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夜書懷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公元七六五年,杜甫帶著家人離開成都草堂,乘舟東下,在岷江、長江飄泊。這首五言律詩大概是他舟經渝州、忠州一帶時寫的。
詩的前半描寫“旅夜”的情景。第一、二句寫近景:微風吹拂著江岸上的細草,豎著高高桅杆的小船在月夜孤獨地停泊著。當時杜甫離成都是迫於無奈。這一年的正月,他辭去節度使參謀職務,四月,在成都賴以存身的好友嚴武死去。處此淒孤無依之境,便決意離蜀東下。因此,這裏不是空泛地寫景,而是寓情於景,通過寫景展示他的境況和情懷:象江岸細草一樣渺小,象江中孤舟一般寂寞。第三、四句寫遠景:明星低垂,平野廣闊;月隨波湧,大江東流。這兩句寫景雄渾闊大,曆來為人所稱道。在這兩個寫景句中寄寓著詩人的什麽感情呢?有人認為是“開襟曠遠”(浦起龍《讀杜心解》),有人認為是寫出了“喜”的感情(見《唐詩論文集·杜甫五律例解》)。很明顯,這首詩是寫詩人暮年飄泊的淒苦景況的,而上麵的兩種解釋隻強調了詩的字麵意思,這就很難令人信服。實際上,詩人寫遼闊的平野、浩蕩的大江、燦爛的星月,正是為了反襯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顛連無告的淒愴心情。這種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在古典作品中是經常使用的。如《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用春日的美好景物反襯出征士兵的悲苦心情,寫得多麽動人!
詩的後半是“書懷”。第五、六句說,有點名聲,哪裏是因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應該因為年老多病而退休。這是反話,立意至為含蓄。詩人素有遠大的政治抱負,但長期被壓抑而不能施展,因此聲名竟因文章而著,這實在不是他的心願。杜甫此時確實是既老且病,但他的休官,卻主要不是因為老和病,而是由於被排擠。這裏表現出詩人心中的不平,同時揭示出政治上失意是他飄泊、孤寂的根本原因。關於這一聯的含義,黃生說是“無所歸咎,撫躬自怪之語”(《杜詩說》),仇兆鼇說是“五屬自謙,六乃自解”(《杜少陵集詳注》),恐怕不很妥當。最後兩句說,飄然一身象個什麽呢?不過象廣闊的天地間的一隻沙鷗罷了。詩人即景自況以抒悲懷。水天空闊,沙鷗飄零;人似沙鷗,轉徙江湖。這一聯借景抒情,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內心飄泊無依的感傷,真是一字一淚,感人至深。
王夫之《薑齋詩話》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互藏其宅。”情景互藏其宅,即寓情於景和寓景於情。前者寫宜於表達詩人所要抒發的情的景物,使情藏於景中;後者不是抽象地寫情,而是在寫情中藏有景物。杜甫的這首《旅夜書懷》詩,就是古典詩歌中情景相生、互藏其宅的一個範例。
(傅思均)
八陣圖
杜甫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這是作者初到夔州時作的一首詠懷諸葛亮的詩,寫於大曆元年(766)。“八陣圖”,指由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八種陣勢所組成的軍事操練和作戰的陣圖,是諸葛亮的一項創造,反映了他卓越的軍事才能。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這兩句讚頌諸葛亮的豐功偉績。第一句是從總的方麵寫,說諸葛亮在確立魏蜀吳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局勢的過程中,功績最為卓絕。三國並存局麵的形成,固然有許多因素,而諸葛亮輔助劉備從無到有地創建蜀國基業,應該說是重要原因之一。杜甫這一高度概括的讚語,客觀地反映了三國時代的曆史真實。第二句是從具體的方麵來寫,說諸葛亮創製八陣圖使他聲名更加卓著。對這一點古人曾屢加稱頌,如成都武侯祠中的碑刻就寫道:“一統經綸誌未酬,布陣有圖誠妙略。”“江上陣圖猶布列,蜀中相業有輝光。”而杜甫的這句詩則是更集中、更凝煉地讚頌了諸葛亮的軍事業績。
