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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夜以繼日地工作

  巴爾紮克從不與人為仇,當然更不與人為敵。當他和他的出版商洽談生意,讓那些刁鑽的商人在他麵前就範的時候,他並不是為了向他們勒索幾個額外的法郎,而往往是出於一種逗樂的願望。

  隻不過表示他是他們的主人,而不再像從前一樣當他們的奴隸罷了。他也有時說謊,但那不是騙人,而常常是一種出之於豐富想象力的幽默。

  他不是不知道人們對他的嘲笑,但他卻常常把這種被嘲笑的舉動更加誇張地表現出來,以博得更多的歡笑。他看到人們以為他怪氣而非常得意。

  當他知道人們要諷刺他時,他就以希伯萊作品中一個快樂的酒徒的方式,先把自己諷刺過了。他覺得,無論是皮膚下的肌肉和腦子中的腦細胞都強過他們,這一些小小的被嘲和自嘲又算得了什麽呢?在智力、精神和體力上,他能勝過他們千百倍,那麽,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讓他們占點上風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享有內心豐富的感覺,盡管他有時還缺乏一點信心,但這內心的感覺給以麵前的一切挑剔、非難、嘲諷的勇氣,使他大度自若,永遠昂首挺胸,永遠愉快勇敢,永遠心無旁騖地向前。

  在1833年10月至12月這兩個月的時間裏,巴爾紮克拚命似的致力於《歐也妮·葛朗台》、《朗熱公爵夫人》、《塞拉菲塔》等幾部小說的寫作。

  在巴爾紮克的有限的交往中,婦女占著較大的比重。這是因為他童年時代就缺少母愛的原因。而且,在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中,婦女往往要比男子多一份純潔和善良。他所需要的正是那種融合著母愛的純潔而善良的感情。

  巴爾紮克需要一種寧靜的熱情,需要在自己的困頓和勞累中找到一位母親、姊妹和助手。因此,他願意多和她們接近。

  至於說他的男朋友們,那就更少了。他需要他們,主要是為了依靠。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地幫他的忙。他們之間是親如家人的關係。這些人,都是他20來歲時,在萊斯堤尼爾街的困境中的老相識。他們都是一些極普通的平民百姓,如參加過他的《克倫威爾》的朗讀的那位大夫,那位鐵器批發商人,還有一位裁縫。他和他們的友誼一直延續到他生命的終結。

  此外,他沒有把他寶貴的時間拿來結交過這圈子之外的任何人。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擺在他麵前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他的才能和智慧獻給他的寫作。他的時間是屬於工作的。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與朋友交往。

  巴爾紮克在感情上是大度的,金錢上是揮霍的,可是,有一件東西他卻是吝嗇的,那就是時間。時間對他來說,是絕對地值得珍惜的。時間,對於巴爾紮克,是比金錢更為寶貴的。為了節省每一刻時間,他很少與人交往,甚至那誘人的貴婦人們的客廳沙龍中的社交活動,他參加得也很有限。因為社交活動的貧乏,他與外界的交往很少。

  在他的一生中,真正親密的朋友也超不過10人。而且到了晚年,這個圈子縮得更小了。他沒有結交新朋友的時間,他需要寫作的時間。至於他作品中所需要的社會生活和各色人物,他已經在他青年時代的坎坷中認識和熟悉了。

  他現在需要的是把那些人物、世相再現出來,這就比平時更要時間。所以,他一天隻能把一個小時給這世界。

  在創作室裏,他的日日夜夜是這樣度過的。他的工作程序的開頭是在夜裏,所以我們也隻好把生活顛倒一下,從夜裏寫起。因為“人們的夜晚是他的白天”。

  巴爾紮克一天至少要工作18個小時,幾乎沒有什麽娛樂和休息。人們驚歎巴爾紮克的天才,殊不知這天才與勤奮的工作,那種忘我的、瘋狂的工作精神是分不開的。

  巴爾紮克給韓斯卡夫人的這些信是自述甘苦,也是傾訴衷情;是企盼理解,也是尋找宣泄。巴爾紮克是一個意誌堅強的錚錚鐵漢,一個如他自己所說“不知疲倦的戰士”,但同時又是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文人,他熱衷工作,熱衷拚搏,熱衷冒險,同時也企盼理解,企盼支持,企盼溫情。

