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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節 杜甫(3)

  野老

  杜甫

  野老籬邊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

  漁人網集澄潭下,賈客船隨返照來。

  長路關心悲劍閣,片雲何意傍琴台?

  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

  此詩寫於上元元年(760),這時杜甫剛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定居下來。經過長年顛沛流離之後,總算得到了一個憩息之處,這使他聊感欣慰。然而國家殘破、生民塗炭的現實,卻時時在撞擊他的心靈,使他無法寧靜。這首詩就揭示了他內心這種微妙深刻的感情波動。

  詩的前四句寫草堂之景,筆觸悠閑疏淡,詩句好象信手拈來似的。開頭“野老”二字,是杜甫自稱。江岸回曲,竹籬茅舍,此時詩人正在草堂前的江邊漫步觀賞。“柴門”一句妙在寫得毫不費力。這個柴門好象是隨意安上去的,既然江流在這裏拐了個彎,就迎江安個門吧,方位不正也無所謂,一切任其自然。而那邊澄碧的百花潭中,漁民們正在歡快地下網捕魚呢。“澄潭”指百花潭,是草堂南麵的水域。也許因為江流回曲,適於泊舟,那一艘艘商船也映著晚霞,紛紛在此靠岸了。這四句,是詩人野望之景,出語那麽純真自然,猶如勾畫了一幅素淡恬靜的江村閑居圖,整個畫麵充滿了村野之趣,傳達了此時此刻詩人的閑適心情。然而杜甫並不是一個超然物外的隱士,久望之下,竟又生出另一番情思來了。

  “長路”承上“賈客船”而來,接得極自然。杜甫有詩雲:“門泊東吳萬裏船”(《絕句四首》),大概就指這些“賈客船”。正是這些“萬裏船”,擾亂了他平靜的心境,令人想起那漫漫長途。這“長路”首先把他的思緒引向大江南北,那裏有他日夜思念的弟妹,他常想順江東下。由此又想到另一條“長路”:北上長安,東下洛陽,重返故裏。然而劍門失守,不僅歸路斷絕,而且整個局勢是那樣緊張危急,使人憂念日深。在這迷惘痛苦之中,他仰頭見到白雲,不禁發出一聲癡問:“片雲何意傍琴台?”琴台是成都的一個名勝,相傳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壚賣酒的地方,此代指成都。“片雲”用以自喻,意思是:自己浮雲般的飄泊之身,為何留滯蜀中呢?首先當然是戰亂未平,兵戈阻絕。但又是誰把他趕出朝廷,剝奪了他為國效力的機會呢?這一句借雲抒情,深婉含蓄。雲傍琴台,本是自然現象,無須怪問。因而這一問好似沒頭沒腦,也無法回答,其實正表達了詩人流寓劍外、報國無門的痛苦,以及找不到出路的迷亂心情。

  尾聯二句,傳出了詩人哀愁傷感的心情。詩人感歎去年洛陽再次失陷後,至今尚未光複,而西北方麵吐蕃又在虎視耽耽。蜀中也隱伏著戰亂的危機,聽那從蕭瑟秋風中的成都城頭傳來的畫角聲,多麽淒切悲涼!全詩以此作結,餘味無窮。

  詩的前四句所寫之景,恰如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這就是說,詩人以寧靜的心境去觀照外物,“自我”好象溶入客觀世界,這時寫出的意境即是無我之境。本詩前四句詩人心境淡泊閑靜,完全陶醉於優美的江邊晚景中,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詩的後四句轉入抒情後,仍未脫離寫景,但這時又進入了“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這裏的景物,無論是雲彩還是城闕,是秋色還是角音,都浸染了詩人哀傷的感情色彩。兩種境界,互相映襯,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當詩的上半部展現出那幅江村圖時,人們以為詩人是忘情於自然了,讀到下麵,才感受到他深沉的憂國憂民之心,原來他的閑適放達,是在報國無門的困境中的一種自我解脫。這種出於無奈的超脫,反過來加深了痛苦心情的表達,在平靜水麵下奔湧著的痛苦的潛流,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哀痛。

  (黃寶華)

  恨別

  杜甫

  洛城一別四千裏,胡騎長驅五六年。

  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

  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

  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

  這是杜甫上元元年(760)在成都寫的一首七言律詩。作品抒發了詩人流落他鄉的感慨和對故園、骨肉的懷念,表達了他希望早日平定叛亂的愛國思想,情真語摯,沉鬱頓挫,扣人心弦。

  首聯領起“恨別”,點明思家、憂國的題旨。“四千裏”,恨離家之遠;“五六年”,傷戰亂之久。個人的困苦經曆,國家的艱難遭遇,都在這些數量詞中體現出來。詩人於乾元二年(759)春別了故鄉洛陽,返華州司功參軍任所,不久棄官客秦州,寓同穀,至成都,輾轉四千裏。詩人寫此詩時,距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已五六個年頭。在這幾年中,叛軍鐵蹄蹂躪中原各地,生靈塗炭,血流成河,這是詩人深為憂慮的事。

  頷聯兩句描述詩人流落蜀中的情況。“草木變衰”,語出宋玉《九辯》“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這裏是指草木的盛衰變易,承上句的“五六年”,暗示入蜀已有多年,同時也與下一句的“老”相呼應,暗比自己的漂零憔悴。詩人到成都,多虧親友幫助,過著比較安定的草堂生活,但思鄉戀親之情是念念不忘的。由於“兵戈阻絕”,他不能重返故土,隻好老於錦江之邊了。“老江邊”的“老”字,悲涼沉鬱,尋味不盡。

  頸聯通過“宵立晝眠,憂而反常”(《杜少陵集詳注》)的生活細節描寫,曲折地表達了思家憶弟的深情。杜甫有四弟,名為穎、觀、豐、占,其中穎、觀、豐散在各地,隻有占隨杜甫入蜀。此二句中的“思家”、“憶弟”為互文。月夜,思不能寐,忽步忽立;白晝,臥看行雲,倦極而眠。詩人這種坐臥不寧的舉動,正委婉曲折地表現了懷念親人的無限情思,突出了題意的“恨別”。沈德潛評論此聯說:“若說如何思,如何憶,情事易盡。‘步月’、‘看雲’,有不言神傷之妙。”(《唐詩別裁集》)這就是說,它不是抽象言情,而是用具體生動的形象說話,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形象中所蘊含的憂傷之情。手法含蓄巧妙,詩味雋永,富有情致。

  尾聯回應次句,抒寫詩人聽到唐軍連戰皆捷的喜訊,盼望盡快破幽燕、平叛亂的急切心情。上元元年三月,檢校司徒李光弼破安太清於懷州城下;四月,又破史思明於河陽西渚。這就是詩中“乘勝”的史實。當時李光弼又急欲直搗叛軍老巢幽燕,以打破相持局麵。杜甫盼望國家複興,自己亦可還鄉,天下可喜可樂之事,孰有逾於此者乎?作品以充滿希望之句作結,感情由悲涼轉為歡快,顯示詩人胸懷的開闊。