頭兩句詩在寫法上用的是對仗句,“三分國”對“八陣圖”,以全局性的業績對軍事上的貢獻,顯得精巧工整,自然妥帖。在結構上,前句劈頭提起,開門見山;後句點出詩題,進一步讚頌功績,同時又為下麵憑吊遺跡作了鋪墊。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這兩句就“八陣圖”的遺址抒發感慨。“八陣圖”遺址在夔州西南永安宮前平沙上。據《荊州圖副》和劉禹錫《嘉話錄》記載,這裏的八陣圖聚細石成堆,高五尺,六十圍,縱橫棋布,排列為六十四堆,始終保持原來的樣子不變,即使被夏天大水衝擊淹沒,等到冬季水落平川,萬物都失故態,唯獨八陣圖的石堆卻依然如舊,六百年來巋然不動。前一句極精煉地寫出了遺跡這一富有神奇色彩的特征。“石不轉”,化用了《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詩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在作者看來,這種神奇色彩和諸葛亮的精神心誌有內在的聯係:他對蜀漢政權和統一大業忠貞不二,矢誌不移,如磐石之不可動搖。同時,這散而複聚、長年不變的八陣圖石堆的存在,似乎又是諸葛亮對自己齎誌以歿表示惋惜、遺憾的象征,所以杜甫緊接著寫的最後一句是“遺恨失吞吳”,說劉備吞吳失計,破壞了諸葛亮聯吳抗曹的根本策略,以致統一大業中途夭折,而成了千古遺恨。
當然,這首詩與其說是在寫諸葛亮的“遺恨”,無寧說是杜甫在為諸葛亮惋惜,並在這種惋惜之中滲透了杜甫“傷己垂暮無成”(黃生語)的抑鬱情懷。
這首懷古絕句,具有融議論入詩的特點。但這種議論並不空洞抽象,而是語言生動形象,抒情色彩濃鬱。詩人把懷古和述懷融為一體,渾然不分,給人一種此恨綿綿、餘意不盡的感覺。
(吳小林)
白帝
杜甫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
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這是一首拗體律詩,作於唐代宗大曆元年(766)杜甫寓居夔州期間。它打破了固有的格律,以古調或民歌風格摻入律詩,形成奇崛奧峭的風格。
詩的首聯即用民歌的複遝句法來寫峽江雲雨翻騰的奇險景象。登上白帝城樓,隻覺雲氣翻滾,從城門中騰湧而出,此極言山城之高峻。往下看,“城下”大雨傾盆,使人覺得城還在雲雨的上頭,再次襯出城高。這兩句用俗語入詩,再加上音節奇崛,不合一般律詩的平仄,讀來頗為拗拙,但也因而有一種勁健的氣骨。
下一聯承“雨翻盆”而來,具體描寫雨景。而且一反上一聯的拗拙,寫得非常工巧。首先是成功地運用當句對,使形象凝煉而集中。“高江”對“急峽”,“古木”對“蒼藤”,對偶工穩,銖兩悉稱;“雷霆”和“日月”各指一物(“日月”為偏義複詞,即指日),上下相對。這樣,兩句中集中了六個形象,一個接一個奔湊到詩人筆下,真有急管繁弦之勢,有聲有色地傳達了雨勢的急驟。“高江”,指長江此段地勢之高,藏“江水順勢而下”意;“急峽”,說兩山夾水,致峽中水流至急,加以翻盆暴雨,江水猛漲,水勢益急,竟使人如聞雷霆一般。從音節上言,這兩句平仄完全合律,與上聯一拙一工,而有跌宕錯落之美。如此寫法,後人極為讚賞,宋人範溫說:“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潛溪詩眼》)
這兩聯先以雲雨寄興,暗寫時代的動亂,實際是為展現後麵那個腥風血雨中的社會麵貌造勢、作鋪墊。
後半首境界陡變,由緊張激烈化為陰慘淒冷。雷聲漸遠,雨簾已疏,詩人眼前出現了一片雨後蕭條的原野。頸聯即是寫所見:荒原上閑蹓著的“歸馬”和橫遭洗劫後的村莊。這裏一個“逸”字值得注意。眼前之馬逸則逸矣,看來是無主之馬。雖然不必拉車耕地了,其命運難道不可悲嗎?十室九空的荒村,那更是怵目驚心了。這一聯又運用了當句對,但形式與上聯不同,即是將包含相同詞素的詞語置於句子的前後部分,形成一種紆徐回複、一唱三歎的語調,傳達出詩人無窮的感喟和歎息,這和上麵急驟的調子形成鮮明對照。
景色慘淡,滿目凋敝,那人民生活如何呢?這就逼出尾聯碎人肝腸的哀訴。它以典型的悲劇形象,控訴了黑暗現實。孤苦無依的寡婦,終日哀傷,有著多少憂愁和痛苦啊!她的丈夫或許就是死於戰亂,然而官府對她家也並不放過,搜刮盡淨,那麽其他人可想而知。最後寫荒原中傳來陣陣哭聲,在收獲的秋季尚且如此,其苦況可以想見。“何處村”是說辨不清哪個村莊有人在哭,造成一種蒼茫的悲劇氣氛,實際是說無處沒有哭聲。
本詩在意境上的參差變化很值得注意。首先是前後境界的轉換,好象樂隊在金鼓齊鳴之後奏出了如泣如訴的縷縷哀音;又好象電影在風狂雨暴的場景後,接著出現了一幅滿目瘡痍的秋原荒村圖。這一轉換,展現了經過安史之亂後唐代社會的縮影。其次是上下聯,甚至一聯之內都有變化。如頷聯寫雨景兩句色彩即不同,出句如千軍萬馬,而對句則阻慘淒冷,為轉入下麵的意境作了鋪墊。這種多層次的變化使意境更為豐富,跌宕多姿而不流於平板。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指出的“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一必虛”,或“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就是這個道理。
(黃寶華)
夔州歌十絕句(其一)
杜甫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
長江滔滔東流至四川奉節,即古代的夔州,就進入了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之第一峽——瞿塘峽。此詩作於大曆初,描繪歌頌了此處的山川形勝。
