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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節 錢起

  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從詩題“省試”可以看出,這是一首試帖詩。“湘靈鼓瑟”這個題目,是從《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句中摘出來的。

  詩的開頭兩句點題,讚揚湘靈善於鼓瑟,那優美動聽的樂聲常常縈繞耳邊。在試帖詩裏,這叫做概括題旨。

  湘水女神鼓瑟,曲聲嫋嫋,於是詩人展開想象的羽翼,伴隨著仙樂,往返盤旋。那瑟曲,是多麽動人心弦嗬!它首先吸引了名叫馮夷的水神,使他忍不住在水上跳起舞來。其實,馮夷並沒有真正聽懂在美妙的樂聲中隱藏的哀怨淒苦的情感,這種歡舞是徒然的。但那些“楚客”是懂得湘靈的心意的,這當然包括漢代的賈誼,和曆代被貶謫南行而經過湘水的人,他們聽到這樣哀怨的樂聲,怎不感到十分難過呢!

  你聽,那曲調深沉哀婉,即使堅如金石也為之感到悲淒;而它的清亢響亮,可以傳到那無窮無盡的蒼穹中去。

  如此優美而哀怨的樂聲傳到蒼梧之野,一定把九嶷山上的舜帝之靈都驚動了,他也許會趕到湘水上空來側耳傾聽吧!那馨香的芳草——白芷,竟會受到感動,越發吐出它的芳香來。

  樂聲在水麵上飄揚,廣大的湘江兩岸都沉浸在優美的旋律之中。寥闊的湘水上空,都回蕩著哀怨的樂音,它匯成一股悲風,飛過了八百裏洞庭湖。

  中間這四韻,共是八句,詩人憑借驚人的想象力,極力描繪湘靈瑟曲的神奇力量。這就使詩避免了呆板的敘述,顯得瑰麗多姿,生動形象。

  然而更妙的還在最後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上文緊扣題目,反複渲染,已經把湘靈鼓瑟描寫得淋漓盡致了。傾聽妙曲,想見伊人,於是詩人筆鋒一轉,直指美麗而神秘的湘江女神:“曲終人不見”,隻聞其聲,不見伊人,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悵惘,真可說是神來之筆。而更具神韻的是,“人不見”以後卻以“江上數峰青”收結。這五個字之所以下得好,是因為由湘靈鼓瑟所造成的一片似真如幻,絢麗多彩的世界,一瞬間都煙消雲散,讓人回到了現實世界。這個現實世界還是湘江,還是湘靈所在的山山水水。隻是,一江如帶,數峰似染,景色如此恬靜,給人留下悠悠的思戀。

  試帖詩有種種限製,往往束縛了士人的才思。錢起卻不然,在此詩中,他馳騁想象,上天入地,如入無人之境。無形的樂聲,在這裏得到了生動形象的表現,成為一種看得見,聽得到,感覺得著的東西。最後突然收結,神思綿綿,更耐人尋繹。

  大中十二年(858),舉行進士考試,唐宣宗問考官李藩:試帖詩如有重複的字能否錄取?李藩答道:昔年錢起試《湘靈鼓瑟》就有重複的字,偶然也可破例吧。大中十二年離錢起考試的天寶十載,已經百年,錢起此詩仍是公認的試帖詩的範本。

  (劉逸生)

  贈闕下裴舍人

  錢起

  二月黃鸝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

  長樂鍾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

  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常懸捧日心。

  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發對華簪。

  這首詩,是寫給一個姓裴的舍人。寫詩的目的,是為了向裴舍人請求援引。

  開頭四句,詩人象並不在意求援似的,描畫了一幅穠麗的宮苑春景圖:早春二月,在上林苑裏,黃鸝成群地飛鳴追逐,好一派活躍的春的氣氛!紫禁城中更是充滿春意,拂曉的時候,在樹木蔥蘢之中,灑下一片淡淡的春陰。長樂宮的鍾敲響了,鍾聲飛過宮牆,飄到空中,又緩緩散落在花樹之外。那曾經是玄宗皇帝發祥之地的龍池,千萬株春意盎然的楊柳,在細雨之中越發顯得蒼翠欲滴了。這四句詩,寫的都是皇宮苑囿殿閣的景色。

