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刈麥時為盩厔縣尉
白居易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複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這首詩是元和二年(807)作者任盩厔(今陝西周至)縣尉時寫的,是作者早期一首著名諷諭詩。
這首詩敘事明白,結構自然,層次清楚,順理成章。詩一開頭,先交代背景,標明是五月麥收的農忙季節。接著寫婦女領著小孩往田裏去,給正在割麥的青壯年送飯送水。隨後就描寫青壯年農民在南岡麥田低著頭割麥,腳下暑氣熏蒸,背上烈日烘烤,已經累得筋疲力盡還不覺得炎熱,隻是珍惜夏天晝長能夠多幹點活。寫到此處,這一家農民辛苦勞碌的情景已經有力地展現出來。接下來又描寫了另一種令人心酸的情景:一個貧婦人懷裏抱著孩子,手裏提著破籃子,在割麥者旁邊拾麥。為什麽要來拾麥呢?因為她家的田地已經“輸稅盡”——為繳納宮稅而賣光了,如今無田可種,無麥可收,隻好靠拾麥充饑。這兩種情景交織在一起,有差異又有關聯:前者揭示了農民的辛苦,後者揭示了賦稅的繁重。繁重的賦稅既然已經使貧婦人失掉田地,那就也會使這一家正在割麥的農民失掉田地。今日的拾麥者,乃是昨日的割麥者;而今日的割麥者,也可能成為明日的拾麥者。強烈的諷諭意味,自在不言之中。詩人由農民生活的痛苦聯想到自己生活的舒適,感到慚愧,內心裏久久不能平靜。這段抒情文字是全詩的精華所在。它是作者觸景生情的產物,表現了詩人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白居易寫諷諭詩,目的是“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在這首詩中,他以自己切身的感受,把農民和作為朝廷官員的自己作鮮明對比,就是希望“天子”有所感悟,手法巧妙而委婉,可謂用心良苦。
白居易是一位最擅長寫敘事詩的藝術巨匠。他的敘事詩能曲盡人情物態,把其中所敘的事件寫得曲折詳盡,娓娓動聽。而且,他的敘事詩裏總是有著心靈的揭示,因而總是蘊含著感情的。在《觀刈麥》裏,他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卻把割麥者與拾麥者在夏收時那種辛勤勞碌而又痛苦的生活情景,描寫得生動真切,曆曆如畫。不僅寫了事,而且寫了心,包括作者本人的心和勞動人民的心。詩人的心弦顯然是被耳聞目睹的悲慘景象振動了,顫栗了,所以才提起筆來直歌其事,所以在字裏行間都充滿對勞動者的同情和憐憫。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這樣的詩句,裏麵包含著作者多少同情之感、憐憫之意啊!因而這首《觀刈麥》在敘事當中是有著作者情的滲透、心的跳動的,作者的心同他所敘的事是融為一體的。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在真實地寫勞動人民之事的同時,還能夠真實地寫出勞動人民之心,尤其是刻畫出勞動人民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的變態心理,深刻地揭示詩的主題。《賣炭翁》中“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寫的是賣炭老人為衣食所迫而產生的變態心理。《觀刈麥》中的“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同樣也是一種變態心理。這類描寫把勞動人民之心刻畫入微,深入底蘊。詩中寫事與寫心的完美統一,較之一般的敘事與抒情的統一,更能震撼人心。白居易又是運用對比手法的能手。他在詩歌創作中,不僅把勞動人民的貧困、善良與地主階級的奢侈、暴虐作了對比,而且還把自己的舒適與勞動人民的窮苦作了對比。這首詩在寫了農民在酷熱的夏天的勞碌與痛苦之後,詩人同樣也聯想到自己,感到自己沒有“功德”,又“不事農桑”,可是卻拿“三百石”俸祿,到年終還“有餘糧”,因而“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詩人在那個時代能夠主動去和農民對比,十分難得。這樣一種對比,真是新穎精警,難能可貴,發人深省,因而更顯出這首詩的思想高度。
(賈文昭)
宿紫閣山北村
白居易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這首詩,就是作者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使“握軍要者切齒”的那一篇,大約寫於元和四年(809)。
當時,詩人正在長安做左拾遺,為什麽會宿紫山北村呢?開頭兩句,作了說明,原來他是因“晨遊紫閣峰”而“暮宿山下村”的。紫閣,在長安西南百餘裏,是終南山的一個著名山峰。“旭日射之,爛然而紫,其峰上聳,若樓閣然。”詩人之所以要“晨遊”,大概就是為了欣賞那“爛然而紫”的美景吧!早晨欣賞了紫閣的美景,悠閑自得往回走,直到日暮才到山下村投宿,碰上的又是“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的美好場麵,其心情不用說是很愉快的。但是,“舉杯未及飲”,不愉快的事發生了。
開頭四句,點明了搶劫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和搶劫對象,表現了詩人與村老的親密關係及其喜悅心情,為下麵關於暴卒的描寫起了有力的反襯作用,是頗具匠心的。
中間的十二句,先用“暴卒”、“草草”、“紫衣挾刀斧”等貶義詞句刻畫了搶劫者的形象;接著展現了兩個場麵:一是搶酒食;二是砍樹。
寫搶酒食的四句詩,表現出暴卒、我和主人的三種不同表現。“奪”和“掣”兩個詞,包含著一方不給,一方硬搶的豐富內容,不應隨便讀過。詩人用這兩個詞作“詩眼”,表現出“我”畢竟是個官,敢於和暴卒爭,但還是敗下陣來,這就不僅揭露了暴卒的暴,而且要人們想一想暴卒憑什麽這樣“暴”,為結尾的點睛之筆留下了伏線。
寫兩個搶劫場麵,各有特點。搶酒食之時,主人退立斂手;砍樹之時,卻改變了態度,這是為什麽?詩人為了揭示其心理根據,先用兩句詩寫樹:一則指明那樹長在中庭,二則稱讚那是棵“奇樹”,三則強調那樹是主人親手種的,已長了三十來年。這說明它在主人心中的地位,遠非酒食所能比擬。暴卒要砍它,怎能不“惜”!“惜不得”,是“惜”而“不得”的意思。於是,發自內心的“惜”就表現為語言、行動上的“護”,雖然迫於暴力,沒有達到目的,但由此卻引出了暴卒的“自稱”和“我”的悄聲勸告。