東漢末劉璋據蜀,分其地為三巴,有中巴,西巴,東巴。夔州為巴東郡,在“中巴之東”。“巴東山”即大巴山,在川、陝、鄂三省邊境,詩中特指三峽兩岸連山。“巴”、“東”字在首句重複,前分後合,構成由舒緩轉急促的節拍,使人從聲音上感受到大山的氣勢。“中巴之東巴東山”,七字皆陰平聲,更屬創格,形成奇崛拗峭的音調,有助於氣氛渲染,給人以石破天驚之感。次句寫江水,“開辟”用如時間副詞,意為從開天辟地以來,自古以來。不說“自古”而說“開辟”,極見推敲。因為“自古”隻能表達一個抽象的時間概念,而“開辟”這個動詞聯合結構的詞匯富於形象性,能引起一種動感,仿佛夔門的形成是浪打波穿的結果,既形容出自然的偉力,又見出其地勢的古老和險要。
前兩句從較大角度,交代出夔州的地理環境,下兩句進而更具體地描繪其山川形勝。“白帝”即白帝城,城在夔州之東的北岸高峰頂上。這裏是公孫述割據稱雄之處,也是三國時蜀漢防東吳的要衝,因它守住瞿塘峽口,足資鎮壓,所以說是“三峽鎮”。在湍急的瞿塘峽江心,舊時有灩澦堆,冬日出水,夏日沒入水中成為暗礁,所以“其間道路古來難”,不可謂不險。“百牢關”在漢中,兩岸絕壁相對而立,六十裏不斷,因為它和夔州的瞿塘相似,所以用來作比。下聯十四字抓住“高”、“險”特征,筆力千鈞,把“高江急峽”寫得極有氣勢。兩句分承山水,句式對仗,音韻砍截,與散行作結風味全殊。
如果我們用盛唐絕句傳統手法作對照,就會發現此詩在寫作上有以下幾個突出特點:一,傳統絕句注重音調的平仄諧調,句格的穩順;而此詩有意追求拗調,首句全用平聲字,給人以奇離突兀之感。二,傳統絕句注重風調,追求一唱三歎之音,尾聯多取散行,一般“以第三句為主,第四句發之”(楊仲弘語),構成轉合,即使用對結,也多采取流水對;此詩用“的對”作結,類半首律詩,詩意的轉折在兩聯之間,結束的音調戛然而止。三,傳統絕句注重情景交融的表現手法,純寫景的不多,而此詩兩聯皆分寫山水。純乎寫景,卻又並非無情。它通過奇突雄渾的自然景物的描寫,取得激動人心的藝術效果,而抒情已存乎寫景之中,讀者能感到詩人對祖國奇異山川的熱愛和由衷的讚美。
(周嘯天)
宿江邊閣
杜甫
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
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
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
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
大曆元年(766)春,杜甫由雲安到夔州,同年秋寓居夔州的西閣。閣在長江邊,有山川之勝。此詩是未移寓前宿西閣之作。詩人通過不眠時的所見所聞,抒發了他關心時事,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
首聯對起。“瞑色”句點明時間。一條登山小徑,蜿蜒直抵閣前。“延”有接引意,聯接“暝色”和“山徑”,仿佛暝色是山徑迎接來的一般,賦於無生命的自然景物以生趣。這句寫出了蒼然暮色自遠而至之狀。“高齋”指西閣,有居高臨下之勢。此句是說西閣位置臨近雄據長江邊的瞿塘關。
詩人寄宿西閣,夜長不寐,起坐眺望。頷聯寫當時所見。詩人欣賞絕境的物色,為初夜江上的山容水態所吸引,寫下了“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的名句。這兩句仇兆鼇解釋說:“雲過山頭,停岩似宿。月浮水麵,浪動若翻”,是概括得很好的。薄薄的雲層飄浮在岩腹裏,就象棲宿在那兒似的。江上波濤騰湧,一輪孤燭的明月映照水中,好象月兒在不停翻滾。這兩句是改何遜“薄雲岩際出,初月波中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句而成,詩人從眼前生動景色出發,隻換了四個字,就把前人現成詩句和自己真實感受結合起來,煥發出奪目的異彩。仇兆鼇把它比作張僧繇畫龍,有“點睛欲飛”之妙。何詩寫的是金陵附近西塞山前雲起月出的向晚景色;杜詩寫的是夔州附近瞿塘關上薄雲依山、孤月沒浪的初夜景致。夔州群山萬壑,連綿不絕。飛雲在峰壑中緩慢飄流,夜間光線暗淡,就象停留在那裏一樣。詩人用一個“宿”字,顯得極為穩貼。夔州一帶江流向以波騰浪湧著稱。此詩用“浪中翻”三字表現江上月色,就飛動自然。詩人如果沒有實感,是寫不出來的。我們從這裏可以悟出藝術表現上“青勝於藍”的道理。
頸聯寫深夜無眠時所見所聞。這時傳入耳中的,但有水禽山獸的聲息。鸛,形似鶴的水鳥。鸛鶴等專喜捕食魚介類生物的水鳥,白天在水麵往來追逐,搜尋食物,此刻已停止了捕逐活動;生性貪狠的豺狼,這時又公然出來攫奪獸畜,爭喧不止。這兩句所表現的情景,切合夔州附近既有大江,又有叢山的自然環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人們對當時黑暗社會現實的聯想。被鸛鶴追飛捕捉的魚介,被豺狼爭喧噬食的獸畜,不正是在戰亂中被掠奪、壓榨的勞動人民的一種象征麽?
