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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節 劉禹錫

  插田歌

  劉禹錫

  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

  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紵裙,農父綠蓑衣。

  齊唱郢中歌,嚶嚀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

  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

  黃犬往複還,赤雞鳴且啄。

  路旁誰家郎,烏帽衫袖長。

  自言上計吏,年幼離帝鄉。

  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

  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

  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大處,

  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這首樂府體詩歌寫於劉禹錫貶為連州(今廣東連縣)刺史期間。詩以俚歌形式記敘了農民插秧的場麵以及農夫與計吏的一場對話。序文說希望中央派官吏來采集歌謠,明確表示他作詩的目的是諷諭朝政、匡正時闕。中唐新樂府詩雖然大都有意仿效樂府民歌通俗淺顯的風格,但象《插田歌》這樣富於民歌天然神韻的作品也並不多見。這首詩將樂府長於敘事和對話的特點與山歌俚曲流暢清新的風格相結合,融進詩人善於諧謔的幽默感,創造出別具一格的詩歌意境。

  首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簡潔的線條勾勒出插秧時節連州郊外的大好風光,在工整的構圖上穿插進活潑的動態:岡頭花草嶄齊,燕子穿梭飛舞,田埂筆直如線,清水粼粼閃光。農婦穿著白麻布做的衣裙,農夫披著綠草編的蓑衣,白裙綠衣與綠苗白水的鮮明色彩分外調和。這幾句筆墨雖淡,卻渲染出南方水鄉濃鬱的春天氣息。

  “齊唱郢中歌”以下六句進一步通過聽覺來描寫農民勞動的情緒。在農夫們一片整齊的哼唱中時時穿插進一陣陣嘲嗤的大笑,憂鬱的情調與活躍的氣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聲雖然哀怨,但並無沉悶之感。“但聞”、“不辨”、“此必”扣住詩人從郡樓下望的角度描寫,雖然樓上人聽不真歌詞和嘲嗤的內容,卻傳神地表現了農民們樸野而又樂天的性格特征,繪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風鄉俗。“怨響音”是農民們在繁重勞動和艱難生活的重壓下自然流出的痛苦呻吟,而“時時一大笑”則爆發出他們熱愛生活、富於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時怨時嘲的情緒變換,暗示了農民對現實的不滿,這就與下文農夫對計吏的嘲諷取得了照應。

  尤其高明的是,詩人沒有描寫勞動時間的推移過程,而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寫點明插秧已畢,使場景自然地從水田轉移到村路。炊煙嫋嫋、雞犬奔啄的四句景色點綴承上啟下,展現了農民勞動歸來時村落裏寧靜和平而微帶騷動的氣氛,同時引出計吏的登場,將全詩前後兩部分對比的內容天衣無縫地接合成一個完整的場麵。計吏烏帽長衫的打扮出現在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農婦田夫白裙綠衣的襯托下,不但顯示出計吏與農夫身份地位的差別,而且使人聯想到它好象一個小小的黑點玷汙了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汙染了田間辛勤勞動的純樸氣氛一樣。計吏的自我介紹引出田夫與他的對話,著一“自”字,巧妙地表現了計吏急於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對計吏的應酬頗含深意。“君家儂定諳”,說明田夫知道計吏本來也是出身於附近鄉村的。“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諷刺計吏一旦當上官差,去過一趟長安,便與鄉鄰不是一路人了。話雖是對“這一個”計吏而發,卻也概括了封建社會世態炎涼的普遍現象,揭示了官貴民賤的社會關係的本質。計吏沒有聽出田夫話裏的諷刺意味,反而“笑”著致辭,借機大肆吹牛。這一“笑”正顯出他的愚蠢。“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活畫出尚未脫掉土氣的計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虛榮淺薄的性格。“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詩諷刺的重點。既然計吏的姓名補入朝廷禁軍的缺額,隻須拿出些筒竹布便賄賂得來,那麽官職當然也可隨意買賣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這種推測既是計吏的自誇,也道出了詩人的憂慮。但讓這話出自一個小小的計吏之口,則收到比詩人直接議論更強烈的效果。連計吏都覺得官價便宜,更可見出皇家衛士名額之賤,朝廷賣官鬻爵之濫。全詩寫到計吏得意忘形地預卜自己將會高升的前途時便戛然而止。聽了這一席話田夫的反應如何,則讓讀者自己去想象,這就留下了無窮的餘味。這一段對話全用口語,寥寥數言,樸素無華,卻傳神地表現出農夫與計吏這兩個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征,體現了詩人通俗活潑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語言特色。

  這首詩繼承漢樂府緣事而發的優秀傳統,以俚歌民謠揭露重大的社會問題,在詼諧嘲嗤中寄寓嚴肅的政治意義,以平凡真實的生活顯示深刻的主題思想,從藝術結構、敘事方式、細節描寫到人物對話都深得漢樂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現出詩人明快簡潔幽默的獨特風格,因而以高度的思想藝術價值為中唐新樂府運動增添了光彩。

  (葛曉音)

  平蔡州三首(其二)

  劉禹錫

  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淚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

  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元和十二年(817),唐王朝在宰相裴度的主持下,由李愬率軍雪夜襲破蔡州,活捉了割據抗命的淮西藩帥吳元濟。劉禹錫滿懷激情地寫作此詩,熱烈讚頌這一重大勝利。

  蔡州,天寶時為汝南郡。首句用“汝南”而不用“蔡州”,正好化用古樂府《雞鳴歌》成句:“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句中“汝南”兩字仿佛專為此詩而設,信手拈來,可謂一巧;平蔡之役原是雪夜奇襲,正好至翌日晨雞啼鳴而奏功,二巧;雄雞一唱天下白,隱含官軍克複蔡州城、人民重見天日之意,首句因而具備興句的性質,三巧。細繹詩意,其地、其時、其事無一不巧,可謂巧合無垠,深切樂府神理而又全不著痕跡。次句“城頭鼓角”四字說到了平蔡州的戰事。這次戰役是奇襲,判軍猝不及防,在睡夢中就被解除了武裝,敵我雙方沒有經過激烈的廝殺,而李愬又極富於指揮才能,城破以後號令嚴明,一無所犯,所以連善悲的鼓角聲聽起來也覺得十分“和平”了。開頭兩句用常語寫奇襲,而務於字外著力,看似平易,其實筆運千鈞,而又能舉重若輕,不同凡響。淮西藩帥判亂達三十多年之久,唐王朝發動多次征討,都以損兵折將告終。李愬出敵不意,攻其不備,一舉平蔡。按照常情,“攻城以戰,殺人盈城”,平蔡之戰,卻幾乎是兵不血刃,簡直是個奇跡。劉禹錫不去正麵描寫奇襲的險艱,也不去正麵描寫李愬的智勇,而是竭力渲染蔡州淩晨雄雞報曉、鼓角不悲的和平氣氛。這樣寫,把神奇包含在平凡之中,不著“奇”字而奇跡愈顯,取徑之曲,全在借端托寓。《藝概·詩概》所謂“本麵不寫寫對麵、旁麵,須如睹影知竿乃妙”,這兩句適足以當之。

  接下來兩句用速寫手法,表現人民對於平叛事業的擁護。說“道旁”而不說“道中”,是暗示讀者,“道中”正有大隊官軍在行進。“憶舊事”實際上是一種對比。蔡州老人看到路上一隊隊雄赳赳的官軍,引起了深沉的回憶。他見過天寶盛世,享受過國家統一的太平,也經曆過安史之亂後,蔡州淪為叛軍巢穴的痛苦。“憶舊事”,到“皆涕零”,深刻揭示了人民對於國家統一的熱烈向往,和平蔡之役的重大意義。

