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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節 許渾

  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

  許渾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關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潼關,在今陝西省潼關縣境內,當陝西、山西、河南三省要衝,是從洛陽進入長安必經的咽喉重鎮,形勢險要,景色動人。曆代詩人路經此地,往往要題詩紀勝。直到清末,譚嗣同還寫下他那“河流大野猶嫌束,山入潼關不解平”的名句。可知它在詩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了。

  許渾從故鄉潤州丹陽(今屬江蘇)第一次到長安去,途經潼關,也為其山川形勢和自然景色所深深吸引,興會淋漓,揮筆寫下了這首“高華雄渾”(清代吳汝綸語)的詩作。

  開頭兩句,作者先勾勒出一幅秋日行旅圖,把讀者引入一個秋濃似酒、旅況蕭瑟的境界。“紅葉晚蕭蕭”,用寫景透露人物一縷縷悲涼的意緒;“長亭酒一瓢”,用敘事傳出客子旅途況味,用筆幹淨利落。此詩一本題作《行次潼關,逢魏扶東歸》。這個背景材料,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詩人何以在長亭送別、借瓢酒消愁的原委。

  然而詩人沒有久久沉湎在離愁別苦之中。中間四句筆勢陡轉,大筆勾畫四周景色,雄渾蒼茫,全然是潼關的典型風物。騁目遠望,南麵是主峰高聳的西嶽華山;北麵,隔著黃河,又可見連綿蒼莽的中條山。殘雲歸岫,意味著天將放晴;疏雨乍過,給人一種清新之感。從寫景看,詩人拿“殘雲”再加“歸”字來點染華山,又拿“疏雨”再加“過”字來烘托中條山,這樣,太華和中條就不是死景而是活景,因為其中有動勢——在浩茫無際的沉靜中顯出了一抹飛動的意趣。

  詩人把目光略收回來,就又看見蒼蒼樹色,隨關城一路遠去。關外便是黃河,它從北麵奔湧而來,在潼關外頭猛地一轉,徑向三門峽衝去,翻滾的河水咆哮著流入渤海。“河聲”後續一“遙”字,傳出詩人站在高處遠望傾聽的神情。眼見樹色蒼蒼,耳聽河聲洶洶,真繪聲繪色,給人耳聞目睹的真實感覺。

  這裏,詩人連用四句景句,安排得如巨鼇的四足,缺一不可,絲毫沒有臃腫雜亂、使人生厭之感。三、四兩句,又見其另作《秋霽潼關驛亭》詩頷聯,完全相同,可知是詩人偏愛的得意之筆。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照理說,離長安不過一天路程,作為入京的旅客,總該想著到長安後便要如何如何,滿頭滿腦盤繞“帝鄉”去打轉子了。可是許渾卻出人意外地說:“我仍然夢著故鄉的漁樵生活呢!”含蓄表白了自己並非專為追求名利而來。這樣結束,委婉得體,優遊不迫,是頗顯出自己身分的。

  (劉逸生)

  金陵懷古

  許渾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

  鬆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

  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是孫吳、東晉和南朝的宋、齊、梁、陳的古都,隋唐以來,由於政治中心的轉移,無複六朝的金粉繁華。金陵的盛衰滄桑,成為許多後代詩人寄慨言誌的話題。一般詠懷金陵的詩,多指一景一事而言,許渾這首七律則“渾寫大意”,“涵概一切”(俞陛雲《詩境淺說》),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性。

  詩以追述隋兵滅陳的史事發端,寫南朝最後一個小朝廷,在陳後主所製樂曲《玉樹後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滅。公元五八九年,隋軍攻陷金陵,《玉樹後庭花》曲猶未盡,金陵卻已末日來臨,隋朝大軍直逼景陽宮外,城防形同虛設,陳後主束手就擒,陳朝滅亡。這是金陵由盛轉衰的開始,全詩以此發端,可謂善抓關鍵。