  這首七律用簡樸優美的語言敘事抒情,言近旨遠,辭淺情深。詩人把個人的遭際和國家的命運結合起來寫,每一句都蘊蓄著豐富的內涵,飽和著濃鬱的詩情,值得反複吟味。

  (傅思均)

  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杜甫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裴迪,關中(今陝西省)人,早年隱居終南山,與王維交誼很深,晚年入蜀作幕僚,與杜甫頻有唱和。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慶縣。裴迪寄了一首題為“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的詩給杜甫,表示了對杜甫的懷念;杜甫深受感動,便寫詩作答。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二句讚美裴迪詠早梅詩:你在蜀州東亭看到梅花淩冬盛開,詩興勃發,寫出了如此動人的詩篇,倒象當年何遜在揚州詠梅那般高雅。何遜是杜甫所服膺的南朝梁代的詩人,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七,有“頗學陰(鏗)何(遜)苦用心”的詩句,這裏把裴迪與何遜相比,是表示對裴迪和他來詩的推崇。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二句上承“動詩興”,說在這樣的時候,單是看到飛雪就會想起故人,思念不已,何況你去東亭送客,更何況又遭遇到那惱人的梅花,要你不想起我,不思念我,那怎麽可能?這樣遙領故人對自己的相憶,表達了對故人的深深謝忱和心心相印的情誼。“此時”,即肅宗上元元年末、二年初,正是安史叛軍氣焰囂張、大唐帝國萬方多難之際,裴杜二人又都來蜀中萬裏作客,“同是天涯淪落人”,相憶之情,彌足珍重。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早梅開花在歲末春前,它能使人感到歲月無情,老之易至,又能催人加倍思鄉,渴望與親人團聚。大概裴詩有歎惜不能折梅相贈之意吧,詩人說:幸而你未折梅寄來勾起我歲暮的傷感,要不然,我麵對折梅一定會鄉愁撩亂、感慨萬千的。詩人慶幸未蒙以梅相寄,懇切地告訴友人,不要以此而感到不安和抱歉。在我草堂門前的浣花溪上,也有一株梅樹呢。“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這一樹梅花啊,目前也在漸漸地開放,好象朝朝暮暮催人老去,催得我早已白發滿頭了。倘蒙您再把那裏的梅花寄來,讓它們一起來折磨我,我可怎麽承受得了!催人白頭的不是梅,而是愁老去之愁,失意之愁,思鄉之愁,憶友之愁,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憂國憂民、傷時感世之愁,千愁百感,攢聚一身,此頭安得不白?與梅花梅樹又有什麽相幹!可憐這“江邊一樹”,也實在晦氣,自家無端挨罵不算,還牽連得百裏之外的東亭梅花,也被宣布為不受歡迎者。

  本詩通篇都以早梅傷愁立意,前兩聯就著“憶”字感謝故人對自己的思念,後兩聯圍繞“愁”字抒寫詩人自己的情懷,構思重點在於抒情,不在詠物,但此詩曆來被推為詠梅詩的上品,明代王世貞更有“古今詠梅第一”的說法(見仇兆鼇《杜少陵集詳注》卷九引)。原來,詩歌大抵以寫情為第一要義,詠物詩也須物中見情,而且越真摯越深切越好,王世貞立論的出發點,應該也是一個“情”字。這首詩感情深摯,語言淺白,始終出以談話的口吻,推心置腹,蕩氣回腸,“直而實曲,樸而實秀”(清人黃生語),在杜詩七律中,別具一種風格。

  (趙慶培)

  後遊

  杜甫

  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

  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

  客愁全為減,舍此複何之?

  杜甫於上元二年(761)春曾一度到新津,寫了《遊修覺寺》,第二次即寫了這首《後遊》。

  此詩前四句回應往日之遊而寫今日之遊,後四句寫觀景減愁之感。全篇景象鮮明,理趣盎然。

  “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寺和橋都是曾遊之地,再遊時對橋和寺都更生愛憐之情。兩句采取倒裝句式,將賓詞的“寺”和“橋”提到動詞謂語“憶”與“憐”前,突出遊覽的處所,將對景物的深厚感情和盤托出,點出後遊在感情上的深進。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自從上次遊覽之後,美好的江山好象也在那兒“憶”著我,“等待”著我的再遊;花也綻笑臉,柳也扭柔腰,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一切,歡迎我再度登臨。頭兩句從寫詩人對“寺”、“橋”有情,這兩句轉入寫此地山水草木也都對詩人有情,真可謂人有意,物有情。細味這兩句詩,是很有含蘊的,它透露了詩人對世態炎涼的感慨。弦外之音是大自然是有情的、無私的,而人世間卻是無情的、偏私的。正如清人薛雪說“花柳自無私”,“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一瓢詩話》)。

  “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在概敘了江山花柳之情後,又具體描繪晨景和晚景兩幅畫麵,清早薄如輕紗的晨曦,滋潤著大地,原野象浸透了酥油;傍晚滯留大地的餘暉,遲遲不退,沙地閃閃發光。這兩句表明了時間推移,詩人從早到暮在此,可見流連之久,又從側麵說明了景色之美。“潤字從薄字看出,暄字從遲字看出,寫景極細。”(《杜詩鏡詮》引張上若評)

  “客愁全為減,舍此複何之?”全詩以感慨作結。看了如此美好的景色,在外作客的愁悶完全減消了,除了這兒還要往哪兒去呢?表麵看來好象仍是讚美這兒風景絕佳,其實,這正是詩人心中有愁難解,強作豁達之語。杜甫流落西南山水間,中原未定,幹戈不止,山河破碎,民生多艱,滿腔愁憤,無由排解,隻好終日徜徉於山水之間,所以減愁兩字是以喜寫悲,益增其哀。

  這首詩寫得表麵豁達,實則沉鬱,隻是以頓挫委曲之態出之。正因為如此,感人更深。詩采用散文句式,而極為平順自然。這一種創新,對後世尤其是宋代詩人的影響頗大。

  (徐應佩周溶泉)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這是一首洋溢著濃鬱生活氣息的紀事詩,表現詩人誠樸的性格和喜客的心情。作者自注:“喜崔明府相過”,簡要說明了題意。

  一、二兩句先從戶外的景色著筆,點明客人來訪的時間、地點和來訪前夕作者的心境。“舍南舍北皆春水”,把綠水繚繞、春意蕩漾的環境表現得十分秀麗可愛。這就是臨江近水的成都草堂。“皆”字暗示出春江水勢漲溢的情景,給人以江波浩渺、茫茫一片之感。群鷗,在古人筆下常常作水邊隱士的伴侶,它們“日日”到來,點出環境清幽僻靜,為作者的生活增添了隱逸的色彩。“但見”,含弦外之音:群鷗固然可愛,而不見其他的來訪者,不是也過於單調麽!作者就這樣寓情於景,表現了他在閑逸的江村中的寂寞心情。這就為貫串全詩的喜客心情,巧妙地作了鋪墊。

