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韓愈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詩以開頭“山石”二字為題,卻並不是歌詠山石,而是一篇敘寫遊蹤的詩。這詩汲取了散文中有悠久傳統的遊記文的寫法,按照行程的順序,敘寫從“黃昏到寺”、“夜深靜臥”到“天明獨去”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是一篇詩體的山水遊記。在韓愈以前,記遊詩一般都是截取某一側麵,選取某一重點,因景抒情。汲取遊記散文的特點,詳記遊蹤,而又詩意盎然,《山石》是有獨創性的。
按照時間順序依次記述遊蹤,很容易弄成流水賬。詩人手段高明,他象電影攝影師選好外景,人物在前麵活動,攝影機在後麵推、拉、搖、跟,一個畫麵接著一個畫麵,在我們眼前出現。每一畫麵,都有人有景有情,構成獨特的意境。全詩主要記遊山寺,一開頭,隻用“山石犖確行徑微”一句,概括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險峻的山石,狹窄的山路,都隨著詩中主人公的攀登而移步換形。這一句沒有寫人,但第二句“黃昏到寺蝙蝠飛”中的“到寺”二字,就補寫了人,那就是來遊的詩人。而且,說第一句沒寫人,那隻是說沒有明寫;實際上,那山石的犖確和行徑的細微,都是主人公從那裏經過時看到的和感到的,正是通過這些主觀感受的反映,表現他在經過了一段艱苦的翻山越嶺,黃昏之時,才到了山寺。“黃昏”,怎麽能夠變成可見可感的清晰畫麵呢?他巧妙地選取了一個“蝙蝠飛”的鏡頭,讓那隻有在黃昏之時才會出現的蝙蝠在寺院裏盤旋,就立刻把詩中主人公和山寺,統統籠罩於幽暗的暮色之中。“黃昏到寺”,當然先得找寺僧安排食宿,所以就出現了主人公“升堂”的鏡頭。主人公是來遊覽的,遊興很濃,“升堂”之後,立刻退出來坐在堂前的台階上,欣賞那院子裏的花木,“芭蕉葉大梔子肥”的畫麵,也就跟著展開。因為下過一場透雨,芭蕉的葉顯得更大更綠,梔子花開得更盛更香更豐美。“大”和“肥”,這是很尋常的字眼,但用在芭蕉葉和梔子花上,特別是用在“新雨足”的芭蕉葉和梔子花上,就突出了客觀景物的特征,增強了形象的鮮明性,使人情不自禁地要讚美它們。
時間在流逝,梔子花、芭蕉葉終於隱沒於夜幕之中。於是熱情的僧人便湊過來助興,誇耀寺裏的“古壁佛畫好”,並拿來火把,領客人去觀看。這當兒,菜飯已經擺上了,床也鋪好了,連席子都拂拭幹淨了。寺僧的殷勤,賓主感情的融洽,也都得到了形象的體現。“疏糲亦足飽我饑”一句,圖畫性當然不夠鮮明,但這是必不可少的。它既與結尾的“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相照應,又說明主人公遊山,已經費了很多時間,走了不少路,因而餓得很。
寫夜宿隻用了兩句。“夜深靜臥百蟲絕”,表現了山寺之夜的清幽。“夜深”而百蟲之聲始“絕”,那麽在“夜深”之前,百蟲自然在各獻特技,合奏夜鳴曲,主人公也在欣賞夜鳴曲。正象“鳥鳴山更幽”一樣,山寺之夜,百蟲合奏夜鳴曲,就比萬籟俱寂還顯得幽靜,而靜臥細聽百蟲合奏的主人公,也自然萬慮俱消,心境也空前清靜。夜深了,百蟲絕響了,接踵而來的則是“清月出嶺光入扉”,主人公又興致勃勃地隔窗賞月了。他剛才靜臥細聽百蟲鳴叫的神態,也在“清月出嶺光入扉”的一刹那顯現於我們眼前。
作者所遊的是洛陽北麵的惠林寺,同遊者是李景興、侯喜、尉遲汾,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農曆七月二十二日。農諺有雲:“二十一、二、三,月出雞叫喚。”可見詩中所說的“光入扉”的“清月”,乃是下弦月,她爬出山嶺,照進窗扉,已經鳴叫頭遍了。主人公再欣賞一陣,就該天亮了。寫夜宿隻兩句,卻不僅展現出幾個有聲有色的畫麵,表現了主人公徹夜未睡,陶醉於山中夜景的情懷,而且水到渠成,為下麵寫離寺早行作好了過渡。“天明”以下六句,寫離寺早行,跟著時間的推移和主人公的邁步向前,畫麵上的光、色、景物在不斷變換,引人入勝。“天明獨去無道路”,“無道路”指天剛破曉,霧氣很濃,看不清道路,所以接下去,就是“出入高下窮煙霏”的鏡頭。主人公“天明”出發,眼前是一片“煙霏”的世界,不管是山的高處還是低處,全都浮動著蒙蒙霧氣。在濃霧中摸索前進,出於高處,入於低處,出於低處,又入於高處,時高時低,時低時高。此情此境,豈不是饒有詩味,富於畫意嗎?煙霏既盡,朝陽熠耀,畫麵頓時增加亮度,“山紅澗碧紛爛漫”的奇景就闖入主人公的眼簾。而“時見鬆櫪皆十圍”,既為那“山紅澗碧紛爛漫”的畫麵添景增色,又表明主人公在繼續前行。他穿行於鬆櫟樹叢之中,清風拂衣,泉聲淙淙,清淺的澗水十分可愛。於是他赤著一雙腳,涉過山澗,讓清涼的澗水從足背上流淌,整個身心都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境界中了。詩寫到下山為止,遊蹤所及,逐次以畫麵展現,象旅遊紀錄影片,隨著遊人的前進,一個個有聲有色有人有景的鏡頭不斷轉換。結尾四句,總結全詩,所以姑且叫做“主題歌”。“人生如此”,概括了此次出遊山寺的全部經曆,然後用“自可樂”加以肯定。後麵的三句詩,以“為人”的幕僚生活作反襯,表現了對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無限向往,從而強化了全詩的藝術魅力。
這首詩為傳統的紀遊詩開拓了新領域,它汲取了山水遊記的特點,按照行程的順序逐層敘寫遊蹤。然而卻不象記流水賬那樣呆板乏味,其表現手法是巧妙的。此詩雖說是逐層敘寫,仍經過嚴格的選擇和經心的提煉。如從“黃昏到寺”到就寢之前,實際上的所經所見所聞所感當然很多,但攝入鏡頭的,卻隻有“蝙蝠飛”、“芭蕉葉大梔子肥”、寺僧陪看壁畫和“鋪床拂席置羹飯”等殷勤款待的情景,因為這體現了山中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跟“為人”的幕僚生活相對照,使詩人萌發了歸耕或歸隱的念頭,是結尾“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關於夜宿和早行,所攝者也隻是最能體現山野的自然美和自由生活的那些鏡頭,同樣是結尾的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
再說,按行程順序敘寫,也就是按時間順序敘寫,時間不同,天氣的陰晴和光線的強弱也不同。這篇詩的突出特點,就在於詩人善於捕捉不同景物在特定時間、特定天氣裏所呈現的不同光感、不同濕度和不同色調。如用“新雨足”表明大地的一切剛經過雨水的滋潤和洗滌;這才寫主人公於蒼茫暮色中讚賞“芭蕉葉大梔子肥”,而那芭蕉葉和梔子花也就帶著它們在雨後日暮之時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呈現於我們眼前。寫月而冠以“清”字,表明那是“新雨”之後的月兒。寫朝景,新奇而多變。因為他不是寫一般的朝景,而是寫山中雨後的朝景。他先以“天明獨去無道路”一句,總括了山中雨霽,地麵潮濕,黎明之時,濃霧彌漫的特點,然後用“出入高下窮煙霏”一句,畫出了霧中早行圖。“煙霏”既“窮”,陽光普照,就看見澗水經雨而更深更碧,山花經雨而更紅更亮。於是用“山紅澗碧”加以概括。山紅而澗碧,紅碧相輝映,色彩已很明麗。但由於詩人敏銳地把握了雨後天晴,秋陽照耀下的山花、澗水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因而感到光用“紅”、“碧”還很不夠,又用“紛爛漫”加以渲染,才把那“山紅澗碧”的美景表現得鮮豔奪目。
這篇詩,極受後人重視,影響深遠。蘇軾與友人遊南溪,解衣濯足,朗誦《山石》,慨然知其所以樂,因而依照原韻,作詩抒懷。他還寫過一首七絕:“犖確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雲解駁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詩。”詩意、詞語,都從《山石》化出。金代元好問論詩絕句雲:“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他的《中州集》壬集第九(擬栩先生王中立傳)說:“予嚐從先生學,問作詩究竟當如何?先生舉秦少遊《春雨》詩為證,並雲:此詩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葉大梔子肥之句校之,則《春雨》為婦人語矣。”可見此詩氣勢遒勁,風格壯美,一直為後人所稱道。