  詩的後四句敘老人語,“官軍入城人不知”一句與開頭兩句相關合,盛讚李愬用兵如神。最後兩句為喜極之語。從天寶末到元和十二載,已有六十多年之久,曆史即將翻過這黑暗的一頁,老人於遲暮之年而出乎意外地睹此快事,頓覺無比欣慰、滿眼光明,對國家的中興充滿著希望。至此,全詩主旨順勢托出,一筆作頌,一筆作收,流吐毫不費力,而不盡之意,仍在篇外。詩中特別標明“元和十二載”,是出於詩人精心安排,他要用史筆將這一重大事件著之竹帛,流傳千古。

  這詩寫得通俗易懂、流走飛動,而又不失之淺近。既平易流暢而又精煉,顯示出詩人高度的藝術才能。清人翁方綱說,劉禹錫此詩“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石洲詩話》卷二),一語道出了它的藝術價值。

  (吳汝煜)

  蜀先主廟

  劉禹錫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勢分三足鼎,業複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

  淒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蜀先主廟》是劉禹錫五律中傳誦較廣的一首。蜀先主就是劉備。先主廟在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節東),本詩當是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所作。

  首聯“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高唱入雲,突兀勁挺。細品詩味,其妙有三:一、境界雄闊絕倫。“天下”兩字囊括宇宙,極言“英雄氣”之充塞六合,至大無垠;“千秋”兩字貫串古今,極寫“英雄氣”之萬古長存,永垂不朽。遣詞結言,又顯示出詩人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胸臆。二、使事無跡。“天下英雄”四字暗用曹操對劉備語:“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三國誌·蜀誌·先主傳》)。劉禹錫僅添一“氣”字,便有廟堂氣象,所以紀昀說:“起二句確是先主廟,妙似不用事者。”三、意在言外。“尚凜然”三字雖然隻是抒寫一種感受,但詩人麵對先主塑像,肅然起敬的神態隱然可見;其中“尚”字下得極妙,先主廟堂尚且威勢逼人,則其生前叱吒風雲的英雄氣概,自不待言了。

  頷聯緊承“英雄氣”三字,引出劉備的英雄業績:“勢分三足鼎,業複五銖錢。”劉備起自微細,在漢末亂世之中,轉戰南北,幾經顛撲,才形成了與曹操、孫權三分天下之勢,實在是很不容易的。建立蜀國以後,他又力圖進取中原,統一中國,這更顯示了英雄之誌。“五銖錢”是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鑄行的一種錢幣,後來王莽代漢時將它罷廢。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又恢複了五銖錢。此詩題下詩人自注:“漢末童謠:‘黃牛白腹,五銖當複’。”這是借錢幣為說,暗喻劉備振興漢室的勃勃雄心。這一聯的對仗難度比較大。“勢分三足鼎”,化用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中語:“自謂三分鼎足之勢,可與泰山共相終始。”“業複五銖錢”純用民謠中語。兩句典出殊門,互不相關,可是對應自成巧思,渾成自然。

  如果說,頷聯主要是頌揚劉備的功業,那麽,頸聯進一步指出劉備功業之不能卒成,為之歎惜。“得相能開國”,是說劉備三顧茅廬,得諸葛亮輔佐,建立了蜀國;“生兒不象賢”,則說後主劉禪不能效法先人賢德,狎近小人,愚昧闇弱,致使蜀國的基業被他葬送。創業難,守成更難,劉禹錫認為這是一個深刻的曆史教訓,所以特意加以指出。這一聯用劉備的長於任賢擇相,與他的短於教子、致使嗣子不肖相對比,正反相形,具有詞意頡頏、聲情頓挫之妙。五律的頸聯最忌與頷聯措意雷同。本詩頷聯詠功業,頸聯說人事,轉接之間,富於變化;且頷聯承上,頸聯啟下,脈絡極為分明。

  尾聯感歎後主的不肖。劉禪降魏後,被遷到洛陽,封為安樂縣公。一天,“司馬文王(昭)與禪宴,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三國誌·蜀誌·後主傳》裴注引《漢晉春秋》)尾聯兩句當化用此意。劉禪不惜先業、麻木不仁至此,足見他落得國滅身俘的嚴重後果決非偶然。字裏行間,滲透著對於劉備身後事業消亡的無限嗟悼之情。

  從全詩的構思來看,前四句寫盛德,後四句寫業衰,在鮮明的盛衰對比中,道出了古今興亡的一個深刻教訓。詩人詠史懷古,其著眼點當然還在於今。唐王朝有過開元盛世,但到了劉禹錫所處的時代,已經日薄西山,國勢日益衰頹。然而執政者仍然那樣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擊迫害象劉禹錫那樣的革新者。這怎不使人感歎萬分呢!全詩字皆如濯,句皆如拔,精警高卓,沉著超邁,並以形象的感染力,垂戒無窮。這也許就是它千百年來一直傳誦不息的原因吧。

  (吳汝煜)

  金陵懷古

  劉禹錫

  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寶曆二年(826)冬,劉禹錫由和州返回洛陽,途經金陵。從詩中的寫景看來,這詩可能寫於次年初春。

  “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首聯寫的是晨景和晚景。詩人為尋訪東吳當年冶鑄之地——冶城的遺跡來到江邊,正逢早潮上漲,水天空闊,滿川風濤。冶城這一以冶製吳刀、吳鉤著名的古跡究竟在哪兒呢?詩人徘徊尋覓,卻四顧茫然。隻有那江濤的拍岸聲和江邊一片荒涼的景象。它仿佛告訴人們:冶城和吳國的雄圖霸業一樣,早已在時間的長河中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傍晚時分,征虜亭寂寞地矗立在斜暉之中,伴隨著它的不過是投在地上的長長的黑影而已,那東晉王謝貴族之家曾在這裏餞行送別的熱鬧排場,也早已銷聲匿跡。盡管亭子與夕陽依舊,但人事卻已全非。詩在開頭兩句巧妙地把盛衰對比從景語中道出,使詩歌一落筆就緊扣題意,自然流露出吊古傷今之情。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頷聯兩句雖然仍是寫景,但此處寫的景,則不僅是對曆史陳跡的憑吊,而且以雄偉美麗的山川為見證以抒懷,借以形象地表達出詩人對某一曆史問題的識見。看哪,時序雖在春寒料峭之中,那江心不沉的戰船——蔡洲卻已長出一片嫩綠的新草;那向稱金陵門戶的幕府山正雄視大江,山頂上升起嫋嫋青煙,光景依然如舊。麵對著滔滔江流,詩人想起了東晉軍閥蘇峻曾一度襲破金陵,企圖憑借險阻,建立霸業。不久陶侃、溫嶠起兵在此伐叛,舟師四萬次於蔡洲。一時舳艫相望,旌旗蔽空,激戰累日,終於擊敗蘇峻,使晉室轉危為安。他還想起幕府山正是由於丞相王導曾在此建立幕府屯兵駐守而得名。但曾幾何時,東晉仍然被劉宋所代替,衡陽王劉義季出任南兗州刺史,此山從此又成為劉宋新貴們祖餞之處。山川風物在變幻的曆史長河中有沒有變異呢?沒有,詩人看到的仍是:春草年年綠,舊煙歲歲青。這一聯熔古今事與眼前景為一體,“新草綠”、“舊煙青”六字下得醒豁鮮明,情景交融,並為下文的感慨作鋪墊。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頸聯承上兩聯轉入議論。詩人以極其精煉的語言揭示了六朝興亡的秘密,並示警當世。六朝的繁華哪裏去了?當時的權貴而今安在?險要的山川形勢並沒有為他們的長治久安提供保障;國家興亡,原當取決於人事!在這一聯裏,詩人思接千裏,自鑄偉詞,提出了社稷之存“在德不在險”的卓越見解。後來王安石《金陵懷古》四首其二:“天兵南下此橋江,敵國當時指顧降。山水雄豪空複在,君王神武自無雙。”即由此化出。足見議論之高,識見之卓。