  有像韓斯卡夫人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女性聽他傾訴,聽他發泄並給他寫信,給他支持,給他撫慰,給他希望,這是巴爾紮克的幸運。

  而與此同時,巴爾紮克始終都是在忙碌疲憊地工作著。每天晚上20時,整個巴黎都停止了一天的繁忙,開始安靜下來,人們下了班,回到自己家中,吃了晚飯,準備開始他們的夜生活了。

  這時巴爾紮克開始睡覺。在寫字台上消磨了這以前的16個小時之後,他沉沉地睡去了。對這喧鬧的世界,他一無所覺,更談不上加入其中了。

  晚上21時,一切夜生活開始了,巴黎又從寧靜走向喧鬧。戲院的大幕已經拉開,包廂和座池裏也都座無虛席。舞廳的營業也開始了,人們隨著音樂正翩翩起舞。賭場裏也集滿了賭徒。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盯看著他們的骰子或轉盤的指針。

  當然,在公園,在街角,也許還有一對對情侶正在竊竊私語、談情說愛。而這時,巴爾紮克睡得正香。他的疲勞的腦子正在輕鬆地休息。

  22時了,巴黎居民區的燈光正在陸續熄滅,上了年紀的人都要上床睡覺了。寧靜的街道上不時傳來車輪聲,在外玩樂的人們漸漸地回家了。

  這時,巴爾紮克還在睡覺。這是他入睡後的第三個小時,他正在從睡夢中吸取那未來工作的精力。

  23時了,戲散了,舞停了。赴宴的人們也回家了。飯店、舞場打烊了。賭徒的叫鬧、醉漢的喧囂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了。最後一個行人也消失了。巴黎完全入睡了。

  這時,巴爾紮克也在睡覺。這是他入睡以後的第四個小時,這也是巴爾紮克與巴黎人有共同睡眠的唯一的時間。

  零時,全體巴黎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刻,巴爾紮克的工作開始了。既然別人正在做夢,那就是他醒來的時候了;既然人們都在休息,那就是他工作的時間了。

  在巴黎的燈光完全滅盡之後,一束燭光點燃在那間小屋子裏了。而且,為了避免晝光的射進,影響他的心境,他讓仆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

  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已經造成。這裏,沒有一個人來打攪,沒有一個客人來造訪,沒有信件讓他分心,沒有債主叫他煩惱,也沒有一個校樣要他來校正。

  現在,一切的時間都是屬於他的了。那是一個漫長的時間的延伸,它的延長度可能是8個、10個,甚至是10多個小時。而這種不能停止、不打算停止的工作條件,也隻有在晚上才有。

  隻有在令他停止工作,給他以幹擾的那些人們進入夢鄉之後,他才能獲得這個條件。為此,他把自己的生活和人們的生活顛倒了過來。他說過:“工作中必須中斷與必須外出的時候,對我是不可能的。我從未一氣隻工作一兩個小時。”

  他的工作,一幹就是8個、10個,甚至更多小時的。

  1833年,巴爾紮克曾在文中寫道:

  我的生活就是為錢鬥爭,同忌妒者搏鬥,不停地同我的作品戰鬥,這場戰鬥需要鼓起全部肉體的和精神的力量。

  在1835年,他又寫道:

  依然是不停地工作,無盡地奔忙,為的是設法支付票據,如果我沒有坐在我的金眼姑娘的客廳裏,在燭光下伏身寫作,也沒有累倒在沙發上,那我就正在為自己的債務奔走;睡得很少,吃得很少,誰也見不到。總而言之,就同一位正在指揮一場既無糧草又無皮靴的戰役的共和主義者將軍有些相像。

  我隻有工作,這是吞沒一切,耗盡全部精力的工作,這種殘酷的鬥爭隻有在戰場上才會發生。

  可是這又把我的話題引遠了,校樣在等著,必須跳進我的風格的奧吉亞斯的牛棚,糾正錯誤。我的生活隻是單調地工作,沒有變化地工作。

  我就像奧地利年老的上校向瑪代萊絲女皇說起他那匹灰馬和他那匹黑馬一樣,我有時騎這匹,有時騎那匹;我呢,6小時騎《路吉艾利》,6小時騎《該死的孩子》,6小時騎《老姑娘》。我不時站起,望望房屋之外,由我的窗口眺望,從陸軍大學到特羅納的鐵柵欄,從先賢祠到凱旋門全在眼下,我吸過一陣空氣,重新工作。