(霍鬆林)
雉帶箭
韓愈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複沒。
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
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
衝人決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
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
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韓愈在徐州武寧軍節度使張建封幕中。秋,被辟為節度推官。本詩寫隨從張建封射獵的情景,寥寥十句,波瀾起伏,神采飛動,“短幅中有龍跳虎臥之觀。”(汪琬《批韓詩》)宋代蘇軾非常喜愛這詩,親自用大字書寫,以為妙絕。
首句寫獵場的情境:原野上獵火熊熊燃燒,四周圍靜悄悄的。一個“靜”字,傳出畫麵之神,烘托獵前肅穆的氣氛,由此可以想見從獵人員屏氣靜息,全神貫注地佇伺獵物的情態。這是獵射前的靜態,與下文獵射時和獵射後的動態,成強烈的對照。次句把讀者注意引向獵射的對象雉雞,筆墨簡捷精煉,銜接自然緊密。野雉被獵火驅出草木叢,一見獵鷹,嚇得急忙又躲藏起來。“出複沒”三字形容逼肖,活現出野雉驚惶逃竄的窘態,與下邊“惜不發”呼應。閣本李謝校改作“伏欲沒”,就索然無味了。兩句是獵射前的情景。
三、四句轉入獵射,寫將軍的心理活動和獵射時的風度、神采。將軍出獵自然不是單純為了覓取野味,而是要顯示自己的神功巧技。所以,他騎馬盤旋不進,拉滿強勁的弓,又舍不得輕易發箭。近人程學恂《韓詩臆說》評道:“二句寫射之妙處,全在未射時,是能於空際得神。”所謂空際得神,就是不在實處作窮形極相之語。詩人不寫將軍如何勇猛敢決,也不寫他如何縱橫馳驟,呼鷹嗾犬,白羽交飛,圍場中慣見的情景全部略去不提,而隻選取了“盤馬彎弓”這一特定的鏡頭,以突出將軍矜持、自信、躊躇滿誌的神態。這裏的巧,不僅指射技的精巧,更主要的是寫人的智謀,寫將軍運籌的巧妙。這位將軍不專恃武功取勝,他盤馬彎弓,審情度勢,選擇著最能表現自己精湛射技的時機。他要象漢朝飛將軍李廣那樣,“度不中不發,發必應弦而倒”,要一舉使眾人折服。一位有血有肉、有著鮮明性格特征的將軍形象,便顯現在我們眼前。兩句筆勢頓挫,用意精深。
接著兩句寫“巧”。野雉隱沒之處,地勢漸漸狹窄,野雉處於“人稠網密,地迫勢脅”(曹植《七啟》)的窘境,要繼續竄伏已不可能;觀獵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饒有興味地觀賞將軍獵射。這是將軍一顯身手的時機。正當野雉受驚乍飛的一刹那,將軍從容地引滿弓,“嗖”的一聲,強有力的箭,迅猛而準確地命中雉雞。“雉驚弓滿箭加”,一“驚”一“滿”一“勁”一“加”,緊湊簡煉,幹脆有力,“巧”字之意於此全出。
詩寫到這裏,似乎意已盡了。然而詩中忽起波瀾,那隻受傷的野雉帶箭“衝人決起百餘尺”,向著人猛地衝起百多尺高,可見這是隻勇猛的雉雞。側寫一筆,更顯出將軍的絕妙射技。“紅翎白鏃隨傾斜”,野雉強作掙紮之後,終於筋疲力盡,帶箭悠悠而墮,染血的翎毛和雪亮的箭鏃也隨之傾斜落下。這正是樊汝霖所謂“讀之其狀如在目前,蓋寫物之妙者”,非親曆其境者不能道。詩寫到這裏,才直接點題,真是一波三折,盤屈跳蕩。以寫長篇古風的筆法來寫小詩,更覺豐神超邁,情趣橫生。
末兩句在熱烈的氣氛中關合全詩。先以“仰笑”二字,極為傳神地突現將軍個人的性格特征,一位地方主帥驕矜得意的神氣躍然紙上,接著以“軍吏賀”照應前麵“伏人”,寫出圍觀的軍吏敬服將軍絕妙的射技,為他的成功慶賀。末句接寫“雉帶箭”——一隻五彩繽紛的野雉,毛羽散亂地墮向將軍的馬前。詩戛然而止,然餘響不絕,韻味無窮。
清人朱彝尊《批韓詩》評雲:“句句實境,寫來絕妙,是昌黎極得意詩,亦正是昌黎本色。”道出了韓愈善於捕捉藝術形象以描述客觀事物的高超藝術手腕。
(陳永正)
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
韓愈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聖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裏,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隻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這首詩以接近散文的筆法,古樸的語言,直陳其事,不用譬喻,不用寄托,主客互相吟誦詩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共訴,灑脫疏放,別具一格。
詩裏寫了張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題為“贈張功曹”,卻沒有以“我歌”作為描寫的重點,而是反客為主,把“君歌”作為主要內容,借張署之口,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詩人自己的塊壘不平。
詩的前四句描寫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對飲的環境,如文的小序:碧空無雲,清風明月,萬籟俱寂。在這樣的境界中,兩個遭遇相同的朋友怎能不舉杯痛飲,慷慨悲歌?韓愈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在三十二歲的時候,曾表示過“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他不僅有憂時報國之心,而且有改善政治的能力。貞元十九年(803)天旱民饑,當時任監察禦史的韓愈和張署,直言勸諫唐德宗減免關中徭賦,觸怒權貴,兩人同時被貶往南方,韓愈任陽山(今屬廣東)令,張署任臨武(今屬湖南)令。直至唐憲宗大赦天下時,他們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職。韓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參軍,張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參軍。得到改官的消息,韓愈心情很複雜,於是借中秋之夜,對飲賦詩抒懷,並贈給同病相憐的張署。
詩的開頭在描寫月夜環境之後,用“一杯相屬君當歌”一轉,引出了張署的悲歌,是全詩的主要部分。
詩人先寫自己對張署“歌”的直接評論:說它聲音酸楚,言辭悲苦,因而“不能聽終淚如雨”,說明二人心境相同,感動極深。
張署的歌,首先敘述了被貶南遷時經受的苦難,山高水闊,路途漫長,蛟龍出沒,野獸悲號,地域荒僻,風波險惡。好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達貶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著又寫南方偏遠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門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種蠱藥之毒,隨時可以製人死命,飲食要十分當心,還有那濕蟄腥臊的“海氣”,也使人受不了。這一大段對自然環境的誇張描寫,也是詩人當時政治境遇的寫照。
