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此詩大約作於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當時,李賀在京城長安,任奉禮郎。李憑是梨園弟子,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遠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他的精湛技藝,受到詩人們的熱情讚賞。李賀此篇想象豐富,設色瑰麗,藝術感染力很強。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並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見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卷一)。
詩的起句開門見山,“吳絲蜀桐”寫箜篌構造精良,借以襯托演奏者技藝的高超,寫物亦即寫人,收到一箭雙雕的功效。“高秋”一語,除了表明時間是九月深秋,還含有“秋高氣爽”的意思,與“深秋”、“暮秋”之類相比,更富含蘊。二、三兩句寫樂聲。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箜篌聲),從客體(“空山凝雲”之類)落筆,以實寫虛,亦真亦幻,極富表現力。
優美悅耳的弦歌聲一經傳出,空曠山野上的浮雲便頹然為之凝滯,仿佛在俯首諦聽;善於鼓瑟的湘娥與素女,也被這樂聲觸動了愁懷,潸然淚下。“空山”句移情於物,把雲寫成具有人的聽覺功能和思想感情,似乎比“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更進一層。它和下麵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極力烘托箜篌聲神奇美妙,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憑中國彈箜篌”,用“賦”筆點出演奏者的名姓,並且交代了演奏的地點。前四句,詩人故意突破按順序交待人物、時間、地點的一般寫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寫琴,寫聲,然後寫人,時間和地點一前一後,穿插其中。這樣,突出了樂聲,有著先聲奪人的藝術力量。
五、六兩句正麵寫樂聲,而又各具特色。“昆山”句是以聲寫聲,著重表現樂聲的起伏多變;“芙蓉”句則是以形寫聲,刻意渲染樂聲的優美動聽。“昆山玉碎鳳凰叫”,那箜篌,時而眾弦齊鳴,嘈嘈雜雜,仿佛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時而又一弦獨響,宛如鳳凰鳴叫,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芙蓉泣露香蘭笑”,構思奇特。帶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屢見不鮮的,盛開的蘭花也確實給人以張口欲笑的印象。它們都是美的化身。詩人用“芙蓉泣露”摹寫琴聲的悲抑,而以“香蘭笑”顯示琴聲的歡快,不僅可以耳聞,而且可以目睹。這種表現方法,真有形神兼備之妙。
從第七句起到篇終,都是寫音響效果。先寫近處,長安十二道城門前的冷氣寒光,全被箜篌聲所消融。其實,冷氣寒光是無法消融的,因為李憑箜篌彈得特別好,人們陶醉在他那美妙的弦歌聲中,以致連深秋時節的風寒露冷也感覺不到了。雖然用語浪漫誇張,表達的卻是一種真情實感。“紫皇”是雙關語,兼指天帝和當時的皇帝。詩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單是遣詞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種巧妙的過渡手法,承上啟下,比較自然地把詩歌的意境由人寰擴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詩人憑借想象的翅膀,飛向天庭,飛上神山,把讀者帶進更為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樂聲傳到天上,正在補天的女媧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守,結果石破天驚,秋雨傾瀉。這種想象是何等大膽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個“逗”字,把音樂的強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緊緊聯係起來了。而且,石破天驚、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視作音樂形象的示現。
第五聯,詩人又從天庭描寫到神山。那美妙絕倫的樂聲傳入神山,教令神嫗也為之感動不已;樂聲感物至深,致使“老魚跳波瘦蛟舞”。詩人用“老”和“瘦”這兩個似平幹枯的字眼修飾魚龍,卻有著完全相反的藝術效果,使音樂形象更加豐滿。老魚和瘦蛟本來羸弱乏力,行動艱難,現在竟然伴隨著音樂的旋律騰躍起舞,這種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寫,使那無形美妙的箜篌聲浮雕般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寫聲,攝取的多是運動著的物象,它們聯翩而至,新奇瑰麗,令人目不暇接。結末兩句改用靜物,作進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勞累不堪的吳剛倚著桂樹,久久地立在那兒,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憑深夜的露水不停在灑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濕,也不肯離去。這些飽含思想感情的優美形象,深深印在讀者心中,就象皎潔的月亮投影於水,顯得幽深渺遠,逗人情思,發人聯想。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於把自己對於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借助聯想轉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隻是對於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托著詩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達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在的情思融為一體,構成可以悅目賞心的藝術境界。
(朱世英)
示弟
李賀
別弟三年後,還家一日餘。
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
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
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
這首詩作於元和八年(813)。清人方扶南說:“此當是以父名晉肅不得舉進士而歸。”前四句寫歸家後的心情。首二句點明時間。“別弟三年後,還家一日餘”。失意歸來,不免悲傷怨憤;和久別的親人團聚,又感到欣喜寬慰。三、四句“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表現的正是詩人這種悲喜交織的複雜心情。弟弟不因“我”落泊歸來而態度冷淡,仍以美酒款待。手足情深,互訴衷腸,自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樂趣。可是一看到行囊裏裝的仍是離家時帶的那些書籍,又不禁悲從中來。這裏雖隻字未提名場失意,而仕途蹭蹬的景況,已通過對具體事物的點染,委婉地顯示出來了。詩人善於捕捉形象,執簡馭繁,手法是十分高妙的。
後四句抒發感慨。“病骨猶能在”寫自己;“人間底事無”寫世事。意思是說盡管我身體不好,病骨支離,現在能活著回來,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於人世間,什麽卑鄙齷齪的勾當沒有呢?詩人一方麵顧影自憐,抒發了沉淪不遇的感慨,另一方麵又指摘時弊,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情懷。這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顯得異常沉痛。
末二句是回答弟弟關於考試得失的問話。“牛馬”和“梟盧”是古代賭具“五木”(一名“五子”)上的名色,賭博時,按名色決定勝負。“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意思是說,我應試作文,如同“五木”在手,一擲了事,至於是“梟”是“盧”,是成是敗,聽之任之而已,何必過問呢!其實當時“梟”(負采)“盧”(勝采)早見分曉,失敗已成定局,詩人正是悲憤填膺的時候,卻故作通達語,這是悲極無淚的一種表現。表麵上愈是裝得“冷靜”、“達觀”,悲憤的情懷就愈顯得深沉激越。
黎簡說:“昌穀於章法每不大理會,然亦有井然者,須細心尋繹始見。”(《李長吉集評》)這首詩,當是李賀詩中“章法井然”的一個例子,音韻和諧,對仗亦較工穩。全詩各聯出句和對句的意思表麵相對或相反,其實相輔相成。一者顯示悲苦,一者表示欣慰,但其思想感情的基調都是憂傷憤激。詩人裝作不介意仕途的得失,自我解嘲,流露出的正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極大痛苦。
(朱世英)
詠懷二首(其一)
李賀
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
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
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李賀因不得舉進士,賦閑在昌穀家中,盡管家鄉山水清幽,又能享受天倫之樂,卻難以排遣苦悶的情懷,因而借司馬相如的遭遇,發抒自己的感慨。
司馬相如,字長卿,是西漢著名文學家。景帝時任武騎常侍,武帝時拜孝文園令(管理皇帝墓園),都是閑散官職,與他的才華、抱負極不相稱。他悶悶不樂,終於棄官而去,閑居茂陵家中。
這首詩分兩部分。前四句寫茂陵家園的周圍環境和司馬相如悠閑自得的生活情趣。“綠草垂石井”五字,勾勒出一幅形態逼真、情趣盎然的畫麵,烘托出清幽雅潔的氛圍:修長的綠草從石井欄上披掛下來,靜靜地低垂著,點出這兒遠隔塵囂,甚至連風的幹擾也沒有,真是安謐幽靜極了。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在茂陵賦閑的日子裏,司馬相如不僅有清幽秀美的景物可供賞心悅目,還有愛妻卓文君朝夕相伴。麵對知音的妻子,用琴聲傾訴心曲,望著她那在春風吹拂下微微晃動的美麗鬢影,怎能不陶然欲醉!