  頷聯描寫金陵的衰敗景象。“鬆楸”,墳墓上的樹木。詩人登高而望,遠近高低盡是鬆楸荒塚,殘宮禾黍。南朝的繁榮盛況,已成為曆史的陳跡。

  前兩聯在內容安排上采用了逆挽的手法:首先追述對前朝曆史的遙想,然後補寫引起這種遙想的眼前景物。這就突出了陳朝滅亡這一金陵盛衰的轉捩點及其蘊含的曆史教訓。

  頸聯用比興手法概括世間的風雲變幻。這裏,“拂”字、“吹”字寫得傳神,“亦”字、“還”字寫得含蓄。“拂雲”描寫石燕掠雨穿雲的形象,“吹浪”表現江豚興風鼓浪的氣勢。“晴亦雨”意味著“陰固雨”,“夜還風”顯見得“日已風”。“江豚”和“石燕”,象征曆史上叱吒風雨的人物,如尾聯所說的英雄。這兩句通過江上風雲晴雨的變化,表現人類社會的幹戈起伏和曆代王朝的興亡交替。

  尾聯照應開頭,抒發了詩人對於繁華易逝的感慨。英雄,指曾占據金陵的曆代帝王。金陵和洛陽都有群山環繞,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陽多”的詩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說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勢與六朝時依然相似,其餘的一切都大不一樣了。江山不改,世事多變,令人感慨萬千。

  這首懷古七律,在選取形象、錘煉字句方麵很見功力。例如中間兩聯,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會的變化,手法和景物卻大不相同:頷聯采取賦的寫法進行直觀的描述,頸聯借助比興取得暗示的效果;鬆楸、禾黍都是現實中司空見慣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則是傳說裏麵神奇怪誕的動物。這樣,既寫出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形象,又烘托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浪漫主義氣氛。至於煉字,以首聯為例:“殘”和“空”,從文化生活和軍事設施兩方麵反映陳朝的腐敗,一文一武,點染出陳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沒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壓頂之勢,表現隋朝大軍兵臨城下的威力;“王氣終”則與尾聯的“豪華盡”前後相應,抒寫金陵繁華一去不返、人間權勢終歸於盡的慨歎,讀來令人不禁悵然。

  (趙慶培)

  登洛陽故城

  許渾

  禾黍離離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

  鴉噪暮雲歸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

  洛陽,是有名的古城,東漢、曹魏、西晉、北魏曾建都於此。隋煬帝時,在舊城以西十八裏營建新城,武則天時又加擴展,成為唐代的東都,而舊城由此蕪廢。許渾這首詩是憑吊故城感懷。

  登臨送目,一片荒涼頹敗的圖景展現在眼前:禾黍成行,蒿草遍野,再也不見舊時城市的風貌。“禾黍離離”,是從《詩經·黍離》篇開首的“彼黍離離”一句脫化而來。原詩按傳統解說,寫周王室東遷後故都的傾覆,藉以寄托亡國的哀思。這裏加以化用,也暗含對過去王朝興滅更替的追思。

  由城市的衰敗,詩人轉念及當年興建時的情景。“城此”的“城”,這裏作動詞用,築城的意思。“豈知勞”的“知”,這裏有管得上的意思。勞動人民世世代代不辭艱辛,用雙手修建起這座城市,任其棄置廢毀,豈不令人痛惜?

  詩人的聯想活動接著向更廣闊的方麵展開。“水聲東去”,既是寫的實景(故洛城緊靠洛水北岸),又有雙關寓意。《論語》記載孔子有一次經過河邊,望著滔滔不息的河水歎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詩人也是由腳下奔流向東的洛水,生發出光陰流逝、人世滄桑之感:昔日繁華的街市、隆盛的朝會、熙來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歡離合的情事,都在這嘩嘩不停的水聲中變幻隱現,而終歸煙消雲散。想到這一切,真叫人思潮洶湧,起伏難平!

  如果說,“水聲”是動景,“山勢”就是靜景,動靜搭配,以滄桑之感暗中聯係。洛陽城北有芒山,一作邙山,綿亙四百餘裏,成為古都的天然屏障,居高臨下,可以俯瞰全城。東漢梁鴻《五噫歌》雲:“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而今,城市雖已不複當年繁盛景象,而那殘存的宮殿卻還高聳著,仿佛在給曆史作見證。用靜物這麽一襯托,人事變遷之迅速就感受得格外強烈。這一聯表麵看來是寫景,實際上概括了上下千年社會曆史的巨大變化,蘊含著詩人內心無窮的悲慨,曆來為人傳誦。

  第三聯由奔馳的想象折回現實,就眼前景物進一步點染氣氛。暮雲、寒雨、古堞(城上的矮牆)、空壕,合組成一幅淒清的畫麵。空寂之中,幾聲鴉噪,數點雁影,更增添了蕭瑟的情味。

