘。詩人登上向吳亭,極目東望,茫茫千裏,一片清秋景色,給人一種極荒忽無際的感覺。詩人的萬端思緒,便由登覽而觸發,大有紛至遝來之勢。
詩從眼前的景色寫起,再一筆宕開,追憶起昔年遊覽的情形。“放歌”二字可見當年酣舞狂歌的賞心樂事,如今舊地重遊,恰逢惹愁的高秋季節,神往之中隱含著往事不再的悲哀。這一聯,一景一情,寫詩人初上亭來的所見、所感,並點出時間、地點、事由。
頷聯沒有續寫昔年遊覽的光景,而是以不盡盡之,把思路從昔年拉回到眼前,承首句寫詩人下亭遊覽時所見的景物。潤州係東晉、南朝時的重鎮,也是當時士人們嬉遊的繁華都會。“青苔”二句,一寫先朝遺寺的荒涼冷落,一寫河邊酒樓盛景依舊,對仗十分工整。從寫法上看,本來是寺裏長滿青苔,橋下蕩漾綠水,詩人卻故意顛倒語序,把鮮明的色彩放在句頭,突出一衰一盛的對比,形象地反映了潤州一帶風物人情的滄桑變化,這就為下一聯抒發思古之情創造了條件。
頸聯再轉,讓思路從眼前出發,漫遊時空,飛躍到前代。詩人由眼前的遺寺想到東晉、南朝,又由酒樓想到曾在這裏嬉遊過的先朝士人,巧妙地借先朝士人的生活情事而寄慨。東晉、南朝的士人,曠達風流曾為一時美談,可是他們在曆史的舞台上都不過是匆匆的過客而已,隻留下虛名為後人所企羨。中間兩聯由覽物而思古,充滿著物在人空的無限哀惋之意。
詩人似乎長時間地沉浸在遐想中,直到日落月出,江麵傳來一聲愁笛,才把他從沉思中喚醒。詩用“月明”表明時間的推移,以見沉思之久。“更想”的“更”字,則有無限低徊往複多情之意。然而這一聯的妙處,尤在其意境的深遠。秋夜月明,清冷淒迷,忽然傳來《出塞》曲的悲怨笛聲,又給詩增添了一層蒼涼哀切的氣氛。詩人由笛聲而更想到東晉“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的吹笛好手桓伊,他要借桓伊的笛聲來傳達心中的無限哀愁。豐富的想象,把時隔數百載的人事勾連起來,使曆史與現實,今人與古人,眼前的景物與心中的情事,在時空上渾然融成一體。因此,詩雖將無窮思緒以一“愁”字了結,卻給人以跌宕回環、悠悠不已之感。
這首詩所抒發的,不過是封建知識分子因不得誌所產生的人生無常的悲慨,但在藝術上卻很有特色。詩忽而目前,忽而昔年,忽而往古,忽而現在,忽而雜糅今古;忽而為一己哀愁,忽而為千古情事,忽而熔二者於一爐;揮灑自如,放縱不羈,在時空上和感情的表達上跳躍性極大。前人評杜牧的詩“氣俊思活”,於此可見一斑。
(張金海)
題揚州禪智寺
杜牧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唐文宗開成二年(837),杜牧的弟弟杜患眼病寄居揚州禪智寺。當時,杜牧任監察禦史,分司東都洛陽,得知消息,即攜眼醫石生赴揚州探視。唐製規定:“職事官假滿百日,即合停解。”杜牧因假逾百日而離職。此詩著意寫禪智寺的靜寂,和詩人憂弟病、傷前程的黯然心境不無關係。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從“蟬”和“秋”這兩個字來看,其時當為初秋,那時蟬噪本已嘶啞,“一蟬噪”,就更使人覺得音色的淒咽;在風中搖曳的鬆枝、桂樹也露出了蕭瑟秋意。詩人在表現這一耳聞目睹的景象時,用意遣詞都十分精細。“蟬噪”反襯出禪智寺的靜,靜中見鬧,鬧中見靜。秋雨秋風則烘托出禪智寺的冷寂。
接著,詩人又從視覺角度寫靜。“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台階長滿青苔,則行人罕至;寺內白鳥徘徊,不願離去,則又暗示寺的空寂人稀。青苔、白鳥,似乎是所見之物,信手拈來,卻使人倍覺孤單冷落。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從明暗的變化寫靜。禪智寺樹林茂密,陽光不透,夕陽西下,暮靄頓生。於濃蔭暮靄的幽暗中見靜。“斜陽下小樓”,從暗中見明來反補一筆,頗得錦上添花之致。透過暮靄深樹,看到一抹斜陽的餘輝,使人覺得禪智寺冷而不寒,幽而不暗。然而,這畢竟是“斜陽”,而且是已“下小樓”的斜陽。這種反襯帶來的效果卻是意外的幽,格外的暗,分外的靜。
至此,詩人通過不同的角度展示出禪智寺的幽靜,似乎文章已經做完。然而,忽又別開生麵,把熱鬧的揚州拉出來作陪襯:“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禪智寺在揚州的東北,靜坐寺中,秋風傳來遠處揚州的歌吹之聲,詩人感慨係之:身處如此歌舞喧鬧、市井繁華的揚州,卻隻能在靜寂的禪智寺中淒涼度日,“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傷感油然而生,不可遏止,寫景中暗含著詩人多少身世感受、淒涼情懷。
