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張中丞,即張巡(709-,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人。唐玄宗開元末進士,由太子通事舍人出任清河縣令,調真源縣令。安史亂起,張巡在雍丘一帶起兵抗擊,後與許遠同守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肅宗至德二載城破被俘,與部將三十六人同時殉難。亂平以後,朝廷小人竭力散布張許降賊有罪的流言,為割據勢力張目。韓愈感憤於此,遂於元和二年繼李翰撰《張巡傳》(今佚)之後,寫了這篇後敘,為英雄人物譜寫了一曲慷慨悲壯的頌歌。全文感情激蕩,褒貶分明,議論敘事互為表裏,不分賓主,其“截然五段,不用鉤連,而神氣流注,章法渾成”(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方苞語)。文中關於南霽雲拒食斷指、抽矢射塔,張巡誦讀《漢書》、起旋眾泣等細節描寫頰上添毫,傳神寫意,形象栩栩如生,光采照人。中丞,張巡駐守睢陽時朝廷所加的官銜。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誌,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嬴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嚐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雲: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誌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嚐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雲:巡長七尺餘,須髯若神。嚐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嚐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
——選自東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晚上,我和吳郡張籍翻閱家中的舊書,發現了李翰所寫的《張巡傳》。李翰因文章而自負,寫這篇傳記十分詳密。但遺憾的是還有缺陷:沒有為許遠立傳,又沒有記載雷萬春事跡的始末。
許遠雖然才能似乎比不上張巡,打開城門迎接張巡,地位本在張巡之上。他把指揮權交給張巡,甘居於其下,毫無猜疑妒忌,最終和張巡一起守城而死,成就了功名,城破後被俘,不過和張巡死的時間有先後的不同罷了。張、許兩家的子弟才智低下,不能了解其父輩的誌向,認為張巡戰死而許遠被俘,懷疑許遠是怕死而投降了叛軍。如果許遠真的怕死,何苦守住這尺寸大小的地盤,以他所愛之人的肉充饑,來和叛軍對壘而不投降呢?當他在包圍中守城時,外麵沒有一點哪怕極為微弱的援助,所要效忠的,就是國家和皇上,而叛軍會拿國家和皇上已被消滅的情況告訴他。許遠見救兵不來,而叛軍越來越多,一定會相信他們的話;外麵毫無希望卻仍然死守,軍民相食,人越來越少,即使是傻瓜也會計算日期而知道自己的死所了。許遠不怕死也可以清楚了!哪有城破而自己的部下都已戰死,他卻偏偏蒙受恥辱苟且偷生?即使再笨的人也不願這樣做,唉!難道說象許遠如此賢明的人會這樣做嗎?
議論的人又認為許遠和張巡分守城門,城陷落是從許遠分守的西南方開始的。拿這個理由來誹謗許遠,這又和小孩的見識沒有兩樣。人將要死的時候,他的內髒必定有一個先受到侵害的地方;扯緊繩子,把它拉斷,繩斷必定有一個先裂的地方。有人看到這種情況,就來責怪這個先受侵害和先裂的地步,他也太不通達事理了!小人喜歡議論,不願成人之美,竟到了這樣的地方!象張巡、許遠所造成的功業,如此傑出,尚且躲不掉小人的誹謗,其他人還有什麽可說呢!