尾聯對結。中間兩聯都寫詩人不眠時見聞。這一聯才點出“不眠”的原委。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離開成都草堂東下,次年春末來到夔州。這時嚴武剛死不久,繼任的郭英乂因暴戾驕奢,為漢州刺史崔旰所攻,逃亡被殺。邛州牙將柏茂琳等又合兵討崔,於是蜀中大亂。杜甫留滯夔州,憂念“戰伐”,寄宿西閣時聽到鸛鶴、豺狼的追逐喧囂之聲而引起感觸。詩人早年就有“致君堯舜上”、“常懷契與稷”的政治抱負,而今飄泊羈旅,無力實現整頓乾坤的夙願,社會的動亂使他憂心如焚,徹夜無眠。這一聯正是詩人憂心國事的情懷和潦倒艱難的處境的真實寫照。
此詩全篇皆用對句,筆力雄健,毫不見雕飾痕跡。它既寫景,又寫情;先寫景,後寫情,可說是融景入情、情景並茂的一首傑作。
(陶道恕)
諸將五首(其二)
杜甫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
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
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
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
《諸將五首》是一組政治抒情詩,唐代宗大曆元年(766)作於夔州。這裏選的是其中第二首。當時安史之亂雖已平定,但邊患卻未根除,詩人痛感朝廷將帥平庸無能,故作詩以諷。正是由於這樣的命意,五首都以議論為詩。在律詩中發絕大議論,是杜甫之所長,而《諸將》表現尤為突出。施議論於律體,有兩重困難,一是議論費詞,容易破壞詩的凝煉;二是議論主理,容易破壞詩的抒情性。而這兩點都被作者解決得十分妥善。
題意在“諸將”,詩卻並不從這裏說起,而先引述前賢事跡。“韓公”,即曆事則天、中宗朝以功封韓國公的名將張仁願。最初,朔方軍與突厥以黃河為界,神龍三年(707),朔方軍總管沙吒忠義為突厥所敗,中宗詔張仁願攝禦史大夫代之。仁願乘突厥之虛奪漠南之地,於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絕突厥南侵之路。自此突厥不敢逾山牧馬,朔方遂安。首聯揭出“築三城”這一壯舉及意圖,別有用意。將製止外族入侵寫成“擬絕天驕(匈奴自稱”天之驕子“見《漢書》)拔漢旌”,就把冷冰冰的敘述化作激奮人心的圖畫,讚美之情洋溢紙上。不說“已絕”而謂之“擬絕”,一個“擬”字頗有意味,這猶如說韓公此舉非一時應急,乃百年大計,有待來者繼承。因而首聯實為“對麵生情”,明說韓公而暗著意於“諸將”。
頷聯即緊承此意,筆鋒一轉,落到“諸將”方麵來。肅宗時朔方軍收京,敗吐蕃,皆借助回紇騎兵,所以說“盡煩回紇”。而回紇出兵,本為另有企圖,至永泰元年(765),便毀盟聯合吐蕃入寇。這裏追述肅宗朝借兵事,意在指出禍患的原由在於諸將當年無遠見,因循求助,為下句斥其而今庸懦無能、不能製外患張本。專提朔方兵,則照應韓公事,通過兩聯今昔對照,不著議論而褒貶自明。這裏,一方麵是化議論為敘事,具體形象;一方麵以“豈謂”、“翻然”等字勾勒,帶著強烈不滿的感情色彩,勝過許多議論,達到了含蓄、凝煉的要求。
“盡煩回紇馬”的失計,養癰遺患,五句即申此意。安祿山叛亂,潼關曾失守;後來回紇、吐蕃為仆固懷恩所誘連兵入寇。“胡來不覺潼關隘”實兼而言之。潼關非不險隘,而今不覺其險隘,正是譏誚諸將無人,亦是以敘代議,言少意多。
六句突然又從“諸將”宕開一筆,寫到代宗。龍起晉水雲雲,是以唐高祖起兵晉陽譬喻,讚揚代宗複興唐室。傳說高祖師次龍門,代水清;而至德二載(757)七月,嵐州合關河清,九月廣平王(即後來的代宗)收西京。事有相類,所以引譬。初收京師時,廣平王曾親拜回紇馬前,祈免剽掠。下句“憂社稷”三字,著落在此。六句引入代宗,七句又言“獨使至尊憂社稷”,這是又一次從“對麵生情”,運用對照手法,暴露“諸將”的無用。一個“獨”字,意味尤長。蓋收京之後,國家危機遠未消除,諸將居然坐享“升平”,而“至尊”則獨自食不甘味(至少詩人認為是這樣),言下之意實深,如發出來便是堂堂正正一篇忠憤填膺的文章。然而詩人不正麵下一字,隻冷冷反詰道:“諸君何以答升平?”戛然而止,卻“含蓄可思”。這裏“諸君”一喝,語意冷峭,簡勁有力。
對於七律這種抒情詩體,“總貴不煩而至”(《詩鏡總論》)。而作者能融議論於敘事,兩次運用對照手法,耐人玩味,正做到“不煩而至”。又通過驚歎(“豈謂”二句)、反詰(“獨使”二句)語氣,為全篇增添感情色彩。議論敘事夾情韻以行,便絕無“傷體”(傷抒情詩之體)之嫌。在遣詞造句上,“本意”、“擬絕”、“豈謂”、“翻然”、“不覺”、“猶聞”、“獨使”、“何以”等字前後呼應,使全篇意脈流貫,流暢中又具轉折頓宕,所謂“縱橫出沒中,複含醞藉微遠之致”(《說詩晬語》),也加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周嘯天)
秋興八首
杜甫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去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昆吾禦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曾幹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秋興》八首是大曆元年(766)杜甫五十五歲旅居夔州時的作品。它是八首蟬聯、結構嚴密、抒情深摯的一組七言律詩,體現了詩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
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至廣德元年(763)始告結束,而吐蕃、回紇乘虛而入,藩鎮擁兵割據,戰亂時起,唐王朝難以複興了。此時,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憑依,遂沿江東下,滯留夔州。詩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誌難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鬱的。《秋興》這組詩,融鑄了夔州蕭條的秋色,清淒的秋聲,暮年多病的苦況,關心國家命運的深情,悲壯蒼涼,意境深閎。
這組詩,前人評論較多,其中以王嗣奭《杜臆》的意見最為妥切。他說:“秋興八首,以第一首起興,而後七首俱發中懷;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發,或遙相應,總是一篇文字……”可見八首詩,章法縝密嚴整,脈絡分明,不宜拆開,亦不可顛倒。從整體看,從詩人身在的夔州,聯想到長安;由暮年飄零,羈旅江上,麵對滿目蕭條景色而引起國家盛衰及個人身世的感歎;以對長安盛世勝事的追憶而歸結到詩人現實的孤寂處境、今昔對比的哀愁。這種憂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時一地的偶然觸發,而是自經喪亂以來,他憂國傷時感情的集中表現。目睹國家殘破,而不能有所作為,其中曲折,詩人不忍明言,也不能盡言。這就是他所以望長安,寫長安,婉轉低回,反複慨歎的道理。
為理解這組詩的結構,須對其內容先略作說明。第一首是組詩的序曲,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蕩不安的環境氣氛,令人感到秋色秋聲撲麵驚心,抒發了詩人憂國之情和孤獨抑鬱之感。這一首開門見山,抒情寫景,波瀾壯闊,感情強烈。詩意落實在“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兩句上,下啟第二、三首。第二首寫詩人身在孤城,從落日的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上應第一首。最後兩句,側重寫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臥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劍南,心懷渭北,“每依北鬥望京華”,表現出對長安的強烈懷念。第三首寫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詩人日日獨坐江樓,秋氣清明,江色寧靜,而這種寧靜給作者帶來的卻是煩擾不安。麵臨種種矛盾,深深感歎自己一生的事與願違。第四首是組詩的前後過渡。前三首詩的憂鬱不安步步緊逼,至此才揭示它們的中心內容,接觸到“每依北鬥望京華”的核心:長安象“弈棋”一樣彼爭此奪,反複不定。人事的更變,綱紀的崩壞,以及回紇、吐蕃的連年進犯,這一切使詩人深感國運大非昔比。對杜甫說來,長安不是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過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戀,有愛慕,有歡笑,也有到處“潛悲辛”的苦悶。當此國家殘破、秋江清冷、個人孤獨之際,所熟悉的長安景象,一一浮現眼前。“故國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繪長安宮殿的巍峨壯麗,早朝場麵的莊嚴肅穆,以及自己曾得“識聖顏”至今引為欣慰的回憶。值此滄江病臥,歲晚秋深,更加觸動他的憂國之情。第六首懷想昔日帝王歌舞遊宴之地曲江的繁華。帝王佚樂遊宴引來了無窮的“邊愁”,清歌曼舞,斷送了“自古帝王州”,在無限惋惜之中,隱含斥責之意。第七首憶及長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當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產富饒的盛景。第八首表現了詩人當年在昆吾、禦宿、渼陂春日郊遊的詩意豪情。“彩筆昔曾幹氣象”,更是深刻難忘的印象。