司馬相如才智過人,有著遠大的抱負,為什麽竟僻處一隅以閑散為樂呢?後四句說明這是當權者不重視人才造成的結果。他在世時才氣縱橫,梁王與武帝卻“棄之如斷梗”,把他當成斷殘的草梗棄置不用,而他去世以後,“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漢武帝才把他遺留下來的那篇《封禪書》奉為至寶,躬行實踐,登泰山而祭天,至梁父而祭地。“金泥泰山頂”,那儀式和場麵是何等的莊嚴肅穆,顯示出《封禪書》的價值和威力。而“惟留一簡書”的“惟”字又揭示了這種景況的淒涼可悲:難道滿腹經綸的司馬相如,其全部價值隻在於這篇《封禪書》嗎?他那學富五車的大才和這筆少得可憐的精神遺產是多麽的不相稱啊!作者詞斟句酌,用最經濟的筆墨從各個側麵充分而準確地反映了司馬相如生前的落寞和死後的虛榮。
這首詩旨在抒發自己的怨憤之情,卻從描寫司馬相如的閑適生活入手,欲抑先揚。前後表達的感情迥然不同,猶如築堤蓄水,故意造成高低懸殊的形勢,使思想感情的流水傾瀉而下,跌落有聲,讀來自有一種韻味。
(朱世英)
詠懷二首(其二)
李賀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
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
頭上無幅巾,苦蘗已染衣。
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
在這首詩裏,李賀比較具體地描述了自己賦閑在家的生活和思想狀況。清人方扶南說:“此二(指《詠懷二首》)作不得舉進士歸昌穀後,歎授奉禮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禮,後者言在昌穀。”(《李長吉詩集批注》)這話與詩歌的內容是吻合的。全詩歎“老”嗟貧,充滿憂傷絕望的情緒,顯然是遭遇不幸以後的作品。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傍晚著書完畢,發現頭上白發忽然象霜似的落下一絲,感到很震驚,不禁感慨萬千。“著書”大約就是寫詩。據前人記載,李賀每天都要騎著毛驢外出遊覽,遇有所得,便寫在紙上,投入身邊錦囊中。晚上在燈下取出,“研墨迭紙足成之,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李商隱《李長吉小傳》)可見他是個非常勤奮的詩人。當然,他成天苦吟,主要是為了排遣沉淪不遇的苦悶。他未老先衰、兩鬢染霜的原因就在於此。
三、四句寫自己看到白發以後的反應。盡管表麵顯得很輕鬆,卻掩藏不了內心深沉的痛苦:“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端詳著鏡中早衰的容顏,不禁暗自發笑:象我這樣終日愁苦,年紀輕輕就生了白發,那會有南山之壽哩!顯然,詩人這時已由“早衰”想到“早死”,流露出悲觀絕望的情緒。他的笑,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而已。
後四句寫鄉居時的貧苦生活:頭上不戴帽子,也不裹“幅巾”,任憑風吹日曬;身上穿著用苦蘗(b)染的黃衣,與鄉野之人無異。“苦蘗”通稱“黃蘗”,詩人不用“黃”字,而用“苦”字,暗示通身皆苦,苦不堪言。它寫衣著,兼寫生活和心情,熔敘事、狀物、言情諸種表現手法於一爐,使客觀和主觀和諧地統一起來,做到示之以物,同時動之以情。
寫到極苦處,忽然宕開一筆,故意自寬自解:“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那些生活在清溪裏的魚兒,除了水,什麽可吃的東西也沒有,可它們還是怡然自得,盡情嬉戲。同魚兒相比,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這裏形式上是轉折,意義上是發展、深化,詩人表現出的超然態度,有力地烘托了他的悲苦情懷。相反而實相成的哲理,用在詩歌創作上,產生一種異於尋常的表現力。
(朱世英)
雁門太守行
李賀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門太守行”係樂府舊題。李賀生活的時代藩鎮叛亂此伏彼起,發生過重大的戰爭。如史載,元和四年(809),王承宗的叛軍攻打易州和定州,愛國將領李光顏曾率兵馳救。元和九年,他身先士卒,突出、衝擊吳元濟叛軍的包圍,殺得敵人人仰馬翻,狼狽逃竄。
從有關《雁門太守行》這首詩的一些傳說和材料記載推測,可能是寫平定藩鎮叛亂的戰爭。
詩共八句,前四句寫日落前的情景。首句既是寫景,也是寫事,成功地渲染了敵軍兵臨城下的緊張氣氛和危急形勢。“黑雲壓城城欲摧”,一個“壓”字,把敵軍人馬眾多,來勢凶猛,以及交戰雙方力量懸殊、守軍將士處境艱難等等,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次句寫城內的守軍,以與城外的敵軍相對比,忽然,風雲變幻,一縷日光從雲縫裏透射下來,映照在守城將士的甲衣上,隻見金光閃閃,耀人眼目。此刻他們正披堅執銳,嚴陣以待。這裏借日光來顯示守軍的陣營和士氣,情景相生,奇妙無比。據說王安石曾批評這句說:“方黑雲壓城,豈有向日之甲光?”楊慎聲稱自己確乎見到此類景象,指責王安石說:“宋老頭巾不知詩。”(《升庵詩話》)其實藝術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不能等同起來,敵軍圍城,未必有黑雲出現;守軍列陣,也未必就有日光前來映照助威,詩中的黑雲和日光,是詩人用來造境造意的手段。三、四句分別從聽覺和視覺兩方麵鋪寫陰寒慘切的戰地氣氛。時值深秋,萬木搖落,在一片死寂之中,那角聲嗚嗚咽咽地鳴響起來。顯然,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正在進行。“角聲滿地”,勾畫出戰爭的規模。敵軍依仗人多勢眾,鼓噪而前,步步緊逼。守軍並不因勢孤力弱而怯陣,在號角聲的鼓舞下,他們士氣高昂,奮力反擊。戰鬥從白晝持續到黃昏。詩人沒有直接描寫車轂交錯、短兵相接的激烈場麵,隻對雙方收兵後戰場上的景象作了粗略的然而極富表現力的點染:鏖戰從白天進行到夜晚,晚霞映照著戰場,那大塊大塊的胭脂般鮮紅的血跡,透過夜霧凝結在大地上呈現出一片紫色。這種黯然凝重的氛圍,襯托出戰地的悲壯場麵,暗示攻守雙方都有大量傷亡,守城將士依然處於不利的地位,為下麵寫友軍的援救作了必要的鋪墊。
後四句寫馳援部隊的活動。“半卷紅旗臨易水”,“半卷”二字含義極為豐富。黑夜行軍,偃旗息鼓,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臨易水”既表明交戰的地點,又暗示將士們具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那樣一種壯懷激烈的豪情。接著描寫苦戰的場麵:馳援部隊一迫近敵軍的營壘,便擊鼓助威,投入戰鬥。無奈夜寒霜重,連戰鼓也擂不響。麵對重重困難,將士們毫不氣餒。“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黃金台是戰國時燕昭王在易水東南修築的,傳說他曾把大量黃金放在台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攬天下士。詩人引用這個故事,寫出將士們報效朝廷的決心。