  尾聯“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六朝帝王憑恃天險、縱情享樂而國亡,曆史的教訓有沒有被後世記取呢?詩人以《玉樹後庭花》尚在流行暗示當今唐代的統治者依托關中百二山河之險,沉溺在聲色享樂之中,正步著六朝的後塵,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玉樹後庭花》是公認的亡國之音。詩含蓄地把鑒戒亡國之意寄寓於一種音樂現象之中,可謂意味深長。晚唐詩人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便是脫胎於此。

  《貞一齋詩說》說:“詠史詩不必鑿鑿指事實,看古人名作可見。”劉禹錫這首詩就是這樣,首聯從題前搖曳而來,尾聯從題後迤邐而去。前兩聯隻點出與六朝有關的金陵名勝古跡,以暗示千古興亡之所由,而不是為了追懷一朝、一帝、一事、一物。至後兩聯則通過議論和感慨借古諷今,揭示出全詩主旨。這種手法,用在詠史詩、懷古詩中是頗為高明的。

  (吳汝煜)

  晝居池上亭獨吟

  劉禹錫

  日午樹陰正,獨吟池上亭。

  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

  法酒調神氣,清琴入性靈。

  浩然機已息,幾杖複何銘?

  劉禹錫是我國唐代一個很有政治抱負的詩人。長期遭貶,備受打擊,卻仍然抗厲不屈。這首詩正是充分地表現了他的可貴品格。唯寫作時間不可確考,但定於開成元年(836)分司東都以後,當無大誤。

  “日午樹陰正,獨吟池上亭。”首聯兩句寫出了一個恬靜幽雅的環境,借以襯托詩人孤獨閑適的情韻。

  “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頷聯寫詩人的兩個動作:看和想。並從所看所想的內容展現出詩人美好的心靈。池邊花草叢生,蜜蜂飛舞。他靜靜看去,感到很受教益。蜜蜂“繁布金房,壘構玉室。咀嚼華滋,釀以為蜜”(郭璞《蜜蜂賦》),一生何嚐偷閑?對於敵害,它們群起而攻,萬死不辭,臨戰何嚐退卻?這就引起詩人深沉的思考。詩人積極參加政治革新,並寫了大量諷刺權貴的詩篇,這一切都是問心無愧的。但曆遭打擊,也曾產生過消極退隱的念頭。這裏“蜂教誨”三字,說明詩人從蜂的勤奮勇敢受到啟示。我國古代有“聖人師蜂”的說法。師蜂自勵,表現出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這一聯出句從“看”字引出,是實寫;對句“閑想鶴儀形”則從“想”字著筆,是虛寫。相傳鶴是君子所化(見《抱樸子》),所以“鶴儀形”也就是君子的儀形。在他另一首《鶴歎》詩裏有:“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兩句,就可以想象出“鶴儀形”的神態,及詩人曲折表達的高尚人格。這裏以“鶴儀形”為尚,修德至勤,表現了“身閑誌不閑”的高尚情操。總的來說,這兩句詩抓住蜂的勤勞勇敢和鶴的誌趣高尚的屬性,構成了鮮明的感性形象,是極耐人尋味的。

  “法酒調神氣,清琴入性靈”。頸聯進一步刻畫詩人的自我形象。“法酒”是按照法定規格釀造的酒。古人飲酒,有的純係縱情享樂,有的是為了消憂,詩人飲酒則是為了“調神氣”,即調節精神。這與他在《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中說的“暫憑杯酒長精神”是一致的。下句借清琴以陶冶性靈,寄托自己高潔的情懷。緊承上聯仍從“靜”、“閑”兩字著筆。表麵上寫得恬淡閑雅,而感情的伏流並不平靜。接受“蜂教誨”,應該勤奮工作,勇於為人;取法“鶴儀形”,應該進德修身,心存社稷。但詩人當時已被排擠出朝,無政可從。這種主觀與客觀的矛盾,使詩人深感苦悶。飲酒、撫琴,既表現了詩人不甘沉淪、在寂寞中力求振拔的精神,又是詩人娛情悅誌、排遣愁緒的一種方式。顯然,渴望用世與琴酒自娛,從寫形的角度來看,是相反的,矛盾的;而從寫神的角度來看,又是相成的,統一的。頷聯和頸聯正是運用相反相成的藝術手法,形神兼備地寫出了詩人的美好情操。

  “浩然機已息,幾杖複何銘?”尾聯作達觀之語,正好與“鶴儀形”相契合,不失為君子風度。但又以反問句作結,隱隱透出內心的不平。“浩然”是形容心胸的開闊和澹蕩。“機”是機心。世人為了爭權奪利,機心百出,劉禹錫無意於此,所以說“機已息”。給幾、杖作銘文,往往有自警或勸誡之意。“幾杖”在這裏是偏義詞,主要是說“杖”。劉向《杖銘》:“曆危乘險,匪杖不行;年耆力竭,匪杖不強;有杖不任,顛跌誰怨?有士不用,害何足言?”本詩末句暗用劉向《杖銘》之意,諷刺朝廷“有士不用”,而又不直接點破,隻是說當今為幾杖作銘,毫無意義。內心的不平,僅以反語微露而不使瀉出,因而詩意就顯得更為含蓄了。

  (吳汝煜)

  始聞秋風

  劉禹錫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台。

  這首《始聞秋風》不同於一般封建文人的“悲秋”之作,它是一首高亢的秋歌,表現了獨特的美學觀點和藝術創新的精神。

  開頭兩句“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就別出心裁地創造了一個有知有情的形象——“我”,即詩題中的“秋風”,亦即“秋”的象征。當她重返人間,就去尋找久別的“君”——也就是詩人。她深情地回憶起去年觀賞黃菊的時刻與詩人分別,而今一聽到秋蟬的鳴叫,便又回到詩人的身邊共話別情。在這裏詩人采取擬人手法,從對方著墨,生動地創造了一個奇妙的而又情韻濃鬱的意境。據《禮記·月令》,菊黃當在季秋,即秋去冬來之際;蟬鳴當在孟秋,即暑盡秋來之時。“看黃菊”、“聽玄蟬”,形象而準確地點明了秋風去而複還的時令。

  頷聯“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是詩人從自己的角度來寫。詩人說:五更時分,涼風颼颼,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一年不見,“你”還是那麽勁疾肅爽,而我那衰老的顏狀卻在鏡中顯現出來。這前一句是正麵點出“始聞秋風”,後一句是寫由此而生發的感慨;和以上兩句連讀,仿佛是一段話別情的對話。