八首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一個大型抒情樂曲有八個樂章一樣。這個抒情曲以憂念國家興衰的愛國思想為主題,以夔府的秋日蕭瑟,詩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飄零,特別是關切祖國安危的沉重心情作為基調。其間穿插有輕快歡樂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有壯麗飛動、充滿豪情的描繪,如對長安宮闕、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現慷慨悲憤情緒的,如“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有極為沉鬱低回的詠歎,如“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白頭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現詩人孤獨和不安的情緒而言,其色調也不盡相同。“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以豪邁、宏闊寫哀愁;“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清麗、寧靜寫“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平靜的心緒。總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從不同的角度表現基調的思想情緒。它們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撐,構成了整體。這樣不僅使整個抒情曲錯綜、豐富,而且抑揚頓挫,有開有闔,突出地表現了主題。王船山對此說:“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為宮而自成一章,或為割裂,則神態盡失矣。”(《船山遺書·唐詩評選》卷四)
《秋興》八首中,杜甫除采用強烈的對比手法外,反複運用了循環往複的抒情方式,把讀者引入詩的境界中去。組詩的綱目是由夔府望長安——“每依北鬥望京華”。組詩的樞紐是“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相去遙遠,詩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撫今追昔,憂邦國安危……種種複雜感情交織成一個深厚壯闊的藝術境界。第一首從眼前叢菊的開放聯係到“故園”。追憶“故園”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黃昏的四處砧聲所打斷。這中間有從夔府到長安,又從長安回到夔府的往複。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著北鬥星的方位遙望長安,聽峽中猿啼,想到“畫省香爐”。這是兩次往複。聯翩的回憶,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喚醒。這是第三次往複。第三首雖然主要在抒發悒鬱不平,但詩中有“五陵衣馬自輕肥”,仍然有夔府到長安的往複。第四、五首,一寫長安十數年來的動亂,一寫長安宮闕之盛況,都是先從對長安的回憶開始,在最後兩句回到夔府。第六首,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從目前的萬裏風煙,想到過去的歌舞繁華。第七首懷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關塞極天惟鳥道”的冷落。第八首,從長安的“昆吾……”回到“白頭吟望”的現實,都是往複。循環往複是《秋興》的基本表現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論從夔府寫到長安,還是從追憶長安而歸結到夔府,從不同的角度,層層加深,不僅毫無重複之感,還起了加深感情,增強藝術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說是“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十韻》)了。
情景的和諧統一,是抒情詩裏一個異常重要的方麵。《秋興》八首可說是一個極好的範例。如“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波浪洶湧,仿佛天也翻動;巫山風雲,下及於地,似與地下陰氣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後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風雲匝地,秋天蕭森之氣充塞於巫山巫峽之中。我們感到這兩句形象有力,內容豐富,意境開闊。詩人不是簡單地再現他的眼見耳聞,也不是簡單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風雲、三峽秋深的外貌特征,詩人捕捉到它們內在的精神,而賦予江水、風雲某種性格。這就是天上地下、江間關塞,到處是驚風駭浪,動蕩不安;蕭條陰晦,不見天日。這就形象地表現了詩人的極度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和胸中的鬱勃不平,也象征了國家局勢的變易無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兩句詩把峽穀的深秋,詩人個人身世以及國家喪亂都包括在裏麵。這種既掌握景物的特點,又把自己人生經驗中最深刻的感情融會進去,用最生動、最有概括力的語言表現出來,這樣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圖表現的感情也就有所附麗。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深。語簡而意繁,心情苦悶而意境開闊(意指不局促,不狹窄)。蘇東坡曾說:“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確實是有見識、有經驗之談。
杜甫住在成都時,在《江村》裏說“自去自來堂上燕”,從棲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來,表現詩人所在的江村長夏環境的幽靜,顯示了詩人漂泊後,初獲暫時安定生活時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興》第三首裏,同樣是燕飛,詩人卻說:“清秋燕子故飛飛。”詩人日日江樓獨坐,百無聊賴中看著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辭歸,好象故意奚落詩人的不能歸,所以說它故意飛來繞去。一個“故”字,表現出詩人心煩意亂下的著惱之情。又如“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瞿塘峽在夔府東,臨近詩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長安東南,是所思之地。黃生《杜詩說》:“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卻隻寫景。杜詩至化處,景即情也”,不失為精到語。至如“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的意在言外;“魚龍寂寞秋江冷”的寫秋景兼自喻;“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純是寫景,情也在其中。這種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處處皆是。
前麵所說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詩人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所產生的藝術效果。此外,杜甫善於運用壯麗、華美的字和詞表現深沉的憂傷。《秋興》裏,把長安昔日的繁華昌盛描繪得那麽氣象萬千,充滿了豪情,詩人早年的歡愉說起來那麽快慰、興奮。對長安的一些描寫,不僅與回憶中的心情相適應,也與詩人現實的蒼涼感情成為統一不可分割、互相襯托的整體。這更有助讀者體會到詩人在國家殘破、個人暮年漂泊時極大的憂傷和抑鬱。詩人愈是以滿腔熱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詩人雖老衰而憂國之情彌深,其“無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興》八首中,交織著深秋的冷落荒涼、心情的寂寞淒楚和國家的衰敗殘破。按通常的寫法,總要多用一些清、淒、殘、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這組詩裏,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絢爛、華麗的字和詞來寫秋天的哀愁。乍看起來似和詩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們在詩人巧妙的驅遣下,卻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蕭條和心情的蒼涼。