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以如此驚人的速度進行創作,但是他並沒有任何粗製濫造的嫌疑。巴爾紮克不但具有超人的勤奮,而且具有異常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他曾經寫道:
在能寫的時候,我就寫我的手稿,不寫時就進行構思。訴訟、債務或者疾病奪去每一頁稿紙,都是在耗損我的生命。我從來也不休息。
此外,他視每部手稿都為“草稿”,在正式出版之前,從未停止過修改。由於他常常在校樣上大肆刪改,不知被出版商扣除了多少稿費,而且一遍一遍地修改到自己滿意為止,使得有些段落與新作無異。
巴爾紮克發表的10頁書或20頁書,往往等於100頁未發表的手稿,他精益求精,修改上的時間是創作時間的數倍、數十倍。
6月初,他離開了巴黎,去跟馬爾岡一家人居住在一起。他還在他的雄心所產生的一個感情的蠱惑之下,雖然理智已經使他感到了無望。他最後用失望的公平的態度坦白地告訴卡羅·珠兒瑪他的近況:
我現在得到愛克斯去,得到沙蕪瓦去攀爬山嶺,跟在某個也許要對我開玩笑的人後麵跑,那些在你眼裏無疑的是個醜惡的貴族婦人之中的一個,這是有著天使一般美麗的臉孔之中的一個,在這美麗臉孔之後人們認為也必有一個美麗的靈魂。
她是一個公爵夫人,非常的謙遜,非常的可愛,又多情,又聰明,又嬌媚,和我從前所看見的任何人都大不相同。一個遇到靠近的接觸就從每一次的誘惑退縮回去的女人,一個說明愛我,可是如果她固執起來的話卻把我看守在一個威尼斯宮殿的深處的女人,一個要我專門為她寫作的女人。
就是這樣的女人之中的一個,這就使得人家毫無保留地加以崇拜,如果她們要求的話,就得跪在地下,去征服這樣的女人。這真是一樁最快樂的事。
這是隻在夢境裏遇見到的一個女人!對什麽都要妒忌!噢!如果我能夠跟你一塊兒住在安古蓮,靠近你的磨粉廠,既可以感到愉快,又可以心靈平靜,傾聽風輪機的轉動,飽嗜冬菇,跟你和你的朋友們一塊兒談笑,而不是在這裏耗費我的時間和生命的話,這對我一定是更好的!
然而,使他傷透腦筋的是經濟上的悲劇,又一次朝著他襲來。巴爾紮克正好跟米達斯相反。他的手所接觸的東西並不能變成金錢,而都變成為欠債。
隻有一條路可以拯救他,那就是回到他的寫作上麵來,而要寫作就需要清醒的頭腦。或者隻剩下一個可能的辦法,那就是逃。從巴黎逃出來,從愛情裏逃出來,躲避他的債權人,逃到人家找不到他、碰不到他的地方去。
當然他所要寫作的任何東西都已經事先賣了版權。動身之前那一天,他簽訂了兩個合同,預支了1500法郎,作為幾個月的零花之用。但是離開巴黎界線的時候他得付清1400法郎的債務,等到他登上驛車到沙妻去的時候,他所有的也隻剩下120法郎了。
好在住在馬爾岡家裏的時候,他的一切需要都可以得到滿足,他也沒有什麽花費的地方。他整天整夜地坐在房子裏寫作,隻在吃飯的時候出來一兩個鍾頭。
然而,靜悄悄地坐在沙妻房子裏卻不能夠降低巴黎家裏的流水一般的開銷。他得找到什麽人來給他清理他的事情,減輕他的費用,並跟債權人爭辯,平息商人們的吵鬧,而他所知道的唯一能夠負擔這繁重的責任的人也就是他的母親。掙紮了幾年要脫離她的保護之後,現在他卻被迫去謙卑地躲避在她的節儉理家的才能之下了。
母親減少了他的家庭開銷,辭退了多餘的仆人,打退了商人們和查封產業的人的進攻,售賣了華麗的馬車和馬匹。她一蘇錢一蘇錢,一個法郎一個法郎地設法恢複他那崩潰了的財政,但是就連她,不久也毫無辦法地麵對著債權人的急速的突擊。
房租還沒有付清,房東要抄押家具。隻麵包店一家就拿來一張欠700法郎的賬單。很難想象一個單身漢怎麽會消費這麽多的麵包。
每天都有在巴黎金融市場上流轉的匯票和期票到期需要收回,她在無可奈何之中就接連的給她的兒子寫信,然而她的兒子卻早就把還沒有寫出來的書稿版權賣掉了,他看不出有什麽希望在他沒有把這些書都寫完之前,可以從出版家手裏再弄出任何一個法郎。
就是每天做了24小時的工作,他也不能夠付清過去幾個月他所欠的債務。
境遇困苦的時候,他倒成為了一個最優秀的藝術家。憂愁在某種神秘的方式之下變為了高度內心的集中。他自己的解釋也是最真切的:“我所有的最好的靈感往往都是來自最為憂愁、最為悲慘的時刻。”
隻有四麵楚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他才能夠跟被人追捕的麜鹿投入河水似的投身於他的工作。隻有生路被斷絕的時候,他才尋找到他的“真我”,這種情形再沒有比這個風波頻繁的夏季更清楚地表露出來。