  結末又從世事無常推想到神仙的永存。緱(gōu勾)嶺,即緱氏山,在今河南偃師東南,距洛陽約百裏。傳說東周靈王的太子晉修仙得道,在緱氏山頭騎鶴升天而去。後人紛紛擾擾,可有誰能象王子晉那樣逍遙自在地超脫於塵世變遷之外呢?詩人無法解決這個矛盾,隻能用一聲歎息來收束全篇。

  許渾生活在唐王朝走向沒落的晚唐時代。他追撫山河陳跡,俯仰今古興廢,蒼莽曆落,感慨深沉,其中隱隱寄寓著一層現實幻滅的悲哀。本篇起得蒼涼,接得開闊,對偶工整,句法圓活,在其懷古詩中亦稱名作。可惜的是後半篇比較薄弱。頸聯雖然刻畫工細,但未能翻出新意,缺少轉折波瀾之勢。結尾更落入俗套,調子也嫌低沉無力。

  (陳伯海)

  鹹陽城西樓晚眺

  許渾

  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這首詩題目有兩種不同文字,今采此題,而棄“鹹陽城東樓”的題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來“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詩一大關目。

  同為晚唐詩人的李義山,有一首《安定城樓》,與許丁卯這篇,不但題似,而且體同(七律),韻同(尤部),這還不算,再看李詩頭兩句:“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這實在是巧極了,都用“高城”,都用楊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們的筆調,他們的情懷,就不一樣了。義山一個“迢遞”,一個“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個“一上”,一個“萬裏”,端推意遠。神超多見風流,意遠兼懷氣勢。

  “一”上高城,就有“萬”裏之愁懷,這正是巧用了兩個不同意義的“數字”而取得了一種獨特的藝術效果。萬裏之愁,其意何在呢?詩人筆下分明逗露——“蒹葭楊柳似汀洲”。一個“似”字,早已道破,此處並無什麽真的汀洲,不過是想象之間,似焉而已。然而為何又非要擬之為汀洲不可?須知詩人家在潤州丹陽,他此刻登上鹹陽城樓,舉目一望,見秦中河湄風物,居然略類江南。於是筆鋒一點,微微唱歎。萬裏之愁,正以鄉思為始。蓋蒹葭秋水,楊柳河橋,本皆與懷人傷別有連。愁懷無際,有由來矣。

  以上單說句意。若從詩的韻調豐采而言,如彼一個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楊柳似汀洲”七個字,正是“無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再從筆法看,他起句將筆一縱,出口萬裏,隨後立即將筆一收,回到目前。萬裏之遙,從何寫起?一筆挽回,且寫眼中所見,瀟瀟灑灑,全不呆滯,而筆中又自有萬裏在。仿批點家一句:此開合擒縱之法也。

  話說詩人正在憑欄送目,遠想慨然,——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一片雲生,暮色頓至;那一輪平西的紅日,已然漸薄溪山,——不一時,已經隱隱挨近西邊的寺閣了,——據詩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對慈福寺閣。”形勢了然。卻說雲生日落,片刻之間,“天地異色”,那境界已然變了,誰知緊接一陣涼風,吹來城上,頓時吹得那城樓越發空空落落,蕭然凜然。詩人憑著“生活經驗”,知道這風是雨的先導,風已颯然,雨勢迫在眉睫了。

  景色遷動,心情變改,捕捉在那一聯兩句中。使後來的讀者,都如身在樓城之上,風雨之間,遂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麗,要在寫境傳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雲”“日”“雨”“風”四個同性同類的“俗”字,連用在一處,而四者的關係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動,卻又頗極錯綜輝映之妙,令人並無一絲一毫的“合掌”之感,——也並無組織經營、舉鼎絕臏之態。雲起日沉、雨來風滿,在“事實經過”上是一層推進一層,井然不紊;然而在“藝術感覺”上,則又分明象是錯錯落落,“參差”有致。“起”之與“沉”,當句自為對比,而“滿”之一字本身亦兼虛實之趣——曰“風滿”,而實空無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顯其愁之“滿樓”也。“日”“風”兩處,音調小拗,取其峭拔,此為詩人喜用之句格。

  那麽,風雨將至,“形勢逼人”,詩人是“此境凜乎不可久留”,趕緊下樓匆匆回府了呢?還是怎麽?看來,他未被天時之變“嚇跑”,依然登臨縱目,獨倚危欄。

  何以知之?你隻看它兩點自明:前一聯,雖然寫得聲色如新,氣勢兼備,卻要體味那個箭已在弦,“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意趣。詩人隻說“欲”來,筆下精神,全在虛處。而下一聯,鳥不平蕪,蟬吟高樹,其神情意態,何等自在悠閑,哪裏是什麽“暴風雨”的問題?