這首詩寫揚州禪智寺的靜,開頭用靜中一動襯托,結尾用動中一靜突出,一開篇,一煞尾,珠聯璧合,相映成趣,藝術構思是十分巧妙的。
(湯貴仁)
江南春
杜牧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首《江南春》,千百年來素負盛譽。四句詩,既寫出了江南春景的豐富多彩,也寫出了它的廣闊、深邃和迷離。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詩一開頭,就象迅速移動的電影鏡頭,掠過南國大地:遼闊的千裏江南,黃鶯在歡樂地歌唱,叢叢綠樹映著簇簇紅花;傍水的村莊、依山的城郭、迎風招展的酒旗,一一在望。迷人的江南,經過詩人生花妙筆的點染,顯得更加令人心旌搖蕩了。搖蕩的原因,除了景物的繁麗外,恐怕還由於這種繁麗,不同於某處園林名勝,僅僅局限於一個角落,而是由於這種繁麗是鋪展在大塊土地上的。因此,開頭如果沒有“千裏”二字,這兩句就要減色了。但是,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千裏鶯啼,誰人聽得?千裏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裏,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對於這種意見,何文煥在《曆代詩話考索》中曾駁斥道:“即作十裏,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雲《江南春》,江南方廣千裏,千裏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台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何文煥的說法是對的,這是出於文學藝術典型概括的需要。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後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從前兩句看,鶯鳥啼鳴,紅綠相映,酒旗招展,應該是晴天的景象,但這兩句明明寫到煙雨,是怎麽回事呢?這是因為千裏範圍內,各處陰晴不同,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還需要看到的是,詩人運用了典型化的手法,把握住了江南景物的特征。江南特點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色調錯綜,層次豐富而有立體感。詩人在縮千裏於尺幅的同時,著重表現了江南春天掩映相襯、豐富多彩的美麗景色。詩的前兩句,有紅綠色彩的映襯,有山水的映襯,村莊和城郭的映襯,有動靜的映襯,有聲色的映襯。但光是這些,似乎還不夠豐富,還隻描繪出江南春景明朗的一麵。所以詩人又加上精彩的一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金碧輝煌、屋宇重重的佛寺,本來就給人一種深邃的感覺,現在詩人又特意讓它出沒掩映於迷蒙的煙雨之中,這就更增加了一種朦朧迷離的色彩。這樣的畫麵和色調,與“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明朗絢麗相映,就使得這幅“江南春”的圖畫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南朝”二字更給這幅畫麵增添悠遠的曆史色彩。“四百八十”是唐人強調數量之多的一種說法。詩人先強調建築宏麗的佛寺非止一處,然後再接以“多少樓台煙雨中”這樣的唱歎,就特別引人遐想。
這首詩表現了詩人對江南景物的讚美與神往。但有的研究者提出了“諷刺說”,認為南朝皇帝在中國曆史上是以佞佛著名的,杜牧的時代佛教也是惡性發展,而杜牧又有反佛思想,因之末二句是諷刺。其實,解詩首先應該從藝術形象出發,而不應該作抽象的推論。杜牧反對佛教,並不等於對曆史上遺留下來的佛寺建築也一定討厭。他在宣州,常常去開元寺等處遊玩。在池州也到過一些寺廟,還和僧人交過朋友。著名的詩句,象“九華山路雲遮寺,青弋江邊柳拂橋”,“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都說明他對佛寺樓台還是欣賞流連的。當然,在欣賞的同時,偶而浮起那麽一點曆史感慨也是可能的。