結尾的四句詩,在當時很好懂;時過一千一百多年,就需要作些注解,才能了解其深刻的含義。所謂“神策軍”,在天寶時期,本來是西部的地方軍;後因“扈駕有功”,變成了皇帝的禁衛軍。德宗時,開始設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由宦官擔任。他們以皇帝的家奴掌握禁衛軍,勢焰熏天,把持朝政,打擊正直的官吏,縱容部下酷虐百姓,什麽壞事都幹。元和初年,憲宗寵信宦官吐突承璀,讓他做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接著又派他兼任“諸軍行營招討處置使”(各路軍統帥),白居易曾上書諫阻。這首詩中的“中尉”,就包括了吐突承璀。所謂“采造”,指專管采伐、建築的官府;“采造家”,就是這個官府派出的人員。元和時期,經常調用神策軍修築宮殿;吐突承璀又於元和四年領功德使,修建安國寺,為憲宗樹立功德碑。因此,就出現了“身屬神策軍”而兼充“采造家”的“暴卒”。做一個以吐突承璀為頭子的神策軍人,已經炙手可熱了;又兼充“采造家”,執行為皇帝修建宮殿和樹立功德碑的“任務”,自然就更加為所欲為,不可一世。
詩是采取畫龍點睛的寫法。先寫暴卒肆意搶劫,目中無人,連身為左拾遺的官兒都不放在眼裏,使人不能不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些家夥憑什麽這樣‘暴’?”但究竟憑什麽,沒有說。直寫到主人因中庭的那棵心愛的奇樹被砍而忍無可忍的時候,才讓暴卒自己亮出他們的黑旗,“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一聽見暴卒的自稱,就把“我”嚇壞了,連忙悄聲勸告村老:“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諷刺的矛頭透過暴卒,刺向暴卒的後台“中尉”;又透過中尉,刺向中尉的後台皇帝!
前麵的那條“龍”,已經畫得很逼真,再一“點睛”,全“龍”飛騰,把全詩的思想意義提到了驚人的高度。
(霍鬆林)
村居苦寒
白居易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
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
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
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
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乃知大寒歲,農者尤苦辛。
顧我當此日,草堂深掩門。
褐裘覆絁被,坐臥有餘溫。
幸免饑凍苦,又無壟畝勤。
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
唐憲宗元和六年(811)至八年,白居易因母親逝世,離開官場,回家居喪,退居於下邽渭村(今陝西渭南縣境)老家。退居期間,他身體多病,生活困窘,曾得到元稹等友人的大力接濟。這首詩,就作於這一期間的元和“八年十二月”。
唐代中後期,內有藩鎮割據,外有吐蕃入侵,唐王朝中央政府控製的地域大為減少。但它卻供養了大量軍隊,再加上官吏、地主、商人、僧侶、道士等等,不耕而食的人甚至占到人口的一半以上。農民負擔之重,生活之苦,可想而知。白居易對此深有體驗。他在這首詩中所寫的“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同他在另一首詩中所寫的“嗷嗷萬族中,唯農最辛苦”(《夏旱詩》)一樣,當係他親眼目睹的現實生活的實錄。
這首詩分兩大部分。前一部分寫農民在北風如劍、大雪紛飛的寒冬,缺衣少被,夜不能眠,他們是多麽痛苦嗬!後一部分寫自己在這樣的大寒天卻是深掩房門,有吃有穿,又有好被子蓋,既無挨餓受凍之苦,又無下田勞動之勤。詩人把自己的生活與農民的痛苦作了對比,深深感到慚愧和內疚,以致發出“自問是何人?”的慨歎。
古典詩歌中,運用對比手法的很多,把農民的貧困痛苦與剝削階級的驕奢淫逸加以對比的也不算太少。但是,象此詩中把農民的窮苦與詩人自己的溫飽作對比的卻極少見,尤其這種出自肺腑的“自問”,在封建士大夫中更是難能可貴的。
除對比之外,這首詩還具有這樣幾個特點:語言通俗,敘寫流暢,不事藻繪,純用白描,詩境平易,情真意實。這些特點都體現了白詩特有的通俗平易的藝術風格。
(賈文昭)
輕肥
白居易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詩題“輕肥”,取自《論語·雍也》中的“乘肥馬,衣輕裘”,用以概括豪奢生活。
開頭四句,先寫後點,突兀跌宕,繪神繪色。意氣之驕,竟可滿路,鞍馬之光,竟可照塵,這不能不使人驚異。正因為驚異,才發出“何為者”(幹什麽的)的疑問,從而引出了“是內臣”的回答。內臣者,宦官也。宦官不過是皇帝的家奴,憑什麽驕橫神氣一至於此?原來,宦官這種腳色居然朱紱、紫綬,掌握了政權和軍權,怎能不驕?怎能不奢?“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兩句,與“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前呼後應,互相補充。“走馬去如雲”,就具體寫出了驕與誇。這幾句中的“滿”、“照”、“皆”、“悉”、“如雲”等字,形象鮮明地表現出赴軍中宴的內臣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大幫。
“軍中宴”的“軍”是指保衛皇帝的神策軍。此時,神策軍由宦官管領。宦官們更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前八句詩,通過宦官們“誇赴軍中宴”的場麵著重揭露其意氣之驕,具有高度的典型概括意義。
緊接六句,通過內臣們軍中宴的場麵主要寫他們的奢,但也寫了驕。寫奢的文字,與“鞍馬光照塵”一脈相承,而用筆各異。寫馬,隻寫它油光水滑,其飼料之精,已意在言外。寫內臣,則隻寫食山珍、飽海味,其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已不言而喻。“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兩句,又由奢寫到驕。“氣益振”遙應首句。赴宴之時,已然“意氣驕滿路”,如今食飽、酒酣,意氣自然益發驕橫,不可一世了!