  在之後的1841年裏,他又寫道:

  我應該把提綱完全弄好,在《外省和巴黎生活場景》中還有許多沒有寫。至於談到《政治、軍事和鄉村生活場景》,那還不足2/3,我得在7年內全部完成,否則我就永遠不能完成《人間喜劇》。

  第二年的10月他又寫道:

  白天奔走張羅,夜裏工作,困苦不堪;為了從我們的出版商手裏擠出15000個法郎,比在維也納會議上得到成功需要更多天才和外交手腕。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是多麽窮困!

  每當夜間零時的時候,臥室門則會響起“篤篤”的叩門聲,這是仆人在叫他起床了。他從20時睡到了零時,對他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奢侈的了。他必須在他並未充分享用睡眠的舒適之前,結束那甜美的睡眠,開始工作。

  巴爾紮克穿上他的寬大的長袍。這袍子是他專門為工作而設計的。因為它寬鬆、輕便,穿著可以完全自由地活動。這種袍子有兩件,冬天是件羊毛的,柔軟而暖和;夏天則是件薄布做的,透氣而不粘身。

  工作時,無論冬天夏天,衣領永遠敞開著,這可以使他不致由於創作的衝動而氣悶。有人也說,他選擇這種僧袍似的衣服,目的還在於時時提醒他,他在為著一個神聖的事業而工作。而且,就像是一種條件反射一樣,穿上這件袍子,他就覺得應當,而且可以抵禦外界的一切引誘似的。

  他用一條編織的帶子,據說後來是用了一條金鏈,鬆鬆地係在這件僧袍上,上麵還掛了一把裁紙刀和一把剪子。這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睡意算是被清除出去了。

  仆人在叫醒他之後,便會點燃桌上燭台上的6支蠟燭,並且立即拉上了窗簾,使燭光不至外泄,也使晨潮和日光不至進來。這一切都在告訴人們,他與外界要完全隔絕了。

  他要的是遠離塵囂。在這個世界裏,一切有形體的事物都隱藏在陰影裏。隻有那燭台上的6支蠟燭的光亮,擴展在那有限的空間,照著他的工作台,也照著他的腦海和心靈。

  巴爾紮克坐在他的書桌旁。這地方如他所說:“我把生命投入這個坩堝裏,就像丹術家投他的金子。”

  那是一張樸素的長方形書桌,是他的財產中最有價值的東西。他對它的珍視勝過於他所有的貴重的東西,比如他那鑲有寶石的手杖、許多的銀盤子、裝潢華貴的書籍,甚至於他的名聲。它跟著他從一個住處搬到另一個住處。

  他也多次地從破產中把它拯救了出來,因為破產後,債權人常常把他的家具用來抵債,因此常常把它們搬走。而巴爾紮克則常常悄悄地在那些華貴的家具中挑出這張書桌把它運回。它是他工作的唯一見證。

  巴爾紮克說:“它曾看見過我所有的窘困,知道我的一切計劃,曾經偷聽了我的思想。當我的筆疾馳於紙上時,我的膀臂幾乎是粗暴地在壓著它。”

  沒有一個人類中的一員有它那麽了解巴爾紮克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它生活過那麽長的時間,巴爾紮克在這張書桌前一直工作到死。

  這是一個記錄著人類最偉大的人物的工作曆史的珍貴文物。

  最後他瀏覽周圍一遭,然後確定每一件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巴爾紮克在他工作的方式上是很執著的,他愛他的工具像一個士兵愛他的武器。在他投身於戰鬥之前,他必須知道它們已經在他手邊準備好了。

  他的左手邊放著一疊一疊、整整齊齊的空白稿紙。這稿紙是精心挑選過的,有一定尺寸,帶有淺藍顏色的。這種顏色的選擇為的是長時間的在燭光下呈現,不至於使眼睛太疲勞的緣故。紙張的表麵特別光滑,為的是筆在上麵書寫時可以毫無阻礙。

  他的筆也是精心準備的。那是一種用大鴉的翎管做的。除這種筆,其他筆他一概不用。要知道,巴爾紮克寫作時,常常是筆尖跟不上思想。像那瀑布一般,江濤一樣奔湧而來的思想,如果沒有滑潤流利的書寫工具,那是不可想象的。