  頷聯把筆觸轉向庭院,引出“客至”。作者采用與客談話的口吻,增強了賓主接談的生活實感。上句說,長滿花草的庭院小路,還沒有因為迎客打掃過。下句說,一向緊閉的家門,今天才第一次為你崔明府打開。寂寞之中,佳客臨門,一向閑適恬淡的主人不由得喜出望外。這兩句,前後映襯,情韻深厚。前句不僅說客不常來,還有主人不輕易延客意,今日“君”來,益見兩人交情之深厚,使後麵的酣暢歡快有了著落。後句的“今始為”又使前句之意顯得更為超脫,補足了首聯兩句。

  以上虛寫客至,下麵轉入實寫待客。作者舍棄了其他情節,專拈出最能顯示賓主情份的生活場景,重筆濃墨,著意描畫。“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使我們仿佛看到作者延客就餐、頻頻勸飲的情景,聽到作者抱歉酒菜欠豐盛的話語:遠離街市買東西真不方便,菜肴很簡單,買不起高貴的酒,隻好用家釀的陳酒,請隨便進用吧!家常話語聽來十分親切,我們很容易從中感受到主人竭誠盡意的盛情和力不從心的歉仄,也可以體會到主客之間真誠相待的深厚情誼。字裏行間充滿了款曲相通的融洽氣氛。

  “客至”之情到此似已寫足,如果再從正麵描寫歡悅的場麵,顯然露而無味,然而詩人卻巧妙地以“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作結,把席間的氣氛推向更熱烈的高潮。詩人高聲呼喊著,請鄰翁共飲作陪。這一細節描寫,細膩逼真。可以想見,兩位摯友真是越喝酒意越濃,越喝興致越高,興奮、歡快,氣氛相當熱烈。就寫法而言,結尾兩句真可謂峰回路轉,別開境界。

  杜甫《賓至》、《有客》、《過客相尋》等詩中,都寫到待客吃飯,但表情達意各不相同。在《賓至》中,作者對來客敬而遠之,寫到吃飯,隻用“百年粗糲腐儒餐”一筆帶過;在《有客》和《過客相尋》中說,“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掛壁移筐果,呼兒問煮魚”,表現出待客親切、禮貌,但又不夠隆重、熱烈,都隻用一兩句詩交代,而且沒有提到飲酒。反轉來再看《客至》中的待客描寫,卻不惜以半首詩的篇幅,具體展現了酒菜款待的場麵,還出人料想地突出了邀鄰助興的細節,寫得那樣情彩細膩,語態傳神,表現了誠摯、真率的友情。這首詩,把門前景,家常話,身邊情,編織成富有情趣的生活場景,以它濃鬱的生活氣息和人情味,顯出特點,吸引著後代的讀者。

  (範之麟)

  絕句漫興九首(其一)

  杜甫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

  這組絕句寫在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的第二年,即代宗上元二年(761)。題作“漫興”,有興之所到隨手寫出之意。不求寫盡,不求寫全,也不是同一時成之。從九首詩的內容看,當為由春至夏相率寫出,亦有次第可尋。

  杜甫草堂周圍的景色很秀麗,他在那兒的生活也比較安定。然而飽嚐亂離之苦的詩人並沒有忘記國難未除,故園難歸;盡管眼前繁花簇簇,家國的愁思還時時縈繞在心頭。《杜臆》中雲:“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綱”,這第一首正是圍繞“客愁”來寫詩人惱春的心緒。“眼見客愁愁不醒”,概括地說明眼下詩人正沉浸在客居愁思之中而不能自拔。“不醒”二字,刻畫出這種沉醉迷惘的心理狀態。然而春色卻不曉人情,莽莽撞僮地闖進了詩人的眼簾。春光本來是令人愜意的,“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但是在被客愁纏繞的詩人心目中,這突然來到江亭的春色卻多麽擾人心緒!你看它就在詩人的眼前匆急地催遣花開,又令鶯啼頻頻,似乎故意來作弄家國愁思綿綿中的他鄉遊子。此時此地,如此的心緒,這般的花開鶯啼,司春的女神真是“深造次”,她的殷勤未免過於輕率了。

  杜甫善於用反襯的手法,在情與景的對立之中,深化他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加強詩的藝術效果。這首詩裏惱春煩春的情景,就與《春望》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意境相仿佛。隻不過一在亂中,愁思激切;一在暫安,客居惆悵。雖然抒發的感情有程度上的不同,但都是用“樂景寫哀”(王夫之《薑齋詩話》)則哀感倍生的寫法。所以詩中望江亭春色則頓覺其無賴,見花開春風則深感其造次,聞鶯啼嫩柳則嫌其過於丁寧,這就加倍寫出了詩人的煩惱憂愁。這種藝術表現手法,很符合生活中的實際。仇兆鼇評此詩說:“人當適意時,春光亦若有情;人當失意時,春色亦成無賴”。(《杜詩詳注》卷九)正是詩人充分描繪出當時的真情實感,因而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引起共鳴。

  (左成文)

  絕句漫興九首(其三)

  杜甫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這首詩寫頻頻飛入草堂書齋裏的燕子擾人的情景。首句說茅齋的極度低矮狹窄,“熟知”,乃就燕子言。連江上的燕子都非常熟悉這茅齋的低小,大概是更宜於築巢吧!所以第二句接著說“故來頻”。燕子頻頻而來,自然要引起主人的煩惱。三、四兩句就細致地描寫了燕子在層內的活動:築巢銜泥點汙了琴書不算,還要追捕飛蟲甚至碰著了人。詩人以明白如話的口語,作了細膩生動的刻畫,給人以親切逼真的實感;而且透過實感,使人聯想到這低小的茅齋,由於江燕的頻頻進擾,使主人也難以容身了。從而寫出了草堂困居,詩人心境諸多煩擾的情態。明代王嗣奭《杜臆》就此詩雲:“遠客孤居,一時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這種不可人意,還是由客愁生發,借燕子引出禽鳥亦若欺人的感慨。

  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杜甫這首詩也是善於景中含情的一例。全詩俱從茅齋江燕著筆,三、四兩句更是描寫燕子動作的景語,就在這“點汙琴書”、“打著人”的精細描寫中,包蘊著遠客孤居的諸多煩擾和心緒不寧的神情,體物緣情,神物妙合。“不可人意”的心情,詩句中雖不著一字,卻全都在景物描繪中表現出來了。全詩富有韻味,耐人咀嚼。

  (左成文)

  絕句漫興九首(其七)

  杜甫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

  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這一首《漫興》是寫初夏的景色。前兩句寫景,後兩句景中狀物,而景物相間相融,各得其妙。

  詩中展現了一幅美麗的初夏風景圖:漫天飛舞的楊花撒落在小徑上,好象鋪上了一層白氈;而溪水中片片青綠的荷葉點染其間,又好象層疊在水麵上的圓圓青錢。詩人掉轉目光,忽然發現:那一隻隻幼雉隱伏在竹叢筍根旁邊,真不易為人所見。那岸邊沙灘上,小鳧雛們親昵地偎依在母鳧身邊安然入睡。首句中的“糝徑”,是形容楊花紛散落於路麵,詞語精煉而富有形象感。第二句中的“點”、“疊”二詞,把荷葉在溪水中的狀態寫得十分生動傳神,使全句活了起來。後兩句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說它“微寓蕭寂憐兒之感”,我們從全詩看,“微寓蕭寂”或許有之,“憐兒”之感,則未免過於深求。