以上十四句,淋漓盡致地描繪出內臣行樂圖,已具有暴露意義。然而詩人的目光並未局限於此。他又“悄焉動容,視通萬裏”,筆鋒驟然一轉,當這些“大夫”“將軍”酒醉肴飽之時,江南正在發生“人食人”的慘象,從而把詩的思想意義提到新的高度。同樣遭遇旱災,而一樂一悲,卻判若天壤。
這首詩運用了對比的方法,把兩種截然相反的社會現象並列在一起,詩人不作任何說明,不發一句議論,而讓讀者通過鮮明的對比,得出應有的結論。這比直接發議論更能使人接受詩人所要闡明的思想,因而更有說服力。末二句直賦其事,奇峰突起,使全詩頓起波瀾,使讀者動魄驚心,確是十分精采的一筆!
(霍鬆林)
買花
白居易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數。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
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諭。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與白居易同時的李肇在《唐國史補》裏說:“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執金召鋪宮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這首詩,通過對“京城貴遊”買牡丹花的描寫,揭露了社會矛盾的某些本質方麵,表現了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主題。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從買花處所發現了一位別人視而不見的“田舍翁”,從而觸發了他的靈感,完成了獨創性的藝術構思。
全詩分兩大段。“人人迷不悟”以上十四句,寫京城貴遊買花;以下六句,寫田舍翁看買花。
一開頭用“帝城”點地點,用“春欲暮”點時間。“春欲暮”之時,農村中青黃不接,農事又加倍繁忙,而皇帝及其臣僚所在的長安城中,卻“喧喧車馬度”,忙於“買花”。“喧喧”,屬於聽覺;“車馬度”,屬於視覺。以“喧喧”狀“車馬度”,其男顛女狂、笑語歡呼的情景與車馬雜遝、填街咽巷的畫麵同時展現,真可謂聲態並作。下麵的“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是對“喧喧”的補充描寫。借車中馬上人同聲相告的“喧喧”之聲點題,用筆相當靈妙。
這四句寫“買花去”的場麵,為下麵寫以高價買花與精心移花作好了鋪墊。接著便是這些驅車走馬的富貴閑人為買花、移花而揮金如土。“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一株開了百朵花的紅牡丹,價值竟相當於二十五匹帛,其昂貴何等驚人!那麽“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其珍惜無異珠寶,也就不言而喻了。
以上隻作客觀描繪,直到“人人迷不悟”,才表露了作者的傾向性;然而那“迷不悟”的確切含義是什麽,仍有待於進一步點明。白居易的有些諷諭詩,往往在結尾抽象地講道理、發議論。這首詩卻避免了這種情況。當他目睹這些狂熱的買花者揮金如土,發出“人人迷不悟”的感慨之時,忽然發現了一位從啼饑號寒的農村“偶來買花處”的“田舍翁”,看見他在“低頭”,聽見他在“長歎”。這種極其鮮明、強烈的對比,揭示了當時社會生活的本質。詩人不失時機地攝下了“低頭獨長歎”的特寫鏡頭,並從“低頭”的表情與“長歎”的聲音中挖掘出全部潛台詞:僅僅買一叢“灼灼百朵紅”的深色花,就要揮霍掉十戶中等人家的稅糧!這一警句使讀者恍然大“悟”:那位看買花的“田舍翁”,倒是買花錢的實際負擔者!推而廣之,這些“高貴”的買花者,衣食住行,不都來源於從勞動人民身上榨取的“賦稅”!詩人借助“田舍翁”的一聲“長歎”,尖銳地反映了剝削與被剝削的矛盾。敢用自己的詩歌創作譜寫人民的心聲,這是十分可貴的。
(霍鬆林)
上陽白發人
白居易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
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這是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的第七首,是一首著名的政治諷諭詩。詩的標題下,作者注雲:“湣怨曠也。”古時,稱成年無夫之女為怨女,成年而無妻之男為曠夫。這裏“怨曠”並舉,實際寫的隻是怨女,是指被幽禁在宮延中的可憐女子。原詩前另有一小序說:“天寶五載以後,楊貴妃專寵,後宮人無複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上陽,指當時東都洛陽的皇帝行宮上陽宮。
詩中沒有一般化地羅列所謂“後宮人”的種種遭遇,而是選取了一個終生被禁錮的宮女做為典型,不寫她的青年和中年,而是寫她的垂暮之年,不寫她的希望,而是寫她的絕望之情。通過這位老宮女一生的悲慘遭遇,極形象而又富有概括力地顯示了所謂“後宮佳麗三千人”的悲慘命運,揭露了封建最高統治者摧殘無辜女性的罪惡行徑。
開頭八句,以簡潔的素描,勾勒了上陽宮的環境和老宮女的身世。上陽宮已沒有往日的豪華,再不見喧赫的車馬,更沒有輕妙的歌舞,詩人看到的是綠衣監使嚴密監守下一閉多少春的宮門,上陽宮死一般的沉寂,簡直象一座監獄,一座活墳墓。詩人以無限憂鬱、哀歎的調子,彈出了全篇作品的主旋律。上陽女子由年僅十六的妙齡少女變成白發蒼蒼的六十老人,在深宮內院幽禁了四十四年,當時被采擇進宮的同命運的女子,如今都已春華秋草般地被摧折而凋零殆盡了,活在世上的隻剩下她一人了。從“殘此身”的“殘”(餘剩)字中,透露出一種十分悲苦之情。
“憶昔”以下八句,轉入對往事的追憶,重現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在被脅迫離家入宮時,那種與親人告別的悲慟場麵。據記載,唐天寶末年,朝廷專設所謂“花鳥使”,到民間專為皇帝密采美女。這個上陽女,被掠奪離開親人時,連哭都不準哭。“皆雲入內便承恩”,實際上隻是哄騙之詞,結果連君王的麵也未得見,就被當時專寵、嫉妒的楊妃,瞞著皇帝把她暗地裏打入冷宮。
