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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秋水(節選)

  “題解”

  《秋水》見《莊子·外篇》,可能是莊子的學生所記錄。文章論述天人關係、事物的相反相成,最後歸結到任自然而無為。論辯精辟,是莊子思想的代表作之一。

  《秋水》全文包括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一大段,其下還有六個短篇,思想內容與上文類似,但故事不相幹。現隻節選主要的大段。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麵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嚐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百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嚐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看樣子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也,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汙。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等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千裏,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誌,與道大蹇。何多何少,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虛盈,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於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勿失,是謂反其真。”

  秋水隨著時令到來,千百條川流都奔注入黃河,大水一直浩瀚地流去,遙望兩岸洲渚崖石之間,辨不清牛馬之形。於是乎,河伯(黃河之神)便欣然自喜,以為天下所有的美景全都在自己這裏了。他順著水流向東走,到了北海。他向東遙望,看不見水的盡處。於是,河伯才改變了他的神態,茫然地抬頭對北海若(北海之神)感慨地說:“俗語說:‘自以為知道很多道理,沒人能趕上自已了。’這正是說我呀。而且,我還曾經聽說過有人貶低仲尼的學識,輕視伯夷的節義,開始我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你的浩瀚無窮,如果我不到你的門下,那是多麽危險,我將會永遠被譏笑於大方之家了。”

  北海若說:“井底的蛙,不能跟它談海之大,因為它被狹小的生活環境所局限;夏天的蟲,不能跟它談冬天的冰,因為它受到氣候時令的限製;知識淺陋的曲士,不能跟他談大道理,因為他被拘束於狹隘的教育。現在你走出了水崖河岸,看到了浩大的海,才知道你的鄙陋,你才可以同我談論大道理了。天下所有的水,沒有比海更大的了,千百條川流都歸注到大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止而不溢出;從尾閭流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流盡而又不空;無論春天或秋天,大海總沒有變化;無論幹旱水澇,大海永遠沒有感覺。這就是大海勝過江河水流之處,海水不能以容量來計算,但我從來沒有以此自誇,我自以為形體同於天地,氣魄受於陰陽,我在天地之間,好象太山上的一塊小石,一株小樹,正自感到渺小,又怎麽會因此自大呢。請你想想四海在天地之內,不就象一小塊石頭浸在大湖裏嗎?整個中國在四海之內,不是象太倉中的一粒細米嗎?世上的物類數以萬計,人隻是萬物之一。九州之大,住了許多人,生長了許多穀物糧食,通行著許多舟船車馬,人也隻是其中之一。人與萬物比較起來,不是象馬身上的一根毛嗎?古代三王五帝所要繼承和爭取的,講仁義的儒者所擔憂的,講任勞的墨家所努力的,都是這些東西。可是伯夷卻為了節義之名而辭讓不受,仲尼為了顯示多知博聞而講個不停,這是他們在自我誇耀,不是象你剛才自誇其水之大一樣嗎?”

  河伯說:“那麽,我把天地看得很大,把毫末看得很小,行嗎?”

  北海若說:“不行。萬物的量無窮無盡,時間無有止境,性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一切事物的終與始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因此,大智大慧的人從遠近各個角度觀察萬物,所以他看到小的不以為小,看到大的不以為大,因為他知道物量無有窮盡。他理解事物,必求證於今古,以今事證古事,古事雖遠,也看得很明白;以古事證今事,今事雖近在手頭,也有不可理解的地方。因此他知道時間不會終止。他又看透了盈虛消長的規律,所以有所得不以為喜,有所失也不以為憂,因為他知道性分不會永遠不變。他又明白人生的大道,所以生活著並不感到喜悅,死亡也不以為是禍災,因為他知道萬物終始的變化也是不固定的。計算一個人所知道的估不如他所不知道的那麽多;一個人生存的時間,不如他未生的時間那麽長。人們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求得掌握無限大的知識,就隻會感到迷惑而不能滿足。由此看來,你又怎麽能知道毫末可以定為最微小的標準,又怎麽能知道天地可以作為最大的極限?”

  河伯說:“世人的議論都說,‘最微細的東西是無形的,最大的東西是無限的’。這是真實情況嗎?”

  北海若說:“站在小的角度去看大的東西,是看不到極限的;站在大的角度去看細微的東西,是看不清楚的。所謂精,是最為微小的;所謂垺,是最為龐大的,所以能夠看出不同的區分,這是形態上具有的區別。所謂精和粗,都隻能憑借有形態的東西來判斷。無形態的東西,就不能用數字來區分;沒有範圍的東西,不是數字所能算清。凡是可以用語言論述的東西,都是粗大之物;隻能意識到的東西,便是細微之物。語言所不能論述,意識所不能觀察到的,就不能用精粗去衡量了。因此,得道的大人先生的行為,不會出於害人,但也不重視給人以仁義恩惠;他們的行動不為求利,也不以做門隸奴仆為賤;他們不爭奪財貨,但也並不讚賞辭讓;做事不借助他人,不讚美自食其力者,也不輕視貪汙的人。他們的行為既與一般世俗人不同,卻並不主張高傲怪僻;表現和眾人一樣,也不賤視諂佞的人。世俗的官爵利祿,對他們起不了鼓勵作用;刑罰侮辱,也不足以成為羞恥。他們知道是非不是一定的區別,大小也不是一定的標準。聽說:‘有道的人不求名聲,品德極高的人不自顯其德,偉大的人都是忘我無私的。’這些人都是最能守性分的人。”