(餘恕誠)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杜牧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範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這首七律寫於唐文宗開成年間。當時杜牧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團練判官。宣城城東有宛溪流過,城東北有秀麗的敬亭山,風景優美。南朝詩人謝朓曾在這裏做過太守,杜牧在另一首詩裏稱為“詩人小謝城”。城中開元寺(本名永樂寺),建於東晉時代,是名勝之一。杜牧在宣城期間經常來開元寺遊賞賦詩。這首詩抒寫了詩人在寺院水閣上,俯瞰宛溪,眺望敬亭時的古今之慨。
詩一開始寫登臨覽景,勾起古今聯想,造成一種籠罩全篇的氣氛:六朝的繁華已成陳跡,放眼望去,隻見草色連空,那天淡雲閑的景象,倒是自古至今,未發生什麽變化。這種感慨固然由登臨引起,但聯係詩人的經曆看,還有更深刻的內在因素。詩人此次來宣州已經是第二回了。八年前,沈傳師任宣歙觀察使(治宣州)的時候,他曾在沈的幕下供職。這兩次的變化,如他自己所說:“我初到此未三十,頭腦釤利筋骨輕。”“重遊鬢白事皆改,唯見東流春水平。”(《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這自然要加深他那種人世變易之感。這種心情滲透在三、四兩句的景色描寫中:敬亭山象一麵巨大的翠色屏風,展開在宣城的近旁,飛鳥來去出沒都在山色的掩映之中。宛溪兩岸,百姓臨河夾居,人歌人哭,摻合著水聲,隨著歲月一起流逝。這兩句似乎是寫眼前景象,寫“今”,但同時又和“古”相溝通。飛鳥在山色裏出沒,固然是向來如此,而人歌人哭,也並非某一片刻的景象。“歌哭”語出《禮記·檀弓》:“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歌哭”言喜慶喪吊,代表了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人歌人哭水聲中”,宛溪兩岸的人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聚居在水邊。這些都不是詩人一時所見,而是平時積下的印象,在登覽時被觸發了。接下去兩句,展現了時間上並不連續卻又每每使人難忘的景象:一是深秋時節的密雨,象給上千戶人家掛上了層層的雨簾;一是落日時分,夕陽掩映著的樓台,在晚風中送出悠揚的笛聲。兩種景象:一陰一晴;一朦朧,一明麗。在現實中是難以同時出現的。但當詩人麵對著開元寺水閣下這片天地時,這種雖非同時,然而卻是屬於同一地方獲得的印象,匯集複合起來了,從而融合成一個對宣城、對宛溪的綜合而長久性的印象。這片天地,在時間的長河裏,就是長期保持著這副麵貌吧?這樣,與“六朝文物草連空”相映照,那種文物不見、風景依舊的感慨,自然就愈來愈強烈了。客觀世界是持久的,歌哭相迭的一代代人生卻是有限的。這使詩人沉吟和低回不已,於是,詩人的心頭浮動著對範蠡的懷念,無由相會,隻見五湖方向,一片參差煙樹而已。五湖指太湖及與其相屬的四個小湖,因而也可視作太湖的別名。從方位上看,它們是在宣城之東。春秋時範蠡曾輔助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功成之後,為了避免越王的猜忌,乘扁舟歸隱於五湖。
他徜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為後人所豔羨。詩中把宣城風物,描繪得很美,很值得流連,而又慨歎六朝文物已成過眼雲煙,大有無法讓人生永駐的感慨。這樣,遊於五湖享受著山水風物之美的範蠡,自然就成了詩人懷戀的對象了。
詩人的情緒並不高,但把客觀風物寫得很美,並在其中織入“鳥去鳥來山色裏”、“落日樓台一笛風”這樣一些明麗的景象,詩的節奏和語調輕快流走,給人爽利的感覺。明朗、健爽的因素與低回惆悵交互作用,在這首詩裏體現出了杜牧詩歌的所謂拗峭的特色。
(餘恕誠)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
杜牧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