  這四句詩,一句一景,字麵看似乎是各自獨立的,一句詩一幅畫麵;而聯係在一起,就構成了初夏郊野的自然景觀。細致的觀察描繪,透露出作者漫步林溪間時對初夏美妙自然景物的留連欣賞的心情,閑靜之中,微寓客居異地的蕭寂之感。這四句如截取七律中間二聯,雙雙皆對,又能針腳細密,前後照應。起兩句明寫楊花、青荷,已寓林間溪邊之意,後兩句則摹寫雉子、鳧雛,但也俱在林中沙上。前後關照,互相映襯,於散漫中渾成一體。這首詩刻畫細膩逼真,語言通俗生動,意境清新雋永,而又充滿深摯淳厚的生活情趣。

  (左成文)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這是描繪春夜雨景,表現喜悅心情的名作。

  一開頭就用一個“好”字讚美“雨”。在生活裏,“好”常常被用來讚美那些做好事的人。如今用“好”讚美雨,已經會喚起關於做好事的人的聯想。接下去,就把雨擬人化,說它“知時節”,懂得滿足客觀需要。不是嗎?春天是萬物萌芽生長的季節,正需要下雨,雨就下起來了。你看它多麽“好”!

  第二聯,進一步表現雨的“好”。雨之所以“好”,就好在適時,好在“潤物”。春天的雨,一般是伴隨著和風細細地滋潤萬物的。然而也有例外。有時候,它會伴隨著冷風,由雨變成雪。有時候,它會伴隨著狂風,下得很凶暴。這樣的雨盡管下在春天,但不是典型的春雨,隻會損物而不會“潤物”,自然不會使人“喜”,也不可能得到“好”評。所以,光有首聯的“知時節”,還不足以完全表現雨的“好”。等到第二聯寫出了典型的春雨伴隨著和風的細雨,那個“好”字才落實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仍然用的是擬人化手法。“潛入夜”和“細無聲”相配合,不僅表明那雨是伴隨和風而來的細雨,而且表明那雨有意“潤物”,無意討“好”。如果有意討“好”,它就會在白天來,就會造一點聲勢,讓人們看得見,聽得清。惟其有意“潤物”,無意討“好”,它才選擇了一個不妨礙人們工作和勞動的時間悄悄地來,在人們酣睡的夜晚無聲地、細細地下。

  雨這樣“好”,就希望它下多下夠,下個通宵。倘若隻下一會兒,就雲散天晴,那“潤物”就很不徹底。詩人抓住這一點,寫了第三聯。在不太陰沉的夜間,小路比田野容易看得見,江麵也比岸上容易辨得清。如今呢?放眼四望,“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隻有船上的燈火是明的。此外,連江麵也看不見,小路也辨不清,天空裏全是黑沉沉的雲,地上也象雲一樣黑。好呀!看起來,準會下到天亮。

  尾聯寫的是想象中的情景。如此“好雨”下上一夜,萬物就都得到潤澤,發榮滋長起來了。萬物之一的花,最能代表春色的花,也就帶雨開放,紅豔欲滴。等到明天清早去看看吧!整個錦官城(成都)雜花生樹,一片“紅濕”,一朵朵紅豔豔、沉甸甸,匯成花的海洋。那麽,田裏的禾苗呢?山上的樹林呢?一切的一切呢?

  浦起龍說:“寫雨切夜易,切春難。”這首《春夜喜雨》詩,不僅切夜、切春,而且寫出了典型春雨的、也就是“好雨”的高尚品格,表現了詩人的、也是一切“好人”的高尚人格。

  詩人盼望這樣的“好雨”,喜愛這樣的“好雨”。所以題目中的那個“喜”字在詩裏雖然沒有露麵,但“喜意都從罅縫裏迸透”(浦起龍《讀杜心解》)。詩人正在盼望春雨“潤物”的時候,雨下起來了,於是一上來就滿心歡喜地叫“好”。第二聯所寫,顯然是聽出來的。詩人傾耳細聽,聽出那雨在春夜裏綿綿密密地下,隻為“潤物”,不求人知,自然“喜”得睡不著覺。由於那雨“潤物細無聲”,聽不真切,生怕它停止了,所以出門去看。第三聯所寫,分明是看見的。看見雨意正濃,就情不自禁地想象天明以後春色滿城的美景。其無限喜悅的心情,又表現得多麽生動!

  中唐詩人李約有一首《觀祈雨》:“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和那些朱門裏看歌舞的人相比,杜甫對春雨“潤物”的喜悅之情難道不是一種很崇高的感情嗎?

  (霍鬆林)

  江亭

  杜甫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

  江東猶苦戰,回首一顰眉。

  這首詩寫於上元二年(761),那時杜甫居於成都草堂,生活暫時比較安定,有時也到郊外走走。表麵看上去,“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和那些山林隱士的感情沒有很大的不同;然而一讀三、四兩句,區別卻是明顯的。

  從表麵看,“水流心不競”,是說江水如此滔滔,好象為了什麽事情,爭著向前奔跑;而我此時卻心情平靜,無意與流水相爭。“雲在意俱遲”,是說白雲在天上移動,那種舒緩悠閑,與我此時的閑適心情全沒兩樣。仇兆鼇說它“有淡然物外、優遊觀化意”(《杜詩詳注》)是從這方麵理解的,可惜隻是一種表麵的看法。

  不妨拿王維的“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歸嵩山作》)來對比一下。王維是自己本來心中寧靜,從靜中看出了流水、暮禽都有如向自己表示歡迎、依戀之意;而杜甫這一聯則從靜中得出相反的感想。“水流心不競”,本來心裏是“競”的,看了流水之後,才忽然覺得平日如此棲棲遑遑,畢竟無謂,心中陡然冒出“何須去競”的一種念頭來。“雲在意俱遲”也一樣,本來滿腔抱負,要有所作為,而客觀情勢卻處處和自己為難。在平時,本是極不願意“遲遲”的,如今看見白雲悠悠,於是也突然覺得一向的做法未免是自討苦吃,應該同白雲“俱遲”才對了。

  王詩“流水如有意”,“有意”顯出詩人的“無意”;杜詩“水流心不競”,“不競”泄露了詩人平日的“競”。真是“正言若反”,在作者卻是不自覺的。

  下麵第三聯,更是進一步揭出詩人杜甫的本色。“寂寂春將晚”,帶出心頭的寂寞;“欣欣物自私”,透露了眾榮獨瘁的悲涼。這是一種融景入情的手法。晚春本來並不寂寞,詩人此時處境閑寂,移情入景,自然覺得景色也是寂寞無聊的了;眼前百草千花爭奇鬥豔,欣欣向榮,然而都與己無關,引不起自己心情的欣悅,所以就嗔怪春物的“自私”了。當然,這當中也不盡是個人遭逢上的感慨,但正好說明詩人此時心境並非是那樣悠閑自在的。讀到這裏,回顧上聯的“水流”“雲在”,寫的是一種什麽樣的思想感情,豈不是更加明白了嗎!