  讀到這裏,頗有點兒秋風依舊人非舊的味道,然而頸聯“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用力一轉,精神頓作。駿馬思念邊塞秋草,昂起頭,抖動拳曲的毛;鷙雕睜開睡眼,顧盼著萬裏青雲,這一“動”一“開”,極為傳神地刻畫出駿馬、鷙雕那種“聆朔風而心動、眄天籟而神驚”的形象。它不僅反映了它們內心的“思”和“盼”,還顯示出一種潛藏的力量,似乎讓人們感到,隻要時機一到,它們就可以一展驥足,奔馳疆場;或展翅藍天,搏擊長空。“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不因感時節,安能激壯心,”正是秋風使它們心動、神驚,是秋風給它們帶來了虎虎的生氣。秋是美妙的,秋是神奇的,它賦予萬物以活躍的、飽滿的神韻。所以五六兩句並沒有離題,而正是透過這兩個形象,有力地從側麵渲染了秋風秋色的魅力。同時,也是為下文蓄勢。“草樹含遠思,襟懷有佘情”(劉禹錫《秋江早發》),“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二首》),秋天的一景一物無不觸動著詩人的情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兩句便直抒胸臆:“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台。”啊!寥廓江天,山明水淨,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塵涴。許大乾坤這回大”(陳亮《洞仙歌》)。我就是抱著這衰病之軀,也要登上高台,放眼四望,為“你”——勝過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由於上聯有“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為比興,這裏的迎秋風上高台,翹首四望的形象的寓意也就自在不言之中了。“為君”二字照應開頭,脈絡清晰,結構完整。“扶病”二字暗扣第四句,寫出一年顏狀衰變的原因。但是,盡管如此,豪情不減,猶上高台,這就更表現出他對秋的愛,更反映了詩人自強不息的意誌。可見前言“一年顏狀鏡中來”,是欲揚先抑,是為了襯托出顏狀雖衰,心如砥石的精神。所以沈德潛說:“下半首英氣勃發,少陵操管不過如是”。

  劉禹錫作為中唐時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員,作為一位樸素的唯物主義的思想家,是比較爽朗和倔強的。他並不因失敗和不幸而消沉氣餒,相反他卻以為這倒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不足,從中獲得教益。這就是他所說的:“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學阮公體三首》)。所以他在遭貶之後,仍然能保持著對用世的渴望和對理想的執著,至老不衰。晚年寫的這首《始聞秋風》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跌宕雄健的風格和積極健康的美學趣味,正是詩人那種“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倔強進取精神和品格的藝術寫照。

  (趙其鈞)

  西塞山懷古

  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在今湖北太冶東麵的長江邊。嵐橫秋塞,山鎖洪流,形勢險峻,是六朝有名的軍事要塞。長慶四年(824)劉禹錫由夔州刺史,調任和州刺史,沿江東下,途經西塞山,即景抒懷,寫下了這首詩。太康元年(280)晉武帝命王濬率領以高大的戰船組成的水軍,順江而下,討伐東吳。詩人便以這件史事為題,開頭寫“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便黯然消失。益州金陵,相距遙遙,一“下”即“收”,何其速也!兩字對舉就渲染出一方是聲勢赫赫,一方是聞風喪膽。第二聯便順勢而下,直寫戰事及其結果。東吳的亡國之君孫皓,憑借長江天險,並在江中暗置鐵錐,再加以千尋鐵鏈橫鎖江麵,自以為是萬全之計,誰知王濬用大筏數十,衝走鐵錐,以火炬燒毀鐵鏈,結果順流鼓棹,徑造三山,直取金陵。“皓乃備亡國之禮……造於壘門”(《晉書·王濬傳》)。第二聯就是形象地概括了這一段曆史。

  詩的前四句,洗煉、緊湊,在對比之中寫出了雙方的強弱,進攻的路線,攻守的方式,戰爭的結局。它隻用第一句詩寫西晉水軍出發,下麵就單寫東吳:在戰爭開始的反映,苦心經營的工事被毀,直到舉旗投降,步步緊逼,一氣直下。人們不僅看到了失敗者的形象,也看到了勝利者的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勢。可謂虛實相間,勝敗相形,巧於安排。

  詩人在剪裁上頗具功力。他從眾多的史事中單選西晉滅吳一事,這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東吳是六朝的頭,它又有頗為“新穎”的防禦工事,竟然覆滅了。照理後人應引以為鑒,其實不然。所以寫吳的滅亡,不僅揭示了當時吳王的昏聵,更表現了那些後來者的愚蠢,也反映了國家的統一是曆史的必然。其次,詩人寫晉吳之戰,重點是寫吳,而寫吳又著重點出那種虛妄的精神支柱“王氣”、天然的地形、千尋的鐵鏈,皆不足恃。這就從反麵闡發了一個深刻的思想,那就是“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劉禹錫《金陵懷古》)。可見如此剪裁,就在於它能完滿地表現其主題思想。

  清代屈複評這首詩說:“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幾回’二字括過六代,繁簡得宜,此法甚妙。”(《唐詩成法》)不過應該指出,若是沒有前四句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思想,第五句是難以收到如此言簡意賅的效果。第六句“山形依舊枕寒流”,山形,指西塞山;寒流,指長江,“寒”字和結句的“秋”字相照應。詩到這裏才點到西塞山,那麽前麵所寫,是不是離題了呢?沒有。因為西塞山之所以成為有名的軍事要塞,之所以在它的身邊演出過那些有聲有色載入史冊的“活劇”,就是以南北分裂、南朝政權存在為條件的。因此前麵放眼六朝的興亡,正是為了從一個廣闊的曆史背景中引出西塞山,從而大大開拓了詩的境界。詩人不去描繪眼前西塞山如何奇偉竦峭,而是突出“依舊”二字,亦是頗有講究的。山川“依舊”,就更顯得人事之變化,六朝之短促,不僅如此,它還表現出一個“江山不管興亡恨,一任斜陽伴客愁”(包佶《再過金陵》)的意境。這些又從另一個角度對上一句的“傷”字作了補充,所以紀昀說:“第六句一筆折到西塞山是為圓熟”(見方回《瀛奎律髓》紀評)。

  第七句宕開一筆,直寫“今逢”之世,第八句說往日的軍事堡壘,如今已荒廢在一片秋風蘆荻之中。這殘破荒涼的遺跡,便是六朝覆滅的見證,便是分裂失敗的象征,也是“今逢四海為家”、江山一統的結果。懷古慨今,收束了全詩。

  劉禹錫的這首詩,寓深刻的思想於縱橫開闔、酣暢流利的風調之中,詩人好象是在客觀地敘述往事,描繪古跡,其實並非如此,翻一翻曆史,便知道在唐憲宗時期曾經取得了幾次平定藩鎮割據戰爭的勝利,國家又出現了比較統一的局麵,不過這種景象隻是曇花一現,公元八二一年到八二二年河北三鎮又恢複了割據局麵。劉禹錫在這首詩中,把嘲弄的鋒芒指向在曆史上曾經占據一方、但終於覆滅的統治者,這不正是對重新抬頭的割據勢力的迎頭一擊嗎!當然,“萬戶千門成野草,隻緣一曲《後庭花》”(《金陵五題·台城》),這個六朝覆滅的教訓,對於當時驕侈腐敗的唐王朝來說,也是一麵很好的鏡子。

