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作夭折,巴爾紮克又回到了萊斯堤尼爾街9號那間囚室之後,他躺在“吱呀”作響的破床上,一手枕著沉重的腦袋,一手隨意地無力地攤放在床沿上,透過屋頂裂開的瓦縫,他漠然凝視著那片藍天。他努力地給自己鼓勁,想要理出一些頭緒來,看看處女作究竟為什麽失敗了,眼下該幹些什麽為好。
一年前,當他從律師事務所的凳子上跳起來,跑回家向父母宣布要當大作家的時候,他是十分驕矜的,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狂妄的。在他的想象中什麽困難也不會有,世界全不放在他眼裏。他認為憑借他的才華,他的學識,他的智慧、聲名、榮譽、自由、金錢,這些人人豔羨的東西,他,奧諾雷·德·巴爾紮克完全可以一蹴而就。
然而,《克倫威爾》這部作品的夭折,挫敗了他的驕矜、狂妄,他不得不現實地考慮些問題了。
巴爾紮克從來就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處女作遭“槍斃”,他另起爐灶,重新開始。詩句難以雕琢,就用散文筆法寫;不善於構建戲劇,就寫作小說。就這樣,他像一艘開足馬力的帆船,在文學的海洋中披風斬浪,繼續摸索著、前進著。
巴爾紮克知道,“隻要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內在力量,他就能受得住沉重的打擊”。他意識到,《克倫威爾》的失敗是他選擇的失敗,而絕不是自己沒有才能。不過,通過《克倫威爾》的寫作,他從事寫作,以寫作為職業的決心是更加堅定了。
悲劇的相對固定的形式,桎梏住了巴爾紮克的跳動的意念和奔放的才情,但是沒有打消巴爾紮克要成為作家的夢,於是,他開始了小說的創作。躲過了初始的滅頂之災,這航船並沒有直接駛入汪洋大海,而是艱難地求索了很久很久。
1818-1828年,是巴爾紮克創作的第一階段,也是他創作的摸索階段。
賣文為生的日子是清苦的。父母給他提供的費用連最低的生活標準都難以達到,而且眼見著期限就要到了。這位可憐的未來作家,從拿起筆的一開始就時時處於危機感之中,他還常提心吊膽地害怕善變的母親指不定哪天會突然中止供給,勒令他重新坐到律師事務所的板凳上去。
在這段時間裏,巴爾紮克一直在寫小說方麵找出路。他開始創作長篇敘事小說《阿加蒂絲》,故事發生在十字軍東征時代,由於寫作根基淺,這本小說寫得雜亂無章;他又寫起另一種形式的文章《法爾圖爾納》,這篇道德說教式的文章也沒寫完;巴爾紮克又嚐試起書信體小說《斯特尼或哲學的錯誤》,但都無法令人感到滿意。
巴爾紮克時常感到惆悵和痛苦,要寫一部好的作品需要很深的文學功底和非常多的經驗知識。他的目的是當一流的作家,這個初衷並沒改變。但是很顯然,以他目前的能力來看,一時是不能靠傑作一舉成名和一鳴驚人的。他需要實實在在地靠寫作賺點錢,先贏得經濟上的獨立,擺脫家庭的羈絆和控製。
巴黎街頭,聖米赤爾廣場一個個的小書攤一個接一個地排列著。什麽海盜生活的小說,行俠仗義的小說,邪怪與豔情的小說,以及冒險奇遇之類的小說,充斥著所有的書攤,而且裝幀粗俗,印刷質量糟糕。這時,法蘭西的文學界正經曆著形形色色文學思潮的衝擊。
