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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樂毅報燕王書

  “題解”

  燕王噲時,齊湣王因燕亂起兵攻燕,擄掠燕國寶器運回齊國。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燕昭王。昭王厚禮招聘賢人,用樂毅為上將軍,聯合五國的軍隊攻破齊國。湣王死,齊人擁護襄王,樂毅攻莒、即墨,數年攻不破。燕惠王派騎劫代樂毅,樂毅奔趙。齊人大破燕軍,殺騎劫。燕惠王因而寫信給樂毅,樂毅寫這信來回答。

  樂毅針對燕惠王來信中說的“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從兩方麵予以回答:一,寫他為了報先王知遇之恩,作了詳盡規劃,再率軍隊徹底報了積怨。二,考慮到“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所以“負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免得“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從而保留先王知人之明。這第二點,正是回答惠王責備自己的“棄燕歸趙”。最後再說明“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他在回答第二點時隻用典而不點破,正是“不出惡聲”;他不避“遁逃奔趙”,正是“不潔其名”。這封信,回答燕惠王的責問,措辭極為婉轉得體;又恰到好處地顯示出自己的善於謀劃,善於用兵,以及善於全身保名。靠君臣知遇來建功立業,是古代不少有才能的人的想望,所以這封信成為曆代所傳誦的名篇。

  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禦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錯,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也,而驟勝之遺事也,閑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趙若許,約楚魏宋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植於汶皇。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愜其誌,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餘令詔後嗣之遺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

  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禦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臣不才,不能秉承先王的教導,來順從您的心意,恐怕觸犯死罪,來傷害先王知人的明察,又損害您的正義,所以逃奔到趙國。自己背著不肖的罪名,所以不敢作解釋。現在大王派使人來數說自己的罪行,我怕您不能體察先王之所以養畜親愛臣的道理,又不明白臣怎樣為先王辦事的用心,所以敢於用書信來對答。

  我聽說賢眀的君主,不用俸祿偏愛他的親人,而是給與才能相當的人。所以考察才能來給與官位的,是成功的君主;評論操行來結交的,是建立名譽的士子。臣拿所學的來觀察,先王的舉動處置,有高出世俗的想法,所以借著魏昭王的使節,親自到燕國來考察。先王過分推舉,把我從賓客中選拔出來,位置提升到群臣之上,不跟父輩同輩商量,卻命我作為次卿。我自以為接受命令,秉承教導,可以徼幸無罪了,所以接受命令不辭讓。

  先王命令我說:“我對齊國久已有深仇大恨,不考慮燕國的弱小,而打算對齊國報複。”臣答道:“齊秉承霸國的一些教導,留有屢次戰勝的遺跡,熟悉兵事,熟習戰爭。大王倘要攻擊它,那一定要發動天下來算計它,那就沒有快於聯結趙國了。況且準北和宋國地方,楚國和魏國都願意得到的。趙國倘使讚同,約楚國和魏國盡力幫助,合四國力量來攻打它,齊國可以徹底打敗的。”先王說:“好。”臣才接受命令,準備了使人的符節,使臣向南出使到趙國。很快回來覆命,起兵跟著去攻打齊國。靠著合乎天道和先王的英明,齊國黃河北麵的土地,隨著先王進兵到濟水上都占有了。在濟水上的軍隊,接受命令攻擊齊軍,大破齊軍。拿著精銳武器的輕裝大軍,長驅直達齊國都城。齊王逃奔到莒,幸免一死。珠玉財寶,車子、盔甲、寶器,全都被繳獲運回燕國。大呂鍾陳列在元英殿,燕國的舊鼎運回到曆室殿,齊國的寶器陳設在寧台。燕國薊丘豎立的旗幟插在齊國汶水上的竹田裏。自從五霸以來,功業沒有及到先王的。先王認為滿足了他的誌願,認為臣不廢他的命令,所以分地來封臣,使臣得跟小國諸侯相比。臣不才,自認為接受命令,秉承教導,可以徼幸地無罪了,所以接受封爵的命令沒有推辭。

  臣聽說賢明的君主,功業建立了不會廢掉,所以記載在《春秋》裏;有先知的士子,聲名確立了不會毀壞,所以被後世所稱讚。係先王的報怨雪恥,平定萬乘強國,收繳齊國八百年的積蓄,到了拋棄群臣的日子,留下詔告後嗣的遺囑,執政任事的臣子秉承遺教,所以能夠安撫庶孽,推及百姓徒隸,都可以傳教到後代。

  臣聽說善於創作的不一定善於完成,善於開始的不一定善於終結。從前伍子胥的話得到闔閭的聽信,所以吳王的足跡遠到楚國的郢都;夫差聽不進子胥的話,賜給他革囊,讓它的屍體在江裏飄浮。吳王夫差不覺悟先見的可以立功,所以把子胥沉在江裏而不後悔。子胥不先見君主的氣度不同,所以被投入江內仍不改變他的怨憤。使自身免於禍患,保全功名,來表揚先王的行事的,這是臣的上策。遭受毀辱的錯誤處置,毀壞先王的聲名的,這是臣子所非常擔心的。麵臨不測之罪,以徼幸不死為利的,是按照義來行事的人不敢做的。

  臣聽說古代的君子,絕交時也不發生惡毒的聲音;忠臣的出走,不想勉強保全他的好名聲。臣雖不才,已多次受到君子的教導了。怕您輕信旁邊人的話,不考察疏遠的臣的行為,所以敢於用書信來回報,隻望您的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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