  杜甫寫此詩時,安史之亂未平。李光弼於是年春間大敗於邙山,河陽、懷州皆陷。作者雖然避亂在四川,暫時得以“坦腹江亭”,到底還是忘不了國家安危的,因此詩的最後,就不能不歸結到“江東猶苦戰,回首一顰眉”,又陷入滿腹憂國憂民的愁緒中去了。杜甫這首詩表麵上悠閑恬適,骨子裏仍是一片焦灼苦悶。這正是杜甫不同於一般山水詩人的地方。

  (劉逸生)

  琴台

  杜甫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

  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

  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

  歸鳳求凰意,寥寥不複聞。

  此詩是杜甫晚年在成都憑吊司馬相如遺跡琴台時所作。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起首淩空而下,從相如與文君的晚年生活著墨,寫他倆始終不渝的真摯愛情。司馬相如晚年退居茂陵,這裏以地名指代相如。這兩句是說,司馬相如雖已年老多病,而對文君仍然懷著熱烈的愛,一如當初,絲毫沒有衰減。短短二句,如仇兆鼇說:“病後猶愛,言鍾情之至。”(《杜詩詳注》)還有人評論說:“言茂陵多病後,尚愛文君,其文采風流,固足以傳聞後世矣。”(《杜詩直解》)詩的起筆不同尋常,用相如、文君晚年的相愛彌深,暗點他們當年琴心相結的愛情的美好。

  “酒肆人間世”一句,筆鋒陡轉,從相如、文君的晚年生活,回溯到他倆的年輕時代。司馬相如因愛慕蜀地富人卓王孫孀居的女兒文君,在琴台上彈《鳳求凰》的琴曲以通意,文君為琴音所動,夜奔相如。這事遭到卓王孫的竭力反對,不給他們任何嫁妝和財禮,但兩人決不屈服。相如家徒四壁,生活困窘,夫妻倆便開了個酒店,以賣酒營生。“文君當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褌(即圍裙,形如犢鼻),與庸保雜作,滌器於市中”(《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一個文弱書生,一個富戶千金,竟以“酒肆”來蔑視世俗禮法,在當時社會條件下,是要有很大的勇氣的。詩人對此情不自禁地表示了讚賞。“琴台日暮雲”句,則又回到詩人遠眺之所見,景中有情,耐人尋味。我們可以想象,詩人默默徘徊於琴台之上,眺望暮靄碧雲,心中自有多少追懷歆羨之情!“日暮雲”用江淹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語,感慨今日空見琴台,文君安在?引出下聯對“野花”、“蔓草”的聯翩浮想。這一聯,詩人有針對性地選擇了“酒肆”、“琴台”這兩個富有代表性的事物,既體現了相如那種倜儻慢世的性格,又表現出他與文君愛情的執著。前四句詩,在大開大闔、陡起陡轉的敘寫中,從晚年回溯到年輕時代,從追懷古跡到心中思慕,縱橫馳騁,而又緊相鉤連,情景俱出,而又神思邈邈。

  “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兩句,再現文君光彩照人的形象。相如的神彩則伴隨文君的出現而不寫自見。兩句是從“琴台日暮雲”的抬頭仰觀而回到眼前之景:看到琴台旁一叢叢美麗的野花,使作者聯想到它仿佛是文君當年臉頰上的笑靨;一叢叢嫩綠的蔓草,仿佛是文君昔日所著的碧羅裙。這一聯是寫由眼前景引起的,出現在詩人眼中的幻象。這種聯想,既有真實感,又富有浪漫氣息,宛似文君滿麵花般笑靨,身著碧草色羅裙已經飄然悄臨。

  結句“歸鳳求凰意,寥寥不複聞”,明快有力地點出全詩主題。這兩句是說,相如、文君反抗世俗禮法,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後來幾乎是無人繼起了。詩人在憑吊琴台時,其思想感情也是和相如的《琴歌》緊緊相連的。《琴歌》中唱道:“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頡頡頏頏兮共翱翔。”正因為詩人深深地了解相如與文君,才能發出這種千古知音的慨歎。這裏,一則是說琴聲已不可再得而聞;一則是說後世知音之少。因此,《琴歌》中所含之意,在詩人眼中決不是一般後世輕薄之士慕羨風流,而是“頡頡頏頏兮共翱翔”的那種值得千古傳誦的真情至愛。

  (施紹文)

  水檻遣心二首(其一)

  杜甫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杜甫定居草堂後,經過他的一番經營,草堂園畝擴展了,樹木栽多了。水亭旁,還添了專供垂釣、眺望的水檻。詩人經過了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以後,現在得到了安身的處所,麵對著綺麗的風光,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些歌詠自然景物的小詩。

  《水檻遣心》二首,大約作於公元七六一年。此為第一首,寫出了詩人離開塵囂的閑適心情。軒,長廊;楹,柱子。賒,遠。首聯先寫草堂的環境:這兒離城郭很遠,庭園開闊寬敞,旁無村落,因而詩人能夠極目遠眺。中間四句緊接著寫眺望到的景色。“澄江平少岸”,詩人憑檻遠望,碧澄清澈的江水,浩浩蕩蕩,似乎和江岸齊平了。這是寫遠景;“幽樹晚多花”則寫近景,草堂四周鬱鬱蔥蔥的樹木,在春日的黃昏裏,盛開著姹紫嫣紅的花朵,散發出迷人的清香。五、六兩句刻畫細膩,描寫極為生動:“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你看,魚兒在毛毛細雨中搖曳著身軀,噴吐著水泡兒,歡欣地遊到水麵來了。燕子呢,輕柔的軀體,在微風的吹拂下,傾斜著掠過水蒙蒙的天空……這是曆來為人傳誦的名句。葉夢得《石林詩話》雲:“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麵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唯其雨細,魚兒才歡騰地遊到上麵;如果雨猛浪翻,魚兒就潛入水底了。唯其風微,燕子才輕捷地掠過天空;如果風大雨急,燕子就會禁受不住了。詩人遣詞用意精微至此,為人歎服。“出”寫出了魚的歡欣,極其自然;“斜”寫出了燕子的輕盈,逼肖生動。詩人細致地描繪了微風細雨中魚和燕子的動態,其意在托物寄興。從這二句詩中,我們不是可以感到詩人熱愛春天的喜悅心情嗎?這就是所謂“緣情體物”之工。

  尾聯呼應起首兩句。以“城中十萬戶”與“此地兩三家”對比,更顯得這兒非常閑適幽靜。全詩八句都是對仗,而且描寫中,遠近交錯,精細自然,“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劃之痕”。它句句寫景,句句有“遣心”之意。黃賓虹先生曾經說過:“山水畫乃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黃賓虹畫語錄》)高明的繪畫如此,感人的詩歌更是如此。此詩描繪的是草堂環境,然而字裏行間含蘊的,卻是詩人優遊閑適的心情和對大自然春天的熱愛。