  (趙其鈞)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劉禹錫罷和州刺史任返洛陽,同時白居易從蘇州歸洛,兩位詩人在揚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詩相贈:“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便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來酬答他。

  劉禹錫這首酬答詩,接過白詩的話頭,著重抒寫這特定環境中自己的感情。白的贈詩中,白居易對劉禹錫的遭遇無限感慨,最後兩句說:“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一方麵感歎劉禹錫的不幸命運,另一方麵又稱讚了劉禹錫的才氣與名望。大意是說:你該當遭到不幸,誰叫你的才名那麽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過分了。這兩句詩,在同情之中又包含著讚美,顯得十分委婉。因為白居易在詩的末尾說到二十三年,所以劉禹錫在詩的開頭就接著說:“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自己謫居在巴山楚水這荒涼的地區,算來已經二十三年了。一來一往,顯出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的親切關係。

  接著,詩人很自然地發出感慨道:“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說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來,許多老朋友都已去世,隻能徒然地吟誦“聞笛賦”表示悼念而已。此番回來恍如隔世,覺得人事全非,不再是舊日的光景了。後一句用王質爛柯的典故,既暗示了自己貶謫時間的長久,又表現了世態的變遷,以及回歸之後生疏而悵惘的心情,涵義十分豐富。

  白居易的贈詩中有“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這樣兩句,意思是說同輩的人都升遷了,隻有你在荒涼的地方寂寞地虛度了年華,頗為劉禹錫抱不平。對此,劉禹錫在酬詩中寫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以沉舟、病樹比喻自己,固然感到惆悵,卻又相當達觀。沉舟側畔,有千帆競發;病樹前頭,正萬木皆春。他從白詩中翻出這二句,反而勸慰白居易不必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憂傷,對世事的變遷和仕宦的升沉,表現出豁達的襟懷。這兩句詩意又和白詩“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呼應,但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詩高,意義也深刻得多了。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活,並沒有使他消沉頹唐。正象他在另外的詩裏所寫的:“莫道桑榆晚,為霞猶滿天。”他這棵病樹仍然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因為這兩句詩形象生動,至今仍常常被人引用,並賦予它以新的意義,說明新事物必將取代舊事物。

  正因為“沉舟”這一聯詩突然振起,一變前麵傷感低沉的情調,尾聯便順勢而下,寫道:“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點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題意。意思是說,今天聽了你的詩歌不勝感慨,暫且借酒來振奮精神吧!劉禹錫在朋友的熱情關懷下,表示要振作起來,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表現出堅韌不拔的意誌。詩情起伏跌宕,沉鬱中見豪放,是酬贈詩中優秀之作。

  (袁行霈)

  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

  劉禹錫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裏又分歧。

  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

  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

  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劉禹錫這首詩作於元和十年(815)夏初,是對他的摯友柳宗元的《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一詩所作的深情回答。

  十年前他和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革新活動,被貶放湖湘遠郡。是年正月剛得召還長安,時僅一月,因遊玄都觀,寫了《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觸怒權貴,又被排擠到更加荒遠的嶺南州郡去。而柳宗元這時也再次被貶為柳州刺史。兩人同出長安南行,到衡陽分手,詩即為此而作。一、二兩句,寥寥幾筆,就把他們屢遭挫折的經曆勾畫出來了。對起述事,句穩而意深,為下文的展開,創造了條件,可謂工於發端。

  三、四句承上抒感,而用典入妙。劉禹錫初次遭貶,即謫為連州刺史,途中追貶為朗州司馬。現在再貶連州,所以叫做“重臨”。可是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重臨”州政呢?詩人巧妙地以典明誌。西漢時有個賢相黃霸,受漢宣帝信任,曾兩度出任地近長安的潁川太守,結果清名滿天下,而劉的“重臨”,則是背著不忠不孝的罪名,帶著八旬老母流徙南荒。這是積毀銷骨的迫害嗬。詩人通過“事異”兩字把互相矛盾的情況扭合到一起,帶有自嘲的口氣,暗含對當政者的不滿和牢騷。下一句,詩人又用了春秋時柳下惠的故事:柳下惠為“士師”(獄官),因“直道事人”三次遭貶黜,這裏用以比作同樣“三黜”過的柳宗元。同時也暗示他們都是因堅持正確的政見而遭打擊的。用典姓切、事切,可謂天衣無縫。“名慚”,是對劉柳齊名自愧不如的謙詞,表示了對柳的敬重之意。

  第三聯五、六兩句,將筆鋒從往事的縈回折入眼前的別況。“歸目並隨回雁盡”句,把兩位誌同道合的友人分手時的情景描繪得多麽有情有致:兩位遷客並影荒郊,翹首仰望,他們深情的目光注視著北回的大雁,一直到雁影在天際消失。一個“並”字,一個“盡”字,寫得十分傳神,把他們共同的望鄉之情極為淒惋地傳達出來了。“愁腸”句,從張說“津亭拔心草,江路斷腸猿”詩中化出。心已傷楚,又哪堪斷斷續續催人淚下的哀猿悲啼呢?詩人以“回雁”、“哀猿”襯托別緒,詩境也變而淒厲了。這等地方,正是作者大力經營處,讀來真足以搖蕩人心。

  “桂江”兩句,設想別後,以虛間實,筆姿靈活。“桂江”,即漓江,指柳宗元溯湘下桂而去柳州。“連山”,指劉禹錫的目的地——連州。“桂江”和“連山”並無相連之處,因此這裏並不是實說桂水東過連山。那麽如何把這東西遠隔的兩地聯係起來呢?這就是下一句所要回答的問題了。原來連接雙方的,正是山水相望、長吟遠慕的無限相思嗬。“有所思”,也是古樂府篇名,這裏出現,語意雙關。最後兩句,一縱一收,轉折於空際,挽合十分有力。其技法與杜甫的“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秋興八首》之六)相似。不過杜詩抒發的是個人對雲山萬裏的故國的懷念,這裏則用“相望”二字,把這一對誌同道合又遭隔別的友人的生死不渝情誼,從彼此兩方寫出,與杜詩不盡相同,而有襲故彌新之妙。寄離情於山水,同悵望以寫哀,詞盡篇中,而意餘言外,既深穩又綿渺,不愧大家筆墨。

  (周篤文)

  望夫山

  劉禹錫

  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

  望來已是幾千載,隻似當時初望時。

  傳說古時候有一位婦女思念遠出的丈夫,立在山頭守望不回,天長日久竟化為石頭。這個古老而動人的傳說在民間流行極為普遍。此詩所指的望夫山,在今安徽當塗縣西北,唐時屬和州。此詩題下原注“正對和州郡樓”,可見作於劉禹錫和州刺史任上。

  全詩緊扣題麵,通篇隻在“望”字上做文章。“望”字三見,詩意也推進了三層。一、二句從“望夫石”的傳說入題,是第一層,“終日”即從早到晚,又含日複一日時間久遠之意。可見“望”者一往情深;“望夫”而“夫不歸”,是女子化石的原因。“夫”字疊用形成句中頂針格,意轉聲連,便覺節奏舒徐,音韻悠揚。次句重在“苦相思”三字,正是“化為石,不回頭”(王建《望夫石》),表現出女子對愛情的忠貞。三句“望來已是幾千載”比“終日望夫”意思更進一層。望夫石守候山頭,風雨不動,幾千年如一日。——這大大突出了那苦戀的執著。“望夫”的題意至此似已淋漓盡致。殊不知在寫“幾千載”久望之後,末句突然出現“初望”二字。這出乎意外,又盡情入妙。因為“初望”的心情最迫切,寫久望隻如初望,就有力地表現了相思之情的真摯和深切。這裏“望”字第三次出現,把詩情引向新的高度。三、四句層次上有遞進關係,但通過“已是”與“隻似”虛詞的呼應,又有一氣嗬成之感。