“秋夜長”、“春日遲”兩節,以兩個具體場景,極寫上陽女子一生被幽禁的淒怨生活。作者先以情景交融的手法寫秋夜:秋風,暗雨,殘燈,空房,長夜不寐,形影相吊。這裏,環境的淒涼、冷落與主人公內心的寂寞、孤苦融合在一起,寫景與抒情巧妙地交織在一起,製造出一種濃鬱的悲劇氣氛。接著以情景映襯的手法來寫春日:春光裏,繞梁燕子雙雙飛,宮中黃鶯自在啼,襯托了這個宮女被遺棄,被監禁,不得自由,愁苦寂寞的心情。黃鶯動人的鳴叫,本會引起人們的無限欣喜、高興,可是卻“愁厭聞”;梁燕成雙作對地同飛同棲,會引起一個年輕女子的羨慕、向往,甚至嫉妒,可是對於這位老宮女,卻再也惹動不起這種感情。這是十分委婉含蓄而又深刻細致的心理刻畫。“梁燕雙棲老休妒”的“休妒”二字,有著深沉的內容,在它的後麵,分明包含了一個辛酸的過程。“休妒”,不是簡單的不妒,而正說明年年妒,月月妒,直至今天才“休妒”。它包含了上陽宮女由希望到失望以至絕望的悲慘一生。這句話和前麵的“宮鶯百囀愁厭聞”,後麵的“春往秋來不計年”相對照,正表現了上陽宮女在殘酷折磨下對生活、對愛情、對一切都失去信心和樂趣,心灰意懶,昏昏度日的麻木狀態。她深鎖宮中,既嫌“秋夜長”,又怨“春日遲”:天明盼著天黑,“日遲獨坐天難暮”;天黑又盼著天明,“夜長無寐天不明”。青春在消亡,生命在無聲中泯滅,春去秋來,年複一年,究竟流走多少年月,已經恍惚難記。百無聊賴之中,隻有望月長歎:“惟向宮中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惟”字寫出主人公的孤寂;“東西”二字指月亮的東升西落,寫出主人公從月出東方一直望到月落西天,長年累月,徹夜不眠,在痛苦中熬煎。
出人意料的是,在淋漓盡致地抒發了寂寞苦悶的心情之後,詩中主人公卻以貌似輕鬆的口吻,對自己發出了嘲笑。由於“年最老”,得到了“大家”(內宮對皇帝的習稱)的恩典,從京都長安發旨到洛陽上陽宮,“遙賜”給“女尚書”的空銜,可是,以垂暮之年,擔著一個所謂“尚書”的虛名,能抵償一個人一生被幽禁的悲哀嗎?這恰恰證明了“皇恩”的極端虛偽。接著,她對自己的妝束進行嘲諷:外麵已是“時世寬裝束”了,描眉也變成短而闊了,而她還是“小頭鞋”,“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一幅天寶末年的打扮,無怪她要自嘲道:“外人不見見應笑”,其中無疑是飽含著眼淚的。這也許不符合一般生活邏輯,然而卻是生活的真實。同是悲哀,不一定都痛哭流涕;同是憤怒,不一定都橫眉豎目。悲哀時可能笑,快樂時可能哭;有人傾訴苦難,聲淚俱下,痛不欲生;有人卻把痛苦拿來消遣,憤世嫉俗。這裏以貌似輕鬆的自我解嘲的口吻,表現主人公沉痛的感情,把她悲痛到無以複加的接近變態的心理刻畫盡致。
詩的尾聲部分,用感歎的情調和調諭的語詞,寫出詩人的一片惻隱胸懷和“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社會理想,顯示出詩人“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這首詩,語言通俗淺易,具有民歌的風調。它采用“三三七”的句式,和“頂針”等句法,音韻轉換靈活,長短句式錯落有致。詩中熔敘事、抒情、寫景、議論於一爐,描述生動形象,很有感染力,在唐代以宮女為題材的詩歌中,堪稱少有的佳作。
(褚斌傑王振漢)
杜陵叟
白居易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餘。
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
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
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
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
昨日裏胥方到門,手持尺牒牓鄉村。
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江南廣大地區和長安周圍,遭受嚴重旱災。這時白居易新任左拾遺,上疏陳述民間疾苦,請求“減免租稅”,“以實惠及人”。唐憲宗總算批準了白居易的奏請,還下了罪己詔;但實際上不過是搞了個籠絡人心的騙局。為此,白居易寫了《輕肥》和這首《杜陵叟》。
這首詩在禾穗青乾,麥苗黃死,赤地千裏的背景上展現出兩個頗有戲劇性的場麵:一個是,貪官汙吏如狼似虎,逼迫災民們“典桑賣地納官租”;接著的一個是,在“十家租稅九家畢”之後,裏胥才慢騰騰地來到鄉村,宣布“免稅”的“德音”,讓災民們感謝皇帝的恩德。
詩人說他的這首詩是“傷農夫之困”的。“杜陵叟”這個典型所概括的,當然不僅是杜陵一地的“農夫之困”,而是所有農民的共同遭遇。由於詩人對“農夫之困”感同身受,所以當寫到“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的時候,無法控製自己的激情,改第三人稱為第一人稱,用“杜陵叟”的口氣,痛斥了那些為了自己升官發財而不顧農民死活的“長吏”:“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作為唐王朝的官員,敢於如此激烈地為人民鳴不平,不能不使我們佩服他的勇氣。而他塑造的這個“我”的形象,以高度概括地反映了千百萬農民的悲慘處境和反抗精神而閃耀著永不熄滅的藝術火花,至今仍有不可低估的認識意義和審美價值。
正麵寫“長吏”隻用了兩句詩,但由於先用災情的嚴重作鋪墊,後用“我”的控訴作補充,中間又揭露了封建社會最本質的東西,所以著墨不多而形象凸現,且有高度的典型性。“明知”農民遭災,卻硬是“不申破”,甚至美化現實以博取皇帝的歡心,這個長吏不是很有典型性嗎?“明知”夏秋兩熟,顆粒未收,農民已在死亡線上掙紮,卻硬是“急斂暴征求考課”,這不是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最本質的東西嗎?