上麵對貶謫生活的描述,情調是感傷而低沉的,下麵一轉,而以歡欣鼓舞的激情,歌頌大赦令的頒行,文勢波瀾起伏。唐憲宗即位,大赦天下。詩中寫那宣布赦書時的隆隆鼓聲,那傳送赦書時日行萬裏的情景,場麵的熱烈,節奏的歡快,都體現出詩人心情的歡快。特別是大赦令宣布:“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這當然使韓、張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寫到這裏,詩情又一轉折,盡管大赦令寫得明明白白,但由於“使家”的阻撓,他們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職。“坎軻隻得移荊蠻”,“隻得”二字,把那種既心有不滿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完全表現出來了。地是“荊蠻”之地,職又是“判司”一類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長官“捶楚”的地步。麵對這種情況,他們發出了深深的慨歎:“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天路幽險”,政治形勢還是相當險惡啊!
以上詩人通過張署之歌,傾吐了自己不平的遭遇,心中的鬱積,寫得形象具體,淋漓盡致,筆墨酣暢。詩人既已借別人的酒杯澆了自己的塊壘,沒必要再直接出麵抒發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接一轉,寫出了自己的議論。僅寫了三句:一是寫今夜月色最好,照應題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寫命運在天;三是寫麵對如此良夜應當開懷痛飲。表麵看來這三句詩很平淡,實際上卻是詩中最著力最精彩之筆。韓愈從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禍福無常,自己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人生由命非同他”,寄寓了極深的感慨,表麵上歸之於命,實際有許多難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鏡,懸在碧空藍天,不開懷痛飲,豈不辜負這美好的月色!再說,借酒澆愁,還可以暫時忘掉心頭的煩惱。於是情緒又由悲傷轉而曠達。然而這不過是故作曠達而已。短短數語,似淡實濃,言近旨遠,在欲說還休的背後,別有一種耐人尋思的深味。從感情上說,由貶謫的悲傷到大赦的喜悅,又由喜悅墜入量移“荊蠻”的怨憤,最後在無可奈何中故作曠達。抑揚開闔,轉折變化,章法波瀾曲折,有一唱三歎之妙。全詩換韻很多,韻腳靈活,音節起伏變化,很好地表現了感情的發展變化,使詩歌既雄渾恣肆又宛轉流暢。從結構上說,首與尾用酒和明月先後照應,輕清簡煉,使結構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悲涼。
(張燕瑾)
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
韓愈
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
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
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絕頂誰能窮?
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
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
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
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
森然魄動下馬拜,鬆柏一徑趨靈宮。
粉牆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
升階傴僂薦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
手持杯傴導我擲,雲此最吉餘難同。
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長終。
侯王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
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掩映雲朣朧。
猿鳴鍾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於東。
貞元十九年(803),京畿大旱。韓愈因上書請寬民徭,被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令。永貞元年(805)遇大赦,離陽山到郴州(今湖南郴縣)待命。九月,由郴州赴江陵府(今湖北江陵)任法曹參軍,途中遊衡山時寫下這首詩。詩中深沉地抒發了他對仕途坎坷的不滿情懷。
衡山聳立在湖南衡陽盆地北端,氣勢雄偉。山上的衡嶽廟,是遊人向往的名勝。詩的開頭六句,寫衡嶽的形勢和氣象,起筆高遠,用語不凡。先總敘五嶽,再專敘衡嶽,突出衡嶽在五嶽中的崇高地位。按古時帝王的祭典,五嶽都相當於爵秩最高的“三公”。泰山、衡山、華山、恒山,各鎮東、南、西、北四方,而嵩山則處在中間。衡嶽在炎熱而荒僻的南方,古人以為這裏有很多妖魔鬼怪,天帝授予嶽神權力,使它能專力雄鎮一方。詩人一連采用四個敘述句,從“五嶽”寫到衡嶽,竭盡鋪墊之能事。緊接二句,便一下子把衡山形勢的險要勾勒了出來:衡嶽半山腰中蘊藏著雲霧,不時噴泄出來,雖有山頂,又怎能攀登上去呢!一句中連用“噴”、“泄”、“藏”三個動詞,來描繪平日衡山雲霧濃重不散,既奇突,又貼切。
以下八句寫登山。“我來”二句,是敘事,亦是寫景,寫出了秋雨欲來的景象,給人一種沉悶和壓抑之感。欲揚先抑,詩意推起一道波瀾。“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說衡嶽有靈,使天氣由陰而晴,詩意陡轉。雲霧全消,眾峰頓現,原是自然界本身的變化,而詩人卻說是自己“潛心默禱”、把正直的神明“感通”的結果。“正直”二字寓有深意。往下連用兩聯,描寫眾峰由隱而現後的景象。“須臾”一聯,寫出了山間景色變化之快:霎那之間,浮雲掃盡,眾峰顯露,仰麵看去,那高峻陡峭的山峰,就好比擎天柱支撐著天空。這一聯是虛寫,給人以豁然開朗、奇險明快之感。據《水經注》載:衡山有三峰,自遠望去,蒼蒼隱天。所以晉代羅含的《湘中記》也說:“望若陣雲,非清霽素朝,不見其峰。”“紫蓋”一聯,描寫紫蓋峰連延著與天柱峰相接,石廩峰騰躍起伏,堆擁著祝融峰。這是實寫。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說,“是登絕頂寫實景,妙用‘眾峰出’領起,蓋上聯虛,此聯實,虛實相生;下接‘森然魄動’句,複虛寫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詩神境。”聯係上下詩意來看,此說不無道理。
“森然”以下十四句,寫謁廟,是全詩中心所在。詩人通過對祭神問天的描述,傾吐其無處申訴的悒鬱情懷。“森然”二句,點出謁衡嶽廟的題意。目的地已經到達,險峻的山峰,使人驚心動魄,不由得下馬揖拜。沿著一條鬆柏古徑,急步走向神靈的殿堂。既反映了詩人當時肅然起敬的感受,也烘托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粉牆”二句,寫走進廟門後四壁所見:雪白的牆壁和朱紅的柱子,交相輝映,光彩浮動;上邊都用青紅的彩色,畫滿了鬼怪的圖像,寫出寺廟的特征。“升階”以下六句寫行祭。詩人登上台階,彎著腰向神像進獻幹肉和酒,想借這些菲薄的祭品來表明自己的虔誠。掌管神廟的老人很能了解神意,眼瞪瞪地在一旁窺察,鞠躬致禮。他手持占卜用的杯珓,教給詩人投擲的方法;而後又根據卦象,說是得到了最吉的征兆,那是其他人所不易得到的。但是,正是“雲此最吉餘難同”的結語,卻引出了詩人一肚皮牢騷:自己在陽山貶所沒有被折磨致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後隻求衣食粗安,就甘心長此而終,哪裏還存什麽侯王將相之望!神明縱然想賜福保佑,恐怕也難奏效了。這一段描寫和牢騷,既真實,又動人,深刻地反映了詩人當時內心的不滿情緒。詩人關心自己的前途,當然希望占卜能得到一個非常吉利的答複。但是,當他得知是一個“最吉”的答複之後,他倒反而產生了懷疑,以致大發起牢騷來了。這大概與他當時對朝延政治鬥爭的形勢有所了解有關吧!