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
這首詩在寫景上很成功,從中可以領略到古代詩詞中寫景的種種妙用。
此詩作於開成四年(839)春,在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做官的杜牧即將離任,回京任職。他的朋友、在宣州任判官的裴坦要到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去,詩人便先為他送行,並賦此詩相贈。且看它是怎樣著筆的吧: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詩一出手,就用明快的色調,簡潔的筆觸,勾畫出一幅“春郊送別圖”:一個初春的早晨,和煦的太陽照耀著大地,積雪大半已消融,解凍的路麵布滿泥濘,經冬的野草茁出了新芽,原野上一片青蔥。待發的駿馬興奮地踢著蹄,打著響鼻,又不時仰頭長嘶,似乎在催促主人上路……這兩句詩不隻是寫景而已,它還交代了送行的時間、環境,渲染了離別時的氛圍。
三、四兩句又展示了兩幅美景:“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一幅是懸想中雲霧繚繞的九華山路旁,寺宇時隱時現。九華山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有“佛國仙城”之稱。山在池州青陽(今屬安徽)西南,為宣州去舒州的必經之處。“九華山路”暗示裴坦的行程。一幅是眼前綠水環抱的青弋江村邊,春風楊柳,輕拂橋麵。青弋江在宣城西,江水紺碧,景色優美。“清弋江村”,點明送別地點。“雲遮寺”,“柳拂橋”,最能體現地方風物和季節特色,同時透出詩人對友人遠行的關切和惜別時的依戀之情。這裏以形象化描繪代替單調冗長的敘述,語言精煉優美,富有韻味。兩句一寫山間,一寫水邊,一寫遠,一寫近,靜景中包含著動態,畫麵形象而鮮明,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以上四句通過寫景,不露痕跡地介紹了環境,交代了送行的時間和地點,暗示了事件的進程,手法是十分高妙的。後麵四句,借助景色的襯托,抒發惜別之情,更見詩人的藝術匠心。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敘寫行者與送行者的不同心境。的的,是鮮明的樣子。裴坦剛中進士不久,春風得意,躊躇滿誌,象鴻雁那樣展翅高飛。所以,盡管在離別的時刻,也仍然樂觀、開朗。而杜牧的心情是兩樣的。他宦海浮沉,不很得意。現在要與好友離別,臨歧執手,更覺“心搖搖然如懸旌而無所終薄”(《史記·蘇秦傳》),一種空虛無著、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
最後兩句把“送裴坦”和自己將要“赴官歸京”兩重意思一齊綰合,寫道:“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兩人原來是一起從京城到宣州任職的,現在卻不能一同回去了,想到在這風光明媚的春日裏,隻身回到京城以後,將會感到多麽寂寞啊!
詩的前半部分環境描寫與後半部分詩人惆悵心情構成強烈對比:江南的早春,空氣是那樣清新,陽光是那樣明亮,芳草是那樣鮮美,人(裴坦)是那樣倜儻風流,熱情自信,周圍一切都包孕著生機,充滿了希望;而自己呢?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反而受到刺激,更加深了內心的痛苦。這裏是以江南美景反襯人物的滿腹愁情。花鳥畫中有一種“背襯”的技法,就是在畫絹的背麵著上潔白的鉛粉,使正麵花卉的色彩越發嬌豔動人。這首詩寫景入妙,也正是用的這種“反襯”手法。
(周錫炎)
登九峰樓寄張祜
杜牧
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載:“杜牧之守秋浦,與祜遊,酷吟其宮詞。亦知樂天有非之之論。乃為詩曰:睫在眼前人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可知此詩係有感於白居易之非難張祜而發。長慶年間(821-824),白居易為杭州刺史,張祜請他貢舉自己去長安應進士試。白居易出題麵試,把張祜置於徐凝之下,使頗有盛名的張祜大為難堪。杜牧事後得知,也很憤慨。會昌五年(845)秋天,張祜從丹陽寓地來到池州看望出任池州刺史的杜牧。兩人遍遊境內名勝,以文會友,交誼甚洽。此詩即作於此次別後。詩人把自己對白居易的不滿與對張祜的同情、慰勉和敬重,非常巧妙而有力地表現了出來。