他一方麵給仍不回信的德·卡斯特裏侯爵夫人寫情書,計算著日漸減少的現錢,設法延期贖回期票,對付預先購買他的版權的出版家的追索,施用種種的方術去推算無可避免的破產。
另一方麵他卻寫他的《路易·朗貝爾》,他的名著之中最有深思的一部書,在這部富有雄心的小說裏,他希望能夠勝過他所有的著述,而且也要證明他比他同時代的作家顯得高明。
這表示他要放棄已往的作風,要跟這個為女性讀者所愛戴的流行的浪漫派小說家告別,同時這也證明他要創作一部著作時的正直之處,這個著作在讀者們正要求有刺激的言情小說和社會小說的時候是不會有大銷路的,因而也就不能像後者能使他獲得他那時最需要的物質上成功的機會。
正當出版家和書商等待著他寫出一部司各特或古柏爾式的小說時,他卻獻身於一篇帶有純粹理性興趣的悲劇性的故事的著作,他這種對一個理性英雄的觀念是應當跟拜倫的《孟福勒特》和歌德的《浮士德》相並列的。
7月下旬,他把書稿送交給巴黎的出版商。在沙妻6個月的居留已經完成了他的著作目的,但是他的經濟地位卻並沒有任何的改善。如果他再住在沙妻的話,結果就是麻煩朋友們的招待。
他顯然不好意思向這些客氣的人們借一筆小錢,因而暴露了他的窮困景況。幸而他總還有其他躲避的地方。他知道卡羅一家人一定會喜歡接待他,因為他們自己也跟教堂裏的老鼠似的貧窮,他沒有隱瞞他的窮困的必要,可以坦白地實說著名的巴爾紮克口袋裏就連補鞋的錢都沒有。
他甚至於都不能夠坐郵車從沙妻到安古蓮去,曾經一次備過一輛馬車,養過兩匹肥馬的人現在卻在烈日之下一直步行到杜爾去。到了那裏,他才坐了郵車到他的目的地去,到達之時,囊中已空無一物了,他立刻向珠兒瑪的丈夫借了30法郎。
卡羅夫婦曾經親身經曆過各種無常的浮華生活,聽了巴爾紮克告訴他們他進退兩難的情景時,他們不禁萬分同情地笑了起來。
他們都盡其所能地拿出一切東西來供給巴爾紮克。他找到了一間清靜的房子讓他工作,他找到了愉快的空氣,晚上跟他們一塊兒談天的時候找到友誼的深情。跟以往的情形似的,和這些坦誠的朋友們一塊兒談了兩個鍾頭,要比他所認識的一切貴族的社會都能夠使他更為快樂。
他的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短時間內他就寫成了《棄婦》和《笑林》等好幾篇故事,除了修正《路易·朗貝爾》的校稿以外。如果他每天早晨沒有因為收到他母親從巴黎給他寄來,向他要錢來還付數不清的債權人的信件時而受的苦惱的話,一切都是很美滿的。因為他就是向人家借了小小一筆30法郎的債務都得跟他的傲氣作過一次鬥爭,要弄到幾千幾萬的法郎似乎是無法辦到的。
巴爾紮克的黑暗時刻已經到來了。在勝利的兩三個年頭之中他曾經吹噓說他能夠付還他母親所借給他的所有的錢。他沉醉在他的成功裏,他相信自己的才能,所以,他就生活在絲毫不以金錢為主的生活方式裏。
他以為可以依靠他在社會上的關係,相信可以跟一個富裕的女人結婚來尋找他的最後的安全計策。現在他卻又像敗家子似的不得不爬回家裏來,謙卑地要求家庭的幫助了。
他的母親居然能夠說服一個老朋友德·蘭諾瓦夫人借給他10000法郎。巴爾紮克答應去改變他的奢侈的生活方式,放棄他的揮霍的生涯,培養謙遜節儉的中產階級的品德,用複利的方式去償清他的債務。
巴爾紮克於8月21日動身,在利摩日稍作停留,他認真地遊覽了城市,又搭上驛車,幾個小時後到達克萊蒙。
巴爾紮克不直接回巴黎,因為他接到日內瓦警察局的電報。他躲到布羅尼埃爾的德·貝爾尼夫人處,在那裏找到友誼的寬慰和忘掉最近的羞辱。
巴爾紮克等著娶一位愛他的,有才華、風度、智慧、謙遜並有財產的完美的妻子。
信差給他送來了很多崇拜他的女讀者的來信,這證明她們對他的藝術作品是很動情的。這裏麵不乏漂亮姑娘,當然也有醜女、老婦、精神失常者以及輕佻女郎。
找個理想的妻子就像是大海撈針,這些陌生的來信者有些成為他小說中的出色的女主人公。假如某一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鍾情於埋頭寫作的作家,那在現實的生活中可是件倒黴的事。在巴爾紮克看來,他不知道他心中的人兒在哪裏?到處都是粉黛裙釵,但哪裏也沒有知音。他再一次為自己的長相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