末四句,歸結詩題“宿嶽寺”之意。先寫上高閣時所見夜景:月色星光,因雲氣掩映而隱約不明。接著翻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詩意(《從斤竹澗越嶺西行詩》),寫道:“猿鳴鍾動不知曙”。本來聽到猿聲啼叫就知道是天亮了,但詩人因為酣睡,連天亮時猿的啼叫聲和寺院的鍾聲都沒有聽到。詩人身遭貶謫,卻一覺睡到天明,足見襟懷之曠達。末句“寒日”,又照應上文“秋雨”、“陰氣”,筆力遒勁。
此詩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意境開闊,章法井然。詩一開首便從大處落筆,氣勢磅礴。中間寫衡嶽諸峰,突兀高聳,令人心驚魄動。求神問卜一段,亦莊亦諧,其實是詩人借以解嘲消悶。末尾數句,更清楚地反映出詩人對現實所采取的比較泠漠的態度,他對自己被貶“蠻荒”的怨憤,也溢於言表。通篇一韻到底。押韻句末尾皆用三平調(少數用“平仄平”),音節鏗鏘有力。詩的語言古樸蒼勁,筆調靈活自如,風格凝煉典重,無論意境或修辭,都獨辟蹊徑,一掃前人記遊詩的陳詞濫調,正如沈德潛《唐詩別裁》所說:“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公詩足以當此語。”
(吳文治)
李花贈張十一署
韓愈
江陵
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
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
君知此處花何似?
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
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
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遊燕,對花豈省曾辭杯?
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思先回。
隻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
力攜一樽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
唐憲宗元和元年(806)春,韓愈為江陵府法曹參軍,常與功曹參軍張署詩酒往還。在二月底的一個晚上,韓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張署因病未能同遊,韓愈歸作此詩以贈。
這首詩寫得精妙奇麗,體物入微,發前人未得之秘。詩歌前段著力摹寫李花的情狀,刻畫從黑夜到清晨之間李花的物色變化,真是燦爛輝煌,令人魂迷眼亂。後段借花致慨,百感交集。全詩情寓物中,物因情見,可稱詠物佳作。
“江陵”二語,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詩評家陳衍說:“桃花經日經雨,皆色褪不紅,一望成林時,不如李花之鮮白奪目。”實未領會作者深意。“二月尾”,已點明是無月之夜。“花不見桃”,並不是沒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紅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見李”,李花素白,反光強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別鮮明可見。這裏以桃花作陪襯,更突出了李花的皎潔與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詩:“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也注意到顏色與光的關係,把桃花和李花在晝夜間給人不同的感覺形象地表達出來。最能領略韓愈此詩妙處的是南宋詩人楊萬裏。他的《讀退之李花詩》雲:“近紅暮看失燕支,遠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見桃惟見李,一生不曉退之詩。”並有小序:“桃李歲歲同時並開,而退之有‘花不見桃惟見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獨明,乃悟其妙。蓋‘炫晝縞夜’雲。”
“風揉”五句,力寫李花“縞夜”的情景。詩人在低徊歎賞: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風在撫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滌它,李花白得連雪花兒也比不上。繁密的花樹林,望去象無際的波濤,在空中翻騰湧動。看,這是何等瑰麗的景象!古來詠花之作,每偏於纖巧仄媚,而韓愈卻以如椽之筆,寫奇壯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闊,具見韓詩“思雄”、“力大”的特色。詩人接著寫道:朋友,您知道這兒的李花象什麽呢——那億萬朵潔白的花兒,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雞誤以為天明,都驚覺而啼,官吏們因此也紛紛起床了。此數語濃墨重彩,正是韓愈善用的“狠”筆!“群雞驚鳴”之語,想象怪奇,把李花的“縞夜”渲染到極至。
韓愈是寫文章的大手筆,很講究謀篇布局,法度嚴密,命意曲折,一篇上下,都有線索可尋。每段每句,都要安排得法,以使文章變化多姿。“群雞”一句,似虛似實,正是上下接榫之處,仿佛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麵緊接“金烏海底初飛來”句,由虛寫轉為實寫,由夜晚寫到清晨,接得非常自然,韻腳也由仄韻轉為平韻,聲情一致,音節諧暢。我們看,詩人是怎樣描寫朝陽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話傳說中的金烏——太陽,剛從海底飛來,半天空紅光散射,青霞披開,使人眼亂魂迷,無法逼視——啊,陽光正照耀著千萬樹李花,繁密成堆!詩人以厚重的筆觸和濃烈的色調,描繪了陽光、雲彩和花樹交相輝映的麗景。詩中這無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現了韓詩“放恣橫從,神奇變幻”的藝術特征。
“念昔”句以下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興懷,今昔對比,自傷身世。詩人回憶起往日少年時候,愛遊賞宴樂,對著美麗的春花,開懷暢飲;自從流落不遇,百憂交集,要去看花時,未到已先想著回家了。而今從陽山貶所量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謫的經過,不禁感喟蒼涼。末四句更跌深一層,寫自己今日盡情對酒賞花,是為了不忍辜負春光,讓美好的花兒寂寞地零落在黃土裏。這一段抒發個人的感慨,全用散文化筆法,而依然有著濃鬱的詩味。“隻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等句,虛字的使用尤為妥貼。如方東樹所雲:“其於閑字語助,看似不經意,實則無不堅確老重成煉者。”(《昭昧詹言》)
此詩上半段,造意奇特,氣象雄渾。詩人以勁健之筆描寫綺麗的景物,發掘出常人所未曾領略到的自然的美。詩中的奇思壯采,浪漫的情調,宏闊的意境和難以捉摸的紛繁的藝術形象,都表現了詩人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如用翻空的波濤形容李花林,寫白花倒映得天亮而使群雞驚鳴等,都是戛戛獨造的未經人道之語。然而,正如李黼平《讀杜韓筆記》指出的,這些詩句“可謂工為形似之言,而詩之佳處不在此”。詩人寫李花,也是在寫自己。上半篇極寫李花的潔白與繁茂,我們不也可以聯想到詩人那驚眾的才華嗎?時當盛年的詩人,胸懷著匡時濟世之心而處於無用之地,他隻惋傷光陰的浪擲,大丈夫誌業無成,故在詩中借花以寄個人的深慨。下半篇惜李花也是自惜,詩語質樸,與上邊華贍的寫景語恰成強烈的對比,而詩中有文,則辭氣更為流暢,感情也顯得更為濃摯了。蔣抱玄《評注韓昌黎詩集》雲:“此詩妙在借花寫人,始終卻不明提,極匣劍帷燈之致。”如寶劍在匣,華燈在幃,而劍氣燈光卻若隱若顯,給觀者以想象和聯想的餘地,這正是此詩高妙之處。