  講到此處,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絕唱《憶秦娥》:“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詩人許渾,也正是在西風殘照裏,因見漢闕秦陵之類而引起了感懷。

  鹹陽本是秦漢兩代的故都,舊時禁苑,當日深宮,而今隻綠蕪遍地,黃葉滿林,唯有蟲鳥,不識興亡,翻如憑吊。“萬裏”之愁乎?“萬古”之愁乎?

  行人者誰?過客也。可泛指古往今來是處征人遊子,當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內。其曰莫問,其意卻正是欲問,要問,而且“問”了多時了,正是說他所感者深矣!

  “故國東來渭水流”,大意是說,我聞鹹陽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東來,至此一覽——而所見無幾,唯“西風吹渭水”,係人感慨矣。

  結句可謂神完氣足。氣足,不是氣盡,當然也不是語盡意盡。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好處,確有悠悠不盡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東也,空間也,其間則有城、樓、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時間也,其間則有起、沉、下、鳴、夕、秋……。三字實結萬裏之愁,千載之思,而使後人讀之不禁同起無窮之感。如此想來,那麽詩人所說的“行人”,也正是空間的過客和時間的過客的統一體了。

  (周汝昌)

  汴河亭

  許渾

  廣陵花盛帝東遊,先劈昆侖一派流。

  百二禁兵辭象闕,三千宮女下龍舟。

  凝雲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浮。

  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

  隋煬帝楊廣為了東遊廣陵(揚州),不惜傾全國民力財力開鑿一條運河,即今通濟渠。其東段叫汴河,汴河之濱築有行宮,即“汴河亭”。這首《汴河亭》詩,當是作者在南遊中經過汴河時寫的。詩寫得筆力勁健,氣勢雄壯,語言華美,意境闊大,且感慨深沉,譏諷無情。詩人對隋煬帝這個曆史亡靈的鞭撻,實際上是針對晚唐政治腐敗,統治者生活奢靡的現實而發的。

  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有三個特點:

  一是在寫景敘事上的“示觀”描寫。所謂“示觀”,就是通過藝術想象把未曾見過的事物描繪得栩栩如生,如臨其境。許渾經過二百年前修築的煬帝的行宮汴河亭時不由得感慨萬千,浮想聯翩,煬帝當年那種窮奢極欲的情景仿佛呈現在眼前。這就是詩的前三聯所描寫的內容:煬帝為了東遊廣陵賞花玩樂,將那從昆侖山流下來的黃河水分引鑿渠,修了一條運河;運河一修成,“百二禁兵”即皇帝衛兵就跟著皇帝辭別了宮庭,“三千宮女”也伴隨著皇帝下到龍舟;一路上鼓聲震天,旌旗如林,浩浩蕩蕩,奔赴廣陵。這一切,詩人都隻是“想見”而並未親見,但卻寫得這般情景生動,使讀者猶如親見,這就是作者進行的“示觀”描寫及其產生的藝術效果。

  二是詩的意境的動態描繪。詩中“劈昆侖”、“下龍舟”、“星辰動”、“日月浮”等句中的“劈”“下”“動”“浮”,以及“遊”、“震”、“拂”、“開”等字,都是動詞,因而就賦予全詩意境以活動的體態,形成了駿馬走阪之勢,給人以形象飛動之感。特別引人注意的是,詩人在進行這種動態描寫時,能夠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虛構和誇張。象頸聯“凝雲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浮”兩句,其中的“鼓震”、“旗開”當是曆史事實,但是鼓聲能上入雲霄,把行雲擋住並使星辰搖動;旗幟能“拂浪”,在旌旗閃動時又能使人看到波浪中日月的浮影;這卻分明是詩人的創造性想象,是虛構和誇張。詩的首聯、頷聯本來已經寫得很活脫,很有氣魄,再加上這樣一個頸聯,就更顯得造形生動,氣象雄豪,簡直是把楊廣東遊的那種赫赫聲勢、巍巍壯觀的豪華盛況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人們眼前。這兩句詩實是全篇的“警策”。