一般說來,寫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麵不宜使用表現穠豔色彩的詞語,而李賀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紅色,非但鮮明,而且穠豔,它們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織在一起,構成色彩斑斕的畫麵。詩人就象一個高明的畫家,特別善於著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隻勾勒輪廓而已。他寫詩,絕少運用白描手法,總是借助想象給事物塗上各種各樣新奇濃重的色彩,有效地顯示了它們的多層次性。有時為了使畫麵變得更加鮮明,他還把一些性質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讓它們並行錯出,形成強烈的對比。例如用壓城的黑雲暗喻敵軍氣焰囂張,借向日之甲光顯示守城將士雄姿英發,兩相比照,色彩鮮明,愛憎分明。李賀的詩篇不隻奇詭,亦且妥帖。奇詭而又妥帖,是他詩歌創作的基本特色。這首詩,用穠豔斑駁的色彩描繪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麵,可算是奇詭的了;而這種色彩斑斕的奇異畫麵卻準確地表現了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邊塞風光和瞬息變幻的戰爭風雲,又顯得很妥帖。惟其奇詭,愈覺新穎;惟其妥貼,則倍感真切;奇詭而又妥帖,從而構成渾融蘊藉富有情思的意境。這是李賀創作詩歌的絕招,他的可貴之處,也是他的難學之處。
(朱世英)
蘇小小墓
李賀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鬆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李賀的“鬼”詩,總共隻有十來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然而“鬼”字卻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被人目為“鬼才”、“鬼仙”。這些詩表現了什麽樣的思想感情,應當怎樣評價,也成了一樁從古至今莫衷一是的筆墨公案。其實,李賀是通過寫“鬼”來寫人,寫現實生活中人的感情。這些“鬼”,“雖為異類,情亦猶人”,絕不是那些讓人談而色變的惡物。《蘇小小墓》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妓。李紳在《真娘墓》詩序中說:“嘉興縣前有吳妓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全詩由景起興,通過一派淒迷的景象和豐富的聯想,刻畫出飄飄忽忽、若隱若現的蘇小小鬼魂形象。
前四句直接刻畫蘇小小的形象。一、二兩句寫她美麗的容貌:那蘭花上綴著晶瑩的露珠,象是她含淚的眼睛。這裏抓住心靈的窗戶眼睛進行描寫,一是讓人通過她的眼睛,想見她的全人之美,二是表現她的心境。蘭花是美的,帶露的蘭花更美。但著一“幽”字,境界迥然不同,給人以冷氣森森的感覺。它照應題中“墓”字,引出下麵的“啼”字,為全詩定下哀怨的基調,為鬼魂活動創造了氣氛。三、四兩句寫她的心境:生活在幽冥世界的蘇小小,並沒有“歌吹”歡樂,而隻有滿腔憂怨。她生前有所追求,古樂府《蘇小小歌》雲:“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但身死之後,她的追求落空了,死生懸隔,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綰結同心,墳上那萋迷如煙的野草花,也不堪剪來相贈,一切都成了泡影。這種心緒,正是“啼”字的內在根據。僅用四句一十六字,形神兼備地刻畫出蘇小小鬼魂形象,表現出詩人驚人的藝術才華。
中間六句寫蘇小小鬼魂的服用:芊芊綠草,象是她的茵褥;亭亭青鬆,象是她的傘蓋;春風拂拂,就是她的衣袂飄飄;流水叮咚,就是她的環珮聲響。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車,如今還依然在等待著她去赴“西陵鬆柏下”的幽會。這一部分,暗暗照應了前麵的“無物結同心”。用一個“待”字,更加重了景象、氣氛的淒涼:車兒依舊,卻隻是空相等待,再也不能乘坐它去西陵下,實現自己“結同心”的願望了。物是人非,觸景傷懷,徒增哀怨而已。
最後四句描繪西陵之下淒風苦雨的景象:風淒雨零之中,有光無焰的鬼火,在閃爍著暗淡的綠光。這一部分緊承“油壁車,夕相待”而來。翠燭原為情人相會而設。有情人不能如約相會,翠燭豈不虛設?有燭而無人,更顯出一片淒涼景象。“翠燭”寫出鬼火的光色,加一“冷”字,就體現了人的感覺,寫出人物內心的陰冷;“光彩”是指“翠燭”發出的光焰,說“勞光彩”,則蘊涵著人物無限哀傷的感歎。不是麽,期會難成,希望成灰,翠燭白白地在那裏發光,徒費光彩而一無所用。用景物描寫來渲染哀怨的氣氛,同時也烘托出人物孤寂幽冷的心境,把那種悵惘空虛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首詩以景起興,通過景物幻出人物形象,把寫景、擬人融合為一體。寫幽蘭,寫露珠,寫煙花,寫芳草,寫青鬆,寫春風,寫流水,筆筆是寫景,卻又筆筆在寫人。寫景即是寫人。用“如”字、“為”字,把景與人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既描寫了景物,創造出鬼魂活動的環境氣氛,同時也就塑造出了人物形象,使讀者睹景見人。詩中美好的景物,不僅烘托出蘇小小鬼魂形象的婉媚多姿,同時也反襯出她心境的索寞淒涼,收到了一箭雙雕的藝術效果。這些景物描寫都圍繞著“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這一中心內容,因而詩的各部分之間具有內在的有機聯係,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得到集中的、充分的揭示,顯得情思脈絡一氣貫穿,具有渾成自然的特點。
這首詩的主題和意境顯然都受屈原《九歌·山鬼》的影響。從蘇小小鬼魂蘭露啼眼、風裳水珮的形象上,不難找到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蘇小小那“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的堅貞而幽怨的情懷,同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思公子兮徒離憂”的心境有一脈神傳;西陵下風雨翠燭的境界,與山鬼期待所思而不遇時“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的景象同樣淒冷。由於詩人采用以景擬人的手法,他筆下的蘇小小形象,比之屈原的山鬼,更具有空靈縹緲、有影無形的鬼魂特點。她是那樣的一往情深,即使身死為鬼,也不忘與所思綰結同心。她又是那樣的牢落不偶,死生異路,竟然不能了卻心願。她懷著纏綿不盡的哀怨在冥路遊蕩。在蘇小小這個形象身上,即離隱躍之間,我們看到了詩人自己的影子。詩人也有他的追求和理想,就是為挽救多災多難的李唐王朝做一番事業。然而,他生不逢時,奇才異能不被賞識,他也是“無物結同心”!詩人使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通過蘇小小的形象得到了充分流露。在綺麗穠豔的背後,有著哀激孤憤之思,透過淒清幽冷的外表,不難感觸到詩人熾熱如焚的肝腸。鬼魂,隻是一種形式,它所反映的,是人世的內容,它所表現的,是人的思想感情。