因為,拿破侖的時代結束了,重新恢複了波旁王朝的統治,人民群眾曾經有過的激情也開始冷卻,人人都像害了大病一樣,無精神追求,無精神寄托,隻好從光怪陸離的“書攤文學”中尋找酒後茶餘的消遣和精神刺激。
巴爾紮克的文學夢遭到打擊後,曾有一段時間,他整天漫步在廣場和街頭,並隨意瀏覽書攤上五花八門的小說。
這時的浪漫主義小說風行一時,英國浪漫主義小說家司各特和美國浪漫主義小說家庫柏等人的作品不脛而走,巴爾紮克也有意加入這個陣營並立即行動起來。
過了不久,機會果然來了。就在巴爾紮克的附近,住著一位不同尋常的“打工仔”,他自稱為德·來哥羅維耶·勒·波阿特萬·奧古斯都,好像是個貴族青年,實際是個“文學捐客”。他的年齡與巴爾紮克相仿。
這個年輕的市儈文人頭腦靈活,擅長經商,他目前從事的工作就是編寫流行小說,之前他已經拚湊出一兩本流行小說,並聯係到一家出版商,出版商為此付給他800法郎現錢,作品將於2月間分兩冊以奧古斯都·德·維也爾熱萊的假名問世,由王宮廣場的於倍爾書店發售。
有了資源後,奧古斯都便想靠發行流行小說發財,所以正在尋找一些快手來提供稿源。他正在物色一位有才氣的需要金錢的合作者,來共同“製造”流行小說,以便多出書,快賺錢。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一個人失意彷惶時,常常會有一個“魔鬼”來靠近你,它利用你的迷惘、徘徊,向你灌輸一些似是而非的思想,使你稍不留神,便誤入歧途。巴爾紮克就遭到了這樣的影響。
於是,在某個黃昏,奧古斯都和巴爾紮克在一家餐館裏結識了,簡單地交流之後,兩個人儼然已經成了朋友。
開始的時候,巴爾紮克向這位新朋友抱怨“自己的成功無路”。奧古斯都向他解釋說:“你之所以倒黴,其真正原因是你對文學的野心過大!藝術良心與寫小說何幹?何必如此鄭重其事?”
奧古斯都得知巴爾紮克搞文學創作的窘境,便立刻發揮他能言善辯的特長,運用如簧巧舌,委婉地述說起在巴黎金錢的重要,述說寫書攤小說如何省力,如何賺錢。
他說:“我們這種小說容易得很!隻要物色或剽竊到一個題材,曆史上一點什麽事,隻要是出版商特別關切的題材就行,然後以盡可能的高速度殺出它幾百頁,最好是幾人合作!”他已經有了一位出版商肯接受他們的作品。
他信誓旦旦地向巴爾紮克保證道:“老兄,你不用出屋,隻要寫稿,其他工作都由我來完成,鈔票就會自然來的。”
看著巴爾紮克有些猶豫,他就又勸說道:“如果你擔心將來成名了,這段時間的寫作會影響你的聲譽,你可以編個假名字嘛!”
巴爾紮克意識到自己目前已經沒有更好的出路了,便答應了奧古斯都的提議:由奧古斯都負責拚湊荒誕古怪的離奇事,負責聯係出版商,巴爾紮克執筆,完成手稿,報酬對分。兩人一拍即合,第二天,便馬不停蹄地開起了“小說製造公司”。
與此同時,在生活方麵,巴爾紮克很走運。家裏這邊,父母已經下達了最後通牒,告知巴爾紮克必須在1821年初搬離萊斯堤尼爾街9號。斯洛爾結婚後,帕裏西城的住房就空出了一間,巴爾紮克的父母認為兒子在巴黎實習時間已夠長久,得回家來了,現在家裏具備各種舒舒服服的條件。
由於父母沒有再強迫他放棄寫作,而巴爾紮克“小說製造公司”的第一部稿件還未完成,迫於生計,巴爾紮克隻得乖乖地服從了父母的安排回到家裏暫住,他已經下定決心,等賺夠了生活費就要另找一處住所。