(陳永正)
青青水中蒲三首
韓愈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
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
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
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裏。
這三首樂府詩是具有同一主題的組詩——思婦之歌。它是韓愈青年時代的作品,寫於貞元九年(793),是寄給他的妻子盧氏的。清人陳沆《詩比興箋》說是“寄內而代為內人懷己之詞”,是一種“代內人答”的體裁,風格別致。
第一首描繪送別情景。詩人以青青的水中蒲草起興,襯托離思的氛圍,又以蒲草下有一雙魚兒作比興,以反襯思婦的孤獨。魚兒成雙作對,在水中香蒲下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而詩中女主人公卻要與夫君分離。她觸景生情,不禁依依不舍,深情地說:您如今要上隴州去,誰跟我在一起呢?語意真率、樸素,是民歌格調。短短四句詩,上下兩聯形成鮮明的對照:從地域上看,“青青水中蒲”,是風光明麗,一片蓬蓬勃勃的中原河邊景色;而“君今上隴去”,卻是偏遠荒涼的西北邊境。從情調上看,“下有一雙魚”,顯得多麽歡愉而寫意;而“我在與誰居”,女主人公又見得多麽伶仃而落寞。
第二首仍言離情,詩人以不同方式作反複回環的表現。開始兩句詩是比,以蒲草“長在水中居”象征女主人公長在家中居住,不能相隨夫君而行。又用可以自由自在地隨水漂流的浮萍來反襯,言蒲不如浮萍之能相隨。所以,思婦寄語浮萍,無限感慨。
第三首主題相同,一唱三歎,感情一首比一首深沉。“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這兩句詩有興有比。用蒲草的短葉不出水,比喻思婦不能出門相隨夫君。“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裏”,在空間上距離那麽遙遠,女主人公孤單單的形象也就顯現出來,而其內心的淒苦也可想而知。詩中沒有表示相思之語,而思夫之情自見。謝榛歎為“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四溟詩話》卷二)。
三首詩是一脈貫通,相互聯係的“三部曲”。
第一首,行子剛剛出門離家,思婦隻提出“我在與誰居”的問題,其離情別緒尚處在發展的起點上。第二首,行子遠去,思婦為相思所苦,發出“相隨我不如”的歎息。離愁比以前濃重多了。第三首,女主人公內心的孤淒感受隨著行子“在萬裏”而與日俱增,一層深一層,全詩就在感情高潮中戛然而止,餘韻無窮。
在體裁上,《青青水中蒲》繼承《詩經》、漢樂府的傳統而又推陳出新。朱彝尊謂“篇法祖毛詩,語調則漢魏歌行耳”。
詩的語言通俗流暢,風格象民歌樸素自然,看似平淡,而意味深長,前人讚之曰:“煉藻繪入平淡”,正道出這組詩的風格特色。
(何國治)
聽穎師彈琴
韓愈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喜懼哀樂,變化倏忽,百感交集,莫可名狀,這就是韓愈聽穎師彈琴的感受。讀罷全詩,穎師高超的琴技如可聞見,怪不得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相提並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了。
詩分兩部分,前十句正麵摹寫聲音。起句不同一般,它沒有提及彈琴者,也沒有交待彈琴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緊扣題目中的“聽”字,單刀直入,把讀者引進美妙的音樂境界裏。琴聲嫋嫋升起,輕柔細屑,仿佛小兒女在耳鬢廝磨之際,竊竊私語,互訴衷腸。中間夾雜些嗔怪之聲,那不過是表達傾心相愛的一種不拘形跡的方式而已。正當聽者沉浸在充滿柔情密意的氛圍裏,琴聲驟然變得昂揚激越起來,就象勇猛的將士揮戈躍馬衝入敵陣,顯得氣勢非凡。接著琴聲又由剛轉柔,呈起伏回蕩之姿。恰似經過一場浴血奮戰,敵氛盡掃,此時,天朗氣清,風和日麗,遠處浮動著幾片白雲,近處搖曳著幾絲柳絮,它們飄浮不定,若有若無,難於捉摸,卻逗人情思。琴聲所展示的意境高遠闊大,使人有極目遙天悠悠不盡之感。
驀地,百鳥齊鳴,啁啾不已,安謐的環境為喧鬧的場麵所代替。在眾鳥蹁躚之中,一隻鳳凰翩然高舉,引吭長鳴。“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這隻不甘與凡鳥為伍的孤傲的鳳凰,一心向上,飽經躋攀之苦,結果還是跌落下來,而且跌得那樣快,那樣慘。這裏除了用形象化的比喻顯示琴聲的起落變化外,似乎還另有寄托。聯係後麵的“濕衣淚滂滂”等句,它很可能包含著詩人對自己境遇的慨歎。他曾幾次上奏章剖析政事得失,希望當局能有所警醒,從而革除弊端,勵精圖治,結果屢遭貶斥,心中不免有憤激不平之感。“濕衣”句與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馬青衫濕”頗相類似,隻是後者表達得比較直接,比較顯豁罷了。
後八句寫自己聽琴的感受和反應,從側麵烘托琴聲的優美動聽。“嗟餘”二句是自謙之辭,申明自己不懂音樂,未能深諳其中的奧妙。盡管如此,還是被穎師的琴聲所深深感動,先是起坐不安,繼而淚雨滂沱,浸濕了衣襟,猶自撲撲簌簌滴個不止。這種感情上的強烈刺激,實在叫人無法承受,於是推手製止,不忍卒聽。末二句進一步渲染穎師琴技的高超。冰炭原不可同爐,但穎師的琴聲一會兒把人引進歡樂的天堂,一會兒又把人擲入悲苦的地獄,就好比同時把冰炭投入聽者的胸中,使人經受不了這種感情上的劇烈波動。
全篇詩情起伏如錢塘江潮,波濤洶湧,層見迭出,變化無窮。上聯與下聯,甚至上句與下句,都有較大的起落變化,例如首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寫柔細的琴聲,充滿和樂的色調,中間著一“怨”字,便覺波浪陡起,姿態橫生,親昵的意味反倒更濃,也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又如首聯比以兒女之情,次聯擬以英雄氣概,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柔一剛,構成懸殊的形勢。第三聯要再作起落變化,即由剛轉柔,就很容易與第一聯交叉重迭。詩人在實現這一起伏轉折的同時,開辟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它高遠闊大、安謐清醇,與首聯的卿卿我我、充滿私情形成鮮明的比照,它所顯示的聲音也與首聯不一樣,一者(首聯)輕柔細屑,純屬指聲;一者(三聯)宛轉悠揚,是所謂泛聲。盡管兩者都比較輕柔,卻又各有特色,準確地反映了琴聲高低疾徐的變化。清人方東樹說韓愈寫詩“用法變化而深嚴”(《昭昧詹言》),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曆來寫樂曲的詩,大都利用人類五官通感的生理機能,致力於把比較難於捕捉的聲音轉化為比較容易感受的視覺形象。這首詩摹寫聲音精細入微,形象鮮明,卻不粘皮著肉,故而顯得高雅、空靈、醇厚。突出的表現是:在摹寫聲音節奏的同時,十分注意發掘含蘊其中的情誌。好的琴聲既可悅耳,又可賞心,可以移情動誌。好的琴聲,也不隻可以繪聲,而且可以“繪情”、“繪誌”,把琴聲所表達的情境,一一描摹出來。詩歌在摹寫聲音的同時,或示之以兒女柔情,或擬之以英雄壯誌,或充滿對自然的眷戀,或寓有超凡脫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無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韓愈是一位極富創造性的文學巨匠。他寫作詩文,能夠擺脫拘束,自辟蹊徑。