  他用的墨水池,不是那個孔雀石的,那個墨水池是他的崇拜者們送他的,而是從中學時代起就跟著他的那個一錢不值的中、小學生的用品。

  墨水池邊放著幾瓶備用的墨水。這個粗莽的大漢,一切似乎都滿不在乎,可是他寫作所用的這一套設備,卻是準備得周周全全、一絲不苟的。

  他不使任何的預防被忽略,這種預防是會保證他工作進行得順利無阻的。在他右手邊擺著一個小記事冊,在那裏麵,他時而記進去一些在後麵的一章書裏可能有用的思想與意念,再沒有別的裝備了。

  書籍、論文、研究資料等,是概不需要的。在他開始寫作以前,巴爾紮克已經把一切都融會在腦子裏了。

  坐在椅子上向後一靠,挽起他袍子的袖兒,使他的右手動轉如意。然後他鼓勵自己,用半開玩笑的話對自己說,像一個馬車夫在慫恿他的馬開始拉車。或者應該用一個在從跳板上做陡峻的入水式以前,伸伸腿兒,活動活動關節的遊泳家來比擬他。

  巴爾紮克寫了又寫,不中止也不猶疑。一旦他想象力的火焰被燃著,它就不斷地熠燿起來。它像一場林火,火舌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在進程中越燒越熱。

  雖然他的筆在飛快地疾馳,可是字句幾乎不能和他的思想並進。他越寫越把字句省略,為了不至於思想得更緩慢。他不能讓他內心的幻想有任何隔斷,他的筆也一直從紙上不提起來,直到手指一陣痙攣的打擊強迫他鬆了手指,或是那寫的東西在他眼前浮動起來,他疲勞得頭暈眼花的時候。

  街上靜悄悄的。屋裏唯一的聲音乃是筆從紙麵上光滑地馳過的輕輕聲響,或者是時而把一篇紙加到寫好的一疊上去的“沙沙”聲。

  從子夜到黎明,五六個小時的不息的勞作,氣壯如獅的巴爾紮克也支持不住了。他感到了疲勞。他需要暫時地休息一下。他的眼睛幹澀,手指僵直,腰背酸痛,太陽穴鼓漲。他確實需要休息一下了。

  可是,不行,他還不到休息的時候,身體的疲勞隻是人的感覺,是身體需要休息的一種信號,而能不能休息,那還得看工作進展的情況。五六個小時,這對巴爾紮克來說,盡管已使他眼澀頭漲了,但相對他的工作來說,那還遠遠不到休息的時候。

  等到外麵的天空被晨光照射的時候,這新形成的一天,無形中又增加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新的一天到來了,可是晝光並不能進入這間屋子。

  這間屋子的主人還沉醉在夜晚開始的酣戰中,他並不知道現在已是長夜即盡、旭日東升的時候了。他仍在那燭光中的世界裏邀遊著,遨遊在他那想象的天地裏。

  在五六小時的不間斷的寫作之後,他的太陽穴悸動起來,他的神經也不能再緊張了。別人可能對他已經做的工作知足,而停止工作,但巴爾紮克卻拒絕讓步。

  這匹馬即使在刺馬針下傾跌了,也得跑足它規定的路程。巴爾紮克便從他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那張放咖啡壺的桌子旁邊。咖啡是開動引擎重新運轉的黑機器油,它對巴爾紮克比吃飯睡覺都要緊。

  他恨紙煙,那是不能夠刺激他達到他工作時所需要的最高的強度的。他認為:“紙煙對身體是有損的,打擊了腦子,並使整個的種族低能。”

  但是,對於黑色的咖啡,他卻是寫道:

  咖啡滑到一個人的胃裏,它推動了一切。一個人的觀念像“大軍”的行陣一樣排成了隊伍前進。回憶帶著那領導軍隊參加戰爭的旗幟加倍地湧來。輕騎兵的隊伍排開了在疾馳。邏輯像炮隊帶著它的輜重與炮彈震撼前來。清晰的觀念像射擊手一樣加入這場決鬥。