回到家後,他一頭紮進“流行小說”的創作之中。父母見兒子整天埋頭寫作卻看不見收入,就又不放心地嘮叨起來。他們看不慣20多歲的兒子沒有工作,不能養活自己。
巴爾紮克卻自信滿滿地放出一句話:“你們放心好了,已經有人買我的書了。”
巴爾紮克心裏很明白,當務之急就是掙錢,隻要寫的東西能賣出去,變成現錢,寫什麽與怎樣寫又有什麽關係?文學家的聲譽、藝術家的光環隻能暫時收起,待到掙了大錢以後再去追求了。
現在,他把小說工廠安置在妹妹從前的小屋裏。在這裏,妹妹斯洛爾從前曾沉溺於哥哥來日成名的浪漫夢想。巴爾紮克日日夜夜地從事工作,一會兒就把一張迅速寫成的稿紙疊放到另一張上去。
他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工作著。他一天的工作,由寫20頁、30頁增加到40頁。後來,竟至於一天寫出一章的平均數。他每3天就得換一瓶墨水,每3天就得換掉10個筆頭。他就像一個船主的奴隸一般,一刻也不停地劃著槳。他就像一個後麵有追捕者的逃犯一樣,在肺葉都要鼓炸的喘息裏不停地奔跑。
巴爾紮克和奧古斯都合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名為《畢拉格的女繼承人》,這為他們贏來了800法郎,是巴爾紮克有生以來的第一筆收入,也是他的文字第一次印刷成書,然而,一直想出名的他卻沒有署上真實姓名,而是化名為“羅納勳爵”。
說來也奇怪,他精心創作的詩劇無人問津,而他這麽粗糙地寫出的小說,卻一本一本地印刷出來,還廣有銷路。多謝他的夥伴兼代理人的積極活動,使得任務刻不容緩地蜂擁而來。他們的小說工廠就像一架重錘擺動得十分平衡的大鍾,巴爾紮克專管寫作,奧古斯都專管拿出去兜售。
很快,巴爾紮克的收入由第一本的800法郎增加到了2000法郎。一個月後,巴爾紮克把1000法郎放到了母親麵前。母親驚呆了,她知道,過去她一年供給巴爾紮克的費用也不過就是1000法郎。可今天,這個蠢孩子一個月就掙回來了。
兩個月後,巴爾紮克又把2000法郎放在了母親麵前。好家夥,這下,巴爾紮克在家中的地位陡然高了起來。一向看重金錢的父母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曾經鄙視的文學,竟然也能掙來大把大把的鈔票。於是,巴爾紮克的父親,這個性情溫和的老紳士心滿意足地說:“我真誠地希望你能夠取得更大的成就。”
母親則相反,她本來就喜歡否定和阻撓兒子所做的任何事情,此時,她又以強加幹涉的想法來破壞兒子的心情!
她把這個設立在她家中的小說工廠當成一樁家庭事務,忍不住要充當巴爾紮克的評論者與合作者,她抱怨巴爾紮克的文章粗糙,一遍又一遍地督促兒子一定要仔細校改稿子。
尤其是巴爾紮克工作的猛勁兒和狠勁兒,使這個經常焦慮、喜歡淚眼婆娑地訓斥孩子的母親感到了害怕。她總是不停地責備兒子:“你創作的時候這樣玩命,如果繼續這樣,再過3個月,我就得把你當成一個魔病鬼兒養活了。”
巴爾紮克感到不可理喻,自己拚命地趕寫這些沒有營養的無聊文章,難道不是迫於生計嗎?而如果母親肯在經濟上扶持一下兒子,自己又何苦如此呢?