從表麵上看,詩人鞭撻了長吏和裏胥,卻歌頌了皇帝。然而細繹全詩,就會有不同的看法。對於長吏的揭露,集中到“求考課”;對於裏胥的刻畫,著重於“方到門”:顯然是有言外之意的。考課者,考核官吏的政績也。既然長吏們“急斂暴征”是為了追求在考課中名列前茅,得以升官,那麽,考課的目的是什麽,也就不言而喻了。“裏胥”有多大的權力,竟敢等到“十家租稅九家畢”之後“方到門”來宣布“免稅”的“德音”,難道會沒有人支持嗎?事情很清楚:“帝心惻隱”是假,用考課的辦法鼓勵各級官吏搜刮更多的民脂民膏是真,這就是問題的實質所在。詩人能懷著“傷農夫之困”的深厚感情,通過筆下的藝術形象予以揭露,是難能可貴的。
事實上,當災荒嚴重的時候,由皇帝下詔免除租稅,由地方官加緊勒索,完成、甚至超額完成“任務”,乃是曆代統治者慣演的雙簧戲。蘇軾在《應詔言四事狀》裏指出“四方皆有‘黃紙放而白紙催’之語”(在唐代,皇帝的詔書分兩類:重要的用白麻紙寫,叫“白麻”;一般的用黃麻紙寫,叫“黃麻”。在宋代,皇帝的詔書用黃紙寫,地方官的公文用白紙寫),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此後,範成大在《後催租行》裏所寫的“黃紙放盡白紙催,賣衣得錢都納卻”,朱繼芳在《農桑》裏所寫的“淡黃竹紙說蠲逋,白紙仍科不嫁租”,就都是這種雙簧戲。而白居易,則是最早、最有力地揭穿了這種雙簧戲的現實主義詩人。
(霍鬆林)
繚綾
白居易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
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廣裁衫袖長製裙,金鬥熨波刀剪紋。
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
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
汗沾粉汙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
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
絲細繰多女手疼,紮紮千聲不盈尺。
昭陽殿裏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這首詩,是白居易《新樂府》五十篇中的第三十一篇。主題是“念女工之勞”。作者從繚綾的生產過程、工藝特點以及生產者與消費者的社會關係中提煉出這一主題,在藝術表現上很有獨創性。
繚綾是一種精美的絲織品,用它做成“昭陽舞人”的“舞衣”,價值“千金”。本篇的描寫,都著眼於這種絲織品的出奇的精美,而寫出了它的出奇的精美,則出奇的費工也就不言而喻了。
“繚綾繚綾何所似?”——詩人以突如其來的一問開頭,讓讀者迫切地期待下文的回答。回答用了“比”的手法,又不是簡單的“比”,而是先說“不似……”,後說“應似……”,文意層層逼進,文勢跌宕生姿。羅、綃、紈、綺,這四種絲織品都相當精美;而“不似羅綃與紈綺”一句,卻將這一切全部抹倒,表明繚綾之精美,非其他絲織品所能比擬。那麽,什麽才配與它相比呢?詩人找到了一種天然的東西:“瀑布”。用“瀑布”與絲織品相比,唐人詩中並不罕見,徐凝寫廬山瀑布的“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就是一例。但白居易在這裏說“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仍顯得新穎貼切。新穎之處在於照“瀑布”以“明月”;貼切之處在於既以“四十五尺”兼寫瀑布的下垂與一匹繚綾的長度,又以“天台山”點明繚綾的產地,與下文的“越溪”相照應。繚綾是越地的名產,天台是越地的名山,而“瀑布懸流,千丈飛瀉”(《太平寰宇記·天台縣》),又是天台山的奇景。詩人把越地的名產與越地的名山奇景聯係起來,說一匹四十五尺的繚綾高懸,就象天台山上的瀑布在明月下飛瀉,不僅寫出了形狀、色彩,而且表現出閃閃寒光,耀人眼目。繚綾如此,已經是巧奪天工了;但還不止如此。瀑布是沒有“文章”(圖案花紋)的,而繚綾呢,卻“中有文章又奇絕”,這又非瀑布所能比擬。寫那“文章”的“奇絕”,又連用兩“比”:“地鋪白煙花簇雪”。“地”是底子,“花”是花紋。在不太高明的詩人筆下,隻能寫出繚綾白底白花罷了,而白居易一用“鋪煙”、“簇雪”作比,就不僅寫出了底、花俱白,而且連它們那輕柔的質感、半透明的光感和閃爍不定、令人望而生寒的色調都表現得活靈活現。
詩人用六句詩、一係列比喻寫出了繚綾的精美奇絕,就立刻掉轉筆鋒,先問後答,點明繚綾的生產者與消費者,又從這兩方麵進一步描寫繚綾的精美奇絕,突出雙方懸殊的差距,新意層出,波瀾疊起,如入山陰道上,令人目不暇給。
“織者何人衣者誰”?連發兩問,“越溪寒女漢宮姬”,連作兩答。生產者與消費者以及她們之間的對立,均已曆曆在目。“越溪女”既然那麽“寒”,為什麽不給自己織布禦“寒”呢?就因為要給“漢宮姬”織造繚綾,不暇自顧。“中使宣口敕”,說明皇帝的命令不可抗拒,“天上取樣”,說明技術要求非常高,因而也就非常費工。“織為雲外秋雁行”,是對上文“花簇雪”的補充描寫。“染作江南春水色”,則是說織好了還得染,而“染”的難度也非常大,因而也相當費工。織好染就,“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則看花花不定”,其工藝水平竟達到如此驚人的程度,那麽,它耗費了“寒女”多少勞力和心血,也就不難想見了。
精美的繚綾要織女付出多麽高昂的代價:“絲細繰多女手疼,紮紮千聲不盈尺。”然而,“昭陽舞女”卻把繚綾製成的價值千金的舞衣看得一文不值:“汗沾粉汙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這種對比,揭露了一個事實:皇帝派中使,傳口敕,發圖樣,逼使“越溪寒女”織造精美絕倫的繚綾,就是為了給他寵愛的“昭陽舞人”做舞衣!就這樣,詩人以繚綾為題材,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被剝削者與剝削者之間類銳的矛盾,諷刺的筆鋒,直觸及君臨天下、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其精湛的藝術技巧和深刻的思想意義,都值得重視。
這首詩也從側麵生動地反映了唐代絲織品所達到的驚人水平。“異采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是說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繚綾,就呈現出不同的異彩奇文。這並非誇張。《資治通鑒》“唐中宗景龍二年”記載:安樂公主“有織成裙,值錢一億。花繪鳥獸,皆如粟粒。正視、旁視,日中、影中,各為一色”,就可與此相參證。
(霍鬆林)
賣炭翁
白居易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