  三是“卒章顯其誌”。白居易曾說他的“新樂府”是“卒章顯其誌”。許渾這首詩也巧妙地運用了這種寫法,詩的前三聯基本上是冷靜地客觀地寫景敘事,單看這三聯幾乎看不出作者的傾向所在。隻是到了最後一聯,“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才忽然筆鋒一轉,把對事件的評判,寫詩的旨意,一下子袒露了出來。詩人“顯誌”的方式也很別致。他筆下的末聯不是前三聯所創造的形象的自然延伸,也不是對煬帝東遊景象的直接批判,而是另起爐灶,淩空一躍,一下子躍到“義師”、“迷樓”上去了,對煬帝遊蕩荒淫所招致的亡國後果作了嚴肅的評論和無情的嘲諷。但又不是直言指斥,而是把煬帝為了淫樂而修的“迷樓”與南朝陳後主的“景陽樓”相比,把人們的視線和思緒又拉回到眼前的汴河亭,解景生情,發人深思,無限感慨都在意象之外,這樣的結尾是很有韻味的。

  (賈文昭)

  塞下曲

  許渾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

  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塞下曲》是以邊塞風光和邊塞戰爭為題材的新樂府辭。許渾的《塞下曲》是同題詩中最短小的一首。前兩句僅用十個字描寫了發生在桑乾河北的夜戰。這次夜戰的結果,使得半數左右的戰士再沒有回來。在成千上萬的犧牲者中,有一位戰士,在他犧牲的次日早晨還有家信寄來,信中告訴他禦寒的衣服已經寄出。這是一個在戰爭年代很普通、也很真實的悲劇。

  詩用純客觀的敘事,真實地反映現實。表麵看來,作者對詩中的邊塞戰爭既不歌頌,也未詛咒,但從他描寫戰爭造成的慘重傷亡看,他是十分同情在戰爭中犧牲的戰士,是不讚成這場戰爭的。由於許渾生活在中唐時代,唐帝國已日益走下坡路,邊塞詩多染上了時代的感傷情緒。此詩基調是淒惋、哀傷的。

  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一個顯著的特點是運用“以少總多”的手法來反映現實,詩人在成千上萬的犧牲戰士中,選擇了一個戰士的典型性的情節,即“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來突出犧牲戰士的悲劇,使人對犧牲者和家屬寄予深刻的同情,這實際上是對製造這場戰爭的統治者的無聲譴責。

  詩純用白描手法,四句詩純是敘事,不發任何議論,而傾向性卻從作者提煉出來的典型事件上,自然流露出來。藝術風格顯得自然、平淡、質樸。但平淡並不淺露,思想深刻,很耐人尋味,又能平中見奇,善作苦語,奇警動人。“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令人不忍卒讀,也不忍回味,悲劇的氣氛很濃。

  (劉文忠)

  謝亭送別

  許渾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這是許渾在宣城送別友人後寫的一首詩。謝亭,又叫謝公亭,在宣城北麵,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他曾在這裏送別朋友範雲,後來謝亭就成為宣城著名的送別之地。李白《謝公亭》詩說:“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反複不斷的離別,使優美的謝亭風景也染上一層離愁了。

  第一句寫友人乘舟離去。古代有唱歌送行的習俗。“勞歌”,本指在勞勞亭(舊址在今南京市南麵,也是一個著名的送別之地)送客時唱的歌,後來遂成為送別歌的代稱。勞歌一曲,纜解舟行,從送別者眼中寫出一種匆遽而無奈的情景氣氛。

  第二句寫友人乘舟出發後所見江上景色。時值深秋,兩岸青山,霜林盡染,滿目紅葉丹楓,映襯著一江碧綠的秋水,顯得色彩格外鮮豔。這明麗之景乍看似與別離之情不大協調,實際上前者恰恰是對後者的有力反襯。景色越美,越顯出歡聚的可戀,別離的難堪,大好秋光反倒成為添愁增恨的因素了。江淹《別賦》說:“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借美好的春色反襯別離之悲,與此同一機杼。這也正是王夫之所揭示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的藝術辯證法。

  這一句並沒有直接寫到友人的行舟。但通過“水急流”的刻畫,舟行的迅疾自可想見,詩人目送行舟穿行於夾岸青山紅葉的江麵上的情景也宛然在目。“急”字暗透出送行者“流水何太急”的心理狀態,也使整個詩句所表現的意境帶有一點逼仄憂傷、騷屑不寧的意味。這和詩人當時那種並不和諧安閑的心境是相一致的。