如“蓬萊宮闕”、“瑤池”、“紫氣”、“雲移雉尾”、“日繞龍鱗”、“珠簾繡柱”、“錦纜牙檣”、“武帝旌旗”、“織女機絲”、“佳人拾翠”、“仙侶同舟”……都能引起美麗的聯想,透過字句,泛出絢麗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筆下,這些詞被用來襯托荒涼和寂寞,用字之勇,出於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無處不在常情之中。這種不協調的協調,不統一的統一,不但絲毫無損於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協調的字句來寫,能產生更強烈的藝術效果。正如用“笑”寫悲遠比用“淚”寫悲要困難得多,可是如果寫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現得更為深刻有力。劉勰在《文心雕龍》的《麗辭》篇中講到對偶時,曾指出“反對”較“正對”為優。其優越正在於“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豐富內容的積極作用。運用豪華的字句、場麵表現哀愁、苦悶,同樣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說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礎上的交融。其間的和諧,也是在更深刻、更複雜的矛盾情緒下的統一。
有人以為杜甫入蜀後,詩歌不再有前期那樣大氣磅礴、濃烈熾人的感情。其實,詩人在這時期並沒消沉,隻是生活處境不同,思想感情更複雜、更深沉了。而在藝術表現方麵,經長期生活的鍛煉和創作經驗的積累,比起前期有進一步的提高或豐富,《秋興》就是明證。
(馮鍾芸)
詠懷古跡五首(其二)
杜甫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詠懷古跡五首》是杜甫大曆元年(766)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跡,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跡,懷念古人,同時也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這首《詠懷古跡》是杜甫憑吊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為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詞人,更是誌士。而他生前身後卻都隻被視為詞人,其政治上失誌不遇,則遭誤解,至於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這詩便是矚目江山,悵望古跡,吊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深切;於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獨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發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其辭旨又在抒寫“貧士失職而誌不平”,與杜甫當時的情懷共鳴,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出了時節天氣。“風流儒雅”是庚信《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誌士殷仲文的成語,這裏借以強調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的誌士。“亦吾師”用王逸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誌。”這裏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本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誌”。所以次聯接著就說明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誌,其實相同。因而望其遺跡,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後半則為其身後不平。這片大好江山裏,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隻欣賞他的文采詞藻,並不了解他的誌向抱負和創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於後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這巫山巫峽,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它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隻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流豔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誌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傷心。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曆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誌向抱負和創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史實,以訛傳訛,以訛為是。到如今,江船經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點,談論著哪個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雲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誌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後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為此。前人或說,此“言古人不可複作,而文采終能傳也”,則恰與杜甫本意相違,似為非是。
顯然,體驗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跡詩,詩人實到其地,親吊古跡,因而山水風光自然顯露。杜甫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景,隻為宋玉遺跡觸發了滿懷悲慨,才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雲雨,故宅荒台,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曆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仿佛確是淚眼看風景,隱約可見,實而卻虛。從詩歌藝術上看,這樣的表現手法富有獨創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跡特征,卻不獨立予以描寫,而使之溶於議論,化為情境,渲染著這詩的抒情氣氛,增強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於詩人重在議論,深於思,精於義,傷心為宋玉寫照,悲慨抒壯誌不酬,因而通體用賦,鑄詞熔典,精警切實,不為律拘。它諧律從乎氣,對仗順乎勢,寫近體而有古體風味,卻不失清麗。前人或譏其“首二句失粘”,隻從形式批評,未為中肯。
(倪其心)
詠懷古跡五首(其三)