《賣炭翁》是白居易《新樂府》組詩中的第三十二首,自注雲:“苦宮市也。”“宮市”的“宮”指皇宮,“市”是買的意思。皇宮所需的物品,本來由官吏采買。中唐時期,宦官專權,橫行無忌,連這種采購權也抓了過去,常有數十百人分布在長安東西兩市及熱鬧街坊,以低價強購貨物,甚至不給分文,還勒索“進奉”的“門戶錢”及“腳價錢”。名為“宮市”,實際是一種公開的掠奪(其詳情見韓愈《順宗實錄》卷二、《舊唐書》卷一四〇《張建封傳》及《通鑒》卷二三五),其受害者當然不止一個賣炭翁。詩人以個別表現一般,通過賣炭翁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宮市”的本質,對統治者掠奪人民的罪行給予有力的鞭撻。
開頭四句,寫賣炭翁的炭來之不易。“伐薪、燒炭”,概括了複雜的工序和漫長的勞動過程。“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賣炭翁的肖像,而勞動之艱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現。“南山中”點出勞動場所,這“南山”就是王維所寫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的終南山,豺狼出沒,荒無人煙。在這樣的環境裏披星戴月,淩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窯一窯地“燒炭”,好容易燒出“千餘斤”,每一斤都滲透著心血,也凝聚著希望。
寫出賣炭翁的炭是自己艱苦勞動的成果,這就把他和販賣木炭的商人區別了開來。但是,假如這位賣炭翁還有田地,憑自種自收就不至於挨餓受凍,隻利用農閑時間燒炭賣炭,用以補貼家用的話,那麽他的一車炭被掠奪,就還有別的活路。然而情況並非如此。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沒有自己出麵向讀者介紹賣炭翁的家庭經濟狀況,而是設為問答:“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這一問一答,不僅化板為活,使文勢跌宕,搖曳生姿,而且擴展了反映民間疾苦的深度與廣度,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位勞動者已被剝削得貧無立錐,別無衣食來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萬苦燒成的千餘斤木炭能賣個好價錢。這就為後麵寫宮使掠奪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鋪墊。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是膾炙人口的名句。“身上衣正單”,自然希望天暖。然而這位賣炭翁是把解決衣食問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賣炭得錢”上的,所以他“心憂炭賤願天寒”,在凍得發抖的時候,一心盼望天氣更冷。詩人如此深刻地理解賣炭翁的艱難處境和複雜的內心活動,隻用十多個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現了出來,又用“可憐”兩字傾注了無限同情,怎能不催人淚下!
這兩句詩,從章法上看,是從前半篇向後半篇過渡的橋梁。“心憂炭賤願天寒”,實際上是期待朔風凜冽,大雪紛飛。“夜來城外一尺雪”,這場大雪總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憂炭賤”了!“天子腳下”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們為了取暖,難道還會在微不足道的炭價上斤斤計較嗎?當賣炭翁“曉駕炭車輾冰轍”的時候,占據著他的全部心靈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麽難走,而是盤算著那“一車炭”能賣多少錢,換來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說家筆下,是可以用很多筆墨寫賣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動的,而詩人卻一句也沒有寫,這因為他在前麵已經給讀者開拓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
賣炭翁好容易燒出一車炭、盼到一場雪,一路上滿懷希望地盤算著賣炭得錢換衣食。然而結果呢?他卻遇上了“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宮使”。在皇宮的使者麵前,在皇帝的文書和敕令麵前,跟著那“叱牛”聲,賣炭翁在從“伐薪”、“燒炭”、“願天寒”、“駕炭車”、“輾冰轍”,直到“泥中歇”的漫長過程中所盤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為泡影!
從“南山中”到長安城,路那麽遙遠,又那麽難行,當賣炭翁“市南門外泥中歇”的時候,已經是“牛困人饑”;如今又“回車叱牛牽向北”,把炭送進皇宮,當然牛更困、人更饑了。那麽,當賣炭翁餓著肚子、喝著困牛走回終南山的時候,又想些什麽呢?他往後的日子,又怎樣過法呢?這一切,詩人都沒有寫,然而讀者卻不能不想。當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就不能不同情賣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統治者的罪惡,而詩人“苦宮市”的創作意圖,也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這首詩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藝術上也很有特色。詩人以“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兩句展現了幾乎瀕於生活絕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一希望,——又是多麽可憐的希望!這是全詩的詩眼。其他一切描寫,都集中於這個詩眼。在表現手法上,則靈活地運用了陪襯和反襯。以“兩鬢蒼蒼”突出年邁,以“滿麵塵灰煙火色”突出“伐薪、燒炭”的艱辛,再以荒涼險惡的南山作陪襯,老翁的命運就更激起了人們的同情。而這一切,正反襯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賣炭得錢,買衣買食。老翁“衣正單”,再以夜來的“一尺雪”和路上的“冰轍”作陪襯,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憐”。而這一切,正反襯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天寒炭貴,可以多換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饑”和“翩翩兩騎”,反襯出勞動者與統治者境遇的懸殊;“一車炭,千餘斤”和“半匹紅紗一丈綾”,反襯出“宮市”掠奪的殘酷。而就全詩來說,前麵表現希望之火的熾烈,正是為了反襯後麵希望化為泡影的可悲可痛。