(張燕瑾)
夢天
李賀
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這首詩中,詩人夢中上天,下望人間,也許是有過這種夢境,也許純然是浪漫主義的構想。
開頭四句,描寫夢中上天:“老兔寒蟾泣天色”——古代傳說,月裏住著玉兔和蟾蜍。句中的“老兔寒蟾”指的便是月亮。幽冷的月夜,陰雲四合,空中飄灑下來一陣凍雨,仿佛是月裏玉兔寒蟾在哭泣似的。
“雲樓半開壁斜白”——雨飄灑了一陣,又停住了,雲層裂開,幻成了一座高聳的樓閣;月亮從雲縫裏穿出來,光芒射在雲塊上,顯出了白色的輪廓,有如屋牆受到月光斜射一樣。
“玉輪軋露濕團光”——下雨以後,水氣未散,天空充滿了很小的水點子。玉輪似的月亮在水氣上麵輾過,它所發出的一團光都給打濕了。
以上三句,都是詩人夢裏漫遊天空所見的景色。
第四句則寫詩人自己進入了月宮。“鸞珮”是雕著鸞鳳的玉珮,這裏代指仙女。這句是說:在桂花飄香的月宮小路上,詩人和一群仙女遇上了。
這四句,開頭是看見了月亮;轉眼就是雲霧四合,細雨飄飄;然後又看到雲層裂開,月色皎潔;然後詩人飄然走進了月宮;層次分明,步步深入。
下麵四句,又可以分作兩段。“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是寫詩人同仙女的談話。這兩句可能就是仙女說出來的。“黃塵清水”,換句常見的話就是“滄海桑田”;“三山”原指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這裏卻是指東海上的三座山。它原來有一段典故。葛洪的《神仙傳》記載說:仙女麻姑有一回對王方平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日會時略半耳。豈將複為陵陸乎?”這就是說,人間的滄海桑田,變化很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古人往往以為“神仙境界”就是這樣,所以詩人以為,人們到了月宮,回過頭來看人世,就會看出“千年如走馬”的迅速變化了。
最後兩句,是詩人“回頭下望人寰處”所見的景色。“齊州”指中國。中國古代分為九州,所以詩人感覺得大地上的九州有如九點“煙塵”。“一泓”等於一汪水,這是形容東海之小如同一杯水打翻了一樣。
以上這四句,詩人盡情馳騁幻想,仿佛他真已飛入月宮,看到大地上的時間流駛和景物的渺小。浪漫主義的色彩是很濃厚的。
李賀在這首詩裏,通過夢遊月宮,描寫天上仙境,以排遣個人苦悶。天上眾多仙女在清幽的環境中,你來我往,過著一種寧靜的生活。而俯視人間,時間是那樣短促,空間是那樣渺小,寄寓了詩人對人事滄桑的深沉感慨,表現出冷眼看待現實的態度。想象豐富,構思奇妙,用比新穎,體現了李賀詩歌變幻怪譎的藝術特色。
(劉逸生)
天上謠
李賀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詩人遊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於是張開想象的翅膀,飛向那美麗的天庭。
詩共十二句,分成三個部分。開頭兩句寫天河。天河,絢爛多姿,逗人遐想,引導他由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天河在轉動,回蕩著的流星,泛起縷縷銀光。星雲似水,沿著“河床”流淌,凝神諦聽,仿佛潺潺有聲。這些是詩人站在地麵上仰望星空的所見所感,寫實之中揉有一些虛構成分,顯示了想象的生發過程。
中間八句具體描述天庭的景象,陸續展示了四個各自獨立的畫麵。畫麵之一是:月宮裏的桂樹花枝招展,香氣襲人。仙女們正在采摘桂花,把它裝進香囊,掛在衣帶上。“花未落”意即“花不落”。仙樹不枯,仙花不落,它與塵世的“馨香易銷歇,繁華會枯槁”形成鮮明的比照。畫麵之二是:秦妃當窗眺望曉色。秦妃即弄玉,相傳為秦穆公的女兒,嫁給了蕭史,學會吹簫。一天,夫妻二人“同隨鳳飛去”,成了神仙。此時,晨光熹微,弄玉正卷起窗簾,觀賞窗外的晨景。窗前的梧桐樹上立著一隻小巧的青鳳。它顯然就是當年引導他們夫婦升天的那隻神鳥。弄玉升天已有一千餘年,而紅顏未老。那青鳳也嬌小如故。時間的推移,沒有在她(它)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天庭的神奇之處。然而,天宮歲月也並非毫無變化。它有晨昏之別,仙人也有夙興夜寐的生活習慣,這些又似與人世無異。畫麵之三是神奇的耕牧圖景。仙人王子晉吹著細長的笙管,驅使神龍翻耕煙雲,播種瑤草,多麽悠閑自在!畫麵之四是:穿著豔麗服裝的仙女,漫步青洲,尋芳拾翠。青洲是傳說中的仙洲,山川秀麗,林木繁密,始終保持著春天的景色。來這兒踏青的仙女,采摘蘭花,指顧言談,十分舒暢。上述各個互不連綴,然而卻顯得和諧統一的畫麵,都以仙人活動為主體,以屋宇、花草、龍鳳等等為陪襯,突出天上閑適的生活和優美的環境,以與人世相對比。這正是詩歌的命意所在。
人間怎樣呢?末兩句用雄渾的筆墨作了概略的點染。在青洲尋芳拾翠的仙女,偶然俯首觀望,指點說:羲和駕著日車奔馳,時間過得飛快,東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近又幹了,變成陸地,揚起塵土來了。這就是人們所常說的“滄海變桑田”。詩人借助具體的形象,表現了塵世變化之大和變化之速。對比之下,天上那種春光永駐、紅顏不老的狀況,就顯得特別可貴。
這是一首遊仙詩。李賀虛構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仙境,顯然有所寄托。詩人心懷壯誌而生不逢時,寶貴的青春年華被白白地浪費了,這叫他怎不憤恨不已?“逝將去女,適彼樂士。”(《詩經·魏風·碩鼠》)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是對當時社會現實和個人境遇不滿的曲折表現。
這首詩想象富麗,具有濃烈的浪漫氣息。詩人運用神話傳說,創造出種種新奇瑰麗的幻境來。詩中所提到的人物和鋪敘的某些情節,都是神話傳說中的內容。但詩人又借助於想象,把它們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具體鮮明,也更加新奇美麗。象“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不僅使王子吹的笙有形可見,而且鮮明地展示了“龍耕”的美妙境界。這是詩人幻想的產物,卻又是某種實體的反照。詩人寫子虛烏有的幻境,實際是把世間的人情物態塗上神奇的色彩。例如蘭桂芬芳,與人間無異;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卻又是天上特有的景象;仙妾采香,秦妃卷簾,她們的神情舉止與常人沒有什麽不同,但仙妾采摘的是月宮裏不落的桂花,秦妃身邊有嬌小的青鳳相伴,而且她(它)們都永不衰老,這又充滿神話色彩。詩人運用這種手法,巧妙地把神和人結合起來,把理想和現實結合起來,使抽象的理想成為可以觀照的物象,因而顯得深刻雋永,而又有生氣灌注。這首詩,全詩十二句,句句都有物象可見,詩人用精心選擇的動詞把某些物象聯係起來,使之構成情節,並且分別組合為六個不同的畫麵。它們雖無明顯的連綴跡象,但彼此色調諧和,氣韻相通。這種“合而若離,離而實合”的結構方式顯得異常奇妙。