  角色們看了他們的服裝,稿紙上寫滿了墨水,這個戰爭已經開始,而在一種流滿黑色液體的情形下完結,像一片真實的戰場包圍在火藥所施放了的黑煙的纏結裏。

  沒有咖啡他就不能工作,或者至少不能像他這般情形地來工作。在紙筆之外,到處他都把烹製咖啡的用具當做一件不可缺少的裝備隨身帶著,這東西對他的重要不減於他的桌子或他的白色袍子。

  他不許另外任何人來備辦咖啡,因為再沒有人會把這有刺激性的毒藥弄得如此濃黑有力。並且,正像信仰一種迷信的拜物教一樣,他隻用一類特別的紙張與某種形式的筆,同樣,他也按照一種特別炮製法,把咖啡混合起來。

  他的一個朋友曾經記載道:

  這種咖啡包括三種不同的豆類——布爾崩、巴爾丁尼克和摩沙。他到蒙特布朗街去買布爾崩,到老奧得萊特街去買巴爾丁尼克,而摩沙是在聖日耳鎮的大學街一家商人處買的,雖然我屢次在巴爾紮克做采購的遠征時陪他同去,可是那商人的名字我已忘記了。這種遠征每一次都要半天的旅程,直穿過巴黎。然而對巴爾紮克的好咖啡,是值得這麽麻煩的。

  咖啡是他的麻醉劑,但和一切藥品一樣,如果要它保持效力,必須把它的劑量不斷地加重,因此他就吞食了越來越多的置人死命的長生藥,使他的神經追得上那種有增無減的緊張。

  他談到他的一本書,隻是由於“成了河的咖啡”的幫助才得以完卷。

  在1845年,在將近20年的過分沉溺之後,他承認他不停地求助於這種刺激品,已使他整個器官組織中毒,而且抱怨它效力越來越小了。

  同時,在胃裏還使他感到可怕的痛苦。假如他那50000杯咖啡,使《人間喜劇》龐大體係的寫作加快,它們對那本來強健得像口鍾似的心髒的早衰,也得同樣負責。

  納卡爾大夫,他終身的朋友與醫生,曾說道:

  一種由於夜晚工作,由於服用或毋寧說是濫用咖啡,所積成的老心髒病。

  這才是巴爾紮克死的真實原因。

  終於,鍾鳴了8下,上午開始了。過慣了夜生活的巴黎人也許這時正在醒來,也許有的還正在酣睡。然而,對於巴爾紮克來說,新的一個工作日又已經開始了。

  其實,這也無所謂“新的”,這還是“舊的”,昨天的,正確來說,是昨晚的。這就叫做“夜以繼日”。詞典上說,這個詞也可叫做“日以繼夜”。前者是說晚上接著白大幹,後者是說白天接著黑夜幹。但是不管是“夜以繼日”也好,還是“日以繼夜”也好,對於巴爾紮克來說,都是適用的。他既是夜以繼日,也是日以繼夜。

  於是,在正常睡覺的人們還沒有起床之前,鏖戰了一宿的巴爾紮克,又開始工作了。

  門外傳來一陣陣聲響。他的仆人端著一盤簡單的早飯進來。巴爾紮克從桌前站起,他是從子夜一直坐在那兒寫作的。

  一個暫時的休息來到了,仆人拉開窗簾,巴爾紮克走到窗前,向他準備征服的城市眺望一下,他這才又記起另一個天地與另一個巴黎。一個正在開始工作的巴黎,因為這時他自己的勞動已到結束的時候了。店鋪在開門,孩子們正忙於上學,馬車正在街上轔轔走過,公事房與賬房裏,人們正在他們的桌旁落座。

  這時,巴爾紮克洗了一個熱水澡。他喜歡洗澡。熱水的泡浴能使他重新獲得精力。他喜歡這種浸泡,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那裏他可以不受幹擾地幻想。因此他常常在那裏泡上一個小時。

  在他剛穿上衣服時,便聽見門外有腳步聲了。信差從他各處的印刷所那兒給他帶來樣稿。索要稿件的人,也在第一時間來到巴爾紮克家,帶走那些墨跡還沒有幹的稿子。

  巴爾紮克所寫的每一部東西一定是立即付印的,這不僅因為報紙或出版商正在像一筆到期待價的債似的等待著稿件。事實上,每一部小說都是在寫作以前就已賣出去的,還因為巴爾紮克在那夢一般情形中寫作,他並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麽或他已寫成了的是什麽,即使他敏銳的眼光也不能一覽無餘他稿子上濃密的混亂,隻有當它們在排印出來的時候他才能一段一段地校閱它們。