  詩的前後聯之間有一個較長的時間間隔。朋友乘舟走遠後,詩人並沒有離開送別的謝亭,而是在原地小憩了一會。別前喝了點酒,微有醉意,朋友走後,心緒不佳,竟不勝酒力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薄暮時分。天色變了,下起了雨,四望一片迷蒙。眼前的江麵,兩岸的青山紅葉都已經籠罩在蒙蒙雨霧和沉沉暮色之中。朋友的船呢?此刻更不知道隨著急流駛到雲山霧嶂之外的什麽地方去了。暮色的蒼茫黯淡,風雨的迷蒙淒清,酒醒後的朦朧仿佛中追憶別時情景所感到的悵惘空虛,使詩人此刻的情懷特別淒黯孤寂,感到無法承受這種環境氣氛的包圍,於是默默無言地獨自從風雨籠罩的西樓上走了下來。(西樓即指送別的謝亭,古代詩詞中“南浦”、“西樓”都常指送別之處。)

  第三句極寫別後酒醒的悵惘空寂,第四句卻並不接著直抒離愁,而是宕開寫景。但由於這景物所特具的淒黯迷茫色彩與詩人當時的心境正相契合,因此讀者完全可以從中感受到詩人的蕭瑟淒清情懷。這樣借景寓情,以景結情,比起直抒別情的難堪來,不但更富含蘊,更有感染力,而且使結尾別具一種不言而神傷的情韻。

  這首詩前後兩聯分別由兩個不同時間和色調的場景組成。前聯以青山紅葉的明麗景色反襯別緒,後聯以風雨淒其的黯淡景色正襯離情,筆法富於變化。而一、三兩句分別點出舟發與人遠,二、四兩句純用景物烘托渲染,則又異中有同,使全篇在變化中顯出統一。

  (劉學鍇)

  客有卜居不遂薄遊隴因題

  許渾

  海燕西飛白日斜,天門遙望五侯家。

  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

  如果不看詩題,上麵這首許渾的絕句會被看作一首寫景詩。它寫的是在落花時節、日斜時光,遙望王侯第宅,所見到的樓台層疊、重門深閉之景。但聯係詩題看,它顯然是一首因事而題的托諷詩。它采用借物取喻,托景見意的手法,收到了言微旨遠、節短音長的藝術效果。

  詩的第一句“海燕西飛白日斜”,表麵寫日斜燕飛之景,實際寫在長安“卜居不遂”之客。周邦彥《滿庭芳》詞“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幾句,也是以燕喻人。但周詞中的“燕”還有修椽可寄,而許詩所寫的“燕”則因無椽可寄而孤飛遠去。據《幽閑鼓吹》記述,白居易應舉時曾謁見顧況,顧看了白的名字,開玩笑說,長安米貴,居住下來可不容易。這一傳說未必可信,卻可以說明,在唐代想卜居長安是很難的。詩中之客既“卜居不遂”,隻得“薄遊隴”,而水和隴州在長安西方,所以詩句以“海燕西飛”影射此行。

  與這第一句詩形成對照的是第三句“樓台深鎖無人到”。兩句詩合起來,自然呈現出一個極不公平、極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這就是:一方麵,來到長安的貧士尋不到一片棲身之地;另方麵,重樓閑閉,無人居住。根據一些記載,當時的長安城內,高樓深院的甲第固比比皆是,長期廢置的大宅也所在多有。白居易的《秦中吟》曾對此加以揭露和抨擊。如《傷宅》詩說:“誰家起甲第,朱門大道邊。豐屋中櫛比,高牆外回環。累累六七堂,簷宇相連延。一堂費百萬,鬱鬱起青煙。”又《凶宅》詩說:“長安多大宅,列在街西東。往往朱門內,房廊相對空……風雨壞簷隙,蛇鼠穿牆墉。”這些詩句都是徑陳其事,直指其失。但許渾的這首絕句,因為總共隻有四句,二十八個字,不可能這樣鋪敘,就化繁為簡,化實為虛。在這句中隻從樓台的寂寥景象顯示白詩中所描述的事實。它雖然不及白詩那樣鮮明強烈,卻有含蓄之妙、空靈之美。