這首詩純乎寫情,旁及景物,也無非為了映托感情。第一句用逆挽之筆,傾泄了滿腔感喟。眾多的感慨一齊湧上心頭,已經難於控製了。“角聲”句勢遒而意奇,為勾起偌多感歎的“誘因”。這一聯以先果後因的倒裝句式,造成突兀、警聳的藝術效果。“孤起”二字,警醒俊拔,高出時流甚遠。一樣的斜陽畫角,用它一點染,氣格便覺異樣,似有一種曠漠、淒咽的情緒汩汩從行間流出。角聲本無所謂孤獨,是岑寂的心境給它抹上了這種感情色彩。彳亍舊地,獨憑欄杆,自然要聯想到昔日同遊的歡樂,相形之下,更顯得獨遊的淒黯了。三、四句承上而來,抒發別情。對麵的青山——前番是把臂同遊的處所;夾道的芳草——伴隨著友人遠去天涯。翠峰依舊,徒添知己之思;芳草連天,益增離別之恨。離思是無形的,把它寄寓在路遠山長的景物中,便顯得豐滿、具體,情深意長了。“芳草”又是賢者的象征。《楚辭·九章·思美人》雲:“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即以之比有德君子。詩人正是利用這種具有多層意蘊的詞語暗示讀者,引發出豐富的聯想來,思致活潑,宛轉關情。五、六兩句思筆俱換,由抽繹心中的懷想,轉為安慰對方。目不見睫,喻人之無識,這是對白居易的微詞。“道非身外”,稱頌張祜詩藝之高,有道在身,又何必向別處追求呢?這是故作理趣語,來慰藉自傷淪落的詩友。自此,詩的境界為之一換,格調也迥然不同,可見作者筆姿的靈活多變。七、八句就此更作發揮。“誰人得似”即無人可比之意,推崇之高,無以複加。末句“千首詩輕萬戶侯”補足“誰人得似”句意,大開大合,結構嚴謹。在杜牧看來,張祜把詩歌看得比高官厚祿更重,有誰及得上他的清高豁達呢?
這首詩結響遒勁,由後向前,層層揭起,恰似倒卷簾櫳,一種如虹意氣照徹全篇,化盡涕洟,並成酣暢。這種旋折回蕩的藝術腕力,是很驚人的。
一首詩裏表現出這麽複雜的感情,有紛挐的棖觸,綿渺的情思,氣類的感憤,理趣的闡發和名士所特具的灑脫與豪縱。風骨錚錚,窮極變化。喜怒言笑,都是杜牧的自家麵目。小杜的俊邁、拗峭,深於感慨的詩風,於此也可略窺究竟了。
(周篤文)
九日齊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隻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這首詩是唐武宗會昌五年(845)杜牧任池州刺史時的作品。“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重陽佳節,詩人和朋友帶著酒,登上池州城東南的齊山。江南的山,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縹青色,這就是所謂翠微。人們登山,仿佛是登在這一片可愛的顏色上。由高處下望江水,空中的一切景色,包括初飛來的大雁的身影,都映在碧波之中,更顯得秋天水空的澄肅。詩人用“涵”來形容江水仿佛把秋景包容在自己的懷抱裏,用“翠微”這樣美好的詞來代替秋山,都流露出對於眼前景物的愉悅感受。這種節日登臨的愉悅,給詩人素來抑鬱不舒的情懷,注入了一股興奮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他麵對著秋天的山光水色,臉上浮起了笑容,興致勃勃地折下滿把的菊花,覺得應該插個滿頭歸去,才不辜負這一場登高。詩人意識到,塵世間象這樣開口一笑,實在難得,在這種心境支配下,他象是勸客,又象是勸自己:“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斟起酒來喝吧,隻管用酩酊大醉來酬答這良辰佳節,無須在節日登臨時為夕陽西下、為人生遲暮而感慨、怨恨。這中間四句給人一種感覺:詩人似乎想用偶然的開心一笑,用節日的醉酒,來掩蓋和消釋長期積在內心中的鬱悶,但鬱悶仍然存在著,塵世終歸是難得一笑,落暉畢竟就在眼前。於是,詩人進一步安慰自己:“古往今來隻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春秋時,齊景公遊於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由眼前所登池州的齊山,聯想到齊景公的牛山墜淚,認為象“登臨恨落暉”所感受到的那種人生無常,是古往今來盡皆如此的。既然並非今世才有此恨,又何必象齊景公那樣獨自傷感流淚呢?