這篇詩沒有象《新樂府》中的有些篇那樣“卒章顯其誌”,而是在矛盾衝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這首詩千百年來萬口傳誦,並不是偶然的。
(霍鬆林)
夜雪
白居易
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在大自然眾多的產兒中,雪可謂得天獨厚。她以潔白晶瑩的天賦麗質,裝點關山的神奇本領,贏得古往今來無數詩人的讚美。在令人目不暇接的詠雪篇章中,白居易這首《夜雪》,顯得那麽平凡,既沒有色彩的刻畫,也不作姿態的描摹,初看簡直毫不起眼,但細細品味,便會發現它凝重古樸,清新淡雅,是一朵別具風采的小花。
這首詩新穎別致,首要在立意不俗。詠雪詩寫夜雪的不多,這與雪本身的特點有關。雪無聲無嗅,隻能從顏色、形狀、姿態見出分別,而在沉沉夜色裏,人的視覺全然失去作用,雪的形象自然無從捕捉。然而,樂於創新的白居易正是從這一特殊情況出發,避開人們通常使用的正麵描寫的手法,全用側麵烘托,從而生動傳神地寫出一場夜雪來。
“已訝衾枕冷”,先從人的感覺寫起,通過“冷”不僅點出有雪,而且暗示雪大,因為生活經驗證明:初落雪時,空中的寒氣全被水汽吸收以凝成雪花,氣溫不會馬上下降,待到雪大,才會加重空氣中的嚴寒。這裏已感衾冷,可見落雪已多時。不僅“冷”是寫雪,“訝”也是在寫雪,人之所以起初渾然不覺,待寒冷襲來才忽然醒悟,皆因雪落地無聲,這就於“寒”之外寫出雪的又一特點。此句扣題很緊,感到“衾枕冷”正說明夜來人已擁衾而臥,從而點出是“夜雪”。“複見窗戶明”,從視覺的角度進一步寫夜雪。夜深卻見窗明,正說明雪下得大、積得深,是積雪的強烈反光給暗夜帶來了亮光。以上全用側寫,句句寫人,卻處處點出夜雪。
“夜夜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這裏仍用側麵描寫,卻變換角度從聽覺寫出。傳來的積雪壓折竹枝的聲音,可知雪勢有增無已。詩人有意選取“折竹”這一細節,托出“重”字,別有情致。“折竹聲”於“夜深”而“時聞”,顯示了冬夜的寂靜,更主要的是寫出了詩人的徹夜無眠;這不隻為了“衾枕冷”而已,同時也透露出詩人謫居江州時心情的孤寂。由於詩人是懷著真情實感抒寫自己獨特的感受,才使得這首《夜雪》別具一格,詩意含蓄,韻味悠長。
全詩詩境平易,渾成熨貼,無一點安排痕跡,也不假纖巧雕琢,這正是白居易詩歌固有的風格。
(張明非)
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菜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長恨歌》是白居易詩作中膾炙人口的名篇,作於元和元年(806),當時詩人正在盩厔縣(今陝西周至)任縣尉。這首詩是他和友人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有感於唐玄宗、楊貴妃的故事而創作的。在這首長篇敘事詩裏,作者以精煉的語言,優美的形象,敘事和抒情結合的手法,敘述了唐玄宗、楊貴妃在安史之亂中的愛情悲劇:他們的愛情被自己釀成的叛亂斷送了,正在沒完沒了地吃著這一精神的苦果。唐玄宗、楊貴妃都是曆史上的人物,詩人並不拘泥於曆史,而是借著曆史的一點影子,根據當時人們的傳說,街坊的歌唱,從中蛻化出一個回旋曲折、宛轉動人的故事,用回環往複、纏綿悱惻的藝術形式,描摹、歌詠出來。由於詩中的故事、人物都是藝術化的,是現實中人的複雜真實的再現,所以能夠在曆代讀者的心中漾起陣陣漣漪。
《長恨歌》就是歌“長恨”,“長恨”是詩歌的主題,故事的焦點,也是埋在詩裏的一顆牽動人心的種子。而“恨”什麽,為什麽要“長恨”,詩人不是直接鋪敘、抒寫出來,而是通過他筆下詩化的故事,一層一層地展示給讀者,讓人們自己去揣摸,去回味,去感受。
詩歌開卷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看來很尋常,好象故事原就應該從這裏寫起,不需要作者花什麽心思似的,事實上這七個字含量極大,是全篇綱領,它既揭示了故事的悲劇因素,又喚起和統領著全詩。緊接著,詩人用極其省儉的語言,敘述了安史之亂前,唐玄宗如何重色、求色,終於得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描寫了楊貴妃的美貌、嬌媚,進宮後因有色而得寵,不但自己“新承恩澤”,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反複渲染唐玄宗得貴妃以後在宮中如何縱欲,如何行樂,如何終日沉湎於歌舞酒色之中。所有這些,就釀成了安史之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一部分寫出了“長恨”的內因,是悲劇故事的基礎。詩人通過這一段宮中生活的寫實,不無諷刺地向我們介紹了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一個重色輕國的帝王,一個嬌媚恃寵的妃子。還形象地暗示我們,唐玄宗的迷色誤國,就是這一悲劇的根源。
下麵,詩人具體的描述了安史之亂發生後,皇帝兵馬倉皇逃入西南的情景,特別是在這一動亂中唐玄宗和楊貴妃愛情的毀滅。“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寫的就是他們在馬嵬坡生離死別的一幕。“六軍不發”,要求處死楊貴妃,是憤於唐玄宗迷戀女色,禍國殃民。楊貴妃的死,在整個故事中,是一個關鍵性的情節,在這之後,他們的愛情才成為一場悲劇,接著,從“黃埃散漫風蕭索”起至“魂魄不曾來入夢”,詩人抓住了人物精神世界裏揪心的“恨”,用酸惻動人的語調,宛轉形容和描述了楊貴妃死後唐玄宗在蜀中的寂寞悲傷,還都路上的追懷憶舊,回宮以後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一年四季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種種感觸。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使人覺得回腸蕩氣。正由於詩人把人物的感情渲染到這樣的程度,後麵道士的到來,仙境的出現,便給人一種真實感,不以為純粹是一種空中樓閣了。
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詩的末尾,寫道士幫助唐玄宗尋找楊貴妃。詩人采用的是浪漫主義的手法,忽而上天,忽而入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後來,在海上虛無縹緲的仙山上找到了楊貴妃,讓她以“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形象在仙境中再現,殷勤迎接漢家的使者,含情脈脈,托物寄詞,重申前誓,照應唐玄宗對她的思念,進一步深化、渲染“長恨”的主題。詩歌的末尾,用“開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結筆,點明題旨,回應開頭,而且做到“清音有餘”,給讀者以聯想、回味的餘地。