  那麽,錢起贈詩給裴舍人,為什麽要牽扯上這些宮殿苑囿呢?這就須看看舍人的日常活動情況。原來在唐代,皇帝身邊的職官,有通事舍人,掌管朝見官員的接納引見;有起居舍人,記皇帝的言行;還有中書舍人,凡臣下章奏的接納,皇帝的詔旨的起草,都要通過他的手,軍國大事他都有權參加討論,詔書頒布時,還得由他簽字。這些“侍從之臣”每天都要隨侍皇帝左右,過問機密大事,其實際權力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不難理解,此詩的開頭四句,並不是為寫景而寫景,他的目的,是在“景語”中烘托出裴舍人的特殊身分地位。由於裴舍人追隨禦輦,侍從宸居,就有不同於一般官員所見的景色進入他的視聽之中。當皇帝行幸到上林苑時,裴舍人看到上林苑的早鶯;皇帝在紫禁城臨朝時,裴舍人又看見皇城的春陰曉色;裴舍人草詔時,更聽到長樂宮舒緩的鍾聲;而龍池的柳色變化及其在雨中的濃翠,自然也是裴舍人平日所熟知的。四種景物都隱隱約約地使人看到裴舍人的影子。

  可見,盡管沒有一個字正麵提到裴舍人,實則句句都在恭維裴舍人。恭維十足,卻又不露痕跡,手法巧妙。

  隨後詩人筆頭一轉,就寫到請求援引的題旨上:“陽和”句是說,雖有和暖的太陽,畢竟無法使自己的窮途落魄之恨消散。“霄漢”句說,但我仰望天空,我還是時時刻刻讚頌著太陽(指當朝皇帝),意思是自己有一顆為朝廷幹事的熱心。“獻賦”句說,十年來,我不斷向朝廷獻上文賦(指參加科舉考試),可惜都沒有得到知音者的賞識。“羞將”句說,如今連頭發都變白了,看見插著華簪的貴官,我不能不感到慚愧。意思自然是清楚的,但仍然含蓄,保持了一定的身分。

  這首詩,通篇表示了一種恭維、求援之意,卻又顯得十分隱約曲折,尤其是前四句,雖然是在恭維,由於運用了“景語”,便不覺其庸俗了。由此頗見錢起嫻熟的藝術技巧。

  (劉逸生)

  暮春歸故山草堂

  錢起

  穀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

  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

  詩的第一句中的“穀口”二字,暗示了“故山草堂”之所在;“春殘”二字,扣題中“暮春”;以下雲雲皆稱“歸”後的所見所感,思致清晰而嚴謹。穀口的環境是幽美的,詩人曾說過:“穀口好泉石,居人能陸沉。牛羊下山小,煙火隔雲深。一徑入溪色,數家連竹陰。藏虹辭晚雨,驚隼落殘禽。”(《題玉山村叟屋壁》)可以想見,春到穀口,當更具一番景色。然而,此番歸來卻是“春風三月落花時”,眼前是黃鳥稀,辛夷盡,杏花飛。黃鳥,即黃鶯(一說黃雀),叫聲婉轉悅耳;辛夷,木蘭樹的花,一稱木筆花,比杏花開得早,所以詩說“辛夷花盡杏花飛”。一“稀”、一“盡”、一“飛”,三字一氣而下,渲染出春光逝去、了無蹤影的調零空寂的氣氛。

  然而,也正是由於這種景象,才使得詩人欣喜地發現了另一種可貴的美——窗前幽竹,兀傲清勁,翠綠蔥蘢,搖曳多姿,迎接它久別歸來的主人。這就使詩人以壓抑不住的激情吟誦出:“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憐”者,愛也。愛的就是它“不改清陰”。“不改清陰”,簡煉而準確地概括了翠竹的內美與外美和諧統一的特征。“月籠翠葉秋承露,風亞繁梢暝掃煙。知道雪霜終不變,永留寒色在庭前”(唐求《庭竹》)。“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鄭板橋《竹石》)。不都是在謳歌它“不改清陰”的品格嗎!錢起正以春鳥、春花之“改”——“稀、盡、飛”,反襯出翠竹的“不改”。詩人愛的是“不改”,對於“改”當然就不言而喻了。清人鄭板橋的“四時花草最無窮,時到芬芳過便空。唯有山中蘭與竹,經春曆夏又秋冬”一詩,表現出來的情趣與意境,和錢詩倒十分相似,恰可共吟同賞。

