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李願是韓愈的好朋友,生平不詳。唐德宗貞元十七年冬,韓愈在長安等候調官,因仕途不順,心情抑鬱,故借李願歸隱盤穀事,吐露心中鬱抑不平之情。首段敘述盤穀環境之美及得名由來。接著三段借李願之口,運用兩賓夾一主的手法,寫了三種人:聲威赫赫的顯貴、高潔不汙的隱士和趨炎附勢的官迷,於映襯、對比中表達他對官場腐化的憎惡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古人在朋友臨別時,常常賦詩為贈,“序”是闡述贈詩的緣由和意旨的。本文末段“歌曰”以下就是贈詩。歌辭極言隱居之樂,立意深刻而善藏不露,句式偶儷而富於變化,流暢生動,和諧可誦,有一唱三歎的情致。相傳蘇軾最愛此文,評價很高。
太行之陽有盤穀。盤穀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嗬,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17],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26];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嗬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選自《四部叢刊》本《昌黎先生集》
太行山的南麵有個盤穀。盤穀中間,泉水甘甜,土地肥沃,草木繁茂,人煙稀少。有人說:“因為這山穀環繞在兩山之間,所以稱作‘盤’。”也有人說:“這個山穀,位置幽僻而地勢阻塞,是隱者盤桓逗留的地方。”我的朋友李願就住在這裏。
李願說:人們稱為大丈夫的人,我是了解的。他們把利益恩惠施給別人,名聲顯揚於當世,在朝廷上參與政事,任免百官,輔佐皇帝發號施令。他們到了朝廷外麵,便樹起旗幟,陳設弓箭,武夫在前麵呼喝,侍從塞滿道路,負責供給的仆役各自拿著物品,在路的兩邊飛快奔跑。他們高興時就隨意賞賜,發怒時就任情處罰。他們跟前聚集著很多才能出眾的人,論古說今,讚揚他們的美德,這些話叫人聽在耳中而不感到厭煩。那些眉毛彎彎,麵頰豐腴,聲音清脆,體態美好,外貌秀麗,資質聰慧,起舞時輕薄的衣襟飄然而動,長長的衣袖遮掩麵容,白粉搽臉,青黛畫眉的女子,在一排排後房中清閑地住著,自恃貌美,忌妒別的姬妾得到寵愛;爭著比美,一心要獲取主人的憐愛。這就是受到皇帝的知遇,掌握了很大權力的大丈夫的所作所為啊!我並非厭惡這些而躲開的,隻是命中注定而不能僥幸得到啊!
窮困家居,住在山野,登上高處眺望遠方,在繁茂的樹下整日悠然靜坐,在清澈的泉水裏洗滌,保持自身的潔淨。從山上采來的果子,甜美可食;從水中釣來的魚蝦,鮮嫩可口。日常作息沒有定時,隻要感到舒適就安於如此。與其當麵受到讚譽,不如背後不受詆毀;與其肉體享受安樂,不如心中沒有憂慮。既不受官職的約束,也不受刑罰的懲處;既不問天下的治亂,也不管官吏的升降。這些都是遭遇不好、不行時不得誌的人的所作所為,我就這樣去做。
“侍候在達官貴人的門下,在通往地位權勢的路上奔走,想要舉腳進門卻行止不定,想要開口說話卻欲言無聲。處於汙濁低下的地位而不知羞恥,觸犯了刑法而受到誅殺。希冀著獲得非分名利的微弱機會,直到老死才罷休。這樣的人在為人方麵究竟是好呢還是不好啊!”
昌黎韓愈聽了李願的話,稱讚他講得有氣魄。給他斟上酒,並為他作一首歌:“盤穀之中,是你的房屋。盤穀的土地,可以播種五穀。盤穀的泉水,可以用來洗滌,可以沿著它去散布。盤穀地勢險要,誰會來爭奪你的住所?穀中幽遠深邃,天地廣闊足以容身;山穀回環曲折,象是走了過去,卻又回到了原處。啊!盤穀中的快樂啊,快樂無窮。虎豹遠離這兒啊,蛟龍逃避躲藏。鬼神守衛保護啊,嗬斥禁絕不祥。有吃有喝啊長壽而健康,沒有不滿足的事啊,還有什麽奢望?用油抹我的車軸啊,用糧草喂我的馬,隨著你到盤穀啊,終生在那裏優遊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