有人認為這首詩是將“抑鬱之思以曠達出之”,從詩中的確可以看出情懷的鬱結,但詩人倒不一定是故意用曠達的話,來表現他的苦悶,而是在登高時交織著抑鬱和欣喜兩種情緒。詩人主觀上未嚐不想用節日登高的快慰來排遣抑鬱。篇中“須插”、“但將”、“不用”以及“何必”等詞語的運用,都可以清楚地讓人感受到詩人情感上的掙紮。至於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從抑鬱中掙紮出來,那是另一回事。
詩人的愁悶何以那樣深、那樣難以驅遣呢?除了因為杜牧自己懷有很高的抱負而在晚唐的政治環境中難以得到施展外,還與這次和他同遊的人,也就是詩中所稱的“客”有關。這位“客”不是別人,正是詩人張祜,他比杜牧年長,而且詩名早著。穆宗時令狐楚賞識他的詩才,曾上表推薦,但由於受到元稹的排抑,未能見用。這次張祜從江蘇丹陽特地趕來拜望杜牧。杜牧對他的被遺棄是同情的,為之憤憤不平。因此詩中的抑鬱,實際上包含了兩個人懷才不遇、同病相憐之感。這才是詩人無論怎樣力求曠達,而精神始終不佳的深刻原因。
詩人的曠達,在語言情調上表現為爽利豪宕;詩人的抑鬱,表現為“塵世難逢開口笑”、“不用登臨恨落暉”、“牛山何必獨沾衣”的淒惻低回,愁情拂去又來,愈排遣愈無能為力。這兩方麵的結合,使詩顯得爽快健拔而又含思淒惻。
(餘恕誠)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杜牧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這首詩標明“偶題”,應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詩人在秋風乍起的季節、日已偏西的時光,把偶然進入視線的溪橋上、柳岸邊、荷池中的景物,加以藝術剪裁和點染,組合成一幅意象清幽、情思蘊結的畫圖。在作者的妙筆下,畫意與詩情是完美地融為一體的。
詩的首句“兩竿落日溪橋上”,點明時間和地點。時間是“兩竿落日”,則既非在紅日高照之下,也非在暮色蒼茫之中。在讀者眼前展開的這幅畫中的光線和亮度是柔和宜目的。地點是“溪橋上”,則說明詩人行吟之際,既非漫步岸邊,也非泛舟溪麵,這為後三句遠眺岸上柳影、俯視水上綠荷定了方位。
詩的次句“半縷輕煙柳影中”,寫從溪橋上所見的岸柳含煙之景。詩人的觀察極其細微,用詞也極其精確。這一句中的“半縷輕煙”與上句中的“兩竿落日”,不僅在字麵上屬對工整,而且在理路上有其內在聯係。正因日已西斜,望中的岸柳才會含煙;又因落日究竟還有兩竿之高,就不可能是朦朧彌漫的一片濃煙,隻可能是若有若無的“半縷輕煙”;而且,這“半縷輕煙”不可能浮現在日光照到之處,隻可能飄蕩在“柳影”籠罩之中。
這前兩句詩純寫景物,但從詩人所選中的落日、煙柳之景,讀者自會感到:畫麵的景色不是那麽明快,而是略帶暗淡的;詩篇的情調不是那麽開朗,而是略帶感傷的。這是為引逗出下半首的綠荷之“恨”而安排的合色的環境氣氛。
詩的三、四兩句“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寫從溪橋上所見的荷葉受風之狀。這兩句詩,除以問語“多少”兩字領起,使詩句呈現與所寫內容相表裏的風神搖曳之美外,上句用“相倚”兩字托出了青蓋亭亭、簇擁在水麵上的形態,而下句則在“回首”前用了“一時”兩字,傳神入妙地攝取了陣風吹來、滿溪荷葉隨風翻轉這一刹那間的動態。在古典詩詞中,可以摘舉不少寫風荷的句子,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是周邦彥《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幾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讚這幾句詞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而如果隻取其一點來比較,應當說,杜牧的這兩句詩把風荷的形態寫得更為飛動,不僅筆下傳神,而且字裏含情。
這裏,詩人既在寫景之時“隨物以宛轉”(《文心雕龍·物色篇》),刻畫入微地曲盡風荷的形態、動態;又在感物之際“與心而徘徊”(同上),別有所會地寫出風荷的神態、情態。當然,風荷原本無情,不應有恨。風荷之恨是從詩人的心目中呈現的。詩人把自己的感情貫注到無生命的風荷之中,帶著自己感情色彩去看風荷“相倚”、“回首”之狀,覺得它們似若有情,心懷恨事,因而把對外界物態的描摹與自我內情的表露,不期而然地融合為一。這裏,表麵寫的是綠荷之恨,實則物中見我,寫的是詩人之恨。
那麽,這首詩中的詩人之恨是什麽呢?