  “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詩也可以說有在言中者,有在言外者。“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用由人及物、由物及人的寫法,生動地抒發了詩人的憐竹之意和幽竹的“待我”之情,在這個物我相親的意境之中,寄寓了詩人對幽竹的讚美,對那種不畏春殘、不畏秋寒、不為俗屈的高尚節操的禮讚。所以它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美的感染,而且它那深刻的蘊涵,令人回味無窮。前人說:“員外(錢起)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文宗右丞(王維)許以高格”(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大概指的就是這一類的詩吧!

  (趙其鈞)

  歸雁

  錢起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錢起是吳興(今屬浙江)人,入任後,一直在長安和京畿作官。他看到秋雁南飛,曾作《送征雁》詩:“秋空萬裏靜,嘹唳獨南征……悵望遙天外,鄉情滿目生。”這首《歸雁》,同樣寫於北方,所詠卻是從南方歸來的春雁。

  古人認為,秋雁南飛,不越過湖南衡山的回雁峰,它們飛到峰北就棲息在湘江下遊,過了冬天再飛回北方。作者依照這樣的認識,從歸雁想到了它們歸來前的棲息地——湘江,又從湘江想到了湘江女神善於鼓瑟的神話,再根據瑟曲有《歸雁操》進而把鼓瑟同大雁的歸來相聯係,這樣就形成了詩中的奇思妙想。

  根據這樣的藝術構思,作者一反曆代詩人把春雁北歸視為理所當然的慣例,而故意對大雁的歸來表示不解,一下筆就連用兩個句子劈空設問:“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詢問歸雁為什麽舍得離開那環境優美、水草豐盛的湘江而回來呢?這突兀的詢問,一下子就把讀者的思路引上了詩人所安排的軌道——不理會大雁的習性,而另外探尋大雁歸來的原因。

  作者在第三、四句代雁作了回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湘江女神在月夜下鼓瑟(二十五弦),那瑟聲淒涼哀怨,大雁不忍再聽下去,才飛回北方的。

  詩人就是這樣借助豐富的想象和優美的神話,為讀者展現了湘神鼓瑟的淒清境界,著意塑造了多情善感而又通曉音樂的大雁形象。然而,詩人筆下的湘神鼓瑟為什麽那樣淒涼?大雁又是為什麽那樣“不勝清怨”呢?為了弄清詩人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無妨看看他考進士的成名之作《湘靈鼓瑟》。在那首詩中,作者用“蒼梧來怨慕”的詩句指出,湘水江神鼓瑟之所以哀怨,是由於她在樂聲中寄托了對死於蒼梧的丈夫——舜的思念。同時,詩中還有“楚客不堪聽”的詩句,表現了貶遷於湘江的“楚客”對瑟聲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

  拿《湘靈鼓瑟》同《歸雁》相對照,使我們領會到:《歸雁》中的“不勝清怨卻飛來”一句,原來是從“楚客不堪聽”敷演而來,作者是按照貶遷異地的“楚客”來塑造客居湘江的旅雁的形象的。故而,他使旅雁聽到湘靈的充滿思親之悲的瑟聲,便鄉愁鬱懷,羈思難耐,而毅然離開優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飛回。“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建安文學家王粲《登樓賦》中的這兩句揭示羈客情懷的名言,正可借來說明《歸雁》詩中旅雁聽瑟飛回時的“心情”,而詩人正是借寫充滿客愁的旅雁,婉轉地表露了宦遊他鄉的羈旅之思。這首詩構思新穎,想象豐富,筆法空靈,抒情婉轉,意趣含蘊。它以獨特的藝術特色,而成為引人注目的詠雁名篇之一。

  (範之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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