這首詩無論造境或遣詞造語都有獨到之處。以造境言,它為讀者展示了兩個大的境界:一是曲中的境界,即由樂曲的聲音和節奏所構成的情境;一是曲外的境界,即樂曲聲在聽者(詩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響。兩者亦分亦合,猶如影之與形。從而使整個詩歌的意境顯得深閎雋永,饒有情致。以遣詞造語論,不少詩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細,感染力極強。例如開頭兩句押細聲韻,其中的“女”、“語”和“爾”、“汝”聲音相近,讀起來有些繞口。這種奇特的音韻安排,恰恰適合於表現小兒女之間那種纏綿糾結的情態。後麵寫昂揚激越的琴聲則改用洪聲韻的“昂”、“場”、“揚”、“凰”等,這些都精確地表現了彈者的情感和聽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錯運用,以與琴聲的疾徐斷續相協調,也大大增強了詩句的表現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詩人匠心獨運,不拘繩墨,卻又無不文從字順,各司其職。所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其實也是韓愈本人詩歌語言的一大特色。
(朱世英)
調張籍
韓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
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
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
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
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
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
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
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
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
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詩風的中唐時期,往往不被重視,甚至還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貶抑。韓愈在此詩中,熱情地讚美李白和杜甫的詩文,表現出高度傾慕之情。在對李、杜詩歌的評價問題上,韓愈要比同時的人高明得多。
本詩可分為三段。前六句為第一段。作者對李、杜詩文作出了極高的評價,並譏斥“群兒”謗傷前輩是多麽無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二句,已成為對這兩位偉大詩人的千古定評了。中間二十二句為第二段。力寫對李、杜的欽仰,讚美他們詩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歎生於李、杜之後,隻好在夢中瞻仰他們的風采。特別是讀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詩篇時,便不禁追想起他們興酣落筆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樣,揮動著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開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傾瀉出來,天地間回蕩著山崩地裂的巨響。“惟此”六句,感歎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詩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給予他們升沉不定的命運。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籠中的鳥兒,痛苦地看著外邊百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詩文多已散佚。他們一生寫了千萬篇金玉般優美的詩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傳人間的,隻不過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為第三段。“我願”八句,寫自己努力去追隨李、杜。詩人希望能生出兩翅,在天地中追尋李、杜詩歌的精神。他終於能與前輩詩人精誠感通,於是,千奇百怪的詩境便進入心裏:反手拔出大海中長鯨的利齒,高舉大瓢,暢飲天宮中的仙酒,忽然騰身而起,遨遊於廣漠無窮的天宇中,自由自在,發天籟之音,甚至連織女所製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後四句點題。詩人懇切地勸導老朋友張籍:不要老是鑽在書堆中尋章摘句,忙碌經營,還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學習,在詩歌的廣闊天地中高高飛翔吧。
韓愈在中唐詩壇上,開創了一個重要的流派。葉燮《原詩》說:“韓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詩人以其雄健的筆力,淩厲的氣勢,驅使宇宙萬象進入詩中,表現了宏闊奇偉的藝術境界。這對糾正大曆以來詩壇軟熟褊淺的詩風,是有著積極作用的。而《調張籍》就正象詩界異軍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風格,最能體現出韓詩奇崛雄渾的詩風。
詩人筆勢波瀾壯闊,恣肆縱橫,全詩如長江大河浩浩蕩蕩,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盤旋,激濺飛瀉,變態萬狀,令人心搖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極寫李、杜創作“施手時”情景,氣勢宏偉,境界闊大。突然,筆鋒一轉:“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豪情壯氣一變而為感喟蒼涼,所謂“勒奔馬於噓吸之間”,非有極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邊第三段“我願”數句,又再作轉折,由李、杜而寫及自己,馳騁於碧海蒼天之中,詩歌的內涵顯得更為深厚。我們還注意到,詩人並沒有讓江河橫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瀾,迫使洶湧的流水循著河道前流。本詩在命題立意、結構布局、遣詞造句上,處處可見到作者獨具的匠心。如詩中三個段落,回環相扣,展轉相生。全詩寓縱橫變化於規矩方圓之中,非有極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詩中充滿了探險入幽的奇思幻想。第一段六句,純為議論。自第二段始,運筆出神入化,簡直使人眼花繚亂。“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用大禹鑿山導河來形容李、杜下筆為文,這種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決不是一般詩人所能有的。詩人寫自己對李、杜的追慕是那樣狂熱:“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他長出了如雲般的長翮大翼,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探索李、杜藝術的精英。追求的結果是“百怪入我腸”。此“百怪”可真名不虛說,既有“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又有“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驚歎。而且詩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挾雷電,或跨天宇,雄闊壯麗。韓詩曰奇曰雄,如此詩者可見其風格了。