  這首詩是深有寓意的。劉禹錫在永貞革新運動失敗後,政治上備受打擊和迫害,長流遠州,思念京國的心情一直很迫切。此詩即借詠望夫石寄托這種情懷,詩意並不在題中。同期詩作有《曆陽書事七十韻》,其中“望夫人化石,夢帝日環營”兩句,就是此詩最好的注腳。純用比體,深於寄意,是此詩寫作上第一個特點。

  此詩用意雖深,語言卻樸質無華。“望”字一篇之中凡三致意,詩意在用字重複的過程中步步深化。這種反複詠歎突出主題的手法,形象地再現了作者思歸之情,含蓄地表達了他堅貞不渝的誌行,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作峰頭望故鄉”,與此詩有相同的寄意。但柳詩“望故鄉”用意顯而詩境刻意造奇;此詩不直接寫“望故鄉”之意,卻通過寫石人“望夫”,巧妙地傳達出來,用意深而具有單純明快之美。陳師道因而稱讚它“語雖拙而意工”。這是此詩寫作上又一特點。

  綜上兩方麵,可以說此詩體現了劉禹錫絕句能將深入與淺出高度統一的藝術優長。

  (周嘯天)

  淮陰行五首(其四)

  劉禹錫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

  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

  早春時節,清淮浪軟,紫燕雙飛。一位少婦在船埠給自己的丈夫送行。詩中略去了一切送別場麵的描寫,一落筆就抓住了女主人的心理活動,集中描寫她的內心獨白。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與丈夫握別之際,深情難舍,有千言萬語湧上心頭,究竟從何說起呢?首句忽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什麽東西使我羨慕?次句的回答更出人意外:羨慕丈夫船尾的燕子。這一問一答,癡人癡語,既不關情,也無關送別,似乎很不得體,但三、四兩句一轉,便使前麵的疑團渙然冰釋,整首詩的感情畫麵頓時活躍起來。

  “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她想燕子能隨船飛行,在檣竿上停留,自己丈夫無論是宿夜還是進餐,它天天都能見到;而人不如燕,自己反不能相隨而去。這就把女主人公的一片深情和盤托出。詩不說女主人想以身相隨,而說羨慕隨船遠行的燕子,宛轉達意,以曲取勝,顯得風流蘊藉。羨慕燕子,意在希望能象燕子那樣天天見到自己丈夫的食宿情況,出語溫柔體貼,細膩地表達了少婦對丈夫的深情厚愛。北宋詩人黃庭堅說:“淮陰行》情調殊麗,語氣尤穩切。”(《苕溪漁隱叢話》引)是說得不錯的。這首詩用比興體托物抒懷,正是樂府本色。南朝樂府民歌《三洲歌》雲:“風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願作比目魚,隨歡千裏遊。”兩相比較,二詩機杼相同,神理暗合。劉禹錫在詩前小序稱:“作《淮陰行》以裨樂府。”可見作者學習南朝樂府民歌的努力。

  (吳汝煜)

  秋風引

  劉禹錫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劉禹錫曾在偏遠的南方過了一個長時期的貶謫生活;這首詩可能作於貶所,因秋風起、雁南飛而觸動了孤客之心。詩的內容,其實就是江淹《休上人怨別》詩開頭兩句所說的“西北秋風至,楚客心悠哉”;但詩人沒有在客心上多費筆墨,而在秋風上馳騁詩思。

  詩以“秋風”為題;首句“何處秋風至”,就題發問,搖曳生姿,而通過這一起勢突兀、下筆飄忽的問句,也顯示了秋風的不知其來、忽然而至的特征。如果進一步推尋它的弦外之音,這一問,可能還暗含怨秋的意思,與李白《春思》詩“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句有異曲同工之處。當然,秋風之來,既無影無跡,又無所不在,它從何處來、來到何處,本是無可究詰的。這裏雖以問語出之,而詩人的真意原不在追根究底,接下來就宕開詩筆,以“蕭蕭送雁群”一句寫耳所聞的風來蕭蕭之聲和目所見的隨風而來的雁群。這樣,就化無形之風為可聞可見的景象,從而把不知何處至的秋風繪聲繪影地寫入詩篇。

  這前兩句詩,合起來看,可能脫胎於屈原《九歌》“風颯颯兮木蕭蕭”和漢武帝《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而可以與這兩句詩合參的有韋應物的《聞雁》詩:“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但韋詩是以我感物,以情會景,先寫“歸思”,後寫“聞雁”。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指出,這樣寫,“其情自深”,如果“倒轉說”,就成了一般人都寫得出的普通作品了。但是,詩無定法,不能執一而論。這首《秋風引》前兩句所寫的秋風始至、鴻雁南來,正是韋詩後兩句的內容,恰恰是把韋詩倒轉過來說的。它是遠處落想,空際運筆,從聞雁思歸之人的對麵寫起,就秋風送雁構思造境。至於韋詩前兩句的內容,是留到篇末再寫的。

  詩的後兩句“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把筆觸從秋空中的“雁群”移向地麵上的“庭樹”,再集中到獨在異鄉、“歸思方悠哉”的“楚客”,由遠而近,步步換景。“朝來”句既承接首句的“秋風至”,又承接次句的“蕭蕭”聲,不是回答又似回答了篇端的發問。它說明秋風的來去雖然無處可尋,卻又附著它物而隨處存在,現在風動庭樹,木葉蕭蕭,則無形的秋風分明已經近在庭院、來到耳邊了。詩寫到這裏,寫足了作為詩題的“秋風”,而篇幅已經用去了四分之三,可是,詩中之人還沒有露麵,景中之情還沒有點出。直到最後一句才畫龍點睛,說秋風已為“孤客”所“聞”。這裏,如果聯係作者的另一首《始聞秋風》詩,其中“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兩句,倒可以作“聞”的補充說明。當然,作為“孤客”,他不僅會因顏狀改變而為歲月流逝興悲,其羈旅之情和思歸之心更是可想而知的。

  這首詩主要要表達的,其實正是這羈旅之情和思歸之心,但妙在不從正麵著筆,始終隻就秋風做文章,在篇末雖然推出了“孤客”,也隻寫到他“聞”秋風而止。至於他的旅情歸思是以“最先”兩字來暗示的。如李鍈在《詩法易簡錄》中所說,“為孤客傳神”的正在這兩個字,使“無限情懷,溢於言表”。照說,秋風吹到庭樹,每個人都可以同時聽到,不應當有先後之分。為什麽惟獨孤客“最先”聽到呢?可以想見,他對時序、物候有特殊的敏感。而他又為什麽如此敏感呢?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孤客之心,未搖落而先秋,所以聞之最早。”這就是對“最先聞”的解釋。鍾惺在《唐詩歸》中還指出:“不曰‘不堪聞’,而曰‘最先聞’,語意便深厚。”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也說:“若說‘不堪聞’,便淺。”這些評語都稱讚這一結句曲折見意,含蓄不盡,為讀者留有可尋味的深度。不過,前麵說過,詩無定法,這一結句固然以曲說而妙,但也有直說而妙的。蘇頲有首《汾上驚秋》詩:“北風吹白雲,萬裏渡河汾。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這裏,從全詩看來,卻必須說“不可聞”,才與它的蒼涼慷慨的意境、高亢勁健的風格相融浹。兩個結句,內容相似,一用曲筆,一用直筆,卻各盡其妙。對照之下,可悟詩法。