詩歌首尾起落較大。開頭二句是詩人仰望星空所得的印象,結末二句則是仙人俯視塵寰所見的情景。前者從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後者又從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起一落,首尾相接,渾然一體。
詩的題目是《天上謠》,“謠,聲逍遙也。”意即用韻比較自由,聲音富於變化,吟誦起來,輕快優美。這首詩的腳韻換了三次,平仄交互,時清時濁。各句平仄的排列有的整飭,有的參差錯落,變化頗大,這種於參差中見整飭的韻律安排,顯得雄峻鏗鏘。
(朱世英)
浩歌
李賀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
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春晴之日,李賀隨同朋友們騎馬來到郊外遊覽。眼前山含秀氣,水泛新綠,桃花攢簇如火,柳枝搖曳似煙。詩人在悅目賞心之餘,不禁神馳物外,感慨萬端。從秀麗的山姿水態,想到它們難免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從嬌豔的紅桃綠柳想到人生的短暫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長,一者慨歎年命難久。詩歌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境遇和情懷。
詩題《浩歌》本於《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但詩人不屑於蹈襲故常,偏從虛處落筆,一開始就把想象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麵前:“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幻象紛呈,雄奇詭譎,卻又把滄海桑田的“意”婉曲而又鮮明地表達出來了。宋人劉辰翁評這首詩說:“從‘南風’一句便不可及,佚蕩宛轉,真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穀集注解定本》)詩人用豪放的筆觸,雄奇的景象,抒發自己淒傷的情懷,真是既“佚蕩”,又“宛轉”,字裏行間充溢著一種驚世駭俗的英氣,所謂“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這種非凡的氣度。
三、四兩句,一寫仙界,一寫塵世。傳說王母種的桃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生實”。彭祖和巫鹹則是世間壽命最長的人。當王母的桃樹開花千遍的時候,彭祖和巫鹹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兩相比照,見出生命的短促。長壽的彭祖和巫鹹尚且不能久留人世,何況我們這些尋常之輩呢!這裏有兩個對比:一是把仙人與凡人相比,一是把凡人中的長壽者與普通人相比。前者見於字麵,後者意在言外。這樣層層比照、烘托,“人生幾何”的命意更加顯豁。
五至八句寫春遊時的情景,用的是反襯手法。先著力烘托春遊的盛況。“青毛”句寫馬。馬的毛色青白相同,構成錢形花紋的名叫“連錢驄”,是為名貴之馬。騎在這樣的馬上,飽覽四周的景色,真是愜意極了。初春的楊柳籠含淡淡的煙靄。眼前的一切是那麽柔美,那麽逗人遐想。後來大家下馬休憩,縱酒放歌,歡快之至!而當歌女手捧金杯前來殷勤勸酒的時候,詩人卻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了。他想到春光易老,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將逝如流水。“神血未凝身問誰”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意緒。“神血未凝”即精神和血肉不能長期凝聚,它是生命短促的婉曲說法。“身問誰”是“身向誰”的意思。全句的大意是韶光易逝而知已難逢,自己的才能和抱負何時方能施展?等到神血兩離,生命終結,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那是多麽可怕而又痛心的事啊!
接著詩歌又由抑轉揚,借古諷今,指摘時弊,抒發憤世嫉俗的情懷。“丁都護”或者象王琦所說,實有其人,並且是這次郊遊宴樂的參與者(見《李長吉歌詩匯解》);或者當時有“丁都護嗜酒”的傳說,詩人借以表達勸戒之意。“不須浪飲丁都護”,既是勸人,也是戒己,意思是不要因為自己懷才不遇就浪飲求醉,而應當麵向現實,認識到世道淪落,英雄不受重用乃勢所必然,不足為怪。詩人愈是這樣自寬自慰,憤激之情就愈顯得濃烈深沉。“世上”句中“無主”的“主”,影射人主,亦即當時的皇帝,以發泄對朝政的不滿。“買絲”雲雲,與其說是敬慕和懷念平原君,毋寧說是抨擊昏庸無道、埋沒人才的當權者。表麵寫“愛”,實際寫“恨”,恨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和抱負,以致虛擲了黃金般的青春年華。
結束四句的內容與前麵各個部分都有聯係,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種漏壺。銅壺滴漏,聲音幽細,用“咽”字來表現它,十分準確。另外,詩人感時傷遇,悲抑萬端,這種內在的思想感情也借助“咽”字曲曲傳出,更是傳神。“衛娘”原指衛後。傳說她發多而美,深得漢武帝的寵愛。這裏的“衛娘”代指妙齡女子,或即侑酒歌女。全句的意思是:別看她現在黑發如雲,美不可言,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滿頭黑發會漸漸變白變少,直至無法梳理。它通過具體的形象,揭示了“紅顏易老”的無情規律。末二句急轉直下,表示要及時行樂。“羞見秋眉換新綠”有兩層意思:一是不要辜負眼前這位侑酒歌女的深情厚意;二是不願讓自己的青春年華白白流逝。既然世上沒有象平原君那樣識才愛士的賢哲,又何必作建功立業的非非之想。如今麵對歌女、美酒、寶馬、嬌春,就縱情開懷暢飲吧。一個年方二十的男兒,正值風華正茂之時,怎能這般局促偃蹇!很顯然,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是從憤世嫉俗的感情派生出來的,是對黑暗現實發出的悲憤控訴。
這首暢敘胸臆的詩篇,造語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詩人騎馬踏青,麵對大好的春光,本應產生舒適歡暢的感受。