詩人這種神奇的想象,每借助於誇張和比喻的藝術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稱的“以想象出詼詭”。詩人這樣寫那些妄圖詆毀李、杜的輕薄後生:“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設喻貼切,形象生新,後世提煉為成語,早已家傳戶曉了。詩中萬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間的巨響,太山、長鯨等瑰瑋奇麗的事物,都被用來設喻,使詩歌磅礴的氣勢和詭麗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現。
此詩是“論詩”之作。朱彝尊《批韓詩》說:“議論詩,是又別一調,以蒼老勝,他人無此膽。”這所謂的“別調”,其實應是議論詩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為議論。在本詩中,作者通過豐富的想象和誇張、比喻等表現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的同時,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生動地表達出詩人對詩歌的一些精到的見解,這正是本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的成功之處。
(陳永正)
答張十一
韓愈
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
筼簹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豔豔花。
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詩罷看雙鬢,鬥覺霜毛一半加。
韓愈一生中兩次遭貶,《答張十一》是他第一次被貶到廣東陽山後的第二年春天作的。張十一名署,德宗貞元十九年(803)與韓愈同為監察禦史,一起被貶。張到郴州臨武令任上曾有詩贈韓愈,詩雲:“九疑峰畔二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白簡趨朝曾並命,蒼梧左宦一聯翩。鮫人遠泛漁舟火,鵩鳥閑飛露裏天。渙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韓愈寫此詩作答。
詩的前半段寫景抒情。“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勾勒了陽山地區的全景。春山明淨,春江空闊,還傳達出一種人煙稀少的空寂。寥寥數筆,生動的摹寫了荒僻冷落的景象。這一聯如同一幅清晰鮮明的水墨畫。緊接著第二聯是兩組近景特寫,“筼簹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豔豔花。”筼簹是一種粗大的竹子。躑躅即羊躑躅,開紅黃色的花,生在山穀間,二月花發時,耀眼如火,月餘不歇。這一聯,可以說是作者為這幅水墨畫又點綴了一些鮮豔、明快的色彩,為荒僻的野景增添了春天的生氣。上句的“競”字同下句的“閑”字,不但對仗工穩,而且傳神生動。“競”字把嫩筍爭相滋生的蓬勃景象寫活了;“閑”字則把羊躑躅隨處開放、清閑自得的意態揭示了出來。這四句詩,寫了遠景,又寫了近景,層次分明。有淡墨塗抹的山和水,又有色彩豔麗的綠竹和紅花,濃淡相宜,形象突出。再加上哀猿的啼叫,真可謂詩情畫意,交相輝映。
這首詩中的景物,是與作者此時的處境與心情緊密相連的。它體現了這樣兩個特點,一是靜,二是閑。靜從空曠少人煙而生,作者從繁華嘈雜、人事擾擾的京城一下子到了這荒遠冷僻的山區,哀猿啼聲處處有,人間茅舍兩三家,這種靜與作者仕途的冷遇相互作用,使他倍感孤獨和淒涼。這種閑,由他的處境遭遇而來,這裏的一切都顯得悠閑超脫,沒有羈絆,然而不免使人觸景生情。身雖居閑地,心卻一刻也沒能擺脫朝廷的束縛,常常被“未報恩波”所攪擾,不能得閑,故而格外感慨。作者雖然寫的是景,而實際上是在抒發自己內心深處的隱情,正如王夫之《唐詩評選》所說:“寄悲正在比興處。”
詩的下半段敘事抒情,“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前句的“未”字貫“報”與“知”,意謂皇帝的深恩我尚未報答,死所也未可得知,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熱的瘴氣中虛度餘生而已。這兩句是全詩的關鍵,孕含著作者內心深處許多矛盾著的隱微之情:有無辜被貶的憤怨與悲愁,又有對自己從此消沉下去的擔心;有自己被貶南荒回歸無望的歎息,又有對未來建功立業的憧憬。他雖然沒有直接說憂愁怨恨,隻提到“死所”、“炎瘴”,卻比說出來更為深切。在這樣的處境裏,還想到“未報恩波”,這體現著儒家“怨而不怒”的精神。有了這一聯的鋪墊,下一聯就容易理解。“吟君詩罷看雙鬢,鬥覺霜毛一半加。”“鬥”同“陡”,是頓時的意思。“鬥覺”二字用得奇崛,把詩人的感情推向高潮。這一聯寫得曲折迂回,詩人沒有正麵寫自己如何憂愁,卻說讀了張署來詩後鬢發頓時白了一半,似乎來詩是愁的原因,這就把全詩唯一正麵表現愁怨的地方掩蓋住了。並且寫愁不說愁,隻說霜毛陡加,至於何以至此,盡在不言之中。詩意婉轉,韻味濃厚。
作者似乎盡量要把他那種激憤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是又不自覺地在字裏行間透露出來,使人感受到那股被壓抑著的感情的潛流,讀來為之感動,令人回味,形成了這首詩含蓄深沉的特點。
(常振國)
題木居士二首(其一)
韓愈
火透波穿不計春,根如頭麵幹如身。
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唐時耒陽(今屬湖南)地方有“木居士”廟,貞元末韓愈路過時留題二詩,此為其一。詩乃有感於社會現實而發,非一般應景的題詠。詩中“木居士”與“求福人”不妨視為官場中兩種人的共名。作者運用詠物寓言形式,在影射的人與物之間取其相似點,獲得豐富的喜劇效果,成為此詩最顯著的特色。
漢代南方五嶺間有所謂“楓人”的雜鬼。以楓樹老而生癭,形狀類人,被巫師取作偶像,借施騙術。“木居士”大約也是同一類木魅。它原本是山中一棵普通老朽的樹木,曾遭“火透”(雷殛),又被“波穿”(雨打水淹),經磨曆劫,傷痕累累,被扭曲得“根如頭麵幹如身”這樣一種不自然的形狀。前兩句交代“木居士”先時狼狽處境,揭其老底,後兩句則寫其意外的發跡,前後形成鮮明對照。幸乎不幸乎,世間的機遇往往帶有偶然性質。老樹根幹狀似人形,本是久經大自然災變的結果,然而卻被迷信的人加以神化,供進神龕。昨天還是囚首喪麵,不堪其苦,轉眼變成堂堂皇皇的“木居士”,於無佛處稱尊了。其名與實、尊榮的處境與虛朽的本質是何等不諧調。在諷刺藝術中,喜劇效果的取得,多著力於揭露假、惡、醜的事物的表麵現象與內在本質的極不諧調,換句話說,就是“把無價值的撕毀給人看”(魯迅)。此詩中,詩人正是這樣作的。因此,“木居士”的形象給人以滑稽可笑的感覺,收到極好諷刺效果。可詩的妙處還在最後一句,它畫出這樣一幅圖景:神座之上立著一截僥幸殘存、冥頑不靈的朽木,神座下卻香煙繚繞,匍伏著衣之飾之的善男信女,他們在祈求它保佑。這種莊嚴的、鄭重其事的場麵與其荒唐的、滑稽可笑的內容,再一次構成不協調,構成喜劇衝突,使人忍俊不禁。這裏挖苦諷刺的對象又不僅是“木居士”了。“木居士”固然可笑,而“求福人”更可笑亦複可悲。詩人是用兩副筆墨來刻劃兩種形象的。在“木居士”是正麵落墨,筆調嬉笑怒罵,尖酸刻薄。對“求福人”則著墨不多,但有點睛之效:他們急於求福,欲令智昏,錯抱“佛”腳。“木居士”不靠他們的愚昧尚且自身難保,怎麽可能反過來賜福於人呢?其“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論語·為政》)不是荒唐之至麽?詩中對“木居士”的刻薄,句句都讓人感到是對“求福人”的挖苦,是戳在“木居士”身上,羞在“求福人”臉上。此詩妙處,就在抓住了“聾俗無知,諂祭非鬼”(《溪詩話》)的陋俗與封建官場中某種典型現象之間的一點相似之處,借端托喻,以詠物寓言方式,取得喜劇諷刺藝術的效果。