南唐中主李璟有首《攤破浣溪沙》詞,下半闋換頭兩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曆來為人所傳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卻認為,這兩句不如它的上半闋開頭兩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並讚賞其“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而原詞接下來還有兩句是:“還與韶光共顦顇,不堪看。”這幾句詞以及王國維的讚語,正可以作杜牧這兩句詩的注腳。聯係杜牧的遭遇來看,其所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芳時不再、美人遲暮之恨。杜牧是一個有政治抱負和主張的人,而不幸生在唐王朝的沒落時期,平生誌事,百無一酬,這時又受到排擠,出為外官,懷著壯誌難酬的隱痛,所以在他的眼底、筆下,連眼前無情的綠荷,也仿佛充滿哀愁了。
(陳邦炎)
齊安郡後池絕句
杜牧
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這是一首畫麵優美、引人入勝的小詩。它把讀者引入一座幽靜無人的園林,在蒙蒙絲雨的籠罩下,有露出水麵的菱葉、鋪滿池中的浮萍,有穿葉弄花的鳴鶯、花枝離披的薔薇,還有雙雙相對的浴水鴛鴦。詩人把這些生機盎然、雜呈眼底的景物,加以剪裁,組合成詩,使人好似看到了一幅清幽而妍麗的畫圖。詩的首句“菱透浮萍綠錦池”和末句“鴛鴦相對浴紅衣”,描畫的都是池麵景,點明題中的“後池”。次句“夏鶯千囀弄薔薇”,描畫的是岸邊景。這是池麵景的陪襯,而從這幅池塘夏色圖的布局來看,又是必不可少的。至於第三句“盡日無人看微雨”,雖然淡淡寫來,卻是極為關鍵的一句,它為整幅畫染上一層幽寂、迷朦的色彩。句中的“看”字,則暗暗托出觀景之人。四句詩安排得錯落有致,而又融會為一個整體,給人以悅目賞心的美感。
這首詩之使人產生美感,還因為它的設色多彩而又協調。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指出“摛表五色,貴在時見”,並舉“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為例。這首絕句在色彩的點染上,交錯使用了明筆與暗筆。“綠錦池”、“浴紅衣”,明點綠、紅兩色;“菱”、“浮萍”、“鶯”、“薔薇”,則通過物體暗示綠、黃兩色。出水的菱葉和水麵的浮萍都是翠綠色,夏鶯的羽毛是嫩黃色,而初夏開放的薔薇花也多半是黃色。就整個畫麵的配色來看,第一句在池麵重疊覆蓋上菱葉和浮萍,好似織成了一片綠錦。第二句則為這片綠錦繡上了黃鳥、黃花。不過,這樣的色彩配合也許素淨有餘而明豔不足,因此,詩的末句特以鴛鴦的紅衣為畫麵增添光澤,從而使畫麵更為醒目。
這首詩還運用了以動表靜、以聲響顯示幽寂的手法。它所要表現的本是一個極其靜寂的環境,但詩中不僅有禽鳥浴水、弄花的動景,而且還讓薔薇叢中傳出一片鶯聲。這樣寫,並沒有破壞環境的靜寂,反而顯得更靜寂。這是因為,動與靜、聲與寂,看似相反,其實相成。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二句,正道破了這一奧秘。
這首詩通篇寫景,但並不是一首單純的寫景詩,景中自有人在,自有情在。三、四兩句是全篇關目。第三句不僅展示一個“盡日無人”的環境,而且隱然還有一位盡日看雨之人,其百無聊賴的情狀是可以想見的。句中說“看微雨”,其實,絲雨紛紛,無可寓目,可寓目的應是菱葉、浮萍、池水、鳴鶯、薔薇。而其人最後心目所注卻是池麵鴛鴦的相對戲水。這對鴛鴦更映襯出看雨人的孤獨必然使他見景生情,生發許多聯想、遐想。可與這首詩參讀的有焦循《秋江曲》:“早看鴛鴦飛,暮看鴛鴦宿。鴛鴦有時飛,鴛鴦有時宿。”兩詩妙處都在不道破注視鴛鴦的人此時所想何事,所懷何情,而篇外之意卻不言自見。對照兩詩,杜牧的這首詩可能更空靈含蓄,更有若即若離之妙。
(陳邦炎)
題齊安城樓
杜牧
嗚軋江樓角一聲,微陽瀲瀲落寒汀。