但偏偏就在此時,一種與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憂傷情緒象雲霧般在心頭冉冉升起。這種把歡樂和哀怨、明麗和幽冷等等矛盾著的因素糅合起來的現象,在李賀的詩歌裏是屢見不鮮的,它使詩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詩在結構上完全擺脫了由物起興、以事牽情的程式。它先寫“興”,寫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著寫春遊,色彩穠豔,氣韻沉酣,與前麵的幻覺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產生那種幻覺的物質基礎。詩人故意顛倒它們的先後次序,造成悲抑的氣氛和起落的形勢。
後麵從“神血”句起都是抒發身世之悲的筆墨。它們與開頭相適應,有力地表達了悲憤的情懷。全詩活而不亂,粘而不滯,行文的回環曲折與感情的起落變化相適應,迷離渾化,達到了藝術上完美的統一。
(朱世英)
秋來
李賀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篇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
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這原是古往今來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詩人對於時光的流逝表現了特異的敏感,以致秋風吹落梧桐樹葉子的聲音也使他驚心動魄,無限悲苦。這時,殘燈照壁,又聽得牆腳邊絡緯哀鳴;那鳴聲,聽來仿佛是在織著寒天的布,提醒人們秋深天寒,歲月將暮。詩開頭一、二句點出“秋來”,抒發由此而引出的由“驚”轉“苦”的感受,首句“驚心”說明詩人心裏震動的強烈。第二句“啼寒素”,這個寒字,既指歲寒,更指聽絡緯啼聲時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驚”與“苦”。
這一、二兩句是全詩的引子。一個“苦”字給全詩定下了基調,籠罩以下六句。“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上句正麵提問,下句反麵補足。麵對衰燈,耳聽秋聲,詩人感慨萬端,我們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自己寫下的這些嘔心嚦血的詩篇,又有誰來賞識而不致讓蠹魚白白地蛀蝕成粉末呢?”情調感傷,與首句的“苦”字相呼應。
五、六句緊接上麵兩句的意思。詩人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深深為世無知音、英雄無主的憂憤愁思所纏繞折磨,似乎九曲回腸都要拉成直的了。詩人痛苦地思索著,思索著,在衰燈明滅之中,仿佛看到賞識自己的知音就在眼前,在灑窗冷雨的淅瀝聲中,一位古代詩人的“香魂”前來吊問我這個“書客”來了。這兩句,詩人的心情極其沉痛,用筆又極其詭譎多姿。習慣上以“腸回”、“腸斷”表示悲痛欲絕的感情,李賀卻一空依傍,自鑄新詞,采用“腸直”的說法,愁思縈繞心頭,把紆曲百結的心腸牽直,形象地寫出了詩人愁思的深重、強烈,可見他用語的新奇。憑吊之事隻見於生者之於死者,他卻反過來說鬼魂前來憑吊自己這個不幸的生者,更是石破天驚的詩中奇筆。
“雨冷香魂吊書客”,詩人畫出了一幅多麽淒清幽冷的畫麵,而且有畫外音,在風雨淋涔之中,仿佛隱隱約約聽到秋墳中的鬼魂,在唱著鮑照當年抒發“長恨”的詩,他的遺恨就象萇弘的碧血那樣永遠難以消釋!表麵上是說鮑照,實際上則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誌士才人懷才不遇,正是千古同恨!
此詩上半篇采用的是習見的由景入情的寫法,下半篇則是全詩最有光彩的部分。“思牽今夜腸應直”,在牽腸情思的引發下,一個又一個恍惚迷離的幻象在眼前頻頻浮現,創造出了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以幻象寫真情的獨特境界。詩人深廣的悲憤與瑰麗奇特的藝術形象之間達到了極其和諧的統一。在用韻上,後半篇也與前半篇不同。前半篇雖然悲苦、哀怨,但還能長歌當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選用的韻字正好是聲調悠長、切合抒寫哀怨之情的去聲字“素”與“蠹”。至後半篇,與抒寫傷痛已極的感情相適應,韻腳也由哀怨、悠長的去聲字一變而為抑鬱短促的入聲字“客”與“碧”。
這是一首著名的“鬼”詩,其實,詩所要表現的並不是“鬼”,而是抒情詩人的自我形象。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等等形象出現,主要是為了表現詩人抑鬱未伸的情懷。詩人在人世間找不到知音,隻能在陰冥世界尋求同調,不亦悲乎!
(陳誌明)
秦王飲酒
李賀
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
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
黃娥跌舞千年觥。
仙人燭樹蠟煙輕,青琴醉眼淚泓泓。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詩寶庫中一顆散發出異彩的明珠。
李賀寫詩,題旨多在“筆墨蹊徑”之外。他寫古人古事,大多用以影射當時的社會現實,或借以表達自己鬱悶的情懷和隱微的意緒。沒有現實意義的詠古之作,在他的集子裏是很難找到的。這首詩題為《秦王飲酒》,卻“無一語用秦國故事”(王琦《李長吉詩歌匯解》),因而可以判定它寫的不是秦始皇。詩共十五句,分成兩個部分,前麵四句寫武功,後麵十一句寫飲酒,可見重點放在飲酒上。詩人筆下的飲酒場麵是“恣飲沉湎,歌舞雜遝,不卜晝夜”(姚文燮《昌穀集注》)。詩中的秦王既勇武豪雄,戰功顯赫,又沉湎於歌舞宴樂,過著腐朽的生活,是一位功與過都比較突出的君主。唐德宗李適正是這樣的人。他即位以前,曾以兵馬元帥的身分平定史朝義之亂,又以關內元帥的頭銜出鎮鹹陽,抗擊吐蕃。即位後,見禍亂已平,國家安泰,便縱情享樂。這首詩是借寫秦始皇的恣飲沉湎,隱含對德宗的諷喻之意。
前四句寫秦王的威儀和他的武功,筆墨經濟,形象鮮明生動。首句的“騎虎”二字極富表現力。虎為百獸之王,生性凶猛,體態威嚴,秦王騎著它周遊各地,誰不望而生畏?它把抽象的、難於捉摸的“威”變成具體的浮雕般的形象,使之深深地銘刻在讀者的腦子裏。次句借用“劍光”顯示秦王勇武威嚴的身姿,十分傳神,卻又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無形跡可求。“劍光照天天自碧”,運用誇張手法,開拓了境界,使之與首句中的“遊八極”相稱。第三句“羲和敲日玻璃聲”,注家有的解釋為“日月順行,天下安平之意”;有的說是形容秦王威力大,“直如羲和之可以驅策白日”。羲和,禦日車的神。因為秦王劍光照天,天都為之改容,羲和畏懼秦王的劍光,驚惶地“敲日”逃跑了。第四句正麵寫秦王的武功。由於秦王勇武絕倫,威力無比,戰火撲滅了,劫灰蕩盡了,四海之內呈現出一片升平的景象。
天下太平,秦王洋洋得意,不再勵精圖治,而是沉湎於聲歌宴樂之中,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從第五句起都是描寫秦王尋歡作樂的筆墨。“龍頭瀉酒邀酒星”極言酒喝得多。一個“瀉”字,寫出了酒流如注的樣子;一個“邀”字,寫出了主人的殷勤。“金槽琵琶夜棖棖”形容樂器精良,聲音優美;“洞庭雨腳來吹笙”描述笙的吹奏聲飄忽幽冷,綿延不絕。“酒酣喝月使倒行”是神來之筆,有情有景,醉態可掬,氣勢淩人。這位秦王飲酒作樂,鬧了一夜,還不滿足。他試圖喝月倒行,阻止白晝的到來,以便讓他盡情享樂,作無休無止的長夜之飲。這既是顯示他的威力,又是揭示他的暴戾恣睢。