杜甫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麵,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誌》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裏。”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裏,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裏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隻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鍾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後麵再說。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隻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裏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後,我們應該承認,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說得很對。但是,有神的並不止這兩個字。隻看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裏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塚、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成的詞匯,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裏,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裏,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塚,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裏,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青塚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麵,環珮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珮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於漢元帝的昏庸,對後妃宮人們,隻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裏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珮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塚,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薑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裏曾經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
昭君不慣胡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珮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這裏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的塞外之曲,後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於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裏就密切難分了。
前麵已經反複說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隻能用於“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為他隻從哀歎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裏,塚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為什麽不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裏,但是“書信中原闊,幹戈北鬥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隻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後來諸家,總不能及。”這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塚向黃昏”、“環珮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
詠懷古跡五首(其五)
杜甫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複,誌決身殲軍務勞。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誌未遂歎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垂於宙”,將時間空間共說,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清高”,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
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後,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紆,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高翔,獨步青雲,奇功偉業,曆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隻雄鳳一羽罷了。“萬古雲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情托於形,自是議論中高於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讚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讚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以事業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劉克莊曰:“臥龍沒已千載,而有誌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黃生曰:此論出,“區區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可見詩人這一論斷的深遠影響。
最後,“運移漢祚終難複,誌決身殲軍務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歎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傑出的人物,下決心恢複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於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高尚品節的讚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誌的深切歎惋。
這首詩,由於詩人以自身肝膽情誌吊古,故能滌腸蕩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為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跡外,其餘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高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在後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說,輕若一羽耳;“蕭曹”尚不足道,那區區“三分”就更不值掛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麽,頷聯、頸聯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高,至尾聯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絕壁,瀑布而下,空穀傳響——“誌決身殲軍務勞”——全詩就結於這動人心弦的最強音上。
(傅經順)
閣夜
杜甫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這是大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閣時所作。當時西川軍閥混戰,連年不息;吐蕃也不斷侵襲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鄭虔、蘇源明、李白、嚴武、高適等,都先後死去。感時憶舊,他寫了這首詩,表現出異常沉重的心情。
開首二句點明時間。首句歲暮,指冬季;陰陽,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說明夜長晝短,使人覺得光陰荏苒,歲序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淪落天涯意。當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晝,詩人對此淒涼寒愴的夜景,不由感慨萬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寫出了夜中所聞所見。上句鼓角,指古代軍中用以報時和發號施令的鼓聲、號角聲。晴朗的夜空,鼓角聲分外響亮,值五更欲曙之時,愁人不寐,那聲音更顯得悲壯感人。這就從側麵烘托出夔州一帶也不太平,黎明前軍隊已在加緊活動。詩人用“鼓角”二字點示,再和“五更”、“聲悲壯”等詞語結合,兵革未息、戰爭頻仍的氣氛就自然地傳達出來了。下句說雨後玉宇無塵,天上銀河顯得格外澄澈,群星參差,映照峽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搖曳不定。景色是夠美的。前人讚揚此聯寫得“偉麗”。它的妙處在於:通過對句,詩人把他對時局的深切關懷和三峽夜深美景的欣賞,有聲有色地表現出來,詩句氣勢蒼涼恢廓,音調鏗鏘悅耳,辭采清麗奪目,“偉麗”中深蘊著詩人悲壯深沉的情懷。