出於由來已久的積怨,巴爾紮克對於母親的“指手畫腳”感到不快,這對母子總是很難心平氣靜地進行溝通,於是,母親又滿臉不悅,憤憤地說:“奧諾雷太自負了,他把別人的感情都傷害了。”
而巴爾紮克想的是,一定要盡早從家裏搬出去才好。
1822-1825年,巴爾紮克就一直從事這種商業小說寫作工作。據最保守的估計,巴爾紮克每年至少要炮製10多部小說。這類作品都是迎合社會上一般讀者消遣解悶、尋求刺激的心理而作的,並沒有什麽深刻的文學底蘊,但是卻為巴爾紮克換來了最初的糧草。
3年過去了,巴爾紮克一直沉溺於“小說製造公司”的事業。後來他又招兵買馬,辦起了“分公司”,他雇用了一批文學青年,由他向他們講述杜撰的荒唐故事,然後,一人承攬一部分寫作任務,最後再由巴爾紮克串聯成書。為了得到些微的物質保證,巴爾紮克隻好不斷地出賣自己的精力。
巴爾紮克像開足了馬力的機器飛快運轉。人們能夠考證出是他早期作品的有《拾來的姑娘》、《猶太美男子》、《百歲老人》、《最後一位仙女》等一係列小說,還有《不受愚弄的秘訣》、《巴黎招牌趣味辭典》等“生活指南”式的雜著。這些作品,巴爾紮克全部用的化名,都是純商業性質的東西。
但是,巴爾紮克自己卻漸漸地感到不快樂。因為寫流行小說並不不是巴爾紮克的初衷,對於藝術他還有更高的追求。對一個20來歲的青年,一個在人生道路上剛剛起步的而且是急需用金錢來保障自己自由的青年來說,要在嚴肅的文學道路上走下去,就必須保持經濟的獨立,所以巴爾紮克眼前的這種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經濟問題解決了,巴爾紮克卻感到越來越空虛,好像還有什麽光輝的使命沒有達成似的。他時時為把自己“思想的精華消耗在如此荒謬的事情上而難過”。昔日的抱負,藝術的良知,時時在這個年輕人的心中掠過,反複阻擋金錢對於他的誘惑。
在後來巴爾紮克的作品中,他不無深刻地剖解了這種心理:“為了獲得自由,他竟賣身為奴。”在巴爾紮克用日日夜夜奮筆疾書的代價獲取了被書商們剝削所剩下的一點點金錢後,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得失的懸殊了。
一天,巴爾紮克與妹妹斯洛爾在房間裏悠閑地聊天。開始,巴爾紮克忍不住愛高談闊論的習慣:“親愛的妹妹,你知道嗎?我現在工作得就像亨利四世的馬在被鑄成青銅以前一樣,我希望在今年年底前弄到20000法郎,我要使這筆錢成為我運氣的基石!”
妹妹此刻卻撇了撇嘴,責怪地說:“我才不稀罕借你的亮發光呢!但是,過去你寫書的時候,我最支持你,現在書寫成了,你怎麽不肯送我一本呢!”
巴爾紮克聽了妹妹的話,臉騰地紅了。隻有巴爾紮克自己清楚他不願意把所寫的書送給妹妹看的原因。
巴爾紮克明白這些東西除了能賣兩個錢之外一文不值,並為自己陷入這種生涯而慚愧。他寫信給妹妹,痛苦地袒露自己的真心:
我希望靠這些小說發財致富,這有多麽墮落!為什麽我沒有15000法郎的年金,使我能夠體麵地工作。可我總得獨立起來。為此,就隻有用這樣的方法。
他哀歎道:“我看見有個東西在向我招手,隻要物質條件稍稍有所保障,我一定要腳踏實地的工作。然而,現在卻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如此荒謬的勾當上,這多麽令人難過,我那些輝煌燦爛的計劃破裂得多麽慘呀!”
後來,巴爾紮克在一篇文章裏這樣為自己解釋道:
藝術家並非像黎希留所說屬於利祿之輩,他不像商人一樣,滿腦袋裏貪得無厭的就是財富。
如果他為金錢忙碌,那隻為的是濟一時之急。因為吝嗇是天才的死敵。一個創造者的心靈需要的是慷慨相助,決不能讓如此卑劣的感情從中占有地位。
他準備著將來一旦有了足夠的錢,即開始進行自己偉大的創作。然而,無論巴爾紮克如何拚命,這種“可憎的方法”都並未使他真正致富和獨立起來,他無法排解那種不賺錢就隨時有可能吃不上飯的危機感。
這段時期,巴爾紮克創作了這些數量可觀的商業產品,卻始終不肯署自己的真實姓名,後來更是閉口不提,並且在《人間喜劇》的前言中鄭重其事地否認那些作品是他的手筆。後人們不難在這種行為背後,看到這個偉大作家麵對現實生活的無奈。
其實,這段寫作生涯的確消耗了他生命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但是並不是一無收獲的,隻不過巴爾紮克本人沒有看到罷了。
正是有了這段時期寫商業小說的磨煉,才鍛煉了巴爾紮克的筆力,使他對文學語言的掌握、對作品中人物及情節的駕馭得到了訓練,後來,還為他創作《幻滅》等傑作提供了素材呢!