“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五更已過,空中的雲彩變白了,天已經亮了,大殿裏外通明。掌管內外宮門的人深知秦王的心意,出於討好,也是出於畏懼,謊報才至一更。過去的本子都作“一更”,清呂種玉《言鯖》引作“六更”,“六更”似太直,不如“一更”含義豐富深刻,具有諷刺意味。盡管天已大亮,飲宴並未停止,衣香清淺,燭樹煙輕,場麵仍是那樣的豪華綺麗,然而歌女歌聲嬌弱,舞伎舞步踉蹌,妃嬪淚眼泓泓,都早已不堪驅使了。在秦王的威嚴之下,她們隻得強打著精神奉觴上壽。“青琴醉眼淚泓泓”,詩歌以冷語作結,氣氛為之一變,顯得跌宕生姿,含蓄地表達了惋惜、哀怨、譏誚等等複雜的思想感情,使讀者感到餘意無窮。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一)
李賀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南園十三首》是李賀辭官回鄉居住昌穀家中所作。南園與《昌穀北園新筍四首》提到的“北園”同為詩人的家園。這組詩為了解、研究李賀居鄉期間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因而十分可貴。
這是一首描摹南園景色、慨歎春暮花落的小詩。前兩句寫花開。春回大地,南園百花競放,豔麗多姿。首句的“花枝”指木本花卉,“草蔓”指草本花卉,“花枝草蔓”概括了園內所有的花。其中“花枝”高昂,“草蔓”低垂,一者剛勁,一者柔婉,參差錯落,姿態萬千。李賀寫詩構思精巧,包孕密致,於此可見一斑。次句“小白長紅”寫花的顏色,意思是紅的多,白的少。“越女腮”是由此產生的聯想,把嬌豔的鮮花比作越地美女的麵頰,賦予物以某種人的素質,從而顯得格外精神。
後兩句寫花落。日中花開,眼前一片姹紫嫣紅,真是美不勝收。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日暮”,百花凋零,落紅滿地。“可憐”二字表達了詩人無限惋惜的深情。是惜花、惜春,也是自傷自悼。李賀當時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年青有為的時期,卻不為當局所重用,猶如花盛開時無人欣賞。想到紅顏難久,容華易謝,不免悲從中來。“落花不再春”,待到花殘人老,就再也無法恢複舊日的容顏和生氣。末句用擬人的手法寫花落時身不由已的狀態。“嫁與春風不用媒”,委身於春風,不須媒人作合,沒有任何阻攔,好象兩廂情願。其實,花何嚐願意離開本枝,隨風飄零,隻為盛時已過,無力撐持,春風過處,便不由自主地墜落下來。這句的“嫁”字與第二句中的“越女腮”相映照,越發顯得悲苦酸辛。當時盛開,顏色鮮麗,宛如西施故鄉的美女。而今“出嫁”,已是花殘“人老”,非複當時容顏,撫今憶昔,倍增悵惘。結句婉曲深沉,製造了濃烈的悲劇氣氛。這首七言絕句,以賦筆為主,兼用比興手法,清新委婉,風格別具,是不可多得的抒情佳品。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五)
李賀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由兩個設問句組成,頓挫激越,而又直抒胸臆,把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都淋漓酣暢地表達出來了。
第一個設問是泛問,也是自問,含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男兒何不帶吳鉤”,起句峻急,緊連次句“收取關山五十州”,猶如懸流飛瀑,從高處跌落而下,顯得氣勢磅礴。“帶吳鉤”指從軍的行動,身佩軍刀,奔赴疆場,那氣概多麽豪邁!“收複關山”是從軍的目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詩人怎甘蟄居鄉間,無所作為呢?因而他向往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一、二兩句,十四字一氣嗬成,節奏明快,與詩人那昂揚的意緒和緊迫的心情十分契合。首句“何不”二字極富表現力,它不隻構成了特定句式(疑問),而且強調了反詰的語氣,增強了詩句傳情達意的力量。詩人麵對烽火連天、戰亂不已的局麵,焦急萬分,恨不得立即身佩寶刀,奔赴沙場,保衛家邦。“何不”雲雲,反躬自問,有勢在必行之意,又暗示出危急的軍情和詩人自己焦慮不安的心境。此外,它還使人感受到詩人那鬱積已久的憤懣情懷。李賀是個書生,早就詩名遠揚,本可以才學入仕,但這條進身之路被“避父諱”這一封建禮教無情地堵死了,使他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何不”一語,表示實在出於無奈。次句一個“取”字,舉重若輕,有破竹之勢,生動地表達了詩人急切的救國心願。然而“收取關山五十州”談何容易?書生意氣,自然成就不了收複關山的大業,而要想擺脫眼前悲涼的處境,又非經曆戎馬生涯,殺敵建功不可。這一矛盾,突出表現了詩人憤激不平之情。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詩人問道:封侯拜相,繪像淩煙閣的,哪有一個是書生出身?這裏詩人又不用陳述句而用設問句,牢騷的意味顯得更加濃鬱。看起來,詩人是從反麵襯托投筆從戎的必要性,實際上是進一步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激情懷。由昂揚激越轉入沉鬱哀怨,既見出反襯的筆法,又見出起伏的節奏,峻急中作回蕩之姿。就這樣,詩人把自己複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在詩歌的節奏裏,使讀者從節奏的感染中加深對主題的理解、感受。
李賀《南園》組詩,多就園內外景物諷詠,以寫其生活與感情。但此首不借所見發端,卻憑空寄慨,於豪情中見憤然之意。蓋隻是同時所作,拉雜匯編,不能以題目限的。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六)
李賀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慨歎讀書無用、懷才見棄,是這首絕句的命意所在。
詩的前兩句描述艱苦的書齋生活,其中隱隱地流露出怨艾之情。首句說我的青春年華就消磨在這尋章摘句的雕蟲小技上了。此句詩意,好象有點自卑自賤,頗耐人尋繹。李賀向以文才自負,曾把自己比作“漢劍”,“自言漢劍當飛去”(《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抱負遠大。可是,現實無情,使他處於“天荒地老無人識”(《致酒行》)的境地。“雕蟲”之詞出於李賀筆下,顯然是憤激之辭。句中的“老”字用作動詞,有終老紙筆之間的意思,包含著無限的辛酸。
次句用白描手法顯現自己刻苦讀書、發奮寫作的情狀:一彎殘月,低映簷前,抬頭望去,象是當簾掛著的玉弓;天將破曉,而自己還在孜孜不倦地琢句謀篇。這裏,詩人慘淡苦吟的精神和他那隻有殘月作伴的落寞悲涼的處境形成鮮明的比照,暗示性很強。