  從印刷所、報館或出版商們那兒的另外的信差把他兩夜以前所寫而在先一天付印的校樣篇幅,和更早交出去的二校三校的稿樣一齊帶來了,整疊的新的大樣,常常有五六打從校樣機上拿下來的墨跡未幹的稿件,鋪滿了他的小桌,要求他的注意。

  9時,他短暫的休憩告一段落。他休息的方式,如他曾說過,是由一種工作變更為另一種而成的。但就巴爾紮克而言,校大樣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那不僅隻包括刪除排字工人的訛誤與風格或內容方麵輕微的修改而已,而是整個原稿的重寫與修改。

  事實上,他把第一次排印出來的稿樣當做了初稿,並且沒有比把那一連串已經用他敏銳的藝術責任感層次審視修改過的校樣中的規模已具的文字,再逐漸加以整理的工作,更使他犧牲熱情和精力了。

  關於他工作的每一環節,他都是苛刻的,關於排印大關,他堅持非按照他所定的規則不可。紙張必須特別長特別寬,上下左右的四邊,有著廣大的空白,以便校改。

  還有,他拒絕把稿樣印在通常廉價的黃紙上,而要求一種白色的質地,那麽在紙上的每一個鉛字,就能清楚地顯現出來了。

  巴爾紮克的修改,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修改,而是一場緊張的拚命。這完全可以從那墨跡四濺的樣稿或那被戳成一個一個小洞的筆跡上看出來。

  巴爾紮克的這一工作,不說是衝鋒,也可說是打仗。那絕不是改掉一兩處不合適的造句,統一幾處不統一的風格,刪除幾個多餘的字詞,增添幾個句子或段落。

  巴爾紮克的改稿,其實就是重寫,是對於前幾天的勞動成果的重新改造。在他看來,第一次排出的稿子並不是校樣,而是初稿。在那裏,他仍做著大刀闊斧地改造甚至是再造工作。

  巴爾紮克用他的筆似佩刀般的一揮,一個句子便從文章中裂去,而被拋向右方;一個單詞被刺中了而被猛擲於左方;整個一段文字被拉了出來而把另一段填了進去。

  通常給排字工人作指導用的那些符號是不足用的,巴爾紮克要用他自己發明的符號。不一會兒的工夫,在稿樣四周便沒有足夠的空隙來供他更多的修改,那些修改現在比已印成的本文都多了。

  在四邊上他所改竄的文字本身,也被做了許多記號,以引起排字工人對那些補充的事後想到的東西加以注意,直到一塊本來是白色空間的沙漠,和中間的一塊印著本文的沃土上麵,都被交叉線條的蛛網蓋滿為止。

  於是,他必須翻過篇去在背麵繼續修改了。然而即使這樣,還是不夠。當紙上沒有更多的空間來裝那些符號和使不愉快的排字工人順著找路線的十字交叉線時,巴爾紮克就借助於他的剪子了。

  不要的章節被肢解後挪開,而把新的紙粘在缺空上,一個片段的起頭被夾入中間,而另一新的趁著寫成了,整個的本文都被掘起與重寫。這混亂的一大堆排印好了的本文,竄入的校正與修改的所在,符號、線條,還有塗抹的墨點等,在一種比原稿更加無比難讀與無比難解的情形下,送回印刷所了。

  在報館和印刷所裏,最有經驗的排字工人宣稱他們無法去索解它。而且,他們雖是賺著加倍的工資,卻拒絕一天排印巴爾紮克的作品超過一小時以上。

  必須得幾個月的工夫,一個人才能學會闡釋他那種“象形文字”,可是,即使到了那個時候,一個特殊的校對人,還得重新校過排字工人時常極度揣測的解釋。

  可是他們的工作仍隻不過在它的初級階段上。當巴爾紮克收到第二次印刷的大樣,他用和以前一樣的猛勁兒投身於它們之上。他再度把這整個辛苦築成的大廈拆散,把每一頁從頂到底布滿了更多的刪改與墨漬,直到它的複雜與難讀不減於它前身的時候。