  (宋廓)

  送韓十四江東覲省

  杜甫

  兵戈不見老萊衣,歎息人間萬事非。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

  黃牛峽靜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

  此別應須各努力,故鄉猶恐未同歸。

  這首七律,寫於唐肅宗上元二年(761)深秋,其時杜甫在成都。當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史朝義逆勢正熾。江東(長江下遊)一帶雖未遭受兵禍,但九月間江淮大饑,再加上統治者嚴加盤剝,於是暴動四起,餓殍塞途。此詩是詩人在成都附近的蜀州白馬江畔送韓十四去江東探親時寫的,在深沉的別情中流露出蒿目時艱、憂心國難的浩茫心事。

  詩發端即自不凡,蒼勁中蘊有一股鬱抑之氣。詩人感歎古代老萊子彩衣娛親這樣的美談,在幹戈遍地的今天,已經很難找到。這就從側麵扣住題意“覲省”,並且點示出背景。第二句,詩的脈絡繼續沿著深沉的感慨向前發展,突破“不見老萊衣”這種天倫之情的範圍,而著眼於整個時代。安史之亂使社會遭到極大破壞,開元盛世一去不複返了。詩人深感人間萬事都已顛倒,到處是動亂、破壞和災難,不由發出了聲聲歎息。“萬事非”三字,包容著多麽巨大的世上滄桑,概括了多少辛酸的人間悲劇,表現出詩人何等深厚的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

  三、四兩句,緊承“萬事非”而來,進一步點明題意。送友人探親,不由勾起詩人對自己骨肉同胞的懷念。在動亂中,詩人與弟妹長期離散,生死未卜,豈非有家等於“無家”!這也正是“萬事非”中的一例。相形之下,韓十四似乎幸運得多了。可是韓十四與父母分手年久,現在江東一帶又不太平,“訪庭闈”恐怕也還有一番周折。所以詩人用了一個搖曳生姿的探問句,表示對韓十四此行的關切,感情十分真摯。同時透露出際此亂世,韓十四的前途也不免有渺茫之感。這一聯是前後相生的流水對,從自己的“無家尋弟妹”,引出對方的“何處訪庭闈”,賓主分明,寄慨遙深,有一氣流貫之妙。

  韓十四終於走了。五、六兩句,描寫分手時詩人的遐想和悵惘。詩人佇立白馬江頭,目送著韓十四登船解纜,揚帆遠去,逐漸消失在水光山影之間了,他還在凝想入神。韓十四走的主要是長江水路,宜昌西麵的黃牛峽是必經之乘地。這時詩人的耳際似乎響起了峽下黃牛灘的流水聲。水聲回響不絕,韓十四坐的船也就越走越遠,詩人的離情別緒,也被曲曲彎彎牽引得沒完沒了。一個“靜”字,越發突出了灘聲汩汩,如在目前。所謂以靜襯動,寫得實在傳神。等到把離思從幻覺中拉回來,才發現自己依然站在二人分袂之地。隻是江上的暮靄漸濃,一陣陣寒風吹來,砭人肌骨。稀疏的樹影在水邊掩映搖晃,秋意更深了。一種孤獨感驀然向詩人襲來。此二句一縱一收,堪稱大家手筆。別緒隨船而去,道出綿綿情意;突然收回,景象更覺悵然。此情此景,簡直催人淚下。

  尾聯更是餘音嫋嫋,耐人咀嚼。出句是說,分手不宜過多傷感,我們應各自努力,珍重前程。“此別”,總括前麵離別的情景;“各”字,又雙綰行者、留者,也起到收束全詩的作用。對句意為,雖說如此,隻怕不能實現同返故鄉的願望。韓十四與杜甫可能是同鄉,詩人盼望有一天能和他在故鄉重逢。但是,世事茫茫難卜,這年頭誰能說得準呢?詩就在這樣欲盡不盡的誠摯情意中結束。“猶恐”二字,用得很好,隱隱露出詩人對未來的耽憂,與“歎息人間萬事非”前後呼應,倍覺意味深長。

  這是一首送別詩,但不落專寫淒淒戚戚之情的窠臼。詩人筆力蒼勁,伸縮自如,包容國難民憂,個人遭際,離情別緒深沉委婉,可謂送別詩中的上乘之作。

  (徐竹心)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杜甫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裏裂。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上元二年(761)的春天,杜甫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了一座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不料到了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詩人長夜難眠,感慨萬千,寫下了這篇膾炙人口的詩篇。詩寫的是自己的數間茅屋,表現的卻是憂國憂民的情感。

  這首詩可分為四節。第一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咆哮。一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從而使下一句不僅富有動作性,麵且富有濃烈的感情色彩。詩人好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卻故意同他作對似的,怒吼而來,卷起層層茅草,怎能不使詩人萬分焦急?“茅飛渡江灑江郊”的“飛”字緊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沒有落在屋旁,卻隨風“飛”走,“飛”過江去,然後分散地、雨點似地“灑”在“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很難弄下來;“下者飄轉沉塘坳”,也很難收回來。“卷”、“飛”、“渡”、“灑”、“掛罥”、“飄轉”,一個接一個的動態不僅組成一幅幅鮮明的圖畫,而且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並沒有抽象地抒情達意,而是寓情意於客觀描寫之中。我們讀這幾句詩,分明看見一個衣衫單薄、破舊的幹瘦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法,稀裏嘩啦地灑在江郊的各處;而他對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我們心靈上的共鳴。

  第二節五句。這是前一節的發展,也是對前一節的補充。前節寫“灑江郊”的茅草無法收回。是不是還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呢?有的,然而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宜著眼。如果詩人不是“老無力”,而是年當壯健有氣力,自然不會受這樣的欺侮。“忍能對麵為盜賊”,意謂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盜賊!這不過是表現了詩人因“老無力”而受欺侮的憤懣心情而已,決不是真的給“群童”加上“盜賊”的罪名,要告到官府裏去辦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無可奈何了。用詩人《又呈吳郎》一詩中的話說,這正是“不為困窮寧有此”!詩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窮,就不會對大風刮走茅草那麽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窮,也不會冒著狂風抱那些並不值錢的茅草。這一切,都是結尾的伏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願望,正是從“四海困窮”的現實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歸來倚杖自歎息”總收一、二兩節。詩人大約是一聽到北風狂叫,就擔心蓋得不夠結實的茅屋發生危險,因而就拄杖出門,直到風吹屋破,茅草無法收回,這才無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當然又與“老無力”照應。“自歎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詩人如此不幸的遭遇隻有自己歎息,未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幫助,則世風的澆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歎息”的內容,也就十分深廣!當他自己風吹屋破,無處安身,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和幫助的時候,分明聯想到類似處境的無數窮人。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兩句,用飽蘸濃墨的大筆渲染出暗淡愁慘的氛圍,從而烘托出詩人暗淡愁慘的心境,而密集的雨點即將從漠漠的秋空灑向地麵,已在預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兩句,沒有窮困生活體驗的作者是寫不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僅是寫布被又舊又破,而是為下文寫屋破漏雨蓄勢。成都的八月,天氣並不“冷”,正由於“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所以才感到冷。“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兩句,一縱一收。一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曆,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殘破不堪的國家;一收,又回到“長夜沾濕”的現實。憂國憂民,加上“長夜沾濕”,怎能入睡呢?“何由徹”和前麵的“未斷絕”照應,表現了詩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這種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鐵的艱苦處境激發出來的。於是由個人的艱苦處境聯想到其他人的類似處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前後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詞兒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歡顏”、“安如山”等等,又聲音宏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幹處”、“長夜沾濕何由徹”的痛苦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這種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詠歌之不足,故嗟歎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別林斯基曾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於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曆史的土壤裏,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詩裏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我們讀完最後一節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如果說讀到“歸來倚杖自歎息”的時候對他“歎息”的內容還理解不深的話,那麽讀到“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總該看出他並不是僅僅因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哀歎、而失眠、而大聲疾呼吧!在狂風猛雨無情襲擊的秋夜,詩人腦海裏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這種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並發生過積極的作用。