讀書為何無用?有才學為何不能見用於世?三、四句遒勁悲愴,把個人遭遇和國家命運聯係起來,揭示了造成內心痛苦的社會根源,表達了鬱積已久的憂憤情懷。“遼海”指東北邊境,即唐河北道屬地。從元和四年(809)到元和七年,這一帶割據勢力先後發生兵變,全然無視朝廷的政令。唐憲宗曾多次派兵討伐,屢戰屢敗,弄得天下疲憊,而藩鎮割據的局麵依然如故。國家多難,民不聊生,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一;由於戰亂不已,朝廷重用武士,輕視儒生,以致斯文淪落,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二。末句的“文章”指代文士,實即作者自己。“哭秋風”不是一般的悲秋,而是感傷時事、哀悼窮途的文士之悲。此與屈原的“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九章·悲回風》)頗有相似之處。時暗君昏則文章不顯,這正是屈原之所以“悲回風”(按:“回風”即秋風)、李賀之所以“哭秋風”的真正原因。
這首詩比較含蓄深沉,在表現方法上也顯得靈活多變。首句敘事兼言情,滿腹牢騷通過一個“老”字傾吐出來,煉字的功夫極深。次句寫景,亦即敘事、言情,它與首句相照應,活畫出詩人勤奮的書齋生活和苦悶的內心世界。“玉弓”一詞,暗點兵象,為“遼海”二句伏線,牽絲帶筆,曲曲相關,見出文心之細。第三句隻點明時間和地點,不言事(戰事)而事自明,頗具含蓄之致。三、四兩句若即若離,似斷實續,結構得非常精巧;詩人用隱晦曲折的手法揭示了造成斯文淪落的社會根源,從而深化了主題,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量。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七)
李賀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這是一首述懷之作。前兩句寫古人,暗示前車可鑒;後兩句寫自己,宣稱要棄文習武,易轍而行。
首句描述司馬相如窮愁潦倒的境況。這位大辭賦家才氣縱橫,早年因景帝“不好辭賦”,長期沉淪下僚,後依梁孝王,廁身門下,過著閑散無聊的生活。梁孝王死後,他回到故鄉成都,家徒四壁,窮窘不堪。(見《漢書·司馬相如傳》)“空舍”,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李賀以司馬相如自況,出於自負,更出於自悲。次句寫東方朔。這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人,他見世道險惡,在宮廷中,常以開玩笑的形式進行諷諫,以避免直言悖上。結果漢武帝隻把他當作俳優看待,而在政治上不予信任。有才能而不得施展,詼諧取容,怵惕終生,東方朔的遭遇是斯文淪喪的又一個例證。詩人回顧曆史,瞻望前程,不免感到茫然。
三、四句直接披露懷抱,表示要棄文習武。既然曆來斯文淪喪,學文無用,倒不如買柄利劍去訪求名師,學習武藝,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詩人表麵顯得很冷靜,覺得還有路可走,其實這是他在屢受挫折,看透了險惡世道之後發出的哀歎。李賀的政治理想並不在於兵戈治國,而是禮樂興邦。棄文習武的違心之言,隻不過是反映理想幻滅時痛苦而絕望的反常心理。
這首詩,把自己和前人揉合在一起,把曆史和現實揉合在一起,把論世和述懷揉合在一起,結構新奇巧妙。詩歌多處用典。或引用古人古事據以論世,或引用神話傳說借以述懷。前者是因,後者是果,四句一氣嗬成,語意連貫,所用的典故都以各自顯現的形象融入整個畫麵之中,無今無古,無我無他,顯得渾化蘊藉,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十三)
李賀
小樹開朝徑,長茸濕夜煙。
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
古刹疏鍾度,遙嵐破月懸。
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
這是一首詩,也是一幅畫。詩人以詩作畫,采用移步換形的方法,就象繪製動畫片那樣,描繪出南園一帶從早到晚的水色山光,旖旎動人。
首二句寫晨景。夜霧逐漸消散,一條蜿蜒於綠樹叢中的羊腸小道隨著天色轉明而豁然開朗。路邊的蒙茸細草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分外蒼翠可愛。詩歌開頭從林間小路落筆,然後由此及彼,依次點染。顯然,它展示的是詩人清晨出遊時觀察所得的印象。
三、四句寫白晝的景色。詩人由幽靜、逼仄的林間小道來到空曠的溪水旁邊。這時風和日暖,晨露已晞,柳絮紛紛揚揚,飄落在溪邊的淺灘上,白花花的一片,象是鋪了一層雪。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詩人沿途所見多是綠的樹,綠的草,綠的田園。到了這裏,眼前忽地出現一片銀白色,不禁大為驚奇。驚定之後,也就盡情欣賞起這似雪非雪的奇異景象來。
詩人觀賞了“雪浦”之後,把視線移向溪水和它兩岸的田壟。因為不久前下過一場透雨,溪水上漲了,田裏的水也平平滿滿的。春水豐足是喜人的景象,它預示著將會有一個好的年景。
前四句,都是表現自然景物,隻有第三句中的“驚”字寫人,透露出“詩中有人”,有人的觀感,有人的情思。這種觀感和情思把詩歌所展示的各種各樣的自然景物融成一片。
後四句寫夜晚的景色。五、六兩句對仗工切,揉磨入細。“古刹疏鍾度”寫聲,“遙嵐破月懸”寫色,其中“古刹”和“遙嵐”一實一虛,迥然不同,然而又都含有“遠”的意思。謂之“古刹”,說明建造時間已很久長;稱作“遙嵐”,表示山與人相距甚為遙遠。兩兩比照、映襯,融入和諧統一的畫麵之中,便覺自然真切,意境遙深。
末二句寫船家夜漁的情景。在山村灘多水淺的小河邊,夜間漁人用竹枝紮成火把照明,魚一見光亮,就慢慢靠近,愣頭愣腦地聽人擺弄。“沙頭敲石火”描寫捕魚人在河灘擊石取火,“燒竹照漁船”緊接上句,交代擊石取火是為了替漁船照明。盡管並沒有直接提到打魚的事,但字句之間已作了暗示,讓讀者通過想象予以補充。
這首詩前六句主要描摹自然景物,運筆精細,力求形肖神似,象是嚴謹密致的工筆山水畫。末二句正麵寫人的活動,用墨省儉,重在寫意,猶如輕鬆淡雅的風俗畫。兩者相搭配,相映襯,情景十分動人。而且詩中的山嵐、溪水、古刹、漁船,乃至一草一木都顯得寥蕭淡泊,有世外之意。想來是詩人的情致滲透到作品的形象裏,從而構成這樣一種特殊的意蘊,反映了詩人“老去溪頭作釣翁”(《南園》其十)的歸隱之情。當然,這不過是他仕進絕望的痛苦的另一種表現罷了。
(朱世英)
金銅仙人辭漢歌並序
李賀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裏,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據朱自清《李賀年譜》推測這首詩大約是元和八年(813),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時,詩人“百感交並,故作非非想,寄其悲於金銅仙人耳”。
詩中的金銅仙人臨去時“潸然淚下”表達的主要是亡國之慟。此詩寫作時間距唐王朝的覆滅(907)尚有九十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