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孟郊(751-,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人。中唐著名詩人。他壯年屢試不第,四十六歲才中進士,五十歲時被授為溧陽縣尉。懷才不遇,心情抑鬱。在他上任之際,韓愈寫此文加以讚揚和寬慰,流露出對朝廷用人不當的感慨和不滿。文章運用比興手法,從物不平則鳴,寫到人不平則鳴。全序僅篇末少量筆墨直接點到孟郊,其他內容都憑空結撰,出人意外,但又緊緊圍繞孟郊其人其事而設,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並不顯得空疏遊離,體現了布局謀篇上的獨到造詣。曆數各個朝代善鳴者時,句式極錯綜變化之能事,清人劉海峰評為“雄奇創辟,橫絕古今”。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嚐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誌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
——選自中華書局影印本《全唐文》
一般說來各種事物處在不平靜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草木本來沒有聲音,風搖動它就發出聲響。水本來沒有聲音,風震蕩它就發出聲響。水浪騰湧,或是有東西在阻遏水勢;水流湍急,或是有東西阻塞了水道;水花沸騰,或是有火在燒煮它。金屬石器本來沒有聲音,有人敲擊它就發出音響。人的語言也同樣如此,往往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才發言。人們唱歌是為了寄托情思,人們哭泣是因為有所懷戀,凡是從口中發出而成為聲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音樂,是人們心中鬱悶而抒發出來的心聲,人們選擇最適合發音的東西來奏樂。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八種樂器,是各類物質中發音最好的。上天對於一年四季也是這樣,選擇最善於發聲的事物借它來發聲。因此春天讓百鳥啁啾,夏天讓雷霆轟鳴,秋天讓蟲聲唧唧,冬天讓寒風呼嘯。一年四季互相推移變化,也一定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對於人來說也是這樣。人類聲音的精華是語言,文辭對於語言來說,又是它的精華,所以尤其要選擇善於表達的人,依靠他們來表達意見。在唐堯、虞舜時,咎陶、禹是最善於表達的,因而借助他倆來表達。夔不能用文辭來表達,他就借演奏《韶》樂來表達。夏朝的時候,太康的五個弟弟用他們歌聲來表達。殷朝善於表達的是伊尹,周朝善於表達的是周公。凡是記載在《詩經》、《尚書》等儒家六種經典上的詩文,都是表達得很高明的。周朝衰落時,孔子和他的弟子表達看法,他們的聲音洪大而傳播遙遠。《論語》上說:“上天將使孔子成為宣揚教化的人。”這難道不是真的嗎?周朝末年,莊周用他那荒誕不經的文辭來表達。楚國是大國,它滅亡時候的情景靠著屈原的創作來表達。臧孫辰、孟軻、荀卿等人用他們的學說來表達。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這些人,都通過各自的主張來表達。秦朝的興起,李斯是表達者。在漢朝,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是其中最善於表達的人。此後的魏朝、晉朝,能表達的人及不上古代,可是也並未絕跡。就其比較好的人來說,他們作品的聲音清輕而虛浮,節奏短促而急迫,辭藻豔麗而傷感,誌趣頹廢而放曠;他們的文辭,雜亂而沒有章法。這大概是上天厭棄這個時代的醜德敗行而不願照顧他們吧?為什麽不讓那些善於表達的人出來表達呢!
唐朝建立以後,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都憑他們的出眾才華來表達心聲。其後還活著的人當中,孟郊開始用他的詩歌來表達感情。這些作品超過了魏晉,有些經過不懈的努力已達到了上古詩作的水平。其他作品也都接近了漢朝的水準。同我交往的人中間,李翱、張籍大概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們三位的文辭表達確實是很好的。但不知道上天將應和他們的聲音,使他們作品表達國家的強盛呢,還是將讓他們貧窮饑餓,愁腸百結,使他們作品表達自身的不幸遭遇呢?他們三位的命運,就掌握在上天的手裏了。身居高位有什麽可喜的,身沉下僚有什麽可悲的!東野將到江南地區去就任縣尉,心裏好象有想不開的地方,所以我講這番命由天定的話來解開他心中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