  (霍鬆林)

  贈花卿

  杜甫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首絕句,字麵上明白如話,但對它的主旨,曆來注家頗多異議。有人認為它隻是讚美樂曲,並無弦外之音;而楊慎《升庵詩話》卻說:“花卿在蜀頗僭用天子禮樂,子美作此譏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詩人之旨。”沈德潛《說詩晬語》也說:“詩貴牽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杜少陵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楊、沈之說是較為可取的。

  在中國封建社會裏,禮儀製度極為嚴格,即使音樂,亦有異常分明的等級界限。據《舊唐書》載,唐朝建立後,高祖李淵即命太常少卿祖孝孫考訂大唐雅樂,“皇帝臨軒,奏太和;王公出入,奏舒和;皇太子軒懸出入,奏承和……”這些條分縷析的樂製都是當朝的成規定法,稍有違背,即是紊亂綱常,大逆不道。

  花卿,名敬定,是成都尹崔光遠的部將,曾因平叛立過功。但他居功自傲,驕恣不法,放縱士卒大掠東蜀;又目無朝廷,僭用天子音樂。杜甫贈詩予以委婉的諷刺。

  耐人尋味的是,作者並沒有對花卿明言指摘,而是采取了一語雙關的巧妙手法。字麵上看,這儼然是一首十分出色的樂曲讚美詩。你看:

  “錦城絲管日紛紛”,錦城,即成都;絲管,指弦樂器和管樂器;紛紛,本意是既多而亂的樣子,通常是用來形容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事物的,這裏卻用來比狀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的樂曲,這就從人的聽覺和視覺的通感上,化無形為有形,極其準確、形象地描繪出弦管那種輕悠、柔靡,雜錯而又和諧的音樂效果。“半入江風半入雲”也是采用同樣的寫法:那悠揚動聽的樂曲,從花卿家的宴席上飛出,隨風蕩漾在錦江上,冉冉飄入藍天白雲間。這兩句詩,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樂曲的那種“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兩個“半”字空靈活脫,給全詩增添了不少的情趣。

  樂曲如此之美,作者禁不住慨歎說:“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天上的仙樂,人間當然難得一聞,難得聞而竟聞,愈見其妙得出奇了。

  全詩四句,前兩句對樂曲作具體形象的描繪,是實寫;後兩句以天上的仙樂相誇,是遐想。因實而虛,虛實相生,將樂曲的美妙讚譽到了極度。

  然而這僅僅是字麵上的意思,其弦外之音是意味深長的。這可以從“天上”和“人間”兩詞看出端倪。“天上”者,天子所居皇宮也;“人間”者,皇宮之外也。這是封建社會極常用的雙關語。說樂曲屬於“天上”,且加“隻應”一詞限定,既然是“隻應天上有”,那麽,“人間”當然就不應“得聞”。不應“得聞”而竟然“得聞”不僅“幾回聞”,而且“日紛紛”,於是乎,作者的諷刺之旨就從這種矛盾的對立中,既含蓄婉轉又確切有力地顯現出來了。

  宋人張天覺曾論詩文的諷刺雲:“諷刺則不可怒張,怒張則筋骨露矣。”(《詩人玉屑》卷九引)杜甫這首詩柔中有剛,棉裏藏針,寓諷於諛,意在言外,忠言而不逆耳,可謂作得恰到好處。正如楊倫所評:“似諛似諷,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此等絕句,何減龍標(王昌齡)、供奉(李白)。”(《杜詩鏡銓》)

  (崔閩)

  不見

  杜甫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這首詩寫於客居成都的初期,或許杜甫此時輾轉得悉李白已在流放夜郎途中獲釋,遂有感而作。詩用質樸的語言,表現了對摯友的深情。

  開頭一句,突兀陡起,好象蓄積於內心的感情一下子迸發出來了。“不見”二字置於句首,表達了渴望見到李白的強烈願望,又把“久”字放到句末,強調思念時間之長。杜甫和李白自天寶四載(745)在兗州分手,已有整整十五年沒有見麵了。

  緊接著第二句,詩人便流露出對李白懷才不遇、因而疏狂自放的哀憐和同情。古代一些不滿現實的人也往往佯狂避世,象春秋時的接輿。李白即自命“我本楚狂人”(《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並常常吟詩縱酒,笑傲公侯,以狂放不羈的態度來抒發欲濟世而不得的悲憤心情。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卻不得不“佯狂”,這實在是一個大悲劇。“佯狂”雖能蒙蔽世人,然而杜甫卻深深地理解和體諒李白的苦衷。“真可”兩字修飾“哀”,生動地傳達出詩人無限歎惋和同情的心事。

  這種感情在頷聯中得到進一步展現。這兩句用了一個“反對”,產生了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世人”指統治集團中的人,永王璘一案,李白被牽連,這些人就叫嚷要將“亂臣賊子”李白處以極刑。這裏“皆欲殺”和“獨憐才”,突出表現了杜甫與“世人”態度的對立。“憐”承上“哀”而來,“憐才”不僅是指文學才能,也包含著對李白政治上蒙冤的同情。杜甫另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一詩,以蘇武、黃公比李白,力言他不是叛臣,又用賈誼、孔子之典來寫他政治抱負不能實現的悲劇。而這種悲劇也同樣存在於杜甫的身上,他因疏救房琯而被逐出朝廷,不也是“世人”的不公嗎?“憐才”也是憐己。共同的遭遇使兩位摯友的心更加緊密地連在一起了,這就是杜甫深切哀憐的根本原因。

  頸聯宕開一筆,兩句詩是對李白一生的絕妙概括,勾勒出一個詩酒飄零的浪漫詩人的形象。杜甫想象李白在飄泊中以酒相伴,酒或許能澆其塊壘,慰其憂愁。這一聯仍然意在寫李白的不幸,更深一層地抒發了懷念摯友的綿綿情思。