不過,需要說明:從此詩的寫作背景看,作者可能有影射貞元末年“暴起領事”的二王(王伾、王叔文)及其追隨者的用意。他反對二王和永貞革新,固然是保守的表現。但就此詩而言,是寫在革新運動之前且未涉及革新之事。而當時二王的追隨者中確有不少鑽營投機的分子(參閱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因而此詩諷刺形象的客觀意義,是不可簡單地以韓愈的政治態度來抹煞的。
(周嘯天)
湘中
韓愈
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
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
自從漢代賈誼被貶長沙寫了《吊屈原賦》之後,以賈誼自喻、借憑吊屈原寄托失意之感便成了詩歌中常見的手法。韓愈此詩別具匠心,不寫與屈賈同病相憐之苦,而是寫英魂無處憑吊之情;不正麵用典,而是以神秘空靈的意境烘托心頭的迷惘惆悵,這就更深刻地表現了世無知音的寂寞悲涼。
貞元末年,韓愈官監察禦史,因關中旱饑,上疏請免徭役賦稅,遭讒被貶為連州陽山令。政治上突如其來的打擊,在詩人心底激起了無法平息的狂瀾,從而形成了《湘中》詩起調那種突兀動蕩的氣勢:“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這兩句語調拗折,句法奇崛。如按通常章法,應首先點出汨羅江名,然後形容江上景色,但這樣語意雖然順暢,卻容易平淡無奇,流於一般寫景。現在詩人運用倒裝句法,突出了江景:山猿愁啼,江魚騰踴,湘波翻滾,一派神秘愁慘的氣氛,以為詩人哀憤的心境寫照。首句又連用“猿”、“魚”、“踴”等雙聲字相間,以急促的節奏感來渲染詩人激動不平的心聲。因而,詩人雖然沒有直抒見到汨羅江時所引起的無窮感慨,卻自有不盡之意溢於言外。
詩人來到汨羅江本是為憑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鬱悶,然而就是在這裏也得不到感情上的慰藉:江邊到處飄浮著可供祭祀的綠蘋和水藻,可是屈原投江的遺跡已經蕩然無存;當初賈誼尚能投書一哭,今日卻連祭奠的地方都無從找尋,唯有江上的漁父舷歌依然,遙遙可聞。相傳屈原貶逐,披發行吟澤畔,形容枯槁,遇一漁父相勸道:“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說罷,“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如今屈子已逝,漁父猶在,今日之漁父雖非昔日之漁父,然而今日之詩人正如昔日之屈原,賢者遭黜,隱者得全,清濁醒醉,古今一理。因此那悠閑的歌聲似乎永遠在嘲弄著一代代執著於改革政治、不肯與世同流合汙的誌士仁人。這裏暗用楚辭《漁父》的典故,情景交融,渾成無跡,構成清空孤寂的境界,與前兩句激切哀愁的氣氛在對比中達到高度的和諧,生動地表現了詩人麵對茫茫水天悵然若失的神情,含蓄地抒發了那種無端遭貶的悲憤和牢騷。
這首詩寓激憤哀切之情和排奡跌宕之勢於清空的意境和深長的韻味之中,成功地將探怪求新的特點和傳統的表現方法揉為一體,充分體現了韓愈在藝術上的創新精神和深厚造詣。
(葛曉音)
春雪
韓愈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這首《春雪》,構思新巧,獨具風采,是韓愈小詩中的佼佼者。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新年即陰曆正月初一,這天前後是立春,所以標誌著春天的到來。新年都還沒有芬芳的鮮花,就使得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人們分外焦急。一個“都”字,透露出這種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二月初驚見草芽”,說二月亦無花,但話是從側麵來說的,感情就不是單純的歎惜、遺憾。“驚”字最宜玩味。它似乎不是表明,詩人為二月剛見草芽而吃驚、失望,而是在焦急的期待中終於見到“春色”的萌芽而驚喜。內心的感情是:雖然春色姍姍來遲,但畢竟就要來了。“初驚”寫出“見草芽”時的情態,極其傳神。“驚”字狀出擺脫冬寒後新奇、驚訝、欣喜的感受;“初”字含春來過晚、花開太遲的遺憾、惋惜和不滿的情緒。然而這種淡淡的情緒藏在詩句背後,顯得十分含蘊。韓愈在《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中曾寫道:“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詩人對“草芽”似乎特別多情,也就是因為他從草芽看到了春的消息吧。從章法上看,前句“未有芳華”,一抑;後句“初見草芽”,一揚,跌宕騰挪,波瀾起伏。
三、四兩句表麵上是說有雪而無花,實際感情卻是:人倒還能等待來遲的春色,從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卻等不住了,竟然紛紛揚揚,穿樹飛花,自己裝點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開)未來,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遺憾,但這穿樹飛花的春雪不也照樣給人以春的氣息嗎!詩人對春雪飛花主要不是悵惘、遺憾,而是欣喜。一個盼望著春天的詩人,如果自然界還沒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來。這就是三、四兩句的妙處,它富有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可稱神來之筆。“卻嫌”、“故穿”,把春雪描繪得多麽美好而有靈性,饒富情趣。詩的構思甚奇。初春時節,雪花飛舞,本來是造成“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的原因,可是,詩人偏說白雪是因為嫌春色來得太遲,才“故穿庭樹”紛飛而來。這種翻因為果的寫法,卻增加了詩的意趣。“作飛花”三字,翻靜態為動態,把初春的冷落翻成仲春的熱鬧,一翻再翻,使讀者如入山陰道上,有應接不暇之感。
此詩於常景中翻出新意,工巧奇警,是一篇別開生麵的佳作。
(湯貴仁)
晚春
韓愈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晚春》是韓詩頗富奇趣的小品,曆來選本少有漏選它的。然而,對詩意的理解卻是諸說不一。
題一作“遊城南晚春”,可知詩中所描寫的乃郊遊即目所見。乍看來,隻是一幅百卉千花爭奇鬥妍的“群芳譜”:春將歸去,似乎所有草本與木本植物(“草樹”)都探得了這個消息而想要留住她,各自使出渾身招數,吐豔爭芳,一刹時萬紫千紅,繁花似錦。可笑那本來乏色少香的柳絮、榆莢也不甘寂寞,來湊熱鬧,因風起舞,化作雪飛(言“楊花榆莢”偏義於“楊花”)。僅此寥寥數筆,就給讀者以滿眼風光的印象。
再進一步不難發現,此詩生動的效果與擬人化的手法大有關係。“草樹”本屬無情物,竟然能“知”能“解”還能“鬥”,尤其是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著想之奇是前此詩中罕見的。最奇的還在於“無才思”三字造成末二句費人咀嚼,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見仁見智之說。有人認為那是勸人珍惜光陰,抓緊勤學,以免如“楊花榆莢”白首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