當張、許二位剛守城的時候,哪能知道別人終不相救,從而預先棄城逃走呢?如果睢陽城守不住,即使逃到其他地方又有什麽用處?等到沒有救兵而且走投無路的時候,率領著那些受傷殘廢、饑餓瘦弱的殘兵,即使想逃走,也一定無法到達要去的地方。張、許二位的功績,前人已有十分精當的評價了!守住孤城,捍衛天下,僅憑千百個瀕臨滅亡的士兵,來對付近百萬天天增加的敵軍,保護著江淮地區,擋住了叛軍的攻勢,天下能夠不亡,這是誰的功勞啊!在那個時候,丟掉城池而隻想保全性命的人,不在少數;擁有強兵卻安坐觀望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不追究討論這些,卻拿死守睢陽來責備張、許二位,也可見這些人把自己放在與逆亂者同類的地位,捏造謊言來幫他們一起攻擊有功之人了。
我曾經在汴州、徐州任職,多次經過兩州之間,親自在那叫做雙廟的地方祭祀張巡和許遠。那裏的老人常常說起張巡、許遠時候的事情:南霽雲向賀蘭進明求救的時候,賀蘭進明妒忌張巡、許遠的威望和功勞超過自己,不肯派兵相救;但看中了南霽雲的勇敢和壯偉,不采納他的話,卻勉力挽留他,還準備了酒食和音樂,請南霽雲入座。南霽雲慷慨陳詞說:“我來的時候,睢陽軍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東西吃了!我即使想一個人享受,道義不能允許;即使吃了,我也難以下咽!”於是拔出自己的佩刀,砍斷一個手指,鮮血淋漓,拿給賀蘭進明看。在座的人大吃一驚,都感動得為南霽雲流下了眼淚。南霽雲知道賀蘭進明終究沒有為自己出兵的意思,立即騎馬離去;將出城時,他抽出箭射寺廟的佛塔,那枝箭射進佛塔磚麵半箭之深,說:“我回去打敗叛軍後,一定要消滅賀蘭進明!就用這枝箭來作為標記。”我於貞元年間經過泗州,船上的人還指點著說給我聽。城破後,叛軍拿刀逼張巡投降,張巡堅貞不屈,馬上被綁走,準備殺掉;叛軍又叫南霽雲投降,南霽雲沒有吱聲。張巡叫南霽雲道:“南八,男子漢一死而已,不能向不義之人屈服!”南霽雲笑道:“我本想有所作為;您既然這樣說,我哪敢不死!”於是誓不投降。
張籍說:“有一個人叫於嵩,年輕時跟隨張巡;等到張巡起兵抗擊叛軍,於嵩曾在圍城之中。我大曆年間在和州烏江縣見到過於嵩,那時他已六十多歲了。因為張巡的緣故起先曾得到臨渙縣尉的官職,學習努力,無所不讀。我那時還幼小,簡單地詢問過張巡、許遠的事跡,不太詳細。他說:張巡身長七尺有餘,一口胡須活象神靈。他曾經看見於嵩在讀《漢書》,就對於嵩說:‘你怎麽老是在讀這本書?’於嵩說:‘沒有讀熟呀。’張巡說:‘我讀書不超過三遍,一輩子不會忘記。’就背誦於嵩所讀的書,一卷背完不錯一個字。於嵩很驚奇,以為張巡是碰巧熟悉這一卷,就隨便抽出一卷來試他,他都象剛才那樣能背誦出來。於嵩又拿書架上其他書來試問張巡,張巡隨口應聲都背得一字不錯。於嵩跟張巡時間較久,也不見張巡經常讀書。寫起文章來,拿起紙筆一揮而就,從來不打草稿。起先守睢陽時,士兵將近萬把人,城裏居住的人家,也將近幾萬,張巡隻要見一次問過姓名,以後沒有不認識的。張巡發起怒來,胡須都會豎起。等到城破後,叛軍綁住張巡等幾十人讓他們坐著,立即就要處死。張巡起身去小便,他的部下見他起身,有的跟著站起,有的哭了起來。張巡說:‘你們不要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大家都哭得不忍抬頭看他。張巡被殺時,臉色毫不慌張,神態安詳,就和平日一樣。許遠是個寬厚的長者,相貌也和他的內心一樣;和張巡同年出生,但時間比張巡稍晚,稱張巡為兄,死時四十九歲。”於嵩在貞元初年死在亳宋一帶。有人傳說他在那裏有塊田地,武人把它強奪霸占了,於嵩打算到州裏提出訴訟,卻被武人殺死。於嵩沒有後代。這些都是張籍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