  這種情形要有六七次光景,不過在後來的稿樣裏,他不再拆毀一整段的文字,而僅隻修改單個的句子,最後則限製自己隻調換幾個字而已。就他若幹作品的情形而論,巴爾紮克重改他的稿樣多至十五六次。而這情形,關於他非凡的生產力,隻給我們一種微弱的觀念。

  對於這一工作,可以說他是苛刻而迂拘的。如果不按照他的一改再改的態度,而將沒有得到他最後認可的樣稿刊印成書的話,那他是絕不能容忍的。

  有一家報紙的主筆就吃過這個苦頭。他沒得到最後的認可就把他的文章刊印了出來,結果弄得巴爾紮克和他永遠地斷絕了交往。

  20年中,他不僅寫了他的74部小說,他的短篇小說和他的小品,並且在那些作品最後印成問世以前,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重寫了它們。

  這是他辛勤勞作的見證,正如人們所說。除了貝多芬的手稿之外,在今天的文獻中,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比巴爾紮克的手稿更能表現藝術家的奮鬥精神了。

  這些手稿,對於了解巴爾紮克的天賦,他的非人力所及的精力,無比有力,這比起他的肖像以及有關他的掌故逸事,都更能反映出巴爾紮克自己。

  這樣工作兩三個小時之後,已經是中午12時左右了。機器得加油了,此時,巴爾紮克推開那些稿紙,奧古斯都送來了他的午餐:一個雞蛋,一兩塊火腿麵包,或者一個小小的肉餅。

  在飲食方麵,他不是個苦行僧,他喜歡美食也喜歡美酒,但在工作之時,他拒絕這樣的美食。他知道,美食能使人遲緩怠惰,而這,於工作是極為有害的。

  而且,他現在根本就沒有時間來供他遲緩和怠惰。所以,越是緊張工作的時候,他的食品也越是簡單。

  並且,他連午飯後的片刻的小憩也沒有,在簡單地進食後,他又坐回到他的小書桌邊,繼續他的修改、校正、寫作。有時也將頭腦中閃現的一些火花記錄下來,以備以後創作中使用。

  在這些時間,他也寫寫信,和他的朋友們作作筆談。這樣,到下午17時的時候,他總算把這一個工作日完成了。

  經過這一番戰鬥,他真該休息一下了。他擱下了筆,把椅子向後撤了一撤,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四肢。

  在仆人奧古斯都準備晚飯的時候,他也許會見個把朋友或接見接見出版商。但他經常是獨自冥想的,想他晚間將要進行的工作。即使這段時間,他也很少上街,因為他太疲乏了。

  20時,當別人正在出去尋樂時,他上床去,而且能立刻睡著。他的睡眠沉熟而無夢。他所已經做了的整個工作,並不能解放他在明天,後天,以至他一生最末一點鍾所要做的工作,他睡覺就為了忘記這些。好讓自己放鬆下來,這樣他才能以最好的狀態去迎接新的工作。

  每當到了午夜,敲門聲就會準時響起,這是仆人叫他起床了。於是他把蠟燭又一次點燃,窗簾又一次拉上。他新的一個工作日又開始了。這就是巴爾紮克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在地球自轉一周中的工作和生活情形。

  巴爾紮克有一個習慣,喜歡將每部作品另外編成一冊,由各個階段的修正清樣和原稿組成,如果比起一本印出後達200頁的小說來,這樣一冊東西有時竟多達2000頁之多。有的時候,他不把原稿和清樣裝訂在一起,僅僅把它附在後麵。在他看來,這就是他的工作成果,它們和他的孩子一樣是需要他珍視的。他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於是他把這些東西都妥善地珍藏起來,就像珍藏自己的寶貝一樣。

  有時候,巴爾紮克將這些冊子分送給他的朋友,他曾經說過:“這些冊子我隻送給愛我的那些人,它們是我的冗長勞作與耐心,我曾向你們說過的見證人。正是在這些可怕的篇幅上我曾消磨掉多少個長夜。”正所謂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他和朋友們分享他的作品也是在給彼此的友誼增加籌碼,讓他的朋友們為擁有他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柏爾尼夫人、韓斯卡夫人、德·卡斯特裏侯爵夫人,還有巴爾紮克的妹妹斯洛爾,以及納卡爾大夫等人都曾榮幸地接受過巴爾紮克的這些饋贈。納卡爾大夫曾深情地在給巴爾紮克的回信中,談到他收到《幽穀百合》的清樣冊時的感受,他說:

  這真是一座驚人的紀念碑,應該讓所有傾心於藝術完美性的人都看到它。這對於讀者們也大有教益,他們都以為思維產品的孕育與創造,就同它們被人閱讀時一樣毫不費力!我真希望我的圖書室就設在旺多姆廣場中心,以便欣賞你的天才的人可以知道你工作時的嚴謹與堅忍的真正價值。

  巴爾紮克沉溺於他的文學創作中,沉溺於他的藝術世界裏,達到了如癡如醉的“忘我”境界。

  有一次,一個朋友去他家做客,他竟氣勢洶洶地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朋友跟前,怒吼道:“你,你,使這不幸的少女自殺了,你為什麽這樣吝嗇啊!”這句話使這位朋友聽了莫名其妙,如墜雲裏霧中,不明所以。這位朋友後來才慢慢弄明白,巴爾紮克所指的那位自殺的少女,竟是他創作中的小說裏的人物——歐也妮·葛朗台!而小說中人物的自殺和他的這位朋友是沒有絲毫關係的。巴爾紮克後來也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過分,他趕忙向那位朋友道了歉。

  這樣的事例並非獨一無二,後來的高老頭死了,死得那樣淒慘,巴爾紮克不禁號啕大哭,悲傷不已。

  巴爾紮克讚歎“他無異於一個基督教神聖的殉道者”。有人也曾讚賞他“表現了人類崇高的至性”。其實,這都是把高老頭的父愛抽象化、神聖化了。事實上,高老頭的父愛並不單純,而帶著階級的複雜性,他的父愛是交織著封建宗法觀念和資產階級的金錢法則的。

  從封建宗法倫理道德觀出發,他認為父女之愛天經地義,“父道”是家庭、社會的軸心;但他又懷著往上爬的虛榮心,把對女兒的“愛”作為攀援名貴、抬高地位的手段,結果,原本高尚的感情變得庸俗、猥瑣。

  他還在信中詢問他的妹妹斯洛爾可曾知道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跟誰結了婚。他的朋友儒勒·桑多從家鄉回來,告訴他說他妹妹病了,而巴爾紮克打斷他說:“原來是這樣,我的朋友,那我們再回到現實中來吧,咱們說歐也妮·葛朗台吧!”

  巴爾紮克就是這樣,把現實的世界看成了虛幻,把他想象的藝術的世界看成了唯一的現實。

  在人們看來,巴爾紮克已經有點癡狂的狀態了。他沉迷於自己的創作之中,他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發揮到創作小說、塑造人物之中。這樣的巴爾紮克寫下的小說裏的人物才那麽活靈活現。因為這些小說裏的人物已經不止千百次地闖入了巴爾紮克的生活中了。

  當巴爾紮克一旦從藝術世界中走出來,他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他對工作、對藝術癡迷得有些太過分了。這樣下去肯定會對他的生活造成不好的影響。他說:“有的時候,我仿佛感到腦子裏著了火,似乎我命中注定必將死在我心靈的廢墟上。”

  盡管如此,巴爾紮克還是不遺餘力地生活在小說的虛擬世界之中,他小說裏的人物似乎都一直在他身邊存在著。他愛護小說裏那些善良的角色,憎恨像“葛朗台”那樣的吝嗇鬼。他似乎覺得周圍現實存在的人都是從小說裏逃跑出來的。

  所以,他時常會被那種喪失生趣的恐懼心所襲,而且把他自己所鍛煉成的鎖鏈弄得“嘩啦”亂響:“在一個月裏我要做的事,是別人在一整年或一年以上的時間裏做不完的。”

  然而對於他,工作成為一種強製的必要,而且欲罷不能了。他一天也無法離開他的小說,他希望每天都能讓小說裏的人物在眼前、在腦海裏活躍起來。他說:“在我工作時我忘了我的痛苦,工作是我的生命。”

  雖然他的工作是各式各樣的,可是對它的持續不斷毫無影響:“在我不寫的時候就盤算我的計劃,而在我不寫也不盤算的時候,我有稿樣可改。那就是組成我生命的東西。”

  §§第五章 豐碩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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