“野哭”二句,寫拂曉前所聞。一聞戰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慟哭,哭聲傳徹四野,其景多麽淒慘!夷歌,指四川境內少數民族的歌謠。夔州是民族雜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間,漁夫樵子不時在夜深傳來“夷歌”之聲。“數處”言不隻一起。這兩句把偏遠的夔州的典型環境刻畫得很真實:“野哭”、“夷歌”,一個富有時代感,一個具有地方性。對這位憂國憂民的偉大詩人來說,這兩種聲音都使他倍感悲傷。
“臥龍”二句,詩人極目遠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廟和東南的白帝廟,而引出無限感慨。臥龍,指諸葛亮。躍馬,化用左思《蜀都賦》“公孫躍馬而稱帝”句,意指公孫述在西漢末乘亂據蜀稱帝。杜甫曾屢次詠到他:“公孫初據險,躍馬意何長?”(《白帝城》)“勇略今何在?當年亦壯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們不都成了黃土中的枯骨嗎!“人事音書”,詞意平列。漫,任便。這句說,人事與音書,如今都隻好任其寂寞了。結尾二句,流露出詩人極為憂憤感傷的情緒。沈德潛說:“結言賢愚同盡,則目前人事,遠地音書,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詩別裁》)象諸葛亮、公孫述這樣的曆史人物,不論他是賢是愚,都同歸於盡了。現實生活中,征戍、誅掠更造成廣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這點寂寥孤獨,又算得了什麽呢?這話看似自遣之詞,實際上卻充分反映出詩人感情上的矛盾與苦惱。“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古柏行》)“英雄餘事業,衰邁久風塵。”(《上白帝城二首》)這些詩句正好傳達出詩中某些未盡之意。盧世認為此詩“意中言外,愴然有無窮之思”,是頗有見地的。
此詩向來被譽為杜律中的典範性作品。詩人圍繞題目,從幾個重要側麵抒寫夜宿西閣的所見所聞所感,從寒宵雪霽寫到五更鼓角,從天空星河寫到江上洪波,從山川形勝寫到戰亂人事,從當前現實寫到千年往跡。氣象雄闊,仿佛把宇宙寵入毫端,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胡應麟稱讚此詩:“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入毫芒”,並說它是七言律詩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陶道恕)
孤雁
杜甫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這首詠物詩寫於大曆初杜甫居夔州時。它是一首孤雁念群之歌,體物曲盡其妙,同時又融注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堪稱佳絕。
依常法,詠物詩以曲為佳,以隱為妙,所詠之物是不宜道破的。杜甫則不然,他開篇即喚出“孤雁”,而此孤雁不同一般,它不飲,不啄,隻是一個勁地飛著,叫著,聲音裏透出:它是多麽想念它的同伴!不獨想念,而且還拚命追尋,這真是一隻情感熱烈而執著的“孤雁”。清人浦起龍評曰:“飛鳴聲念群,一詩之骨”(《讀杜心解》),是抓住了要領的。
次聯境界倏忽開闊。高遠浩茫的天空中,這小小的孤雁僅是“一片影”,它與雁群相失在“萬重雲”間,此時此際的心情該多麽惶急、焦慮,又該多麽迷茫啊!天高路遙,雲海迷漫,將往何處去找失去的伴侶?此聯以“誰憐”二字設問,這一問間仿佛打開了一道閘門,詩人胸中情感的泉流滾滾流出:“孤雁兒啊,我不正和你一樣淒惶麽?天壤茫茫,又有誰來憐惜我呢?”詩人與雁,物我交融,渾然一體了。清人朱鶴齡注此詩說:“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且詩人所思念者恐不獨是兄弟,還包括他的親密的朋友。經曆了安史之亂,在那動蕩不安的年月裏,詩人流落他鄉,親朋離散,天各一方,可他無時不渴望骨肉團聚,無日不夢想知友重逢,這孤零零的雁兒,寄寓了詩人自己的影子。
三聯緊承上聯,從心理方麵刻畫孤雁的鮮明個性:它被思念纏繞著,被痛苦煎熬著,迫使它不停地飛鳴。它望盡天際,望啊,望啊,仿佛那失去的雁群老在它眼前晃;它哀喚聲聲,喚啊,喚啊,似乎那侶伴的鳴聲老在它耳畔響;所以,它更要不停地追飛,不停地呼喚了。這兩句血淚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絕。浦起龍評析說:“惟念故飛,望斷矣而飛不止,似猶見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鳴,哀多矣而鳴不絕,如更聞其群而呼之者。寫生至此,天雨泣矣!”(《讀杜心解》)
結尾用了陪襯的筆法,表達了詩人的愛憎感情。孤雁念群之情那麽迫切,它那麽痛苦、勞累;而野鴉們是全然不懂的,它們紛紛然鳴噪不停,自得其樂。“無意緒”是孤雁對著野鴉時的心情,也是杜甫既不能與知己親朋相見,卻麵對著一些俗客庸夫時厭惡無聊的心緒。“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王風·黍離》),與這般“不知我者”有什麽可談呢?
這是一篇念群之雁的讚歌,它表現的情感是濃摯的,悲中有壯的。它那樣孤單、困苦,同時卻還要不斷地呼號、追求,它那念友之情在胸中熾烈地燃燒,它甚至連吃喝都可拋棄,更不顧處境的安危;安雖命薄卻心高,寧願飛翔在萬重雲裏,未曾留意暮雨寒塘,詩情激切高昂,思想境界很高。
就藝術技巧而論,全篇詠物傳神,是大匠運斤,自然渾成,全無斧鑿之痕。中間兩聯有情有景,一氣嗬成,而且景中有聲有色,甚至還有光和影,能給人以“立體感”,仿佛電影鏡頭似的表現那雲間雁影,真神來之筆。
(徐永端)
又呈吳郎
杜甫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隻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大曆二年(767),即杜甫漂泊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他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裏。草堂前有幾棵棗樹,西鄰的一個寡婦常來打棗,杜甫從不幹涉。後來,杜甫把草堂讓給一位姓吳的親戚(即詩中吳郎),自己搬到離草堂十幾裏路遠的東屯去。不料這姓吳的一來就在草堂插上籬笆,禁止打棗。寡婦向杜甫訴苦,杜甫便寫此詩去勸告吳郎。以前杜甫寫過一首《簡吳郎司法》,所以此詩題作《又呈吳郎》。吳郎的年輩要比杜甫小,杜甫不說“又簡吳郎”,而有意地用了“呈”這個似乎和對方身分不大相稱的敬詞,這是讓吳郎易於接受。
詩的第一句開門見山,從自己過去怎樣對待鄰婦撲棗說起。“撲棗”就是打棗。這裏不用那個猛烈的上聲字“打”,而用這個短促的、沉著的入聲字“撲”,是為了取得聲調和情調的一致。“任”就是放任。為什麽要放任呢?第二句說,“無食無兒一婦人。”原來這位西鄰竟是一個沒有吃的、沒有兒女的老寡婦。詩人仿佛是在對吳郎說:對於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窮苦婦人,我們能不讓她打點棗兒嗎?
三四兩句緊接一二句:“不為困窮寧有此?隻緣恐懼轉須親。”“困窮”,承上第二句;“此”,指撲棗一事。如果不是因為窮得萬般無奈,她又哪裏會去打別人家的棗子呢?正由於她撲棗時總是懷著一種恐懼的心情,所以我們不但不應該幹涉,反而還要表示些親善,使她安心撲棗。這裏說明杜甫十分同情體諒窮苦人的處境。陝西民歌雲:“唐朝詩聖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真是不假。以上四句,一氣貫串,是杜甫自敘以前的事情,目的是為了啟發吳郎。
五六兩句才落到吳郎身上。“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這兩句上下一氣,相互關聯,相互依賴,相互補充,要聯係起來看。“防”是提防,心存戒備,其主語是寡婦。“遠客”,指吳郎。“多事”,就是多心,或者說過慮。下句“插”字的主語是吳郎。這兩句詩是說,那寡婦一見你插籬笆就防你不讓她打棗,雖未免多心,未免神經過敏;但是,你一搬進草堂就忙著插籬笆,卻也很象真的要禁止她打棗呢!言外之意是:這不能怪她多心,倒是你自己有點太不體貼人。她本來就是提心吊膽的,你不特別表示親善,也就夠了,為啥還要插上籬笆呢!這兩句詩,措詞十分委婉含蓄。這是因為怕話說得太直、太生硬,教訓意味太重,會引起對方的反感,反而不容易接受勸告。
最後兩句“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是全詩結穴,也是全詩的頂點。表麵上是對偶句,其實並非平列的句子,因為上下句之間由近及遠,由小到大是一個發展的過程。上句,杜甫借寡婦的訴苦,指出了寡婦的、同時也是當時廣大人民困窮的社會根源。這就是官吏們的剝削,也就是詩中所謂“征求”,使她窮到了極點。這也就為寡婦撲棗行為作了進一步的解脫。下句說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