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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節 李德裕

  長安秋夜

  李德裕

  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

  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

  李德裕是唐武宗會昌年間名相,為政六年,內製宦官,外複幽燕,定回鶻,平澤潞,有重大政治建樹,曾被李商隱譽為“萬古之良相”。在唐朝那個詩的時代,他同時又是一位詩人。這首《長安秋夜》頗具特色,因為這不僅是李德裕的詩,而且是詩的李德裕。它象是一則宰輔日記,反映著他從政生活的一個片斷。

  中晚唐時,強藩割據,天下紛擾。李德裕堅決主張討伐叛鎮,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總理戎機。“內官傳詔問戎機”,表麵看不過從容敘事。但讀者卻感覺到一種非凡的襟抱、氣概。因為這經曆,這口氣,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廈之將傾,全仗棟梁的扶持,關係非輕。一“傳”一“問”,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間接顯示出人物的身份。

  作為首輔大臣,肩負重任,不免特別操勞,有時甚至忘食廢寢。“載筆金鑾夜始歸”,一個“始”字,感慨係之。句中特別提到的“筆”,那決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筆都將舉足輕重。“載筆”雲雲,口氣是親切的。寫到“金鑾”,這決非對顯達的誇耀,而是流露出一種“居廟堂之高”者重大的責任感。

  在朝堂上,決策終於擬定,他如釋負重,退朝回馬。當來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長安城,坊裏寂無聲息,人們都沉入夢鄉。月色撒在長安道上,更給一片和平寧謐的境界增添了詩意。麵對“萬戶千門皆寂寂”,他也許感到一陣輕快;同時又未嚐不意識到這和平景象要靠政治統一、社會安定來維持。騎在馬上,心關“萬戶千門”。一方麵是萬家“皆寂寂”(顯言);一方麵則是一己之不眠(隱言),對照之中,間接表現出一種政治家的博大情懷。

  秋夜,是下露的時候了。他若是從皇城回到宅邸所在的安邑坊,那是有一段路程的。他感到了涼意:不知什麽時候朝服上已經綴上亮晶晶的露珠了。這個“露點朝衣”的細節很生動,大約也是紀實吧,但寫來意境很美、很高。李煜詞雲:“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啼清夜月”(《玉樓春》),多麽善於享樂啊!雖然也寫月夜歸馬,也很美,但境界則較卑。這一方麵是嚴肅作息,那一方麵卻是風流逍遙,情操迥別,就造成彼此詩詞境界的差異。露就是露,偏寫作“月中清露”,這想象是浪漫的,理想化的。“月中清露”,特點在高潔,正是作者情操的象征。那一品“朝衣”,再一次提醒他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他那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自尊自豪感盎然紙上。此結可謂詞美、境美、情美,為詩中人物點上了一抹“高光”。

  如果我們把這首絕句當作一出轟轟烈烈戲劇的主角出台的四句唱詞看,也許更有意思。一個兢兢業業的無雙國士的形象活脫脫出現在人們眼前,這是有理想色彩的詩人自我形象。他唱的句句是眼前景、眼前事,毫不裝腔作勢,但你隻覺得它豪邁高遠,表現出一個秉忠為國的大臣的氣度。“大用外腓”是因為“真體內充”。正因為作者胸次廣、感受深,故能“持之非強,來之無窮”(司空圖《詩品》)。

  (周嘯天)

  謫嶺南道中作

  李德裕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

  愁衝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

  這首七言律詩,是李德裕在唐宣宗李忱即位後貶嶺南時所作。詩的首聯描寫在貶謫途中所見的嶺南風光,有鮮明的地方色彩。第一句寫山水,嶺南重巒疊嶂,山溪奔騰湍急,形成不少的支流岔道。再加上山路盤旋,行人難辨東西而迷路。這裏用一“爭”字,不僅使動態景物描繪得更加生動,而且也點出了“路轉迷”的原因,好象道路紆曲,使人迷失方向是“嶺水”故意“爭分”造成的。這是作者的主觀感受,但又是實感,所以詩句倍有情致。第二句緊接上句進一步描寫山間景色,桄榔、椰樹布滿千山萬壑,層林疊翠,鬱鬱蔥蔥,一派濃鬱的南國風光。這一句中用一“暗”字,突出桄榔、椰樹等常綠喬木的茂密,遮天蔽日,連溪流都為之陰暗。這一聯是從山水林木等方麵選擇最具有地方特色的景物來寫。

  頷聯宕開一筆,寫在謫貶途中處處提心吊膽的情況:害怕遇到毒霧,碰著蛇草;更擔心那能使中毒致死的沙蟲,連看見掉落的燕泥也要畏避。這樣細致的心理狀態的刻畫,有力地襯托了嶺南地區的荒僻險惡。從藝術表現技巧來看,這種襯托的手法,比連續的鋪陳展敘、正麵描繪顯得更有變化,也增強了藝術感染力。清人沈德潛認為這一聯“語雙關”,和柳宗元被貶柳州後所作的《嶺南江行》一詩中的“射工巧伺遊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一樣,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詩中的毒霧、蛇草、沙蟲等等都有所喻指。這樣講也不無道理。