  河伯說:“那麽,在萬物的內或外,有什麽標準去區別貴賤和大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觀點看,萬物並無貴賤之分。從事物本體看,都是自以為貴而賤視對方。從世俗觀點看,貴賤在於輿論而不在於物的本身。從事物的相對差別看,就會按照自己所認為大的標準去要求大,那麽萬物都可以說是大的;按照自己所認為小的標準去要求小,那麽萬物都可以說是小的。如果知道天地有時也象細米那麽小,知道毫末有時也象丘山那麽大,那麽差別的概念就沒有了。從功利的觀點看,如果按自己所有的標準去看,那麽萬物都有功利;用自己所沒有的標準去看,那麽萬物都沒有功利了。知道了東和西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而兩者彼此又不能沒有,那麽功利的性分就可以確定了。再從一個人的思想傾向看,如果依照自己認為對的就肯定它,那麽萬物沒有不對的;如果按照自己認為不對的就否定它,那麽萬物沒有不可被否定的。知道堯和桀都自認為是而互相否定,那麽傾向和標準便表現出來了。從前,堯和舜由禪讓而取得了王位,燕王噲禪讓給國相子之而身亡國亂;商湯伐桀、周武王滅紂,都以鬥爭取得了王位,而楚國的白公勝卻因鬥爭而自取滅亡。由此看來,鬥爭和禪讓的儀式,堯和桀的行為,貴或賤都是由於時勢的不同,不能認為那是經常不變的規律。粗大的棟梁可以用來攻撞城牆,而不能用來堵塞蟻穴鼠洞,這是說不同的器材有不同的用法。騏驥、驊騮,一天能跑千裏,捕捉老鼠卻比不上野貓和黃鼠狼,那是說不同的才技有不同的用處。貓頭鷹能在黑夜中捕捉跳蚤,能看清楚最小的東西,可是在白天,它睜大了眼睛還看不見山丘,這是說才性不同而能力也不同。所以說,如果肯定自己的‘是’而否定‘非’,自以為能‘治’而否定‘亂’,這就是不明白天地萬物變化的規律和道理啊。這正象隻尊崇天而看不到地,尊崇陰而看不到陽那樣,這顯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某些人還要堅持辯論而不願放棄,這不是愚蠢便是有意製造混亂。三王五帝有不同的禪讓方式,夏、商、周三代有不同的繼承法,不適應時勢,違反風俗人情的,就稱之為篡弑的叛徒。配合時勢,順應世俗人情的,就被稱為仗義的革命家。安靜些吧,河伯,你哪裏會知道貴和賤的界限,大和小的標準呢!”

  河伯說:“那麽,我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我對於一切事物的拒絕或接受,求取或放棄,究竟應該怎麽決定?”

  北海若說:“從道的標準看,什麽貴什麽賤,都是各自向對立的方向發展。不要拘泥你的思想,否則會與大道相抵觸的。哪裏多哪裏少,那是事物的代謝轉化。不要固執你的行為,而與大道有參差。要莊重地象國君那樣,對誰都公正無私;坦然自得地象社祭時的土地神,對誰都不偏私福祐;浩蕩廣大地象天地四方那樣無邊無際,沒有界限。要能同時包容萬物,誰也不受到特殊的偏愛,這就叫做‘無方’。天下萬物都是一樣的,無所謂長短。大道無終無始;萬物都有死有生,所以它的存在是不足憑恃的。事物的變化時虛時滿,形態也是不固定的。年歲不能提取,時光無法停止,消亡、生長、滿盈、虧虛,始終循環。知道這種現象,就可以談論大道的方向、原則,和萬物變化的規律。天下萬物的生長,象奔馳一樣,沒有一個動作不在變易,無時無刻不在轉移。你何必躭心於做什麽,不做什麽呢?它本身就在不斷變化。”

  河伯說:“既然如此,又何必重視‘道’呢?”

  北海若說:“懂得道的人,一定能通情達理,通情達理的人,一定很懂得權宜應變,能應變的人,就不會因物而傷害自己。有最高道德的人,火不能燒灼他,水不能淹溺他,嚴寒酷署都不能傷他,凶禽猛獸不能殘害他。這並不是說要他故意去觸犯水火、寒署、禽獸,而是說他很能察覺安危、禍福的契機,能小心地選擇進退去就,因此外物不能傷害他。所以說:天性是內在的,人為是外在的,道就體現在天性裏。知道天性和人為的運行規律,以了解天性為基礎,以道德為根據,或退或進,或屈或伸,這就是歸結到要點,而我的話也盡於此了。”

  河伯說:“那麽,什麽是天性?什麽是人為?”

  北海若說:“牛和馬都有四條腿,這就是天性。給馬絡上籠頭,給牛鼻上穿上繩索,就是人為。所以說:不要用人為去毀滅天性,不要因人事而忽視天命,不要因有限之得而殉無窮之名。小心地緊守這三個原則,這才叫做反樸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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