  (陳邦炎)

  竹枝詞二首(其一)

  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竹枝詞是巴渝(今四川省東部重慶市一帶)民歌中的一種。唱時,以笛、鼓伴奏,同時起舞。聲調宛轉動人。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依調填詞,寫了十來篇,這是其中一首摹擬民間情歌的作品。它寫的是一位沉浸在初戀中的少女的心情。她愛著一個人,可還沒有確實知道對方的態度,因此既抱有希望,又含有疑慮;既歡喜,又擔憂。詩人用她自己的口吻,將這種微妙複雜的心理成功地與以表達。

  第一句寫景,是她眼前所見。江邊楊柳,垂拂青條;江中流水,平如鏡麵。這是很美好的環境。第二句寫她耳中所聞。在這樣動人情思的環境中,她忽然聽到了江邊傳來的歌聲。那是多麽熟悉的聲音啊!一飄到耳裏,就知道是誰唱的了。第三、四句接寫她聽到這熟悉的歌聲之後的心理活動。姑娘雖然早在心裏愛上了這個小夥子,但對方還沒有什麽表示哩。今天,他從江邊走了過來,而且邊走邊唱,似乎是對自己多少有些意思。這,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和鼓舞,因此她就想到:這個人啊,倒是有點象黃梅時節晴雨不定的天氣,說它是晴天吧,西邊還下著雨,說它是雨天吧,東邊又還出著太陽,可真有點捉摸不定了。這裏晴雨的“晴”,是用來暗指感情的“情”,“道是無晴還有晴”,也就是“道是無情還有情”。通過這兩句極其形象又極其樸素的詩,她的迷惘,她的眷戀,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希望和等待便都刻畫出來了。

  這種根據漢語語音的特點而形成的表現方式,是曆代民間情歌中所習見的。它們是諧聲的雙關語,同時是基於活躍聯想的生動比喻。它們往往取材於眼前習見的景物,明確地但又含蓄地表達了微妙的感情。如南朝的吳聲歌曲中就有一些使用了這種諧聲雙關語來表達戀情。如《子夜歌》雲:“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裏。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歡是當時女子對情人的愛稱。梧子雙關吾子,即我的人。)又:“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的的,明朗貌。由豫,遲疑貌。芙蓉也就是蓮花。見蓮,雙關見憐。)《七日夜女歌》:“婉孌不終夕,一別周年期,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因為會少離多,所以朝思暮想。懸絲是懸思的雙關。)

  這類用諧聲雙關語來表情達意的民間情歌,是源遠流長的,自來為人民群眾所喜愛。作家偶爾加以摹仿,便顯得新穎可喜,引人注意。劉禹錫這首詩為廣大讀者所愛好,這也是原因之一。

  (沈祖棻)

  堤上行三首(其一、其二)

  劉禹錫

  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

  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

  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

  《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

  《堤上行》三首大約寫於任夔州刺史到和州刺史時,即長慶二年(822)到長慶四年。

  第一首活象一幅江邊碼頭的寫生畫:堤頭酒旗相望,堤下船隻密集,檣櫓相連。可以想見這個江邊碼頭是個人煙稠密、估客雲集的熱鬧所在。前兩句詩為我們展示了江南水鄉風俗畫的完整背景。三、四兩句,描繪近景,增強了畫麵感,畫出了一幅生動逼真的江邊晚渡圖。“日暮行人爭渡急”中的“爭”字和“急”字,不僅點出了晚渡的特點,而且把江邊居民忙於渡江的神情和急切的心理以洗煉的語言描繪出來。詩人寫黃昏渡口場麵時,還兼用了音響效果,他不寫人聲的嘈雜,隻用象聲詞“幽軋”兩字,來突出槳聲,寫出了船隻往來之多和船工的緊張勞動,使人如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首詩將詩情與畫意揉在一起,把詩當作有聲畫來描繪。詩人很善於捕捉生活形象:酒旗、樓台、檣櫓、爭渡的人群、幽軋的槳聲,動靜相映,氣象氤氳,通過優美的藝術語言把生活詩化了。含思宛轉,樸素優美,而又別具一格。

  《堤上行》的第二首重在描寫長江兩岸的風俗人情,具有濃鬱的地方色彩。詩寫入夜時堤上見聞。夜色中隔江相望,煙波渺茫。“煙波”二字,把迷蒙的夜色和入夜時的江景寫得很美。在靜態的景色描繪之後,繼而寫出江邊堤上歌聲四起,相和相應,打破了靜夜的沉寂。他們唱的是什麽歌呢?詩人用一句詩作了概括:“桃葉》傳情《竹枝》怨”,都是巴山楚水人民愛唱的民歌。句中的“情”和“怨”,很值得體味,可以想見,這歌聲對遭貶謫、受打擊的詩人來說,自然會牽動自身的“情”與“怨”的,這也是“含思宛轉”之處。詩的結句高妙,有意境。“水流無限月明多”是寫眼前所見之景,切合江邊和夜色。同時也是比喻,以流水和月光的無限來比喻歌中“情”與“怨”的無限。這句詩是以視覺來寫聽覺的,流水與月光,既含飛動之勢,又具明麗之性,這是用眼可以看到的,是視覺的感受;但是優美、動人的歌曲也能給人飛動、流麗的藝術感受,兩者(指視覺與聽覺)能引起“通感”。這種描寫創造了優美的藝術境界,能取得良好的美學效果,手法是高超的。

  總之,這兩首詩,形象鮮明,音調婉諧,清新雋永,寫景如畫;有濃厚的鄉土味和濃鬱的生活氣息,代表了劉禹錫學習民歌所取得的新成就。

  (劉文忠)

  踏歌詞四首(其一)

  劉禹錫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踏歌,是古代長江流域民間的一種歌調,一邊走,一邊唱。唱歌時以腳踏地為節拍。《踏歌詞四首》是劉禹錫在夔州時所作。此為第一首。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第一句末尾的“平”字值得細細體會。“平”應該是指春江漲滿,與江岸齊平。但“大堤平”三字緊緊相連,就使它似乎還有堤岸寬平的意思。故這“平”字包涵著比較豐富的意象,令人想到:明月升起,清輝灑向人間,漲滿河床的春水,月光下似與岸邊的沙土溶成一片,使大堤也顯得格外寬平。就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人物登場了——“堤上女朗連袂行”。既然可以手挽手連袂而行,也可見大堤確實寬平。在大堤上連袂出遊,邊走邊唱,是少女的情思在胸中蕩漾,不能自抑的表現,也反映了巴渝一帶的民間風氣習俗。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歡”,古時女子對所愛男子的愛稱。女郎們唱新詞,意在招引小夥子一同歌舞。這是一個多麽歡樂的季節,一個多麽動人的夜晚啊!隻不過這一夜卻有點蹊蹺,未見熱情的應和,對方毫無反響。“唱盡新詞歡不見”,不說“唱罷”,而說“唱盡”,一個“盡”字,似可見女郎們停歌罷唱時的不堪情態。同時,“盡”字也暗示了時間過程。新詞唱盡之時,已經不是月照大堤的夜色溶溶的環境,而是“紅霞映樹鷓鴣鳴”的早晨景象了。鮮麗耀眼的紅霞碧樹,固然會引起女郎們的怔悸,而鷓鴣聲也免不了要使她們受到刺激。鷓鴣喜愛雌雄對啼,當新詞唱盡,四周悄然,代之而起的竟是綠樹叢中的鷓鴣和鳴,女郎們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麽滋味呢?