  頸聯轉向南方風物的具體描寫,在寫景中表現出一種十分驚奇的異鄉之感。五月間嶺南已經在收獲稻米,潮汛到來的時候,三更時分雞就會叫,津吏也就把這消息通知旅行的人,這一切和北方是多麽不同啊!這兩句為尾聯抒發被謫貶瘴癘之地的深切思鄉之情作鋪墊。

  尾聯是在作者驚歎嶺南環境艱險,物產風俗大異於秦中之後,引起了身居異地的懷鄉之情,更加上聽到在鮮豔的紅槿花枝上越鳥啼叫,進而想到飛鳥都不忘本,依戀故士,何況有情之人!如今自己遷謫遠荒,前途茫茫,不知何日能返回故鄉,思念家園,情不能已,到了令人腸斷的地步。這當中也深深地含蘊著被排擠打擊、非罪謫貶的憤懣。最後一句是暗用《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越鳥巢南枝”句意,十分貼切而又意味深長。這一聯是這首抒情詩的結穴之處,所表達的感情異常深摯。

  全詩寫景抒情互相交替,顯得靈活多變而不呆滯,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是晚唐的抒情名篇。

  (王啟興)

  登崖州城作

  李德裕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李德裕是傑出的政治家,武宗李炎朝任宰相,在短短的秉政六年中,外攘回紇,內平澤潞,扭轉了長期以來唐王朝積弱不振的混亂局麵。可惜宣宗李忱繼位之後,政局發生變化,白敏中、令狐綯當國,一反會昌時李德裕所推行的政令。他們排除異己,嫉賢害能,無所不用其極;而李德裕則更成為與他們勢不兩立的打擊、陷害的主要對象。其初外出為荊南節度使;不久,改為東都留守;接著左遷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再貶潮州司馬;最後,終於將他竄逐到海南,貶為崖州司戶參軍。這詩便是在崖州時所作。

  這首詩,同柳宗元的《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頗有相似之處:都是篇幅短小的七言絕句,作者都是遷謫失意的人,寫的同樣是以山作為描寫的背景。然而,它們所反映的詩人的心情卻不同,表現手法及其意境、風格也是迥然各別的。

  作為身係安危的重臣元老李德裕,即使處於炎海窮邊之地,他那眷懷故國之情,仍然鍥而不舍。王讜《唐語林》卷七雲:“李衛公在珠崖郡,北亭謂之望闕亭。公每登臨,未嚐不北睇悲哽。題詩雲……”他登臨北睇,主要不是為了懷念鄉土,而是出於政治的向往與感傷。“獨上高樓望帝京”,詩一開頭,這種心情便昭然若揭;因而全詩所抒之情,和柳詩之“望故鄉”是有所區別的。“鳥飛猶是半年程”,極言去京遙遠。這種藝術上的誇張,其中含有濃厚的抒情因素。人哪能象鳥那樣自由地快速地飛翔!可是即使是鳥吧,也要半年才能飛到。這裏,深深透露了依戀君國之情,和屈原在《哀郢》裏說的“哀故都之日遠”,同一用意。

  再說,雖然同在遷謫之中,李德裕的處境和柳宗元也是不相同的。

  柳宗元之在柳州,畢竟還是一個地區的行政長官,隻不過因為他曾經是王叔文的黨羽,棄置邊陲,不加重用而已。他思歸不得,但北歸的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否則他就不會乞援於“京華親故”了。而李德裕之在崖州,則是白敏中、令狐綯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所采取的一個決定性的步驟。在殘酷無情的派係鬥爭中,他是失敗一方的首領。那時,他已落入政敵所布置的彌天羅網之中。曆史的經驗,現實的遭遇,使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必然會貶死在這南荒之地,斷無生還之理。沉重的陰影壓在他的心頭,於是在登臨看山時,著眼點便在於山的重疊阻深。“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這“百匝千遭”的繞郡群山,不正成為四麵環伺、重重包圍的敵對勢力的象征嗎?人到極端困難、極端危險的時刻,由於一切希望已經斷絕,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不幸,思想上都有了準備,心情往往反而會平靜下來。不詛咒這可惡的窮山僻嶺,不說人被山所阻隔,卻說“山欲留人”,正是“事到艱難意轉平”的變態心理的反映。

  詩中隻說“望帝京”,隻說這“望帝京”的“高樓”遠在群山環繞的天涯海角,通篇到底,並沒有抒寫政治的憤慨,遷謫的哀愁,語氣是優遊不迫,舒緩而寧靜的。然而正是在這優遊不迫、舒緩寧靜的語氣之中,包孕著無限的憂鬱與感傷。它的情調是深沉而悲涼的。

  (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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