《長恨歌》首先給我們藝術美的享受的是詩中那個宛轉動人的故事,是詩歌精巧獨特的藝術構思。全篇中心是歌“長恨”,但詩人卻從“重色”說起,並且予以極力鋪寫和渲染。“日高起”、“不早朝”、“夜專夜”、“看不足”等等,看來是樂到了極點,象是一幕喜劇,然而,極度的樂,正反襯出後麵無窮無盡的恨。唐玄宗的荒淫誤國,引出了政治上的悲劇,反過來又導致了他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悲劇的製造者最後成為悲劇的主人公,這是故事的特殊、曲折處,也是詩中男女主人公之所以要“長恨”的原因。過去許多人說《長恨歌》有諷喻意味,這首詩的諷喻意味就在這裏。那麽,詩人又是如何表現“長恨”的呢?馬嵬坡楊貴妃之死一場,詩人刻畫極其細膩,把唐玄宗那種不忍割愛但又欲救不得的內心矛盾和痛苦感情,都具體形象地表現出來了。由於這“血淚相和流”的死別,才會有那沒完沒了的恨。隨後,詩人用許多筆墨從各個方麵反複渲染唐玄宗對楊貴妃的思念,但詩歌的故事情節並沒有停止在一個感情點上,而是隨著人物內心世界的層層展示,感應他的景物的不斷變化,把時間和故事向前推移,用人物的思想感情來開拓和推動情節的發展。唐玄宗奔蜀,是在死別之後,內心十分酸楚愁慘;還都路上,舊地重經,又勾起了傷心的回憶;回宮後,白天睹物傷情,夜晚輾轉難眠。日思夜想而不得,所以寄希望於夢境,卻又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詩至此,已經把“長恨”之“恨”寫得十分動人心魄,故事到此結束似乎也可以。然而詩人筆鋒一折,別開境界,借助想象的彩翼,構思了一個嫵媚動人的仙境,把悲劇故事的情節推向高潮,使故事更加回環曲折,有起伏,有波瀾。這一轉折,既出人意料,又盡在情理之中。由於主觀願望和客觀現實不斷發生矛盾、碰撞,詩歌把人物千回百轉的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故事也因此而顯得更為宛轉動人。
《長恨歌》是一首抒情成份很濃的敘事詩,詩人在敘述故事和人物塑造上,采用了我國傳統詩歌擅長的抒寫手法,將敘事、寫景和抒情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形成詩歌抒情上回環往複的特點。詩人時而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用景物的折光來烘托人物的心境;時而抓住人物周圍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事物,通過人物對它們的感受來表現內心的感情,層層渲染,恰如其分地表達人物蘊蓄在內心深處的難達之情。唐玄宗逃往西南的路上,四處是黃塵、棧道、高山,日色暗淡,旌旗無光,秋景淒涼,這是以悲涼的秋景來烘托人物的悲思。在蜀地,麵對著青山綠水,還是朝夕不能忘情,蜀中的山山水水原是很美的,但是在寂寞悲哀的唐玄宗眼中,那山的“青”,水的“碧”,也都惹人傷心,大自然的美應該有恬靜的心境才能享受,他卻沒有,所以就更增加了內心的痛苦。這是透過美景來寫哀情,使感情又深入一層。行宮中的月色,雨夜裏的鈴聲,本來就很撩人意緒,詩人抓住這些尋常但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把人帶進傷心、斷腸的境界,再加上那一見一聞,一色一聲,互相交錯,在語言上、聲調上也表現出人物內心的愁苦淒清,這又是一層。還都路上,“天旋地轉”,本來是高興的事,但舊地重過,玉顏不見,不由傷心淚下。敘事中,又增加了一層痛苦的回憶。回長安後,“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白日裏,由於環境和景物的觸發,從景物聯想到人,景物依舊,人卻不在了,禁不住就潸然淚下,從太液池的芙蓉花和未央宮的垂柳仿佛看到了楊貴妃的容貌,展示了人物極其複雜微妙的內心活動。“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從黃昏寫到黎明,集中地表現了夜間被情思縈繞久久不能入睡的情景。這種苦苦的思戀,“春風桃李花開日”是這樣,“秋雨梧桐葉落時”也是這樣。及至看到當年的“梨園弟子”、“阿監青娥”都已白發衰顏,更勾引起對往日歡娛的思念,自是黯然神傷。從黃埃散漫到蜀山青青,從行宮夜雨到凱旋回歸,從白日到黑夜,從春天到秋天,處處觸物傷情,時時睹物思人,從各個方麵反複渲染詩中主人公的苦苦追求和尋覓。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到夢中去找,夢中找不到,又到仙境中去找。如此跌宕回環,層層渲染,使人物感情回旋上升,達到了高潮。詩人正是通過這樣的層層渲染,反複抒情,回環往複,讓人物的思想感情蘊蓄得更深邃豐富,使詩歌“肌理細膩”,更富有藝術的感染力。
作為一首千古絕唱的敘事詩,《長恨歌》在藝術上的成就是很高的。古往今來,許多人都肯定這首詩的特殊的藝術魅力。《長恨歌》在藝術上以什麽感染和誘惑著讀者呢?宛轉動人,纏綿悱惻,恐怕是它最大的藝術個性,也是它能吸住千百年來的讀者,使他們受感染、被誘惑的力量。
(饒芃子)
琵琶行
白居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誌。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本題為《琵琶引並序》,“序”裏卻寫作“行”。“行”和“引”,都是樂府歌辭的一體。“序”文如下:“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嚐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一十二”當是傳刻之誤。宋人戴複古在《琵琶行詩》裏已經指出:“一寫六百十六字。”
《琵琶行》和《長恨歌》是各有獨創性的名作。早在作者生前,已經是“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此後,一直傳誦國內外,顯示了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如“序”中所說,詩裏所寫的是作者由長安貶到九江期間在船上聽一位長安故倡彈奏琵琶、訴說身世的情景。
宋人洪邁認為夜遇琵琶女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過虛構的情節,抒發他自己的“天涯淪落之恨”(《容齋隨筆》卷七),這是抓住了要害的。但那虛構的情節既然真實地反映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那麽就詩的客觀意義說,它也抒發了“長安故倡”的“天涯淪落之恨”。看不到這一點,同樣有片麵性。
詩人著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
從開頭到“猶抱琵琶半遮麵”,寫琵琶女的出場。
首句“潯陽江頭夜送客”,隻七個字,就把人物(主人和客人)、地點(潯陽江頭)、事件(主人送客人)和時間(夜晚)一一作概括的介紹;再用“楓葉荻花秋瑟瑟”一句作環境的烘染,而秋夜送客的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