  緊接第三句的末句“落盡東風第一花”,可說是第三句的補充和延伸。它把第三句所寫的那樣一個樓台深鎖、空無一人的景象烘托得倍加寂寥,起了深化詩境、加強詩意的作用。這句表現的花開花謝、空負東風的意境,有點象湯顯祖《牡丹亭》中所說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曲詞隱含無限的惆悵和幽怨,這句詩同樣是悵怨之情,浮現紙麵。這裏,不僅樓台任其廢置,無人居住,而且名花也空自飄落,無人觀賞,就更令人惋惜不盡了。

  一首托諷詩,雖是意在彼而言在此,把本事、本意寓藏在對景物的描摹中,但作者總要在字裏行間向讀者傳情示意,或明或暗地點出他的真正意圖。這首詩,除了通過詩題表明寫作動機外,詩中透露消息的主要是第二句“天門遙望五侯家”。句中的“遙望”二字顯露了西去之客在臨行前的依戀、悵惘、憤懣之情;“天門”二字則點出遙望之地在京城,望到的就是禁門外的景色。而句中的“五侯家”,在全詩中是承上啟下的關捩。承上,是說上句暗指的西去隴之客此時視線所投向的是五侯之家,他的悵憤不平之氣所投向的也是五侯之家;啟下,是說在下兩句中出現的空鎖的樓台是屬於五侯的,落盡的名花也是屬於五侯的。五侯,用東漢桓帝時同日封宦官五人為侯事,這裏作宦官的代稱。聯係唐代曆史,自從安史亂後,宦官的權勢越來越大,後來,連軍隊的指揮、皇帝的廢立等大權也落到他們的手裏。韓翃的《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也是一首托諷詩。兩詩都以“五侯家”三字點明作者所要諷刺的對象,其所揭露的都是成為唐代政治上一大禍患的宦官專權問題。

  在許渾這首詩中,所寫的時間既是白日斜,季節又是花落盡。全詩的色調是暗淡的,情調是低沉的,這是“卜居不遂、薄遊隴”之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唐王室衰敗沒落的寫照。

  (陳邦炎)

  途經秦始皇墓

  許渾

  龍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

  一種青山秋草裏,路人唯拜漢文陵。

  秦始皇統一了中國,推動了經濟、文化的發展,是作出了巨大曆史貢獻的。但他又是一個暴君,實行專製主義,給人民帶來深重的苦難,受到後人譴責。許渾這首詩抒寫了他行經秦始皇墓時的感想。

  秦始皇墓位於陝西臨潼縣東約五公裏的下河村附近,南依驪山,北臨渭水。它建成於公元前二一〇年,墳丘為土築,經二千年的風雨剝蝕,現存高四十三米,周長二千米。陵墓落成之初,墳上“樹草木以象山”。在山光水色的映照下,在空曠的平地上托起的這座山一樣的巨大墳塋,這就正如首句形容的那樣,給人以“龍盤虎踞”之感。詩人在墓前駐足,目光從墓基轉向墓頂,見到的是層層綠樹,直上雲天。眼前的高墳,不正好象征著秦始皇生前煊赫的聲勢嗎?“勢入浮雲亦是崩”,覆亡之迅速與秦始皇在位時不可一世的聲勢,恰恰形成極富於諷刺性的鮮明對照。詩人將無比豐富的曆史內容熔鑄在這簡短的七個字裏。一個“崩”字,聲如裂帛,宣告了秦皇已死,秦朝已亡,似乎言盡意絕,下文難以為繼了。然而詩人忽一轉筆:“一種青山秋草裏,路人唯拜漢文陵”,詩作旋即別開生麵,令人稱絕。這兩句與前兩句似斷而實連,詩意從“崩”字悄悄引出,不著痕跡地進一步寫出了秦始皇形象在後人心目中的徹底崩塌。同樣是青山秋草,路人卻隻向漢文帝陵前參拜。漢文帝謙和、仁愛與儉樸,同秦始皇的剛愎、凶殘與奢靡正好是強烈的對比。對於仁君和暴君,人們自會作出自己的評判。末句一個“唯”字,鮮明地指出了這一點。後兩句表麵看來似乎把筆墨蕩開,從秦始皇寫到了漢文帝,從詩人自己寫到了“路人”,實際上卻有形愈鬆而意愈緊的效果,在輕淺疏淡的筆墨中顯示出了厚重的力量。

  (陳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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