  劉禹錫用民歌體寫的愛情詩,常常有一種似愁似怨、似失望又似期待的複雜情緒。詩中女子月出時還興致勃勃地走上大堤去唱歌,僅僅一夜未能覓見情郎,這種失望畢竟是有限的。小夥子是否真的無動於衷呢?誰也捉摸不透。說不定“道是無情卻有情”,他們在有意作弄這些多情的女郎呢。那鷓鴣聲固然反襯女郎的寂寞,甚至好象帶點嘲弄,但也不是認真地要引起女子失戀的痛苦。

  詩的開篇和收尾都是寫景,敘事隻中間兩句,但如果僅有“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則幾乎讓人不知所雲。而有了兩句寫景前後配合,提供帶有典型性的環境,人物在這種環境中的活動,就無須多言,自然可以想見了。並且,由於前後兩種環境的氣氛和色彩不同,則又自然暗示了時間的推移,情感的變化。劉禹錫的民歌體詩,有時看似被寫景占了較大的篇幅,實際上筆墨還是很經濟的,尤其是象這首詩最後以景結情,如果換成一般性的敘述,就無論如何很難表達這樣豐富複雜的內容。

  (餘恕誠)

  踏歌詞四首(其三)

  劉禹錫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雲雨散,遊童陌上拾花鈿。

  《踏歌詞》四首,是劉禹錫學習民歌體寫作的一組小詩,此是四首中的第三首。詩的內容是記寫當時四川民俗,每當春季,民間男女相聚會,聯翩起舞,相互對歌的熱烈場景。全詩四句,主要在勾勒一種狂歡的場麵和氣氛。第一句寫歌,第二句寫舞,第三句寫歌停舞散,第四句卻從側麵含蓄地補足寫出歌舞場麵的熱烈。

  首句的“新詞”,表示當時那些歌男舞女所唱的歌子,都是即興抒懷、脫口而出的新曲,悠揚宛轉,十分悅耳動聽,並一遞一句接連不歇。這句雖用平述記敘的語氣,卻寄寓著作者對民間男女的無上智慧和藝術才能的讚賞與稱頌。第二句用“振袖傾鬟”來寫他們的舞姿情態,活現出當時那些跳舞者熱烈的情緒和狂歡的情景。“月落烏啼雲雨散”是說他們歌舞竟夜,直至天明。從意思上講,狂歡之夜的情景已經寫完,但作者又用“遊童陌上拾花鈿”一語,對狂歡之夜做了無聲的渲染。次日,遊童們沿路去拾取女郎遺落的花鈿(女子的首飾),花鈿遺落滿地而不覺,可知當時歌舞女子是如何沉浸在歌舞狂歡之中。這種從側麵的、啟人想象的寫法,其含意的豐富和情味的悠長,更勝於正麵的描寫。這使我們聯想到畫家齊白石在藝術構思上的一個故事,一次,齊白石畫“蛙聲十裏出山泉”詩意,但畫家在畫麵上並沒有畫蛙,而是用一股山泉,幾個蝌蚪來表現,從而調動人們的想象,使人聯想到“蛙聲十裏”的喧囂情景。藝術巨匠們的構思,常常是出人意表的。

  (褚斌傑)

  阿嬌怨

  劉禹錫

  望見葳蕤舉翠華,試開金屋掃庭花。

  須臾宮女傳來信,言幸平陽公主家。

  劉禹錫的詩歌以精煉含蓄著稱。《阿嬌怨》在體現這一藝術特色方麵,比較典型。據《漢武故事》記載,武帝幼年為膠東王時,就喜歡阿嬌,曾對阿嬌之母長公主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阿嬌當了武帝的皇後(稱陳皇後)以後,擅寵驕貴,但十餘年無子。平陽公主進歌伎衛子夫得幸生子,阿嬌見疏,恚憤欲死。劉禹錫這首詩,追尋前事,摹寫阿嬌當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狀,並寄予深切的同情。

  全詩很短。劈頭就以“望”字領起:“望見葳蕤舉翠華”。阿嬌望幸心切,遣宮女時刻伺察武帝動靜。宮女不能接近武帝近衛,隻能機靈地守候遙望。她深知皇後心情,所以一見皇帝的儀仗——裝著羽飾(即葳蕤)的翠華之旗舉動,便趕緊回來報信。

  “試開金屋掃庭花”,集中寫阿嬌聽到消息後的反應。她吩咐宮女打開金屋,掃除庭前落花。“開”、“掃”兩字下得精妙,可以使人想象到誓貯阿嬌的金屋之門雖設而常關以及滿庭落花堆積的情景,顯示出一個失寵皇後的典型環境。“試”字尤妙。清代詩論家徐增細加品味後指出:“是言不開殿掃花,恐其即來;開殿掃花,又恐其不來。且試開一開,試掃一掃看。此一字摹寫驟然景況如見,當嘔血十年,勿輕讀去也。”(《而庵說唐詩》卷十一)

  “須臾宮女傳來信”為全詩最緊張語。“須臾”兩字應理解為從阿嬌心中道出方覺味濃。阿嬌正在暗自思忖,宮女忽又第二次來報。“須臾”之間,會有什麽變化呢?阿嬌此時思想上急於想聽,卻又十分怕聽;十分怕聽,卻又不能不聽。這種複雜的心理變化,都包含在“須臾”兩字之中。

  末句“言幸平陽公主家”,以宮女的妙對作結,不正麵寫阿嬌之怨,而怨字已深入骨髓。徐增認為“言”字中“有無限意思煩難在”(引同上)。細繹詩意,確實如此。對於宮女來說,帝來幸,好說;帝不來幸,不好說。帝幸別處,猶好說;帝幸衛子夫家,便不好說。不好說而又不能不說,煞是難對。聰明的宮女經過思考以後,決定說帝幸平陽公主家,而不說幸衛子夫處。這是因為平陽公主雖為阿嬌不喜之人,但她與武帝畢竟是姊弟關係,說出來不致過份刺痛阿嬌怨妒之心;且衛子夫因平陽公主而得幸,故借平陽公主為說,阿嬌心中也已有數,即使明知是謊,也不致追究。一個“言”字,充分突出了宮女的隨機應變和善於圓轉。而宮女這樣做,正說明了阿嬌的怨悵和恚憤,已經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至於阿嬌怨悵的具體情狀,前人描寫已多,如相傳為司馬相如所作的《長門賦》雲:“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與本詩並讀,愈能見出本詩“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韻致。

  (吳汝煜)

  秋詞二首

  劉禹錫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這兩首詩的可貴,在於詩人對秋天和秋色的感受與眾不同,一反過去文人悲秋的傳統,唱出了昂揚的勵誌高歌。

  詩人深深懂得古來悲秋的實質是誌士失誌,對現實失望,對前途悲觀,因而在秋天隻看到蕭條,感到寂寥,死氣沉沉。詩人同情他們的遭遇和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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