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
唐時每州都有一個郡名(因高祖武德元年改隋郡為州,玄宗天寶元年又改州為郡,肅宗時複改為州,所以有這種情況),“齊安”則是黃州的郡名。詩當作於武宗會昌初作者出守黃州期間。
這首宦遊思鄉之作,讚許者幾乎異口同聲地稱引其末句。明人楊慎說:“大抵牧之詩,好用數目垛積,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橋明月夜’、‘故鄉七十五長亭’是也。”(《升菴詩話》)清王漁洋更說:“唐詩如‘故鄉七十五長亭’、‘紅闌四百九十橋’,皆妙,雖‘算博士’何妨……高手驅使自不覺也。”(《帶經堂詩話》)說它數字運用頗妙,確不乏見地;茲再予伸論如下。
此詩首句“嗚軋(一作嗚咽)江樓角一聲”,“一聲”兩字很可玩味。本是暮角聲聲,斷而複連,隻寫“一聲”也就是第一聲,顯然是強調它對詩中人影響甚著。他一直高踞城樓,俯臨大江,憑欄回首,遠眺通向鄉關之路。正出神之際,忽然一聲角鳴,使他不由驀然驚醒,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夕陽已沉沒水天之際。這就寫出一種“苦回首”的情態。象聲詞“嗚軋”,用在句首,正造成似晴空一聲雷的感覺。
由於寫“一聲”就產生一個特殊的情節,與“吹角當城片月孤”一類寫景抒情詩句同中有異。嗚咽的角聲又造成一種淒涼氣氛,那“瀲瀲”的江水,黯淡無光的夕陽,水中的汀洲,也都帶有幾分寒意。“微”、“寒”等字均著感情色彩,寫出了望鄉人的主觀感受。
暮色蒼茫,最易牽惹鄉思離情。詩人的故家在長安杜陵,長安在黃州西北。“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宋張舜民《賣花聲》)“微陽瀲瀲落寒汀”,正是西望景色。而三句卻作轉語說:“不用憑欄苦回首”,似是自我勸解,因為“故鄉七十五長亭”,即使回首又豈能望盡這迢遞關山?這是否定的語勢,實際上形成唱歎,起著強化詩情的作用。
按唐時計量,黃州距長安二千二百五十五裏(《通典》卷一八三),驛站恰合“七十五”之數(古時三十裏一驛,每驛有亭)。但這裏的數字垛積還別有妙處,它以較大數目寫出“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的家山遙遠的情景,修辭別致;而隻見歸程,不見歸人,意味深長。從音節(頓)方麵看,由於運用數字,使末句形成“二三二”的特殊節奏(通常應為“二二三”),聲音的拗折傳達出憑欄者情緒的不平靜,又是一層妙用。
唐代有的詩人也喜堆垛數字,如駱賓王,卻不免被譏為“算博士”。考其原因,乃因其數字的運用多是為了屬對方便,過露痕跡,用得又太多太濫,也就容易惹人生厭。而此詩數字之設,則出於表達情感的需要,是藝術上的別出心裁,所以驅使而令人不覺,真可誇口“雖‘算博士’何妨”!
(周嘯天)
初冬夜飲
杜牧
淮陽多病偶求歡,客袖侵霜與燭盤。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會昌二年(842),杜牧四十歲時,受當時宰相李德裕的排擠,被外放為黃州刺史,其後又轉池州、睦州等地。此詩可能作於睦州。
“淮陽多病偶求歡”,淮陽,指西漢汲黯。汲黯因剛直敢言,屢次切諫,數被外放。在出任東海太守時,雖臥病不視事,而能大治。後又拜為淮陽太守,他流著淚對漢武帝說:“臣嚐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漢書·汲黯傳》),要求留在京師,但遭拒絕。汲黯最後就死於淮陽。詩人以汲黯自比,正是暗示自己由於耿介直言而被排擠出京的。“偶求歡”的“歡”,指代酒,暗點詩題“飲”字,表明詩人愁思鬱積,難以排遣,今夜隻能借酒澆愁,以求得片刻慰藉。這一句語意沉痛而措辭委婉。第二句“客袖侵霜與燭盤”,進一步抒寫作客他鄉的失意情懷。天寒歲暮,秉燭獨飲,吊影自傷,憤悱無告,更覺寂寞悲涼。“霜”,在這裏含風霜、風塵之意,不僅與“初冬”暗合,更暗示作者心境的孤寒。“客袖”已見鄉思之切,“侵霜”更增流徙之苦,隻此四字,概括了多年來的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