  深情的懷念最後化為熱切的呼喚:“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詩意承上“飄零”而來,杜甫為李白的命運擔憂,希望他葉落歸根,終老故裏,聲聲呼喚表達了對老友的深長情意。“匡山”,指綿州彰明(在今四川北部)之大匡山,李白少時讀書於此,這時杜甫客居成都,因而希望李白回歸蜀中正是情理中事。就章法言,開頭慨歎“不見”,結尾渴望相見,首尾呼應,全詩渾然一體。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直抒胸臆,不假藻飾。律詩往往借景抒情,或情景結合,胡應麟說:“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後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詩藪》)杜甫往往打破這種傳統寫法,“通篇一字不粘帶景物,而雄峭沈著,句律天然”(同上)。這首詩就是用的傾訴心曲的寫法,不裝點景物,感情深厚,同樣產生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采用這種寫法必然要吸收口語、散文的成分入詩,首先是剝落華藻,語言質樸自然,如本詩語言看似平常,卻寫出了對友人的一往情深;其次是通過散文化使精工整飭的律體變得靈活多姿,便於傳情達意,如本詩用虛字轉折詩意,使對偶不切等。這種律詩改變了傳統的妃青儷白、四平八穩的老調,增強了律詩的表現力。

  (黃寶華)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

  杜甫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上元元年(760)杜甫卜居成都西郭草堂,在飽經離亂之後,開始有了安身的處所,詩人為此感到欣慰。春暖花開的時節,他獨自沿江畔散步,情隨景生,一連成詩七首。此為組詩之六。

  首句點明尋花的地點,是在“黃四娘家”的小路上。此句以人名入詩,生活情趣較濃,頗有民歌味。次句“千朵萬朵”,是上句“滿”字的具體化。“壓枝低”,描繪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條都壓彎了,景色宛如曆曆在目。“壓”、“低”二字用得十分準確、生動。第三句寫花枝上彩蝶蹁躚,因戀花而“留連”不去,暗示出花的芬芳鮮妍。花可愛,蝶的舞姿亦可愛,不免使漫步的人也“留連”起來。但他也許並未停步,而是繼續前行,因為風光無限,美景尚多。“時時”,則不是偶爾一見,有這二字,就把春意鬧的情趣渲染出來。正在賞心悅目之際,恰巧傳來一串黃鶯動聽的歌聲,將沉醉花叢的詩人喚醒。這就是末句的意境。“嬌”字寫出鶯聲輕軟的特點。“自在”不僅是嬌鶯姿態的客觀寫照,也傳出它給人心理上的愉快輕鬆的感覺。詩在鶯歌“恰恰”聲中結束,饒有餘韻。讀這首絕句,仿佛自己也走在千年前成都郊外那條通往“黃四娘家”的路上,和詩人一同享受那春光給予視聽的無窮美感。

  此詩寫的是賞景,這類題材,盛唐絕句中屢見不鮮。但象此詩這樣刻畫十分細微,色彩異常穠麗的,則不多見。如“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王昌齡《春宮曲》),這些景都顯得“清麗”;而杜甫在“花滿蹊”後,再加“千朵萬朵”,更添蝶舞鶯歌,景色就穠麗了。這種寫法,可謂前無古人。

  其次,盛唐人很講究詩句聲調的和諧。他們的絕句往往能被諸管弦,因而很講協律。杜甫的絕句不為歌唱而作,純屬誦詩,因而常常出現拗句。如此詩“千朵萬朵壓枝低”句,按律第二字當平而用仄。但這種“拗”決不是對音律的任意破壞,“千朵萬朵”的複疊,便具有一種口語美。而“千朵”的“朵”與上句相同位置的“四”字,雖同屬仄聲,但彼此有上、去聲之別,聲調上仍具有變化。詩人也並非不重視詩歌的音樂美。這表現在三、四兩句雙聲詞、象聲詞與疊字的運用。“留連”、“自在”均為雙聲詞,如貫珠相聯,音調宛囀。“恰恰”為象聲詞,形容嬌鶯的叫聲,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聽覺形象。“時時”、“恰恰”為疊字,既使上下兩句形成對仗,使語意更強,更生動,更能表達詩人迷戀在花、蝶之中,忽又被鶯聲喚醒的刹那間的快意。這兩句除卻“舞”、“鶯”二字,均為舌齒音,這一連串舌齒音的運用造成一種喁喁自語的語感,維妙維肖地狀出看花人為美景陶醉、驚喜不已的感受。聲音的效用極有助於心情的表達。

  在句法上,盛唐詩句多天然渾成,杜甫則與之異趣。比如“對結”(後聯駢偶)乃初唐絕句格調,盛唐絕句已少見,因為這種結尾很難做到神完氣足。杜甫卻因難見巧,如此詩後聯既對仗工穩,又饒有餘韻,使人感到用得恰到好處:在賞心悅目之際,聽到鶯歌“恰恰”,不是更使人陶然神往麽?此外,這兩句按習慣文法應作:戲蝶留連時時舞,嬌鶯自在恰恰啼。把“留連”、“自在”提到句首,既是出於音韻上的需要,同時又在語意上強調了它們,使含義更易為人體味出來,句法也顯得新穎多變。

  (周嘯天)

  堂成

  杜甫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

  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

  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

  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杜甫於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底來到成都,在百花潭北、萬裏橋邊營建一所草堂。經過兩三個月時間,到第二年春末,草堂落成了。這詩便是那時所作。

  詩以“草堂”為題,寫的主要是草堂景物和定居草堂的心情。堂用白茅蓋成,背向城郭,鄰近錦江,座落在沿江大路的高地上。從草堂可以俯瞰郊野青蔥的景色。詩的開頭兩句,從環境背景勾勒出草堂的方位。中間四句寫草堂本身之景,通過自然景色的描寫,把自己曆盡兵燹之後新居初定時的生活和心情,細致而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榿林礙日”、“籠竹和煙”,寫出草堂的清幽。它隱在叢林修篁深處,透不進強烈的陽光,好象有一層漠漠輕煙籠罩著。“吟風葉”,“滴露梢”,是“葉吟風”,“梢滴露”的倒文。說“吟”,說“滴”,則聲響極微。連這微細的聲響都能察覺出,可見詩人生活得多麽的寧靜;他領略、欣賞這草堂景物,心情和草堂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因此,在他的眼裏,烏飛燕語,各有深情。“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乳燕定新巢”,羅大經《鶴林玉露》說這兩句“蓋因烏飛燕語而類己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詩人正是以自己的歡欣,來體會禽鳥的動態的。在這之前,他象那“繞樹三匝,無枝可棲”的烏鵲一樣,帶著孩子們奔波於關隴之間,後來才飄流到這裏。草堂營成,不但一家人有了個安身之處,連禽鳥也都各得其所。那麽,翔集的飛烏,營巢的燕子,不正是與自己同其喜悅,莫逆於心嗎?在寫景狀物的詩句中往往寓有比興之意,這是杜詩的特點之一。然而杜甫之卜居草堂,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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